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2024-08-06 作者:朱羽 来源:朱羽作品集 点击:
小镇
早晨的空气略微有些潮湿,晨曦穿过雾气,泛出鲜明的乳白。这种胧朦的美对小豆儿来说已不足为奇,他每天都在这个时候忙着生火炉、拉风箱,熊熊火舌发散出来的热力使他流汗如注,他才没闲工夫去浏览早上的美景哩!
火炉升好,将师傅头一天挑选好,摆在砧上的铁块放进火炉,不用他请,师傅就会从那间小卧房中钻出来。
不论阴晴雨雪,也不管酷热严寒,铁匠师傅总是一条亮光闪闪的黑长裤,赤着上身。当他两臂向上伸出时,结实的肌肉在颤动,骨节儿发出咯咯的响声,这一瞬间,是小豆儿一天中最神往的时刻。
一个冷水脸,使他那原本黝黑的面孔泛出了紫红的油光。然后他总要对着晨雾凝视一阵,似乎在雾层的后面隐藏了什么。
他从不在工作未开始之前进食,小豆儿每天早晨来上工的时候就将师傅一天的伙食带来了,十几个大白馒头,一束生葱,一荷叶包甜酱,一块咸鱼,一块卤肉。一年了,这份伙食的质量都没有变过。他总要在一阵疯狂地工作之后才开始吃他今天的第一顿食物。
小豆儿将烧红了的铁块用铁钳夹出来搁在铁砧上,铁匠师傅在手掌心里吐一口唾沫,搓一搓,紧紧地握着大铁锤,向后划一道半弧形,铁锤到了头顶。接下来一声砰然巨响,火星四飞,小豆儿紧握铁钳的手发麻……
今天可有些怪,铁锤凌空举起后,并未下击,又轻轻地放了下来。
小豆儿发愣地望着师傅,师傅却眼光直直地望着门外。小豆儿回头望,才发现门外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眼睛好大,肤色好白,身子好瘦,这是小豆儿的第一个印像。
铁匠没有动,也没有说话,眼睛更是眨都没有眨一下。手中的大铁锤却松开了,两手轻轻地搓动着。
那个好白、好瘦的人进了门,抱拳拱拱手,很轻、很慢地说:“打扰!”
“打家私?”铁匠问。他问这句话问得太多,听起来平淡无味。
来客没有说话,从身上掏出一张折叠整齐的纸片,夹在两指之间,递到了铁匠的面前。
铁匠接过去,展开,纸上画着图样,详细地标明尺寸、轻重,原来这位客人要订制七把锋利的小刀。
铁匠的神色很平静,没有惊诧,也没有憎厌,将图样照原样折妥,递回去,轻轻地说:“对不住,手艺不精,打不出来。”
“哼!”来客冷笑了一声,没有伸手去接图样。“这样说,就未免太客气了。我从白山黑水来,为了寻访高匠,花了三个月的工夫,走了三千里路。天下虽大,打造利器的一流高手,除了仇兄再没有别人了。”
这位来客竟然将铁匠的姓氏也指出来了,然而铁匠却没有任何反应。仍然将那张纸片往来客手里一塞,又抓起铁锤。
大铁锤挟带着劲风向后挥舞,到了头顶。小豆儿闭上了眼睛,咬紧了牙根,他知道这一锤击下来,他的虎口肌肉得麻上好半天。
响声贯耳而来,但是手上却丝毫没有感觉,小豆儿好生纳罕,慢慢地睁开眼睛,看见他师傅像木头人似地站在那儿,手里捏着半截大铁锤的木把,原来大铁锤已经飞落到那堆原铁上面去了。
那么结实的金刚木,怎么会断呢?
那位好白、好瘦的来客仍然含笑站在那儿,笑眯眯地说:“仇兄!小弟慕名而来,而且还带来了酬金少许,请仇兄千万不要推却。”
铁匠低着头,手里抚弄着那半截木柄,半晌才开了口:“我看你一定是找错人了,我不姓仇,而且也不会打刀。”
“哈哈!”来客轻声一笑,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要说我刀客莫俊风找人会找错,连阎王老子都不会相信。‘仇金宝刀剪铺’在济南府是百年老字号,招牌上那三个字就是令尊的台甫。你在老子那儿学会了锻铁冶钢的绝技,非但青出于蓝,而且更胜于蓝,尤其打造利器有独到之处。你老子过世之后,你滥交江湖朋友,对打造利器已到了着迷的程度。凡是使用你所打造的利器的江湖朋友,无不声名大噪。杭州程霸的双燕飞环、保定府陆声涛的挂环三尖刀、汉中林双双的九寸剑……算了,再说下去,我可以说上三天三夜。后来,你索性丢开那家刀剪铺,到江湖上混起来了。你有过一段非常灿烂辉煌的日子,江湖朋友无不以交结你为荣,你处处都成为江湖大豪的上宾……三年前,你突然销声匿迹。唉!仇兄!我找得你好苦!就看在我找寻你这番苦心,你也不该拒我于千里之外啊!”
