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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2024-08-06  作者:朱羽  来源:朱羽作品集  点击:

双双

  当彭双双走进客栈的时候,莫俊风第一眼就看到了,他认识她,却不愿在此时此地见到她,因此他很快地背过身去。但他躲不掉,彭双双是专程来找他的。
  彭双双的神情很平静,既没有故友重逢的喜悦,也未因莫俊风的闪避而不悦。在他对面坐下之后,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莫俊风倘若故作惊奇,或假作喜悦,那就太没有味道了。因此,他只是轻轻地喊了一声:“双双!”
  彭双双将桌上的酒菜扫了一眼,低吟着:“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俊风!我们都老了。”
  “不!”莫俊风笑着恭维:“你还是那么年轻,那么标致。”
  “从这句话看来,你老得比我更厉害。”
  “哦!”莫俊风楞住,实在也接不下去。他根本摸不透彭双双话中的玄机。
  “愈老的人愈假,你比我更假,可见你比我更老。”
  “双双!你变了。像一坛老酒,愈喝愈有味。”
  “俊风!”彭双双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到这里来?”
  莫俊风知道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就索性不回答。他耸耸肩,摊摊手,暧昧地一笑。这种表情有千百种解释,由她猜,任她想。
  彭双双将莫俊风面前的半杯酒拿过去,一口喝干,再问:“是你勾上了小蔷?还是她勾上了你?”
  这一问更难回答,莫俊风又作了个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表情。
  “俊风,天下虽大,却只有一个人值得你去信任。”
  “谁?”其实,莫俊风是多此一问,他心中早有答案。
  “我。”果然。
  “嗯!”莫俊风漫应,未置可否。
  “我爱你时,你尚是籍籍无名,如今你落魄潦倒,我再来找你,可见我的真,当然值得你去信赖。”
  “你认为我现在是落魄潦倒?”
  “刀客无刀,如同美人迟暮,你不同意?”
  “双双!你什么都知道了,我也不必瞒你。”莫俊风轻喟,又突然轻笑。“双双!你说我该怎么办?多年来,我从来不曾徬徨过,ˊ如今……”
  “俊风,”她伸过手去盖住他的手背,缓缓摇头。“什么都不必说,除了我之外,恐怕再没有别人了解你的心情,今夜我们一叙。”
  “今夜。”
  “东头的四喜栈,十点钟光景,我会通知柜上。”
  莫俊风沉吟不语,似在犹豫什么。
  “俊风!”彭双双站了起来。“我喜欢你那股子冷傲的笑,别愁眉苦脸的。今夜十点,一定来,一定,别让我枯等。我走了。”
  莫俊风凝视着彭双双的背影,心中似有感喟,看来他还没有到达麻木不仁的程度。
  当彭双双去远,莫俊风转回头来时,才发现他的对面又坐了一个人,这个人使他惊讶的程度远比彭双双的出现还要大。
  萧子敬冷冷地注视着莫俊风,一句话也没有说,他根本不要说什么,那两道目光就足以将这位年轻气盛,雄霸关外的刀客镇慑住。
  莫俊风尽最大力量控制他的情绪和面部的肌肉,虽是竭力而为,仍然过了许久才在面上露出了笑容,而且笑得很勉强。
  “萧老!”莫俊风表现得非常恭顺。“真想不到在这儿碰到您。”
  “一点也不稀奇,”萧子敬冷冷地说:“我已经在暗中跟了你八、九百里路。”
  “跟我?”莫俊风勉强挤出来的那一丝笑容突然消失了。“为啥?”
  “为啥你难道还不明白?”
  莫俊风毕竟是一个狠脚色,不是一朵花,不是一根草,可以任人折,由人踩。他发觉情况有些不妙,立刻作出强硬的反击,“萧老!我和许多江湖朋友一样,非常尊敬你,只不过尊敬你的德高望重,并非尊敬你那侦缉队队长的头衔。你管的是保定府,而我从来没有去过贵宝地,更谈不上有什么纰漏,您最好少找我的碴儿。”
  “莫俊风,你以为我这个保定府的侦缉队长管不到你这个横行关外的杀胚,嗯?”萧子敬声色俱厉,而且措辞极为鄙夷。
  莫俊风的两道浓眉倏地抬了起来,脸上布满了杀气,但他又很快地抑制了心头的怒火,以略微颤抖的声音说,“萧老!您说这种话好像太过分了,关外也是有王法的地方,您说我是杀胚,这么多年来怎么没有人找我的碴儿?难道那群吃捕快饭的都是我的孝子贤孙?”
