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24-08-06  作者：朱羽  来源：朱羽作品集  点击：

　　漆黑的夜令有深度的人冷静，使肤浅的人恐惧，然而莫俊风一个人走在这漆黑的夜色中，却是无比的兴奋，那种兴奋不仅仅是因为刀囊重又回到他的腰际。而是他有了新的发现，征服别人不一定要用刀，甜言蜜语比刀管用得多，他就是用这种方法征服了彭双双。
　　他几乎想叫，想笑，可惜这是漆黑而又寂静的夜。
　　然而，他可以跳，可以跑，不然兴奋的情绪会使他的胸腔爆炸。
　　他突然停住，因为街心站了一个笔直的人影。
　　实在太黑，莫俊风看不清对方是谁，他只看到两点寒星，好熟好熟的两道目光，他突然想到了一个人——云翔。
　　是云翔，他先开口：“听说你是一个很有名气的刀客？”
　　“谁告诉你的？”
　　“毛开源。”
　　“我这个人不喜欢故作谦虚，他没有说错。”
　　“请教：怎样才能成为一个很有名气的刀客？”
　　“那必须要杀很多很多的人。”
　　“我很失望。”
　　“哦？”
　　“因为你的看法不正确。”
　　“你说呢？”
　　云翔很慢很慢地说：“我认为只要杀死一个人就能成名。”
　　“谁？”
　　“杀死一个很有名气的刀客。”
　　莫俊风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因为从来没有人在他面前说这种话，他现在的情绪是五分愤怒，五分震惊。他竭力调匀了呼吸，轻缓地问：“这就是你在这儿等我的目的吗？”
　　云翔并未回答他，却又提出了新的问题：“你有几把刀？”
　　“七把。”
　　“你知道我有几把刀？”
　　“我不需要知道。”
　　“你已经在生气了，这对一个刀客来说，不是一件好事。”
　　莫俊风的确已经有了八分愤怒，但他还在竭力地忍着，他冷冷地说：“如果你也是一个刀客，我们唯一该做的事是……”
　　“刀对刀！”
　　“对！”莫俊风加重了语气，“刀对刀，我给你一个先出手的机会，你毕竟是小老弟。”
　　“不是现在。”
　　“不是现在？”
　　“嗯！现在我只是礼貌上的接触，真正刀对刀的时刻是明天晚上。”
　　“小老弟，你听清楚：我不会让你选时间。”
　　“我明白，”云翔冷静得出奇：“你刚才到狮子山去，就是想要杀死我。幸亏毛开源冷静，照他的说法，是他救了我一命。”
　　“可惜你不珍惜这条命。”
　　“但是毛开源会珍惜我这条命。”云翔在说这一句话的时候，目光向街檐下瞟了一下。
　　莫俊风第一个直觉感应是认为暗中必有埋伏，于是他的目光也向街檐下一瞟。就在这一瞬间，云翔突然掷出了他的刀。
　　云翔手臂挥动的幅度很大，自然用的力量也很猛。莫俊风虽然一个错觉而转移了目光，但是这个动作却被他看到了，吃惊的程度简直无法形容。然而莫俊风毕竟是经验丰富的老将，他作了最明智的判断，躲，是绝对躲不掉的，只有利用半侧的姿势，以手臂来作盾牌，左手挨了一刀，右手还可以出力报复。
　　思念只不过一闪，动作也犹如一闪，莫俊风刚抬起左手臂护住心脏部位，那把刀已经到了。而他的右手也已从刀囊中抽出了第一把刀。
　　街檐下果然有埋伏，他们的动作也像飞刀，嗖嗖有声地射了出来，毛开源一马当先，后面跟着四个大汉，五个人一字排开，在莫俊风和云翔的中间隔成了一道肉屏风。
　　这些人的出现并没有使莫俊风感到惊奇，最令他感到惊奇的是那把飞过来的刀挟带着极大的力量在他手臂上碰撞一下之后，竟然落下了地。
　　毛开源弯腰捡起了那把刀，捏着刀尖，用刀柄轻轻地敲打着手掌心，以调侃的语气说：“莫先生！你的运气很好，幸亏这是一把木刀。”
　　“木刀！？”云翔吼了起来：“是你作了手脚！”
