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酒醉歌残丽人舍
2025-07-02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小琴这时就迈步往外去走,她这时脚步觉得沉重,胸口又觉得发堵,这可使她的心里害怕,怕是又要吐出血来,于是就赶紧宽慰着自己,可是也宽慰不了,愈想愈觉得气愤,悲伤。才出了相国寺,脚步又迈不开了,因为街上的人更多,有一些少妇长女连老太太们都争相着挤着去看。街上过来了吹喇叭的、敲锣的,咚咚打着八对大鼓,还有几支唢呐对着吹着,许多只龙凤的大旗,金灯执事,也都过去了,接着是两顶彩轿,原来是富室娶亲的。
  小琴等着人都过去了,她才走,就抑郁地回到店房,等着楚江涯来告诉她回话,并期盼着李剑豪也能够来;可是直到晚间,才有一个不识面的人来找她。
  这个人自称是陈文悌家中的仆人,奉了他主人跟楚少当家的之命,来告诉小琴,说是:“请苏小姐今天不要走,也不用着急了,我们陈二爷、楚少当家的待会儿就与李大爷见面,再细谈细商量。”
  小琴问说:“他们在什么地方见面?”
  这个仆人却笑着说:“小姐就不用都打听了!”
  小琴更生疑地问说:“你快说!到底他们在什么地方见面吧?”这仆人还是笑着不说,遂就走了。
  小琴又叫来一个店伙,托他出去给打听,并给了店伙几百钱,作为酬劳。这个店伙出去了半天,方才回来,说是:“不错!陈二爷是在艳仙班请客,陈三爷大概也能去,是楚少当家的作陪。请的是一个姓李的,说是叫那姓李的给陈三爷赔个罪也就完了;可是怕那姓李的不肯,到时一定得打起来,艳仙班今天晚上就许闹出人命来!”
  小琴赶紧就问:“艳仙班在什么地方?”店伙就详细地说了,说完了,才笑着道:“那个地方,太太你可不能够去呀!”
  原来陈文悌、楚江涯今天请客的地方是在一个妓院里,这倒令小琴非常疑惑了,心想:他们为什么偏要在那种地方请客呀?不要是觉着那个地方我既不能去,云媚儿也不能去,李剑豪孤身一人,自然敌不过他们,他们好施计陷害吧?楚江涯跟我说的那些话,恐怕都是假的吧?他屡次不叫我去追李剑豪,并劝我不要去追云媚儿报仇;他连自己妻子都不顾,可只管跟随着我。再以在洛阳时他所做的种种事情来看,他的居心真是令人难测呀!
  因此小琴就发恨,并想:艳仙班那个地方,良家妇女不能去;云媚儿虽然泼辣,可是她究竟非妓女,她也不能混在里边,这很好!我倒得去一趟。如若他们要害剑豪,我就不能不管,并且见了剑豪,就得强迫叫他随我到这店里来,这次不能再顾惜什么脸面了!只要找到了他,就得对他把话说明,不能再轻易把他放走。对!就这样办!于是苏小琴就换上了一身便利的衣服,拿上宝剑,就走出了屋,屋中才点上的灯也被她吹灭了。
  但是这时那艳仙班中,却华灯初上,绮筵将开。主人是陈文悌,这个所在他本是时常来的,因为陈文悌虽然是镖行出身,可是惯喜扳附风雅,又以风流自赏;他跟楚江涯所以交称莫逆,也就是因为性情相投之故。如今依着他的弟弟小陈三跟一班朋友,都打算把李剑豪收拾在这儿,对云媚儿也不能够饶,可是他们都给拦住了。他反倒裁简相邀,在花丛置酒,恭请李剑豪前来。他实无半点恶意,只因为他觉着李剑豪这个人太风流了太多艳遇了,他要细打听打听李剑豪是用什么手段赢来的美剑侠的痴情,并且更得问问他为什么抛了美剑侠却恋上云媚儿呢?难道云媚儿还真比苏小琴好?他今天非得明白明白不可。
  楚江涯心里倒没有这些好奇之心,因为他都知道,他只是不愿向任何人去说。今天只是要向李剑豪说说苏小琴的痴情,叫他想个法子,打断了小琴的痴念才行。
  他们宴客的地方是在一座楼上,四壁陈设都极为华丽,有一块匾,写着“丽人舍”。这是名妓翠云的香巢,翠云环佩叮当,艳影伴着明灯,心中却也发着急躁,说:“请的客人怎么还不来呀,难道是瞧不起我这个地方吗?”