  这番话不但强硬,而且刻薄,拐弯抹角地把萧子敬辱骂了一番。
  萧子敬不是轻易动怒的人,他很冷静地说:“莫俊风!早就听说你不但刀利,舌也够利,果然传言不虚。我三十年前就开始吃这碗饭,除了不抓革命党人,什么样的狠脚色我没遇见过?哪一路的英雄好汉在我手掌心里能够翻筋斗?莫俊风!对付我这种老公事,你最好少卖弄你的花言巧语,老实点。”
  所谓一鼓作气,再鼓则衰,莫俊风那股子气焰,立刻被萧子敬这番话掩盖下去。他真的“老实”起来了,低下头,一语不发。
  萧子敬打手势要跑堂的送来一副杯筷,自斟,自饮,自夹菜。在旁人眼里看来,他们就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
  萧子敬连干三杯之后,才轻轻地问道:“你认得顾天成吗?”
  “认得。”这是莫俊风无法否认的事。
  “他是你的结拜兄弟?”
  “嗯!”
  “告诉你一个不幸的消息,半个月前他在保定落了案。”
  “哦?”
  “他供出了不少旧案,其中包括曹家庄庄主千金小姐月娥被害的事,其中牵连到你。”
  莫俊风的脸色发青,嘴唇发白,不过,他的声音还算很平静:“您就为这桩事找我?”
  萧子敬很含蓄地说:“很多事。”
  莫俊风干了一杯酒,使自己情绪稳定一些,这才开口说话:“天成和我有好几年不见了,我们曾经为了一点小事而不和。他如此作供,意在攀诬泄愤,萧老是三十年的老公事,想必还不会被他蒙骗。”
  “我不会被任何人蒙骗,包括你!”萧子敬一根指头差点戳到莫俊风的鼻尖上。“单靠顾天成的供辞并不够成案,我还掌握了铁证。”
  莫俊风深深吸了一口气,缓慢地问道:“那么,您是来抓我的?”
  “不!”萧子敬头往前一伸,压低了嗓门说:“我是来救你的。”
  莫俊风真是被这块老姜辣麻了头脑,他完全不明白萧子敬这句话的用意何在,因此瞠目结舌,无以为对。
  萧子敬却站了起来,低声说:“今晚我在铁匠铺,抽空过来聊聊。”
  说完后,他就站起来走了。莫俊风发现他不是出大门,而是走进内院。原来这老家伙也住在这家客栈里。莫俊风不禁倒抽了一口冷气,即使想跑也恐怕跑不掉。
  莫俊风推杯而起,大步走出了客栈。哪里去?他不知道,去干什么?他也不知道。他心头一片茫然……
  铁匠铺里仍是老样子,炉火正旺,风箱呼呼,铁匠赤着上身,汗流浃背。从早上到现在,他受到不少的骚扰,然而却对他没有丝毫影响。
  现在,又有人来了,是彭双双。
  铁匠放下了铁锤,迎上去,仍是那句老话:“你要打家私?”
  “不!”彭双双倒很干脆,直截了当地说:“我要向你打听一件事情。”
  “哦?”铁匠皱眉头了。“什么事?”
  “莫俊风来找过你了?”
  “嗯!”铁匠犹豫了一下,才点点头。
  “是不是要你替他打刀?”
  “嗯!”
  “你答应了?”
  “没有。因为我不会打刀。”
  彭双双笑了,笑容在她脸上出现真是非常难得。“对!不要答应他,刀对他并没有好处。”
  “刀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铁匠说这句话的时候,看起来很平静,其实,只要仔细注意他说话时是多么用力,就知道他内心必定非常悲愤。
  彭双双凝视着他,许久没有说话。突然,她的嘴唇动了一下,也不知道说了句什么话,然后掉头向外走去。但她只走了一步,就停住了。
  店门口站着一个人,面色苍白,眼眶下陷,眼球布满血丝,头发乱得像野草。右手用一根布带子吊在胸前,其实,那应该称“臂”而不应该称“手”,因为手的部分已经齐腕断去。像是新创,截断处还敷着褚色的草药,散发出一股浓郁刺鼻的味道。
  铁匠也看见了,他很沉静地站在原地未动,脸上毫无表情,似乎这个人的来临与他漠不相干。
  事实上,铁匠不但认识这个人,而且还太认识这个人。
  彭双双也认识,她惊讶地喊叫:“哦!燕子飞,你的手怎么啦?”
