第一章 柳生石舟斋
2025-05-20  作者:吉川英治  译者:  来源:吉川英治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第一节 草庐之剑

  那一年,新介刚好十六岁。
  他出生在大和国神户庄、小柳生城的城主柳生美作守家严家,作为嫡长子来到世上,可从呱呱坠地起,身体就不怎么强壮。
  或许是因为母亲在采摘青梅时,还没到足月就早产的缘故吧。——看样子是所谓的不足月的孩子。
  “我想出阵打仗。请带我一起上战场吧。”
  他毕竟也是武门子弟,每逢有战事,都会向父亲央求。
  然而,父亲家严却说道:“就你这般孱弱的身体,即便上了战场也派不上用场。柳生一族要是连病弱的孩子都拉出去打仗,恐怕会被敌方笑话的。——这种愿望还是打消了吧,倒不如你去当个僧人,钻研学问好了。柳生家历代以来,一场接一场的战争,代代都有几十名战死者,多得都数不清了。你的哥哥康太郎也在二上山合战中阵亡了。你的叔父前年出征后就再也没回来。……嗯,为了悼念这些人的英灵,遁入佛门也并非毫无意义之事。你生来身体就虚弱,说不定这是上天的旨意,要从一族中挑出一个孩子奉献给佛门呢。这就是宿命啊。没必要去自寻烦恼。”
  家严就这样恳切地劝导着他。
  “……”
  新介默默地听着,却总是忍不住落泪。每次把头扭向一边,眼泪就从脸颊滑落。
  “不懂事的家伙!像个女人似的没出息的家伙!讨厌鬼,给我滚一边去!”
  到最后,家严对着他的眼泪,露出了严厉的神情,大声呵斥道。
  但这呵斥声,也无非是出于父亲的大爱而爆发出来的呀。
  可没想到的是,在这一年——天文十三年的七月,不管父亲乐意与否——也不管孩子盼望与否——无可抗拒的战火,将柳生父子一同卷入了同一个战场。
  连年相互争斗的宿敌,大和国的筒井荣舜房法印顺昭,率领麾下二十万石领土的精兵,倾巢而出,包围了这座仅有不到七千石领地的小柳生城,还放言道:“三天之内就要把它踏平。”
  随后,山上山下、田野、村落,全都被兵马填满了。
  新介看着这般危急的形势已经逼近自家城墙之下,心想:“这下父亲应该不会再斥责我了吧。”
  生平第一次,他感受到了武者的豪情——在铠甲之下,竟享受着恐惧带来的那种快感。
  于是,在昼夜不停、拼死的防御战中,他坚守从城角到水边的防线,而父亲家严则和族人一起,专门负责大曲轮的指挥,有时候甚至亲自来到大手(正门)的木门处,和士卒们一同奋勇作战。
  城墙已被鲜血染遍。
  在那鲜血还没变黑之时,下一波敌人又攀附着城墙开始往上爬了。
  岩石、木材,甚至滚烫的开水——就连粪泥都朝着那些执念极深的敌人泼了过去。
  根据《多闻院日记》的记载,这场激战持续了三天,而《柳生家家谱》里则写着超过了七天——
  不管怎样,双方都付出了极为惨重的牺牲,那惨烈的战况实在是令人心酸。
  筒井一方放火烧了小柳生城周边的村落,那浓烟熏黑了天空,田地被践踏荒废,别说是百姓了,连家畜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运粮的道路、取水的通道也都被截断了。城中的士兵眼睁睁看着领地内变成焦土,环顾四周,看到的只有饥饿、干渴以及死亡的阴影。
  然而,小城依旧顽强地坚守着,没有被攻陷,于是筒井顺昭亲自从伊贺出发,在忍辱山扎下营寨,说道:“这么一座小城,花了七天都还攻不下来,要是让周边都知道了,那可是有损筒井军的名声啊。”
  以此来激励士气。
  顺昭是后来筒井顺庆的父亲,和顺庆不同,他是一位以英武著称的名将。——就在那忍辱山的营地,有一名柳生方的俘虏,被五花大绑着押了过来。
  那天晚上,各处燃起的大火、各个阵地的篝火等,让夏日的夜空被映得通红,地上的草丛挂满露珠,却听不到虫鸣声。
  “坐下!”
  “挺直腰板!——挺不直吗?”
  一群将士踹着那被绑着、腰都直不起来的俘虏,把他推倒在矮桌前,筒井顺昭看了一眼,不禁皱起眉头,忍不住说道:“哎呀,别粗暴对待他。”
  “是女子?还是病人?”
  顺昭首先问道。
  把这么一个看上去弱不禁风的敌人,一大帮人还兴高采烈地当作立了大功似的生擒过来,面对顺昭这般带着不满的语气,那些将士们反而有些不自在了。
  “我不是女子。也不是病人。——我是柳生家严的嫡长子,新介宗严。快点砍我的头吧!砍我的头呀!”