  楼下此时也很热闹,那小陈三背着他的哥哥派了许多人拿着刀棒,也来到这里等候李剑豪。
  陈文悌在这里等了一会儿,楼梯就响了,有本院的毛伙儿大声地嚷嚷说:“翠云姑娘的屋子!有人来找陈二爷了!”
  楚江涯就向陈文悌说:“来啦!来啦!”于是楚江涯先迎出来屋。只见毛伙儿已经领着李剑豪到了楼上,楚江涯过去拉住他的手,笑着说:“我们候你多时了!来!来!请!请!”有伺候翠云的老妈子已经掀起了门帘。李剑豪就进了屋,抬起脸来先看了看那“丽人舍”三个字。
  这时丽人翠云撩起来冷冷的眼睛看看这位“李大爷”,就见他长得比那位楚少当家的还英俊还漂亮。也可以说是个唱小旦的,并且若把他扮成女装,放在这院里,哼!那老板可就乐了,因为一定能成个红姑娘儿。
  此时陈文悌已离座抱拳,说:“久仰大名!今天竟肯赏光前来,实在荣幸之至!”楚江涯遂就拉着他坐在首席。李剑豪也不客气,就坐下了,并且他除了也拱拱手之外,就不说话,也不笑,更不用眼看那翠云。可是有一只玉琢的似的纤手,已经从他的身后探过来,拿着酒壶给他斟了满满的一杯酒,并且似乎轻轻地推了他一下,说:“请喝吧!”接着就给他往小碟子里去夹松花鸭蛋、鱼松。
  陈文悌是坐在右边,说:“不要客气!咱们是一见如故。兄弟我这个人就跟我楚三弟一样,生平最好交友,尤其喜欢在这种地方请客。李老弟你是大江南北遨游惯了的人,比我们的阅历广。这种地方,大概你也常走吧?”
  李剑豪饮下了半杯酒,就摇头,说:“这种地方,我生平是第二次来。第一次就是我为找万里飞侠高炯决斗,我到过安庆府的一家妓院里;第二次,就是今天了。我因为不晓得陈兄你找我有什么事,我才来,我特来领教领教!”说着又将半杯饮下,并且挽起来袖子。
  陈文悌倒不由得发怔了。楚江涯在对面就赶紧说:“一点事也没有,不过说请李剑豪兄弟来此聚谈一番,彼此认识认识。我这位陈二哥已经不保镖了,连武艺他也撂下了,就是专交朋友,专玩玩乐乐。因为李剑豪兄你是一位风流侠士……”
  李剑豪忽然冷笑道:“什么风流吧?”
  楚江涯接着说:“所以才请你到这丽人舍,美酒、丽人、良宵,——只可惜今天没有明月,咱们除此以外是什么话也不谈!”
  陈文悌却哈哈大笑着说:“可是,我得打听打听李老弟的那些风流事呀?”
  楚江涯赶紧向陈文悌使了个眼色,又说:“不过我们还想知道知道,剑豪兄跟现在的这位嫂夫人是几时成的亲,我们都好补一份礼物,给你们贤伉俪贺喜!”
  李剑豪一听了这些话,他的神色就变了,似怒又不是怒,似凄惨又不是凄惨。他一连冷笑了好几声,把翠云给他斟的第二杯酒也喝了,看看楚江涯,又看看陈文悌,就说:“你们说的是云媚儿吗?”