小豆儿的眼睛瞪得很大,这番话他似懂非懂,师傅真是那么一个了不起的人么?再看看师傅,他木木地瞪视着来客,毫无表情,似乎那番话所说的是另一个人,与他毫无关系。
来客又低迴喃喃地说:“仇子玉!仇子玉!多么响亮的名字!多少英雄豪杰想攀交?多少红粉佳人暗暗爱慕?你为什么要将这个响亮的名字隐埋起来呢?”
铁匠开口了,声调非常平静:“我不姓仇,更不会打造利器,你的确找错了人,对不住!我要干活儿混生计,您请吧!。”
他完全不理会对方的反应,将手中的半截木柄往火炉里一丢,又抓起了另一把大铁锤,发出低沉的吆喝:“小豆儿!铁块回炉,风箱拉起来。”
莫像风的脸色更白了,眼睛也变得更大、更亮,他那瘦骨嶙峋的身子突然像千斤铁铸的那般沉稳,一股冷冽的肃杀之气如雾气般从他身上每一处蒸发开来。
风箱呼呼,火舌熊熊,莫俊风的脸色渐渐由白转红,他的右手缓缓抬起,那种缓慢的速度几乎令人难以觉察得到。突然,他的手由慢变快,横侧一扫,轰的一声,那座吐出熊熊火舌的火炉倒塌了。
小豆儿吓得失声大叫,连跳带蹦地跑到了店门口,铁匠师傅竟然无动于衷,他双手拄着铁锤柄,目光凝注着散乱一地的铁块、火球,嘴角处隐约流露一丝冷峻的笑意。
“对不住!仇兄!”莫俊风说话的语气、态度,一点也不像在盛怒之中。“冒犯了。小弟所需要的几把家伙还请仇兄劳劳神。要不然……呃!我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
“你姓莫?”铁匠轻轻地问。
“小弟莫俊风。”回答很恭敬。
“莫先生!”铁匠很平静地说:“你真是找错人了。我是一个没有名的铁匠,一个只会打农具、打工具,而不会打刀的铁匠,而且我也不姓仇,从来没有到过济南府。刚才,你真把我给吓坏了。没关系,我会收拾,您请回吧!”
莫俊风方才凝聚的那一股冷冽的肃杀之气突然间消失净尽,呈现出竭尽全力仍徒然无功的松懈、懒散。他那双明亮的眼睛也突然变得黯淡无光,声音也变得低沉而沙哑:“仇兄!你卖手艺,我求名刀,我真不明白你为何要拒绝我的请求。过去,你曾经为不入流的人物打造过利器,为什么单单要拒绝我呢?你的精品佩挂在刀客莫俊风的身上,并不玷污你的名声啊!”
铁匠很吃力地将那座倒塌的火炉扶正原位,很有耐性地将那些半燃半熄的煤块用火钳夹回炉内,对于莫俊风的话似乎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
小豆儿怯生生地过来帮他师傅的忙,他心头好恨这个又白、又瘦的人,当然也很怕,这个人好凶、好坏、好厉害,他能一掌推倒那么重、那么大的火炉,而且还不知道用什么方法弄断了那根金刚木的铁锤柄。
师傅怎么那样老实呢?二十来斤的铁锤他能连续挥击数十下,脸不红、筋不胀、气不喘,这种功夫谁比得上?怎不给那小子一点教训?
莫俊风很快地又恢复了正常的神色,缓缓地问道:“仇兄!你打定主意了?”
“莫先生!”铁匠蹲在地上忙着,闻声抬起了头。“对不住!我实在不会打刀。”
“你在江湖中厮混了不少日子,刀客莫俊风的名号你一定听说过,姓莫的是一块什么料,你也清楚得很。说不定会毁了你这间铁匠铺。”
铁匠平静的目,光中闪过了一丝愤怒,但他的话声却依然平静:“你就是要杀我,我还是那句老话——我不会打刀。”
“当然,经过惊涛骇浪的人,生死两个字都看得很淡薄。这种不关心自己死活的人,却都关心别人,你说对不对?”