  回应顺昭的声音、大声呼喊的,并不是他的部下,而是被押在他面前的这名俘虏。
  “什么?是柳生家的家主继承人啊。”
  顺昭不禁瞪大了眼睛,这时,正绑着护手的伤口,站在俘虏身后待命的赭脸勇将朝山氏尧低下头,重新回答道:“好几次我们切断了取水通道,可不知何时,城里又通水了,觉得可疑,我便派人埋伏,每晚都看到这个年轻武者带着一队敢死队员,从城角攀爬到后山,重新架好蓄水池的水管,引着水路往城里跑,我都看在眼里了。——于是今晚,我亲自在此等候,把他给活捉了。虽说他还年轻——而且,看上去确实如您所说,身姿像女子或病人般柔弱,可他却拼死抵抗,接连砍杀了我方八九名士兵呢。”
  “……嗯?”
  顺昭低声沉吟,紧盯着那脸色苍白却毅然决然的俘虏,静静地听着。
  “那可恶的小家伙,我挺枪刺去时,野添盛八、漆间八郎右卫门两人也从左右两边合力围攻,把他逼到了绝境,一直追到扇形的空壕边的低洼处,那敌人脚下一滑摔倒了——野添刚要刺下去,我制止了他,把这小子绑了带来。——绑住俘虏后才发现,没想到他竟是城主柳生家严的儿子。虽说算不上什么了不起的战功,但想着把敌方主将的嫡子献给您,应该是最合适不过的了,不知您意下如何,总之就把他带来了。”
  “这样啊。……不,抓得好啊。”顺昭一改起初的神色,说道,“小家伙,把头抬起来。”说着,目光紧紧盯着柳生新介,语气里已经丝毫没有怜悯之类的意味了。
  新介双眼仍带着激战过后燃起的那种斗志,模样虽说还算镇定,可声音还是有些颤抖地说道:“头已经抬着呢。难道还要我把头抬得更高去嘲笑苍天吗?我知道砍头的时候脖子是要伸直的。多余的话彼此都没必要说了。快点砍我的头吧。”
  拂晓时分,短暂的夜晚过去。——在弥漫着的浓重战云和晨雾渐渐消散之时,对于那些整夜都在坚守城池作战的士兵们来说,又是一个饥饿、酷热与极度疲惫再次袭来的清晨时刻。
  “新介大人!”
  “少主啊!——少主在哪里呀?”
  从城角到大门附近的士兵们,一个个红着眼睛,互相寻找着。
  就在同一时刻,瞭望楼上也传来了近乎疯狂的呼喊声:“敌人撤退了!筒井军不知何时已经全军撤走了,今天早上,一个敌人都看不到了呀!”
  敌人解除包围、全线退兵的喜悦,与城主嫡长子下落不明的忧虑之声,在黎明的这一瞬间,同时传来了。
  在城外取水处附近,跟随新介的部下全都阵亡了。有活下来的,也剖腹自尽了。——可是,却没有发现新介的尸体。
  “……难道是?”
  以父亲家严为首,城里的人们纷纷担忧着的一种猜测,在那天中午时分,不幸被证实了。
  解除包围撤回筒井城的敌军,派来了军使。
  “您公子的性命,现在作为俘虏被我们扣押着。如果你们愿意作为降伏者,交出城池出城的话,我们就会归还公子的性命。——想必你们也要商议一番,所以我们会等待三天,再听你们的答复。”
  军使已然是以胜利者的姿态前来的,还很干脆地告知说不管选择哪一种都行,说完便回去了。
  军使回去后,一脸凄惨的族人都聚集到了大曲轮的一个房间里。每个人的脸上,眼神黯淡无光,头发凌乱,在血、泥与汗水之上,又被浓重的忧愁之色笼罩着。
  “……该怎么办呢?”
  虽然只是这么简单的一个问题,可大家却很难达成一致意见。
  家严作为父亲,语气坚定地说道:“新介生来身体就弱,本就难以成为武门的继承人。我之前甚至都想过让他出家……。用祖父传下来的城池和名誉去换,是不行的。”——他这样说道。
  然而另一方面。
  亲属柳生河内、菅原夕庵,家臣木村五平太、服部织部介、庄田喜兵卫次,还有和田、野野宫、松枝等老臣们,却强硬地说道:“大人您虽这样说,但那是您的偏见呀,而且我们也是,直到昨天,都完全小看了少主,事到如今,我们断然不能眼睁睁看着新介大人被舍弃不管呀。”
  三天的期限过去了,可即便如此,家严的意见和臣下们的意见,依旧没能达成一致。家严觉得,就算能换回活着的儿子,可向筒井家屈服的这份耻辱是无法忍受的。而且,别说是自己了,让城中这七百忠勇的将士去拜倒在敌人脚下,也是无法忍受的。——不管怎么想,身为武门之人,是不能抛弃武人的尊严的,他只能这么认为。
  就在这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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