  这位怪客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冷冷地反问:“双双,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警惕的神色在彭双双的眼里闪动了一下,她似乎突然想到她置身的环境,自身的任务,以及这位怪客的身份和来意。忙不迭地堆下一脸笑,搪塞地说:“啥事也没有,路过,顺便进来瞧瞧。”
  “那么,你继续赶你的路吧!”
  彭双双既然认识燕子飞,当然了解他的底细,他狠毒,工于心计,而且是个拚命三郎,用短兵刃近身相搏的功夫有独到之处,经常在险中求胜,是个诡秘难缠的人物。
  若在以往,彭双双多一眨眼的工夫也不会停留,而现在她却在暗暗冷笑,没有右手的燕子飞就好像断了翅膀的燕子,你还狠个什么劲儿?
  铁匠正望着她,她能体会出那两道看起来非常平静的目光却蕴藏着一种强烈的暗示。于是她含笑向燕子飞点点头,步履轻快地走了出去。
  燕子飞缓步走进了铁匠铺,东看看,西瞧瞧,好像在寻找什么,又好像他虽然这看那看,而他一点东西都没有看到眼里去。
  小豆儿愣愣地瞧着他,鼻涕拖得好长都不自觉。他心头暗暗嘀咕:今天是怎么回事啊?接二连三地来了这么多怪客……
  燕子飞踱到小豆儿的面前,和颜悦色地问:“小兄弟,这附近可有杂货铺?”
  “那边。”小豆儿怯生生地抬手一指。
  “来!”燕子飞抓了一把铜子儿往小豆儿手掌心里一塞。“打一壶酒,买点花生、蚕豆什么的。”
  小豆儿望着师傅,铁匠向他点点头。得到师傅的允准,小豆儿拔腿跑了出去。
  燕子飞眼光望着别处,冷冷地说:“仇子玉!我的时间不多,也不想多浪费你的时间。只问三个问题,你得仔细,诚实地回答。”
  铁匠没有吭声,那绝非不予理会,而是等待对方提出问题。
  燕子飞转过头来,目光逼视着铁匠,一个字一个字地问道:“小蔷到这里来,是和你约好的?”
  “没有。”
  “她带什么东西来没有?”
  “一只断手。”
  “你恨我吗?”
  “不恨。”
  “不恨?”燕子飞显得非常惊异。“为什么?”
  铁匠冷冷地说:“对不起!你的三个问题我都答复过了。请吧,我还要干活儿。”
  当燕子飞进入铁匠铺时,气氛就显得冷凝。然而就在这一瞬间,那股子冷凝消散了,燕子飞眉宇间蕴含着的冷肃也消散了,一副莫可奈何的神色在他苍白的脸上漾开。他缓缓转身,向外走去。
  突然,不远处响起了一阵奔雷般的马蹄声,紧接着,四乘快骑来到了铁匠铺门口,马嘶、人吼,就像静静的小溪,突然涌到一股巨大的洪流。
  燕子飞似是怕见生人,一个疾转,面向里,煞有介事地观看挂在墙上的铁器。
  这四乘快骑仍然是屠一堃的手下,方才被小蔷赶走,现在去而复回,当然必有缘故,铁匠心头暗惊,表面上却很沉静,等待事态的发展。
  为首那个汉子翻身下马,冲进了铁匠铺。似乎有什么急事要和铁匠商谈。一眼瞥及燕子飞,又向他那边跑了过去,低声说:“老兄!小弟有点事要和铁匠师傅密谈,请你老兄迴避一下。”
  燕子飞站在那里动都没有动,冷冷地说:“你是个什么东西?”
  那汉子两道浓眉倏地一挑,向他的三个伙伴一挥手,怒叱道:“过来!将这小子叉出去。”
  另外三个汉子飞快地冲了进来,燕子飞仍然静立不动,似乎毫不畏惧。
  铁匠一横身拦住了,低声说:“你可以走了,我不愿意再看到血,更不愿看到死。”
  燕子飞竟然没有坚持,悄然离去,甚至连一个悻悻的目光都没有留下。
  那汉子这才冲着铁匠一抱拳,很恭敬地说:“小弟奉屠馆主之命,务必要请你去一趟,而且保证即去即回。”
  铁匠很平静地问:“此地前去保定府,能够即去即回吗?”