　　毛开源转过身去，面对云翔，冷冷地说：“云翔！你的运气也很好，如果不是一把木刀，莫先生只不过伤了手臂，而你却早就躺下了。”
　　云翔没有说什么，伸手将那把木刀抢过去，然后又气愤地扔在地上，激动地说：“我那里配做什么刀客！真刀假刀都分不清楚，我……我……”
　　“云翔！”毛开源发出一声严厉的叱喝，他的手却在那激动的小伙子肩头上抚摸。“这是一个教训，对你将来有好处。这把刀是我亲手做的，尺寸、轻重，都丝毫不差，除了杀不死人之外，并没有影响准头……你先回去，好好睡觉，我希望你明天精神饱满……”
　　云翔没有听完他的话，就掉头走了。
　　莫俊风始终没有说话，他的态度出奇的冷静，甚至可以说是冷漠，他发觉：比刀更具威力的东西实在太多，比如说，毛开源的阴险！
　　当然，毛开源安排了这样一场戏，必然有原因。莫俊风静静地等待着。
　　毛开源说话了“莫先生，你看云翔这个孩子是不是一块可造之材？”
　　“那要看谁去造就他。”
　　毛开源耸耸肩，接受了莫俊风的讽刺，然后漫不经心地说：“刚才那孩子表演得实在精彩。”
　　“的确精彩。”
　　“如果那是一把真刀……”
　　“结果就和你刚才所说的一样。”
　　“云翔才十九岁，死了岂不可惜？”
　　“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我杀死了云翔，你很可能打我的黑枪。”
　　“很可能。”
　　“但是我发觉，你并不希望我死。”
　　“你真的这样想？”
　　“我的判断从来没有错误。”
　　“哦？”
　　“但是，你希望我不死并不是为了我好，而是为了你的。利益。”
　　“真的吗？”毛开源始终没有表示明显的态度。
　　“不会错。”莫俊风突然笑了，这个时候的笑容具有缓和情势的作用。“因为你要利用我。”
　　“不是利用，是合作。”
　　“合作？”
　　“嗯！真诚的合作。”
　　“我不是云翔。”
　　“莫先生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不是一个可以用金钱收买的刀客。”
　　“这一点我了解，”毛开源说得很慢，显然在措辞间非常谨慎。“所以我说合作，至于金钱，那是免不了的，不算是酬劳，而是分红。”
　　“不必说得如此动听，我也不是什么正人君子。说吧。你要我为你杀多少人？”
　　“不需要。”
　　“那么，你要我为你做什么？”
　　“你只要为我看住一个人。”
　　“看住一个人？谁？”
　　“小蔷。”
　　莫俊风很沉静，他仰首看天，天上无星，他再望向毛开源，所见只是一张黑黝黝的面孔。半晌他才说话，“金毛狮子，我小时候上过学堂，也学过算术。”
　　“哦？”毛开源似乎有不知所云的感觉。
　　“一开始就学一加一，一减一。”
　　“唔！”毛开源还是接不上腔。
　　“一加一等于二，一减一等于零。”
　　“莫先生，你说这些话……”
　　“你好像对算术里的减法特别有兴趣。”
　　“莫先生，我实在不明白你在说些什么。”
　　“如果我和小蔷联合对付你，你就有了两个敌人，那是一加一等于二。如今你教我去对付小蔷，却是一减一等于零，到明天晚上你就没有敌人了。”
　　毛开源笑了，虽然在黑夜中无法分辨他脸上的笑容是否自然，但是笑声中却可以听出他是在强作镇定。
　　“莫先生，你不但是一个刀客，而且还是一个辨客，真个是口若悬河，可惜，你估错了我的心意。”
　　“不管你有无此心，我都不在乎。”
　　“哦？莫先生是有意跟我合作了？”
　　“先谈谈条件。”
　　“一万块现大洋。”
　　“不算少，那块飞龙璧值多少钱？”
　　“无价。或者分文不值。”
　　“你的话太深奥。”
　　“那么我就说得更明显一点：那块飞龙璧在我手里是无价之宝，在你手里就分文不值。”