“我……我不明白你这句话的意思。”
“你很快就会明白。”莫俊风的出手之快,就像一道电光,铁匠只不过一眨眼,小豆儿已被莫俊风抓在手里了。“如果你硬不答应,我就杀死你的小徒弟。”
小豆儿吓得想大叫爹娘,而他的喉咙间好像被什么东西卡住,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
铁匠师傅那张始终平静的面孔在变化了,他的牙关咬得很紧,额上的青筋鼓胀得像是一条条粗大的黑色蚯蚓,他的呼吸逐渐加速,两块结实的胸肌在颤动、抽搐。
莫俊风流露出冷酷的笑意,他心中一定在暗暗得意,因为他终于找到了使对方就范的方法。
“刀客莫俊风!?”铁匠的声音很轻很轻,似乎是从齿缝间挤压出来的。
莫俊风沉稳地注视已显激动的铁匠,他想:他快要成功了。
“你会杀一个无辜的小孩?”
“会。”莫俊风的回答很肯定。
“一个鼎鼎大名的江湖豪客,会做这种使人难以相信的事?”
“会。”
“你不会。”
“会。”为了言行合一,莫俊风将另一只手掐上了小豆儿的颈项。
“你不会。”
“会。”莫俊风开始收紧那只掐在小豆儿颈项上的手,小豆儿的脸色发白,一颗小头颅尽量向后仰,求援、惊恐的目光望着他师傅。
铁匠将目光移开,不敢看?不忍看?还是怕看到那幅可怖的景像将会使自己屈服?小豆儿的灾难是因他而起,他怎能不顾?除非他丧失了人性,看他的言行,他会是一个灭绝人性的人吗?
“我在等待你的答复。”莫俊风冷峻地说。
“我的答复已经说过无数遍了。”
“不妨再说一遍。”
“对不住,我不会打刀。”
“你忍心看着这个可怜的小家伙因你而被杀?”
“我希望你不做这种愚昧的事,如果你真做了,你一定会后悔。”
“后悔?嘿嘿!”一声砭人肌骨的冷笑,莫俊风缓慢地说:“我明白你这两个字的意思。你的天份很高,又交结了各式各样的江湖朋友,自然也学会了各门各派的武功。如果我杀死了你的小徒弟,你将以最严厉的手段施行报复,对不对?”
“错了。”
“错了?”
“嗯!你所说的是另一个人,不是我。我不会半点武功,更不会报复。不过,你的良心将会永无止尽地谴责你,你食不下咽,寝不安枕……”
“够了!”莫俊风冷酷无情地说:“刀客莫俊风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良心。永无止尽受到良心谴责的是你。”
铁匠以极为平静的声音说:“既然这样,那你就动手吧!”
有备而来的莫俊风再度遭到了挫折,他的双眼不再闪闪发亮,他那薄薄的嘴唇也不再坚毅紧闭,如钢铁一般的手腕也突然松开。小豆儿的双脚犹如装上了弹簧,飞快地跳开。
莫俊风的话声显得毫无生气:“原来你也是一个没有良心的人。一个置生死于不顾,对万物皆无情的人,我真不知道该如何去对付他。”
铁匠没有动,更没有说话。一股冷凝的气氛笼罩了这间铁匠铺。
叮叮叮叮……一阵辔铃声由远而近。
转眼间,一辆马车停在铁匠铺门口。在小豆儿的眼中,这辆马车是华丽无比,生平从未见过的。双辔,两匹白色健马在逐渐消散的雾中吐出一股股的热气,车辕鬆着金色的油漆,车篷五颜六色,画着使人眼花撩乱的图案,车窗镶嵌着刻花玻璃,隐约可看到车内的人影。两边各有一长排银铃,一定是纯银打造的,那么白,那么亮。
马车内一定坐着一个仙女,小豆儿心里这样想。他伸舌舔着干焦的嘴唇,小眼睛发了直。方才那一阵惊心动魄的恐怖经历,在这一瞬间忘了个干干净净。
别说小豆儿的眼光发了直,连刀客莫俊风和铁匠都看楞了。
赶车的是个十八、九岁的俊小子,好白、好俊的一张脸,好一身洁净鲜明的衣裳,哪里是车夫,简直就是哪家豪门的公子哥儿嘛!
俊小子开腔了,好亮、好脆:“喂!来个人行么?辘轳上的铁箍八成开裂啦!赶紧修修,咱还要赶路哩!”
生意上门,铁匠很快地出了门,他弯下腰,只向车底下瞄了一眼,就说:“小哥!你今儿个想赶路怕不成了。”
“怎么着?”俊小子挺俐落地跃下了车座。
“你瞧!”铁匠指点着说:“铁箍全裂了,车轮还套在辘轳上,只怕是菩萨保佑哩!得重新打造一个,量尺寸、选料……够费事的……”
俊小子挺不耐烦地插上了嘴,“明说吧!要多久?”