  楚江涯说:“不敢那样说,我们问的是云姑娘,因为久闻那是江湖有名的一位女侠!”
  李剑豪突然沉下脸来说:“你要是开口骂我,我可是当时离席就走!云媚儿,她也配称侠女?哼哼!我想她的行为,你们比我还都知道得详细。她是江湖上一个出名的荡妇,她的娘就是荡妇,她卖鞋,当贼,到处与人妍度,比妓女还不如!我也知道了,你们二位必是想,凭我李剑豪,也是一个轰轰烈烈的男子,怎能与她结为夫妻呢?你们若称我们为夫妻,那就是骂我。你们叫她云媚儿,我不恼,我同她在一起,实在连妍头都不能说。她是她,我是我,虽然同行同住,却毫无男女的私情。我并不是看不起她,我也晓得她坏,但她能够改。我只盼着将来,有人能够娶她……”
  这时连翠云都纳闷,而且笑了。陈文悌说:“李老弟,你风流得可也真特别!我常夸我自己是‘目中有妓,心中无妓’;如今我一看你,你简直是‘目中有妻,心中却无妻’呀,哈哈哈!”
  李剑豪此时的面色显得更为愤怒,幸是热菜已经摆上来了,翠云跟陈文悌又给剑豪布菜。
  李剑豪吃了些菜,随着又饮酒,脸色才渐渐红了起来,他也笑了,但是竟像是发了狂似的,揪住那个丽人翠云,竟要施以调戏。人家翠云是名妓,况又是陈文悌的相知,当时就要恼怒。陈文悌赶紧给拉开,他说:“翠云姑娘唱的京剧最好,现在叫她唱几句,给李老弟听一听吧!”于是,老妈子出去叫来了琴师,琴师就找了个凳儿坐下,调好了弦,就拉起了胡琴。翠云就面向着一幅美人儿的长条画儿唱了起来:“芍药开,牡丹放,花红一片……”李剑豪突然一摔酒杯,瞪直了眼,半天,他忽然大笑,也唱着说:“牡丹放呀……”
  楚江涯把自己的座位挪了一挪,趁着翠云正在那儿唱,陈文悌正在拍着手发着笑听着。楚江涯就附耳李剑豪说:“有几句冒昧的话,我还要向你说!洛阳的苏小琴已经为你离家,她是非见你的面不行,不与你成为夫妻,她就恐怕要因情而死,你却弄了个云媚儿。自然,我是知道你情非得已,你想借此把苏小琴推开,可是推不开呀……”
  李剑豪听了这话,就突然用拳一擂桌子,把桌子擂得咚的一声,声音大极了,盘碗乱动,酒杯酒壶也倒了,把那边的翠云吓得也不唱了。陈文悌也不拍手了,反倒来问:“是怎么啦?”楚江涯扶起来酒杯,就说:“不要紧!我不过是跟剑豪兄谈些闲话,你们还唱你们的吧!”陈文悌说:“我们是唱文戏,你们这儿竟演起武戏来了,弄得我们的文戏也唱不成啦。”
  楚江涯笑笑,就拉着李剑豪的胳膊说:“走!咱们到屋外去再谈!”李剑豪也站起身来。那翠云笑着说:“怎么?二位还有什么背着我们的话吗?倒不如我们上别的屋去。”楚江涯向翠云摆手,又向陈文悌使眼色,他就带着李剑豪出屋,站在屋外的走廊上。
  那走廊的栏杆下面就是院落,这时院中出入的人少了,灯光也不大明。李剑豪就在这里站住,他摆着手说:“楚兄!你不要再问我苏小琴的事,我不认识她!”楚江涯说:“唉!一个人得说实话。尤其说咱们江湖朋友,说话更应当豪爽。旁的事情我不晓得,可是你跟苏小琴的事情,从头到尾,我尽皆知道。”
  李剑豪听了这话,当时就瞪眼,怒声问说:“你还知道些什么?”楚江涯说:“我都知道!连你的心带苏小琴的心我都知道。你们都是好人,你爱她,她爱你,你们实在是天生成的美满姻缘。”李剑豪听到这里就不由叹了口气,顿了下脚。