  “不!屠馆主就在附近。”
  “既在附近,他为什么不来呢?”
  “因为屠馆主不便在此露面。”
  “刚才几位好像是要找那位莫先生,现在……”
  “现在屠馆主有重要之事相托,”那汉子显得有些惶急。“请你务必走一趟。”
  “对不起!”铁匠很有礼貌地加以拒绝。“我要干活儿,没有时间去会晤屠馆主,而且,我也没有能力受他之托。”
  那汉子面有难色地说:“大师傅,在下奉屠馆主之命,绝不可冒犯您,但也非请您走一趟不可。在下进也有罪,退也有罪,万不得。已,只有冒犯您了。”
  铁匠很平静地问道:“你的意思是要架我走?”
  “不敢!不敢!”那汉子确甚谦卑,却未否认。
  “风闻屠馆主是华北武术界的领袖,谅必不会做出这种强人所难的事。”
  “馆主临行一再叮嘱,就是冒犯您,也要将您的大驾请到。”
  铁匠一双眼睛渐渐炽热,几乎和那座火炉一样,也冒出了熊熊的火苗。而他的语气却相反地冷峻:“听清楚,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去。”
  那汉子脸上布满了惊诧之色,他几乎怀疑他的听觉出了毛病。但他却信任他的视觉,铁匠眼睛里射出来的怒火,简直可以将屋角那堆铁块熔化掉,他突地一咬牙,向他的伙伴们一摆头。
  另外三个大汉立刻向铁匠围了过去。
  蓦然,店门口出现了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他边走边问:“可有上好的钉耙,我要买一把钉耙。”
  铁匠还没有来得及答话,他已将墙上挂着的钉耙取了下来,非常欣喜地说:“不错!……木柄呢?……多少钱?”
  “大洋八角。”铁匠随手递给客人一根木柄。
  客人将木柄装上钉耙,敲牢,两手握着,挥舞,似乎在试验是否称手。那四个大汉都楞楞地望着他。
  客人的身子突然一个疾旋,手中钉耙横着扫出,力道之猛,竟然带起一道劲风,紧接着,铁匠铺里就响起了几声凄厉的惨呼。铁匠几乎以为他在作梦,一个恶梦,血淋淋令人恶心的恶梦。
  四个大汉东倒西歪地躺下了,他们每个人的姿态都不同,每个人脸上的表情也不一样,而他们的死因却是一样一一太阳穴被尖利的钉耙敲穿,红白相间的液体正在汩汩流出。
  铁匠顿时感到头昏眼花,他的身体,他的心,他的灵魂都好像被人撕成了碎片,在血腥的空气里飘浮、飞扬。他发誓不打刀,因为刀会成为凶器,却想不到钉耙依然被人作为凶器。
  杀人者却在笑。
  铁匠冲过去,两只手像两把铁钳,紧紧地勒住了杀人者的肩膊头,用力摇晃,似乎想将他那身卑贱的骨骼摇散。口里嘶吼着:“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我怕见到血,更怕见到死,你偏偏要在我这里杀人,为什么?为什么啊……”
  杀人者还是在笑,而且愈笑愈厉害,杀人固然令他乐,而铁匠的疯狂、痛苦,似乎更令他快乐。
  “为什么?”铁匠突然松弛下来,也可以说完全崩溃了,声音细若游丝,“告诉我,为什么?”
  “为什么?”杀人者笑了,那种笑,足以使人汗毛凛凛。“我是为了你啊,你不愿跟他们去,他们要架你走,闹到后来,吃亏的还是你。现在,不是一切都太平了吗?”
  “为了我?”铁匠再度吼起来:“你为了我杀人?使我担负四条命案,你……”
  “干吗呀?”杀人者丢弃了钉耙,抬手一拨,就将铁匠的两只手拨开了。“这么大呼小叫的?别人不认识你,我可认识你。何必猫儿哭老鼠,假慈悲?你没有杀过人?就算你没有杀过人,而你却打造过不少杀人的刀。你会在乎血腥?在乎看到死?哈哈……好笑哇!哈哈……”
  铁匠的嘴巴闭得很紧,双拳也紧紧地握着,他的脸色苍白,额上的汗珠密布,眉宇间充满了浓厚的杀机。这一生中,他从没有杀过人,现在,他想开始杀第一个人。他认识不少江湖道上的朋友,自然学会了不少杀人的方法,如果他出手,这个人就一定会死。
  但他下不了手,尽管这个人该死一千次,一万次,他还是下不了手,当他想到他将要去结束一个人的生命,他的手就会发抖。
  杀人者自然看见他的手在发抖,于是问道:“你抖什么?”