铁匠又弯腰向车底打量一阵,回说:“得花一整天的工夫。”
“这……”俊小子面有难色,看看铁匠,又看看紧闭的车门。那神情分明表示他作不了主。
“问问,”车厢内传出蹦脆嘹亮的声音:“镇上可有上好的客栈?”
不用那俊小子再问,铁匠就答说:“多着哩!客居安、宝客居,可都是远近知名的啊!”
“好吧!”车内的娘儿们又说话了,“咱们先投店,再将大车赶回来修……”
俊小子不待吩咐完毕,就跃上了车座,扬鞭催骑。
铁匠皱皱眉,张口欲言,可他却又忍住了。
唰地一鞭,八蹄扬动。那俊小子鞭法俐落,架势美妙,显然是一个驾车能手。只不过他这会儿时运不济,马车才一动,右后边那个车轮就脱轴飞开了。
这个后轮一旦脱轴飞开,整个车厢立刻失去了平衡,两匹拉车的白色健马也跟着掀起前蹄,狂嘶不已。俊小子可真有一手,双手力挽缰辔,硬生生将那两匹狂乱的牲口勒住了。
这一手驭车绝技,直看得铁匠师傅目瞪口呆。
俊小子待那两匹牲口平静后,口里得得有声,将那辆只剩下三个轮子的华丽马车倒了回来,停在铁匠铺的门口。
“喂!”一声轻脆的吆喝,车厢窗户上的一扇横拉门拉开,露出一张好嫩、好白、好娇娆的脸。“铁匠师傅!多少工钱尽管讲,你可得给我快点……”
她的话才说了一半,那张漂亮的脸蛋儿蓦地在车窗口消失。就在铁匠一楞神之间,她已下了车。
那份标致、那份美、那份飘逸、那份神,简直就难有恰当的辞儿加以形容。铁匠还在等待她的下文,而她下车之后,连眼角余光都没有向铁匠嘌一下,就以极快的步子走进了铁匠铺。
小豆儿惊魂甫定,余悸还在,两眼无神地坐在角落里像个小傻子,莫俊风则背负双手,煞有介事地在观看挂在墙上的几件铁器,倒真像一个买家。
这位标致的小娘儿们来到了他的背后,他似乎毫无所觉,仍是专心一致地仰头上望。他的耳朵或许有些迟钝,而他的鼻子难道也不管用么?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一股子香气,简直熏得死人。
“莫俊风!”她开口了,清晰、明朗、有力。
莫俊风闻声转了过来,很慢、很慢,那双精锐的目光在她脸上一掠而过,以惊讶的语气说:“小蔷!你怎么会到这儿来呢?”
小蔷,多可爱的名字!用在这个可爱的小女人身上,就更加诱惑人了。
小蔷在笑,嘲弄、揶揄的笑。笑中似乎隐藏着一个谜团,她引诱别人去猜,但绝不会有人猜得到。
好久好久,她才开了口:“你呢?为啥到这儿来?”
“顺道而过。”莫俊风顺嘴打哈哈:“一向可好?”
“好?”小蔷俏皮地耸耸肩。“我过得怎么样,你难道不清楚?好也好不了十天半月,坏也坏不了三日五日。你呢?听说你突然不见了。”
“你相信?”
我当然不信,你不是好端端站在我面前吗?”
莫俊风笑了,笑声很爽朗,笑容却十分勉强,显然,他对面前这个可爱的小女人有几分忌惮。
一个名号叮吗响的刀客,竟会怕一个娇柔甜美的小女人,谁会信?但是谁都得信。这是事实得
“莫俊风!”小蔷又说话了:“我听到一个很不好的消息。”
“哦?”明明很想知道,莫俊风却没有追问。
“这个消息对你来说也许很重要,”小蔷倒没有卖关子。“有好几路人马都在追杀你,只要你遇上他们,你就活不了。”
“你相信?”莫俊风的语调很轻松,神态也很轻松,但是在他眼光深处却闪过了一丝隐忧。
“我不信。”
“不信?”
“有人追杀你,我信,若说你遇上他们就会死,我不信。”
“为什么?”
“因为你有七把追魂夺命的飞刀,他们刚好只有七个人。”
莫俊风眼光深处那一丝隐忧消失了,而且还轻轻地吁吐了一口长气,丢刀的事看来还没有被外人察觉。
小蔷又笑了,仍是那种嘲弄、揶揄的笑。
“不过,”她缓慢地说:“若是加上我,情况又不同了。”
“加上你?”莫俊风又吸进一口长气。
“嗯!加上我就变成了八个,而你只有七把刀,当你没有刀的时候,我们八个之中任何一个人都可以轻易置你于死地。”
莫俊风没有说话,只是全神贯注地察看她的表情,察看她说这句话认真到什么程度。
许久,他才开口:“你也要追杀我?”