  楚江涯也叹口气,说:“可惜因为她的老太爷跟你家的老太爷那两位老人家,就把你们害得不美满了!这里详细的情由我也知道。”李剑豪突又着急地问说:“什么?你也知道?”楚江涯点头的:“还都知道!但你放心,我绝不能对别人去讲,更不能告诉苏小琴。我想,苏小琴对你实在是情心难死,何况当你在她家里男扮女装的时候,那实在是你的不对。如今,你或是抛开老人家的事情不提,你去与苏小琴结为夫妻;或是苏小琴做你的妻,云媚儿做你的妾。”
  李剑豪冷笑着说:“你们真把我李剑豪当作风流人物了?我原是一个刚烈的汉子!”楚江涯说:“你在苏家当李大姐的时候,也未见得刚烈!如今——不然你就将云媚儿抛开!”李剑豪摇头说:“办不到。我也觉得小琴较云媚儿好过百倍,可惜……”楚江涯说:“可惜什么?你虽对不起苏老太爷,但你可以对他的女儿好些,以你的良心去赎过去的罪孽!”李剑豪难过得似乎要哭了,以手按着他的胸说:
  “良心?只因为良心,才不能叫我做那个欺人骗人之人!”楚江涯说:“你也太死心眼啦!”正说到这里,忽见有一个人走上楼来。
  走上楼来的这个人,正是苏小琴;她从外边进来的时候,竟会没被人看见,可是被楚江涯一眼就看见了。他简直有点不能相信他的眼睛,想:无论怎么说,小琴也是一位小姐,她竟能够到这地方来吗?
  可是小琴已看见了李剑豪,她就急快地走近,急急地说:“剑豪!你现在还跑吗?你不要跑,我只有几句话要同你说!”
  楚江涯此时倒惊惊慌慌地说:“对了,你们好好地说几句话吧!我躲开你们。”他的脚步才一躲开的时候,不料李剑豪突然就一跃上了楼栏杆,从那里就向下一跳。
  苏小琴与楚江涯同时惊叫,可是此时李剑豪已跳下了楼,到了院中。他刚要往外跑,不料就被五六个大汉子将他拦住,并扭住了他的胳膊。他一惊,怒声问说:“什么事?”这几个人就说:“我们是小陈三派来的,现在你已见过陈二爷啦?你妈的再跟我们见见陈三爷去吧!”李剑豪大怒,抡拳就打,抬脚就踢。他刚得脱身,却不料楚江涯已自楼梯往下跑来,陈文悌在楼栏杆里嚷,苏小琴却也自楼上飞跃了下来;她手中的剑光一抖,吓得小陈三的那些人全都慌忙躲开。
  李剑豪就趁此时跑出了妓院,跑了不几步又看见一个妇人,却是云媚儿。云媚儿的手里拿着一口刀,他突然就给夺了过来,拉着云媚儿就说:“快走!快走!”云媚儿就跟着他紧跑。
  身后的苏小琴已经赶了来,李剑豪跑得更急,苏小琴也追得更快,但已经出了巷口跑到大街上了,李剑豪与云媚儿就跑入大街之中,小琴也不便再追了。她站住了身,呆呆地发怔,心却紧跳不止。楚江涯跟陈文悌全都赶来了,劝了半天,楚江涯才把小琴劝回到店中;但是一进屋,小琴又吐了一口鲜血。
  楚江涯叹息着,但自己又不能服侍小琴,等到眼看见苏小琴已经躺倒在炕上了,他这才说:“苏小姐!你在此放心安歇,我去走一回,把陈家用的仆妇叫一个来,好来伺候你。”
  小琴就答应了一声,此时她只是闭着眼躺卧着,眼角也没有眼泪。楚江涯又偷偷地把小琴的那口剑拿走,暂存在柜房里,他这才走。回到陈家一看,陈文悌也回来了。
  楚江涯一说,陈文悌就非常生气,说:“原来李剑豪竟是这样的一个人!他自恃武艺好,就可以这样忘恩负义,没有人能够惩戒他吗?叫他跑!反正他们今晚也出不了城,明早我派人把他跟云媚儿一齐抓住!”