  “我怕。”
  “怕什么?”
  铁匠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任何人都不愿意暴露心头的弱点,于是搪塞一句:“我怕屠一堃追究。”
  “放心,责任由我负。”
  “我连你是谁都不知道。”
  “吴浩。”
  “吴浩?”
  “嗯!”杀人者很傲慢地点头,他显然因这两个字而感到骄傲。
  “你到这个偏远小镇来干什么?”
  “一点小事。”
  “不会立刻就走吧?”
  “当然。”
  “那很好。”
  “什么意思?”
  “屠一堃可以找你。”
  “对!他来找我。”吴浩突然狡诈地一笑。“不过,我也许会赖账。”
  “什么?”铁匠大吃一惊。
  “如果我赖账,你就有麻烦,是不是?”
  “人是你杀的啊?”
  “是我杀的,但是再没有别人看见。而且我杀人怎会用钉耙呢?”吴浩又狡诈地笑了。“仇子玉!别当真,我只不过说说玩儿罢了,大丈夫敢作敢当,屠一堃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是不是?”
  “吴浩!”铁匠很认真地说:“我们不管屠一堃是不是很了不起。这是责任问题,人是你杀的,你就必须负责。我总觉得杀人需要足够的勇气,你既然有勇气杀人,就一定有勇气承认。”
  “放心,我会承认。”吴浩掀唇露齿地一阵狞笑:“嘿嘿,你呢?你做的事情敢承认吗?你否认你会打刀!你否认刀曾经伤透了你的心!你为燕子飞打造了一把世界上最轻、最小,却最犀利的匕首,他却用你的身体来试验匕首的锋芒,你负创而逃,埋名隐姓……”
  铁匠沉静如山,然而山岳也有崩裂的时候,他突然抓起大铁锤,全力向吴浩头上击去,吴浩身巧腿快,一闪而过。铁匠那肯甘休,继续全力攻击,吴浩一点也不敢犬意,全力躲闪,嘭!铁匠一锤敲击在一根木柱上,木柱立刻断裂,哗啦一声巨响,整个铁匠铺都倒塌下来。两个人在砖瓦木架压身之前跳了出来。
  两人相対站着。铁匠虽然连续将数十斤的大铁锤挥击了数十次,却面不红,气不喘,只不过眼眶中像要喷火。吴浩略微有些喘吁,但他的神色并不是惊魂甫定,或者余悸犹在,而是满脸得意的笑。
  “你笑什么?”铁匠冷冷地问。
  “我很高兴。”
  “高兴?”
  “嗯!因为我毁了你的铁匠铺。”
  “你来此的目的就是要毁我的铁匠铺?”
  “我来此有许多目的,这不过是其中之一。”
  “所以你高兴,对不对?”铁匠眼眶中的怒火更炽烈了。“但是你错了,你应该哭,再慢一点你也许连哭都来不及,因为我要你死。”
  吴浩毫不畏惧,笑着问道:“如果我死了,那四条命案由谁来负责?”
  铁匠坚实的胸膛不停地起伏着,浑身骨骼都在格格作响,显然,他面临一个最大的难题——不知该如何处理眼前这个恶徒。
  吴浩突然收敛了笑容,很严肃地说:“仇子玉!我对你仰慕已久,对你的天赋,对你的才艺,对你的豪情,无不佩服。唯有一点,听说你从不发脾气,没有仇恨观念,这似乎太不像一个男人。……传闻并不正确,当你发怒的时候,简直有霸王再世的气概,使人不敢轻视……”
  “好了!”铁匠突然大吼了一声,接着,又以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说:“走吧!在我没有改变主意之前你最好快点走。”
  “当你决定一件事情之后,我相信你永远不会改变主意。”
  “不一定。”
  “尤其是现在,你更不会改变,因为你没有非杀死我不可的理由。”
  “我有很多杀你的理由。”
  “我倒想听听。”
  “第一,你是一个杀人的凶犯。”
  “嗯!第二呢?”
  “你有计划地毁了我的铁匠铺。”
  “那是因为我觉得你过这种生活太委屈。”
  “第三,你是唯一见过我发脾气的人。”
  “这也该死?”