“也许。”
“理由呢?”
“你杀人有过理由吗?”
“没有。”
“那么,我和你一样。”
“你不同。”
“有什么不同?”
“你不是刀客。”
“而我是小蔷。”她充满了自信,因此说这句话的时候,格外有分量,格外有震慑力。
“有人说:江湖道上有两样最厉害的武器,你的笑和我的刀。”
“你的刀能和我的笑被人相提并论,你应该感到荣幸。”
“你的笑可以躲避。”
“如何躲避?”
“只要闭上眼睛。”莫俊风的语气逐渐森冷:“而我即使闭着眼的时候也能出刀,和睁着眼出刀一样准确。”
“我明白你的意思,”小蔷挺着胸,走近了一步,似乎有意卖弄她那丰满的胸域。“当我们面对面的时候,只有你能杀死我,我却不能杀死你,是不是?”
“不错。”莫俊风说得坚定有力。
“现在呢?”
“如果你不想找死,你还来得及活着离开。”
“莫俊风!”她那张春意盎然的粉脸突然蒙上了一层寒霜,声音也冰冷得砭人肌骨:“现在的情况恰巧相反,因为你身上根本没有刀。”
莫俊风笑了,笑得非常潇洒,即使是一个眼光如刃般锋利的人也无法窥察他心中的恐惧,他毕竟是一个懂得如何控制自己的人。
他没有说话,也不需要说话。面上的笑容已足以说明一切。因此,小蔷脸上那种冷傲的得意有一瞬间的冻结。
“莫俊风,你真够镇定。”她在试探,由此可见,她已经不敢确定对方身上无刀。
“小蔷,走吧!”莫俊风很文静地说:“我今天心情很愉快,绝不愿意动刀。”
“你身上根本无刀。”
“你可以试试。”
“不用试。我问你,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刚才就说过了,是顺道而过。”
“我是说,你到这间铁匠铺来做什么?”
“看看铁匠师傅的手艺如何。”
“其实,你不用看也知道仇子玉打造利器的手艺是当今天下第一流的。”
尽管莫俊风表面上还是那样沉静,但心头的震惊却难以形容,这小妮子几乎没有不知道的事情。
见他一时默然,小蔷立刻乘胜追击:“怎么不说话了?”
“你的话使我大吃一惊。”
“哦?”冷傲的神色又浮上了她的面颊。
“这个貌不惊人的铁匠就是天下闻名的仇子玉?”
“你难道还不知道?”
“真不知道。”
“谁要是相信你的话,他准是天下第一号大傻蛋。”小蔷突然打从鼻孔里喷出一股冷气:“哼!如果你想叫仇子玉给你打刀,除非等到太阳从西边出。莫俊风!你心中的难题,只有一个人可以解决。”
“谁?”
“我。”小蔷指着自己的鼻尖。
“你?”
“不错,因为只有我才知道是谁偷了你的刀。”
莫俊风冷笑着说:“小蔷,你真是愈来愈刁,愈来愈狡了。告诉你,刀在我身上。”
“莫俊风,我可懒得跟你闲磨牙。说点正格的,咱们谈一桩交易怎么样?”
“说说看。”
“我到这儿来可不是顺道而过。”
“那么……”
“一桩大买卖。”
“恭喜!”莫俊风一副与他完全无关的样子。
“这是我生平遇上的最大的一次买卖,我恐怕吃不下来,需要个帮手,你最合适。”
“小蔷,你的口气愈来愈大了,刀客莫俊风给你做帮手,你也不怕闪了你的舌头?”
小蔷一个字一个字铿锵有力地说:“你非答应不可。”
“为什么?”
“因为只有我才能帮你找回那七把飞刀。”
对于这朵带刺的蔷薇,莫俊风有太深刻的了解。这些话未尝不是一种试探,当她确定他身上无刀时,她极可能猝然出手。不错,他们之间并无深仇大恨,但是像小蔷这种女人出手杀人是不需要什么理由的。但是,小蔷的话又深深地引诱着他。刀!刀?为了那七把飞刀,他差一点就要疯狂了。
冷静思考良久,他决定以模梭两可的态度去应付。他说:“小蔷!我真懒得和你争论这件事了。好!就算我的刀丢了,你又如何带我去找回来呢?”
“我知道偷刀的人。”
“谁呢?”
“我当然不会轻易告诉你。”
“好啦!小蔷!”莫俊风适时地改变了策略。“别逗了!哪个男人要是不喜欢你,那小子一定有什么毛病。咱们一言为定,你的事我帮忙,不谈刀的事。刀没丢,如果你不信,我可以给你看。”
“哟”小蔷娇声娇气地嚷叫起来。“莫俊风!真是小看你啦,想不到你还会甜言蜜语哩!”