　　“为什么？”
　　“因为你卖不出去，那是一件赃物。”
　　“你说的话也许不会错，那么，再谈谈付钱的方法吧！”
　　“一次付清。”
　　“什么时候？”
　　“后天日出之际。”
　　“地点？”
　　“狮子山大门口。”
　　“如果我看不住小蔷怎么办？”
　　“照我的方法一定看得住。”
　　“请教。”
　　毛开源递给他一个小小的纸包，“这里面有一颗药丸，明天傍晚，渗进她的饮食之中，她一定睡到后天中午才会醒。”
　　“那么，我就不必看住她了。”
　　“你一定要看住她。”
　　“好，我依照你的吩咐去做。不过，我要向你打一声招呼：一减一等于零的算术公式并不是绝对的。这道算术是我在作，如果我要等于一，也未尝不可。而且这一个敌人比两个敌人还要难以应付。”
　　毛开源伸出手去，莫俊风也没有拒绝，两只手紧紧地握着。如果他们这一握表示友谊，或者信诺，那实在侮辱了友谊、信诺这一类崇高、纯洁的字眼。
　　然后，他们分开，各走各的路。当他们转过身去时，彼此脸上都浮现于笑容，为什么而笑，只有他们自己才明白。
　　长街上又恢复了寂静，这时，街檐下又闪出了一条人影，他以极快的步子向小镇东头上奔过去。
　　在东头，漆黑的夜色中有火光跳跃，夜也不再沉寂，叮叮o当的铁锤敲击声清晰可听，倒塌下来的断瓦残垣已经略作清除，上面没有顶，四周没有墙，但是并不妨害铁匠的工作。
　　他仍然赤着上身，汗水沾湿的皮肤在火光照耀下闪闪发亮。他左手拊着火红的铁块，右手不停地挥舞着短锤。他专心一致地在工作，甚至吴浩走到他身边他都没有察觉。吴浩也没有打扰他，在一块砖头上坐了下来。
　　火红的铁块渐冷，渐硬，重又进入炉中。铁匠放下铁锤，在炉中添加煤块，呼呼地拉动风箱。
　　这时，他才看到了吴浩。
　　吴浩笑着说：“你好像有永远也用不完的力气。”
　　“嗯！”他漫应。
　　“你打的好像不是农具。”
　　“嗯！”
　　“也不是刀。”
　　“嗯！”
　　“是什么呢？”
　　“一只铁手。”
　　“是为燕子飞打造的？”
　　“嗯！”他用力地拉动风箱。
　　“为他，值得吗？他可能再用这只铁手抓烂你的头颅。”
　　铁匠闷不吭声，连一声漫应都没有了。
　　吴浩自言自语地说：“我虽然毁了你的铁匠铺，却使你恢复了原来的性格，倒是功过两抵。”
　　铁匠仍是不说一句话。
　　“子玉！别老是装哑巴，我要问你一点事。”
　　“什么事？”
　　“莫俊风一到镇上就来找你，找你干什么？”
　　“打刀。”
　　“他是恳求？利诱？还是威胁？”
　　“差不多所有的手段都用出来了。”
　　“那么，他的刀囊是真的丢了？”吴浩像是在自问，也好像是在问铁匠。
　　“这我不清楚，我只知道他非常需要我为他打刀。”
　　“怪！怪？怪？”吴浩一连说了三声，脑袋一直摇。
　　铁匠似乎不是一个好奇多嘴的人，并没有再问下去。仍然不停地拉动他的风箱。
　　“仇子玉！你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你要我为你打造什么？”
　　“不！”
　　“我除了会打造利器之外，还会什么？”
　　“明天一大早就去找莫俊风，答应为他打刀，不过要向他索取很高的代价，看他反应如何。”
　　“这是干吗？”
　　“我怀疑他是不是真的丢了刀囊。”
　　“吴浩！你好像对我很信任，为什么？”
　　“因为你是一个耿直的人，不会玩假。”
　　铁匠意味深长地说：“你最好不要过分信任我，因为人是会变的，耿直的人也会变成奸诈的。”
　　吴浩没有再说话，只是出神地凝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