  楚江涯连连摆手,说:“他们的事是一言难尽,李剑豪也非坏人。如今我也灰了心啦,不能再给他们撮合了,只有设法得劝劝苏小琴归家。”
  当晚陈家派了仆妇到店里来伺候小琴。可是到次日清晨,小琴起来了,就找她的宝剑,店家不得不把宝剑给她,她就提着出门,满处去找李剑豪跟云媚儿。楚江涯是住在陈家的客厅里,还正睡着呢,就被陈家的仆人给叫醒了。他赶紧就起来,穿上了长衣,跑到街上就劝小琴。
  小琴只是摆手说:“你不用管!我非得找着他们不可!我也不找李剑豪了,但我一定要找着云媚儿,给我的父亲报仇!”
  楚江涯更是着急,就说:“他们还能够不趁早儿离开这里吗?他们不定是往哪里去了?”小琴一听,就急忙忙往店中去走,楚江涯也跟着她回来,还要劝。可是小琴就自己备马去了。I
  楚江涯赶紧追到了马棚,说:“苏小姐!你可一连吐了两次血了,你总应当以身体为重!”
  小琴说:“我的身体为重不为重,与你不相干!”
  楚江涯被噎得半天没有说出话来,就一顿脚说:“好!我不管了!”
  小琴一边匆匆地备马,一边说:“你早就应当不管,你在家中有妻子呀!”
  楚江涯说:“苏小琴!你以为我这样跟随着你,是有什么歹心、坏意?那可就错了!我楚江涯做事为人,要说比李剑豪还要光明!”
  小琴突然回过了身,瞪大了眼睛问说:“你是要找着叫我跟你翻脸吗?”
  楚江涯却向后连连地退步,说:“何必!何必!我不管不问也就是了,不必打架。只是将来你就晓得了!我完全是一片好心!”
  小琴说:“你那一片好心,应当拿回去跟你的太太去用!”
  楚江涯点头说:“诚然!”说毕就转身出了店房,但是站在店门他却不肯走。
  过了不大的工夫,就见苏小琴已经牵马出门走了,对楚江涯连看一眼也不看。楚江涯也实在生气,就走回了陈家。
  陈文悌就问说:“苏小琴怎么样了?”
  楚江涯说:“已经走了!唉……”
  陈文悌却笑着说:“怎么?你对美剑侠入了迷了吗?”
  楚江涯却正色地说:“不要胡说。”
  陈文悌说:“李剑豪固然可恨,云媚儿也是无耻,可是苏小琴一个未出嫁的女儿,哥哥又做知县,她竟能走往妓院里去,也未免有点不顾羞耻了!”
  楚江涯说:“这就是所谓的痴情了!”
  陈文悌又笑着说:“我看你比她可还要痴情。”
  楚江涯说:“我不是痴情,我简直就是一个痴子!”
  陈文悌说:“我劝你就赶紧回中牟县去吧!”
  楚江涯点头说:“明天我就回去!”他的心里实在发闷,也时时不安。当日又快到黄昏的时候,外面忽然有人找陈文悌,据传话的仆人说:“就是那李剑豪。”楚江涯一听,倒不禁愕然。
  这时陈文悌也在旁边了,听了这话,他更觉得奇怪,就说:“怎么?李剑豪竟还没有走吗?”