“走!我陪你到客栈去……”
小蔷冷冷地说:“不用你陪。”
莫俊风不解地问:“怎么啦?”
“你不会瞧瞧?我那小家伙在吃醋了。”
莫俊风抬头一看,可不是,那赶车的俊小子一双大眼眨也不眨地瞪着他,眼眶中几乎要喷出火来。
小蔷压低了声音说:“镇上不大,我投在哪家客栈,你一问就可以问出来,上灯后来找我。甭在这儿磨仇子玉了,那是白费劲,你就是杀了他,他也不会给你打刀。”
小蔷一旋身,走出了铁匠铺。
铁匠师傅正趴在马车车座底下在检查车辘轳上的毛病,小蔷走过去问道:“铁匠师傅,这辆车明儿能用么?”
“准行!”铁匠很有把握地回答,“误不了。”
你可得弄把实一点,别再三天两日又坏了,工钱我会多给。”小蔷吩咐完毕之后,"向那赶车的俊小子一摆手:“咱们走吧……”
突然,有一阵声音吸引了她。蹄声,很急,像擂鼓,也像闷雷。她看着犹在铁匠铺里的莫俊风,莫俊风也在看她,二人的目光一触即分。
尘烟起处,奔来了四匹健马。转眼间,四骑已经如闪电般奔过了铁匠铺。由于速度太快,根本看不清楚马上人是什么模样。
小蔷在笑,莫俊风也在笑。他们为什么笑,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会明白。
只不过眨眼间,他们的笑容都在脸上冻住了。
那四匹健马突又折了回来,在一阵牲口狂嘶声中,四骑都伫在铁匠铺的门口。现在可以看得清楚了:马上人都是三十岁左右的剽悍精壮汉子,每个人腰间都有驳壳枪。
虽然他们四个人都是满身征尘,一脸疲惫,然而他们逼人的锋芒仍从八道精锐的目光中透射而出,一向最冷静的莫俊风在这八道目光逼视之下都禁不住打了一个冷颤。
这四个剽悍精壮的汉子之中谁是首脑,很难看得出来。他们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射在莫俊风身上,他们的动作也是一致的,翻身下马,几乎难分先后。连那四匹座骑都好像受过严格的训练,缰绳一松,它们就跑开了,跑得并不远,而且还聚集在一处。
雾气已散,而空气却仿佛在这一瞬间凝结住了。
在场每一个人的神情都很凝重,唯一不受影响的只有铁匠一个人,他仍然躺在马车底下,认真地在作检修工作。来了什么人?将要发生什么事?好像完全与他无关。
莫俊风瞟了小蔷一眼,她脸上常见的笑容已经消失,这是一个警号,小蔷的笑容与他的飞刀绝找同样驰名,她一旦不笑,可见情况有多么严重。
他再次打量面前这四个精壮汉子,完全陌生,即使在大路上擦身而过,匆匆一瞥的事情都不曾有过。
“刀客莫俊风?”稍稍站在前面一点的人开了口,话声简洁、嘹亮,字字着力。
莫俊风点点头,他绝不能赖。虽然他现在无刀在身,有些胆寒,但也不能将他经过千辛万苦闯出来的万儿在这几个陌生汉子面前埋葬掉。
“有个朋友找你。”那汉子又开了口,他的声音、表情完全和方才一样,使人很难看出是凶是吉。
“谁?”莫俊风问得很平静。
“屠一堃。”
这个名字一旦说出,莫俊风和小蔷的表情迥然不同:前者微微一愣,似是出乎意料之外,而后者却轻盈地笑了。那种重新在寒霜密布的脸上绽放出来的笑容显得格外迷人。
提起屠一堃,在外头走腿闯道的人只怕没有几个不知道,是华北一带武术界的领袖,在保定府开了一家武道馆,门下子弟无数。此人只能算是半个江湖人物,因为他很少过问江湖道上的事。
莫俊风当年路过保定的时候,曾经以后生的身份投帖拜见过一次,那不过是遵照江湖礼数应应景儿,心眼儿里根本就没有容下这号人物。论交情,没有,讲恩怨,更是沾不上边。派来火枪快骑专程找他,为啥?莫俊风免不了要发愣了。
“原来是屠大爷派来的人,只是……”莫俊风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才又问道:“他在何处?”
“馆中。”那汉子的辞儿永远是简洁、有力。
“那不太远了些吗?”
