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柳生石舟斋
2025-05-20  作者:吉川英治  译者:  来源:吉川英治作品集  评论:0  点击:

  第五节 一剑治天下

  附近一带,紫野的大德寺等地,虽说也不是没有适合当作住处的像样建筑,可家康特意在鹰之峰的山脚下扎营,和将士们一起野外宿营。
  这次大地震,御所的建筑工地都遭到了严重破坏,甚至听说皇宫内的各方人员都有好几夜只能露宿在外,所以家康为慰问地震灾情而上京后如此谨慎行事,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在履行洛内守护职责,并且去伏见城慰问秀吉的安危后,他原本就计划近期返回关东,不过即便在此处野外扎营期间,他也把“一切都按战时的规矩来”当作军中法规,自己在白天就连随身携带的物品都不轻易解开。
  烈日下的树荫里,军马也慵懒地闭着眼睛。蝉鸣声声,聒噪得几乎要把耳朵震聋了。
  “哎呀呀,总算到了。老先生,请下马吧,暂且在树荫下凉快凉快。”
  黑田长政说着,把师父的马牵到了营门旁边。
  石舟斋轻轻从马鞍上下来,跟着一起来的四儿子五郎右卫门、五儿子宗矩以及孙子兵库三人,纷纷靠过来,关切地照顾着上了年纪的石舟斋。
  长政趁这时候说道:“我马上回来。”说完便走进营中,自然是去为向家康通报做准备了。
  没过多久,长政折返回来,再次亲自担当引路之人,说道:“请吧。”便引领着柳生家的众人往营内走去。
  树荫下有一顶顶营帐,井然有序之中,还不时传出将士们的欢声笑语——家康所在的临时住所,要沿着林间小道走上好一会儿才能到。映衬着翠绿的枝叶,绘有葵花纹样的幕布,在风中轻轻飘动,透着丝丝凉意。
  从鹰之峰落下的水声潺潺,仿佛在清洗着耳朵。林间的一座茶亭里,烧着茶水的釜正冒着热气。从这周边的氛围来看,就在刚才,家康主仆和大德寺的僧人等,好像还在这里品茶呢。
  “家康大人马上就在住所那边等着了,不过也不用着急。各位可以先在这清澈的溪流边悠然地擦擦汗、放松放松,整理一下着装,然后再去拜见大人就好。”
  长政吩咐士卒,让他们把小水桶、手巾等物拿到溪边。
  石舟斋虽没明说“一切就按你说的办”,但也点头同意了,依着长政所言,在溪边洗了洗脸上的汗渍,冲洗了手脚,拔出刀上的笄,还顺手帮孙子兵库理了理头发。
  “祖父大人,我帮您也稍微整理一下发髻吧。”
  兵库说着,拿过笄,绕到石舟斋身后。
  哥哥五郎右卫门则从后面帮弟弟宗矩重新系紧了裤腰。——这些琐碎之事不过是日常家庭生活中反复出现的片段罢了,可单独在这林间看着,平日里的家风也让人感怀,是一幅美好又得体的情景。
  “都准备好了吗?”
  长政休息了一会儿,从隐蔽处走出来问道。石舟斋礼貌地回应道:“让您久等了,劳您费心了。”
  说着便请求长政继续引路。
  然后,石舟斋忽然又回头看了一眼子女、孙辈们的模样,发现五郎右卫门的脸色不知为何显得有些苍白,便问道:“你昨晚好像没睡好吧?”
  五郎右卫门点头应道:“旅店里跳蚤、蚊子太多,扰得我睡不着,一直到快天亮了才迷糊了一会儿。”
  听他如实回答后,石舟斋从衣袖里拿出一小包混着红色贝壳粉的扑粉,说道:“要去拜见贵人,可不能带着这样憔悴的面容呀,哪怕只是让人看成是病人,那也是不妥的。用这个适当地往脸颊上扑一扑,打起精神来,用心应对呀。”
  就这样教导着他。
  虽说说是临时住所,但也有两三间屋子,主室更是相当宽敞。
  地上铺着清凉的蔺草席。有两三位像是大名的客人坐在那里,另外还有名叫天海的僧人、大德寺的和尚等也在座。武将们各自都身着武装,但座谈的氛围却极为轻松惬意。
  柳生家在柳生谷虽说是古老的豪族,可如今不过是没了俸禄的乡士罢了。所以,柳生父子几人自然是绕到庭院里,在地上席地而坐,并且察觉到能听到里面临时住所一间屋子里人们的动静,便两手伏地,恭敬等候着。——按石舟斋、五郎右卫门、宗矩、兵库这样的顺序依次坐着。
  这时,里面传来轻快的脚步声,有人从走廊边下来,吩咐周围的人去拿矮几过来,这人正是家康。
  “来,把这个放这儿。”
  近侍按家康的吩咐,在他面前放了一个矮几,可家康依旧没坐下,说道:“给老人家也赐个座位吧。”
  近侍惶恐起来,赶忙又拿了一个矮几放到石舟斋那边。石舟斋赶忙推辞道:“这待遇太过隆重了,实在不敢当呀。”
  轻易不肯就座。
  面对前来迎接自己的家康如此厚待,或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石舟斋首先感受到的是眼眶发热,差点落下泪来。活到六十八岁的今天,这世间对待他的方式,要么是白眼相向,要么是阴谋算计,要么是利用,要么是冷酷薄情,总之,从来都没遇到过像这般温暖的对待呀。
  若要揣摩家康的心思,那便是:屋里有讲究礼仪规矩的僧人和大名等人在,不能把一个无名的乡族之人请到座位上,可又因为是自己派长政去迎接的客人,所以从礼数上又必须以礼相待。——他是抱着这样的想法,主动走出屋子,还让石舟斋坐矮几,想以主客平等的方式来交谈,这份心意,不用多说,石舟斋也能很好地体会到。
  “老人家,不用客气了,靠着矮几坐吧。比起屋里,这边树荫下反而更清凉,咱们可以自在地聊聊。长政,你劝老人家坐矮几呀。”
  “是!……老先生,既然大人都这么说了,您就接受了吧。”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石舟斋这才起身,换了个地方坐下。
  家康也学过剑道,也见过不少号称达人的人。
  以他的眼光和阅历来看,石舟斋身上毫无霸气和炫耀之气,那种淡然质朴纯粹的风范,甚至让人怀疑这就是上泉伊势守去世后世上的剑道名人了。
  不过,家康反倒正是因为其毫无霸气的样子,而倾心不已,心想:“这才是真正的名人啊。”
  “我派使者不远千里,劳烦您这上了年纪的身体前来,说实话,在江户的嫡子秀忠,正在寻求一位好的剑术老师。冒昧问一下,您有没有意愿到德川家做随身的侍从呀?虽然之前通过长政,已经大概了解到您可能不太愿意这类事,不过我还是想再问一次……您意下如何呀?”