  “嗯!因为我不想被任何人知道我曾经发过脾气。”
  “放心!我不会说。”
  “我既然叫你走,就不在乎你会不会说。”铁匠再次挥手。“快走,越快越好。”
  “仇子玉!我不能走了。”吴浩望着铁匠的背后。“有几个朋友好像需要我去应付。”
  铁匠没有回头,他也不必回头,吴浩的瞳仁很黑、很清,那正好是一面镜子。他看见好几匹马在那面镜子上出现,很远、很小。紧接着,马蹄声已传到了他的耳里。
  “你走吧!”铁匠轻声说:“由我来应付。”
  “你应付不了。”
  “你怎知我应付不了?”
  “他们是屠一堃的人。”
  “屠一堃又怎么样?”铁匠的语气变了,似乎在经过一阵暴怒之后,他的情绪已不如先前那样宁静。
  “他没有怎么样。他也是一个凡人,并没有三头六臂。只不过……”吴浩抬手一指:“那边拴着四匹马,倒塌的屋子里躺着四个人。人、马都和屠一堃有关系,这就不是一件单纯的事情了。”
  “放心!”铁匠深深吸一口气,想保持情绪的宁静,声音仍免不了有轻微的颤抖:“没有任何人相信我是杀人的凶手。”
  “刚好相反,”吴浩在笑,揶揄的笑。“每一个人都认为你是一个杀人的元凶,而且还是一等一的高手,因为你从不亲手杀人。”
  铁匠再度呈现怒容,低吼道:“这就是江湖上对我的评论?”
  吴浩语气淡淡地回答:“我好像听见每一个人都这么说。”
  铁匠猛地一旋身子,面对着越来越近的四乘快马,大铁锤紧紧握在手中,似乎随时都可以作惊天动地的一击。
  四匹快马,四个神情剽悍的壮粗汉子,现在已停在铁匠的面前。
  他们已经看到了另外四匹马,也看到了倒塌的房屋,当然也看到了在一堆断瓦碎石中露出的两条腿,而他们却表现得非常沉静。
  就好像他们与刚才来的那四个人毫无关系。
  吴浩显然是个英雄主义者,他不愿站在铁匠身后,于是跨前一步,与铁匠并肩而立。
  但是,那四个骑坐在马上的汉子并没有去注视他,甚至也没有去注视铁匠。
  其中一个轻轻地挥动了一下手,大家就一起展开了行动,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行动,只是牵走了那四匹马,走了。
  他们走得很慢,像一支充满哀戚和忧伤的送灵队伍,与来时那种雄赳赳的气势迥然不同。
  “他们都是哑巴?”铁匠喃喃低语,像是问吴浩,也像是在问自己。
  “他们不需要说什么。”
  “哦?”铁匠惊疑地望着吴浩,似乎他的脸上写着答案。
  “因为他们已认定你是杀人的凶手。”
  “我本来就是凶手。”
  “你不是。”
  “我是。”铁匠很肯定地说:“就和以前那许多凶杀事情一样,人不是我杀的,而凶器却是我打造的。”
  “屠一堃倒不是一个平凡的人。”
  “吴浩!你的话前后矛盾,你刚才并没有将他放在眼,里。”
  “是的。”吴浩低下了头,声音非常低:“我们经常轻估敌手,就像我们经常误解朋友一样。仇子玉!我有一个请求——求你把我当朋友。”
  “吴浩!”铁匠很刻薄地说:“你是个独当一面的巨寇,绿林盗贼莫不以相交为荣,你会需要我这样一个朋友?”
  “需要,太需要!”吴浩以虔诚的目光望着他。“尤其是此时,此刻,此地。”
  若是以往,铁匠绝不会将吴浩看成朋友,但是此刻他却有一股冲动,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也无法控制的冲动,情不自禁地伸手在吴浩的肩头上轻轻拍了一下。
  轻轻一拍,就是重逾千钧的一诺。吴浩笑了,笑得很开心。他笑着扬长而去,还频频回头。
  铁匠沉静地立于午后的晴空下。
  小豆儿缓缓向他走过来,太多的恐怖景像已经麻木了他那弱小的心灵,他没有哭,也没有闹,无声地扑进了铁匠的怀里。
  铁匠轻抚着小豆儿的头,他那粗糙的手带来了轻柔的抚慰,像阳光那么暖,却没有阳光的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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