“即使是天涯海角,也得劳驾莫先生走一趟。”那汉子这句话算够长了,而且也够狠。
莫俊风的脸色变了,若是有刀在身,那汉子必然在眨眼之间躺在地上,偏偏此刻他缺了那置人于死地的利器。
莫俊风骤然变色,而小蔷的笑意却更浓了。
小蔷的笑容与目前的情况是极端不调和的,非但令莫俊风感到诧异,连那四个精壮的汉子都察觉到了,八道如利刃般的目光开始转移到她的身上。
说话的那个汉子缓缓走了过来,先将她打量子一番,然后问道:“你笑什么?”
小蔷回答得很轻松:“因为我想笑。”
那汉子面部肌肉抽动了一下,虽然是一个小小的生理反应,但稍有阅历的人都能看出这是一个危险讯号,然而小蔷却毫不在意。她非常明白:世界上最危险的还是她的笑。
“如果你想笑,最好不要在这里笑。”那汉子竟然控制了他的情绪,用他自以为非常温和的语气说:“这里不是一个女人该来的地方,也不是一个女人该笑的地方。”
“小唐!”小蔷突然提高嗓门叫了一声。
莫俊风心头不禁暗暗一怔,莫非是神鞭小唐?怎么如此年轻?才十八、九岁嘛!那几乎神奇的鞭法就使这年轻小伙子闯出了万儿。
小蔷一声喊,那俊小子立刻应声跑了过来。莫俊风心头又免不了滋生出感慨:神鞭小唐只不过跟小蔷赶车而已,这小娘儿们的魅力真大哟!
“小唐!”小蔷斜乜着眼,一副娇嗔可人的模样。“告诉这位大哥,他方才说的话犯了什么差错。”
俊小子一句话也没有说,随手就是一鞭。这一鞭抽得太突然、太快、太利落,唰地一响,将那汉子的上衣撕裂了大半,结实的背肌上也出现了一道紫黑的血痕。
另外三个大汉立刻出手拔枪,这个挨了一鞭的大汉反而沉声喝阻:“不许乱动!”
俊小子手执皮鞭,双手环抱胸前,似乎没有将那几支短枪看在眼里,小蔷脸上的笑容愈来愈浓,也愈来愈迷人了。
挨鞭子的大汉额上冒出了汗,太阳穴鼓起,但他站在那里仍很稳定,抱拳问道:“这位朋友莫非是驰名洛河道上的神鞭小唐?”
“不错。”
“这位是……?”
“你不配问,如果你有脑筋你就该想想:神鞭小唐只不过替这位姑娘赶车,试问:谁有这么大的派头?”
那汉子倒识趣,不再问下去,冲着小蔷一抱拳,很恭敬地说:“请问姑娘,关于敝馆主请莫先生走一趟的事,有何意见?”
小蔷笑着说:“回复屠馆主,就说莫先生没有空。”
那汉子为难地说:“小的奉到馆主严令,务必要将莫先生请到,不然就提头去见。”
“谁的头?”
“自然是咱们自己的头。”
“放心!屠馆主不会砍你们的头,我给你一样东西带回去。”小蔷一招手,一朵花儿落在那汉子的手里,那是一朵用红绫扎成的蔷薇花。
那汉子的脸色骤然一变,双手捧着那朵绫花,弯腰后退,另外三个自然也懂得察言观色,紧随着他们的头儿退出了铁匠铺,仓皇上马,扬鞭逸去。
小蔷轻轻一摆手,那俊小子又十分驯服地退了出去。
莫俊风那张棱线分明的脸上竟然也出现了笑容,他明白:不管屠一堃请他是好,是坏?是凶,是吉?小蔷总是替他挡了驾,他也因此而欠了她一笔人情债。现在,他以笑脸来等待她的勒索,小蔷放债是不会放长期的。
就在这个时候,浑身是泥土的铁匠师傅走了进来。
他很客气地说:“二位,铺子实在太小,我这就要旺火赶活儿,请二位别处说话去吧……小豆儿,拉起风箱来!”
“别忙!”小蔷那只白白嫩嫩的手在铁匠的肩膊头上轻轻地推了一下。“我得问个价……”
“一块大洋。”
“不贵。明早一定能好?”
“准行。”铁匠肯定地说。
“再谈一桩买卖,”小蔷压低了嗓门,一个字一个字缓慢地说:“给莫先生打七把小刀,什么价?”