  家康很直率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
  对此,石舟斋由衷地低头行礼,满脸感激之色,回应道:“您这话真是让我受宠若惊呀,我这把老骨头,即便想要效力,也不过是个没什么用处的老朽了。而且我这人现在做事也有些慵懒懈怠了,连出仕的心思都没有了。——不过,但愿在我带来的这两个儿子和一个孙子当中,万一有能入您法眼的,还请您提携一下。其实,我这次正是为了这个请求,才主动跟着长政大人的引领前来的呀。”
  已然清楚自己年事已高、时日无多的石舟斋,肯定是一心想着无论如何要把这些雏鸟般的孙子、儿子推向世间呀。此刻他对家康说的这番话,没有任何修饰和浮夸之词,不过是很平实的请求罢了,然而,在这平淡的言辞之中,却饱含着慈父的大爱以及那种恳切的情感。这份真心溢于言表,而家康自己也时常挂念着爱子的将来,所以对石舟斋的这份心思是再明白不过了。
  “嗯,我明白了。”家康用力地点点头,说道,“这三位不愧是柳生家的儿子、孙子呀,看着都是面相和善的好青年,那么,石舟斋呀,我想问问你,希望我推举这三人当中的谁,来做我儿子的老师呢?”
  “说到底,他们还都年轻,说是做老师什么的,怕也是有些冒昧了,不过要是您愿意的话……”
  “谁都行,你说说看。”
  “要是能让五儿子宗矩跟随您,那便是再好不过的缘分了呀。”
  “宗矩呀。”
  家康又重新打量了一下坐在石舟斋矮几左边的两个年轻人。
  被家康注视着,宗矩像是吓了一跳,赶忙低下头。不过他旁边的哥哥五郎右卫门,沉醉在这树荫下的微风以及那悦耳的蝉鸣声中,从刚才开始就已经打起盹儿来了。
  而且,守在石舟斋右侧的孙子兵库,则微微眯着眼,毫无顾忌地只盯着家康的脸看呢。虽说都是同一对父母所生,可这三人的性格却是各有不同啊。
  五郎右卫门打瞌睡,兵库毫无顾忌,石舟斋就好像认可这就是年轻人真实的样子一般,并没有加以责备。
  家康也是面带微笑地看着,也并没有因为这些就贸然去怀疑石舟斋的家教。
  “宗矩多大了呀?”
  “二十六岁了。”
  “既然你推举他,那在这三个人当中,你是认为宗矩在剑道上的造诣是最高的吗?”
  “不是的。”石舟斋赶忙回答道。
  “当着本人的面这么说,可能有点不太好,不过要说剑术的高低,在这三个人当中,宗矩恐怕是最弱的。”
  “嗯……是最不成熟的意思吗?”
  “说不成熟可能不太恰当,不过确实是较弱的。但是我石舟斋教导宗矩的,并非只是一味追求强大的剑道。而且,从宗矩的性格来讲,他也不适合那种只追求强大的剑术。”
  “那么,宗矩擅长的是什么呢?”
  “是治国之剑。”
  “治国之剑……这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呢,是什么意思呀?”
  “就是用来治理国家的剑呀。是爱护百姓、招来太平的经世之剑。”
  “剑还有这样的品德吗?”
  “因为这不是术,而是道呀。——既然已经是道了,那圣贤的心意、禅的要义、经世的要点,都包含在这其中了。”
  “这么说,就跟学问差不多呀。”
  “学问是以理念为基础,大多依靠人的智慧,而剑是以亲身领悟的实相为主,在解决生死问题之后,仅凭实践才能入道。所以,君主即便运用这个道理来治国经世,靠知识得来的和通过亲身领悟实相而得来的,在展现出来的治国之道上,想来是会有很大差别的。”
  “我明白了。”
  家康豁然开朗,抬起眼眸,凝视着树梢间那湛蓝的夏日天空。
  “原来如此……嗯,原来如此。我算是明白了。宗矩的品性大致也能从你这话里推测出来了。那从今天起,把宗矩送到江户的秀忠身边效力,我没什么意见了。”
  “万分感谢您能接纳他呀。宗矩,你也快定下心来呀。”
  “是。”宗矩明确地回应着,不过对于这落到自己身上的重大责任,到底能不能很好地担当起来,他脸上还是难以掩饰地露出了些许不安之色。
  “到那边的茶屋去吧。……咱们喝点茶什么的。为这值得庆贺的主从缘分。”
  在家康起身离开矮几的时候,五郎右卫门睁开了惺忪的睡眼,却又装出一副好像什么都知道的一本正经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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