“刀?”铁匠那两道眉毛倏地挑了起来,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摇摇头:“对不住,我不会打刀。”
“不会?”小蔷笑了,笑得很迷人。“真的不会?仇子玉!你在别人面前可以打马虎眼儿,在我面前可不行。天下第一名匠,你打的刀,只怕连老龙王的头都能砍下来。”
铁匠的脸色竟然平板得像块青石,毫无反应。话声也如先前那般平稳:“姑娘!你八成是弄错了人,我不姓仇,也不会打刀。”
他翻来复去都是那几句老话,一点也不嫌烦腻。
小蔷真有耐性,她那张漂亮的脸蛋上没有一丝愠怒之色。右手抬起,轻轻地挥动了一卞。
那显然是一道命令,俊小子立刻跑进车厢,捧出来一个精致的漆盒,盒子并不大,约八寸长、四寸宽、三寸高。他所以要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着,必然是因为盒子里放着极为贵重的东西。
“仇大师!”小蔷突然改了口,这一声喊,非但使铁匠发了愣,连莫俊风都感到意外。“我特地为你带来一份厚礼。看在这份得来不易的礼物上,你也不该拒人于千里之外啊!”
铁匠的表情木然中微带惊愕,他似是完全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
莫俊风两道目光直直地投注在那个精致的木盒上,心中翻腾着无数的问号:那里面装的是什么呢?珍珠?玛瑙?璧玉?小蔷为什么要花费如此重礼,花费这么多的口舌要求铁匠为自己打刀?她要利用我的飞刀绝技去杀什么人呢?铁匠会答应么?
小蔷轻轻一摆手,俊小子立刻揭开了盒盖。
盒子里竟然放着一只断手。
那是一只男人的手,齐腕而断,刀痕俐落,经过洗涤后已看不到一丝血渍。无名指上戴着一只宝蓝玉石的戒指。
这也算是一份厚礼吗?
小蔷面上的笑容似乎更浓了,莫俊风则暗暗地倒抽了一口泠气。铁匠那张平板的面孔也起了变化,他面部的肌肉在作不规则的抽动,嘴线在扭曲,眼睛瞪得很大,目光中充满了惊恐揉合着疑惑的神色,呼吸浊重,那声音就像是小豆儿拉起了风箱。
“这份厚礼真是得来不易啊!”小蔷的声音好轻、好柔,听在铁匠耳里,就好像来自蓬莱仙岛那般遥远。
显然,铁匠与小蔷都熟悉关于这只断手的故事,然而对莫俊风来说却是一个不可解的谜,他渴于想知道谜底,但是小蔷和铁匠并没有多说一个字。
在莫俊风的期待下,铁匠终于开口了:‘“姑娘太多余了。”
“多余?”笑容突然在小蔷脸上消失,这应该是一件不寻常的事。“你,难道不企求这份厚礼?”
铁匠缓慢有力地摇着头:“这不是我需要的。”
“这不是你需要的!哈哈!”小蔷的笑容很美,笑声却不敢恭维,尖锐、刺耳,宛如狼嗥、枭啼。“仇子玉!你这句话分明是自欺欺人之说,多年来,你做了多少自欺欺人之事?还不够?还不腻?仇子玉,你应该明白,为了这只手我付出了多少代价。如果你连正眼都不瞧一下,我可不依。”
“姑娘好刁蛮!”铁匠竟然笑了,那笑,在汗污黝黑的脸上绽出,益发显得纯真而坦率。“这个世界上有许许多多人,每个人都有不同的梦想和欲望,谁也不能勉强谁。你当然也不能勉强我接受这份‘厚礼’,更不能勉强我去做我不愿做的事,或不会做的事。”
他说来条理不乱,句句合情,从这一点推断,他已不是一个平凡的铁匠,更可以想像,他不是不会打刀,而是不愿打刀。为什么?……
“仇子玉!想不到你还有这样好的口才!”小蔷不但面色转冷,连话声也冷了:“不过,你一定要弄清楚一件事:我经常在勉强别人做不愿做的事。”
“我相信,”铁匠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语气漫不经心地:“不过,你不能勉强我。”
“相反,我正要勉强你。”火药气味已经非常浓厚了。
“姑娘!”铁匠再次将目光投注在小蔷的脸上。“如果你想要别人服从你,你就应该时时刻刻去了解别人的需要。”
“你需要什么?”
铁匠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需要平静。”
“哼!”小蔷一声冷笑。“我明白了,你过惯了繁华灿烂的生活,。所以……”
铁匠的声音突然变得像大铁锤捶击在铁砧上那样有力:“仇子玉早已死了,现在站在你们面前的只不过是一个平凡的铁匠。他不爱什么,也不恨什么,他什么也不企求,什么也不需要,他只要平静,求你们不要再打扰他吧!”
莫俊风忽然插嘴说:“小蔷!我们走吧!”
“走?”小蔷瞪了他一眼。“你不需要刀了?”
“当然需要。”莫俊风满脸苦笑。“不过,你要想勉强他给我打刀,那是办不到的。”
“为什么?”
“因为刀使他伤透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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