  楚江涯说:“其实这倒很好,苏小琴已经走了,他们还留在这里,趁此时咱们再跟他谈一谈,以后他们的事,咱们就全都不用管了。”
  陈文悌说:“依着我说,由现在起,就不用管他们的事了,只问他来此何意。他那个朋友,我已经看出来了,不可交。第一是骄傲异常,不通世故。第二是他的眼睛里辨不出美丑来,放着苏小琴那样的侠女他不要,他可跟个下贱货云媚儿在一块,还口口声声自称君子,欺骗人。其实他纵使真是铁罗汉,也经不住那小魔女。”
  楚江涯说:“那些事咱们更不必管了。现在我去见他,你不必去见。”于是楚江涯就叫仆人把李剑豪让到客厅,他就出去接见。
  只见李剑豪今天是带着宝剑来到。楚江涯看见就更觉诧异,遂拱手让座,问说:“剑豪兄!你知道苏小琴已于今日早晨离了开封走了吗?”
  李剑豪点点头说:“我已听人说了。她走与我不相干。我现在已拿定了主意,我跟云媚儿结为夫妻,请楚兄将来若见着小琴,可以向她说明此事,叫她死了心吧!不要再在江湖上满处找我,还要说什么话。她必须要知道,我们两人现在已经无一句话可以说了,因为她本来是一个宦门的小姐,我却是个江湖上漂流的人,我只有跟云媚儿才配称为夫妇!”
  楚江涯怔了一怔,就点头说:“这话倒对!”又笑笑说:“只是以后怕我也无缘再和苏小琴见面了!”
  李剑豪说:“你见了她,娶她,我都不问!”
  楚江涯笑道:“我倒真有此心,可惜的是家里有老婆,又可惜的是苏小琴不理我,最可惜的是我楚江涯也略有微名,而且论人物我并不比你低,论行为我比你还正大!”
  李剑豪手按着宝剑,面现怒色,呆了良久,才说:“我今天来此,不是为别事,就因为我各处漂流已有几个月了,不但我生平不做偷窃之事,连我的妻子云媚儿,我也不许她偷窃。现在要走,却没有盘缠,久闻陈文悌仗义疏财,我想跟他暂借银子几十两,将来必定加倍奉还!”
  楚江涯说:“我知道文悌他倒是不放账,对于江湖朋友,他却尽力帮忙。银子好办,可是如今你带剑前来,莫非是若不借你银子,你就要抽剑动手吗?”
  李剑豪说:“这倒不是。是因为小陈三的那些人与我作对,我不得不带剑防备,·我并怕因此得罪了陈文悌,所以我们更得赶紧走开!”
  楚江涯一听,这话还很够交情,遂就拱拱手说:“那我就请李兄在此少待,我去跟文悌说一说,四五十两银子,他必能够奉送!"
  楚江涯又进到里院,先笑着把李剑豪要娶云媚儿的事情跟陈文悌说了,然后又提到李剑豪要借钱的事。
  陈文悌却摆着手说:“我不借!我不借!我帮助江湖的朋友可以,多少钱我也不在乎。若是把我的钱借给他,他去给云媚儿那下贱货买胭脂粉擦,我不干!我不能像你似的,花冤钱,干傻事。”
  楚江涯说:“随便拿出几十两银子打发他走了就是,以后就不再同他交往了。”
  陈文悌说:“我并不怕他李剑豪。在朱仙镇他伤了我的兄弟,我都不计较了。昨晚还在丽人舍请他吃酒,他把人家那地方搅了个乱七八糟,连我都丢人,我也没去找他问他。如今他说要借钱,我就得借?难道我是怕他吗?”
  楚江涯却皱眉说:“何必如此呢?”陈文悌是决定不借给李剑豪钱,楚江涯如今手边又只剩了十余辆银子,拿不出去。因此他就想出去,到大街上找一个熟识的商号,去支用几十两银子,回来就作为是陈文悌借给李剑豪的。他遂就也不同陈文悌商量,就戴上了帽子出去了。他由前边那院子经过之时,却正被客厅中的李剑豪看见。
  李剑豪就非常生疑,心说:楚江涯偷着溜了出去,莫非是要找人对付我吗?遂就心中燃起来怒愤。此时,有个仆人进来点灯,李剑豪就问他说:“在你们这里住的那个楚少当家的,他出去干什么去了?”
  仆人摇头说:“不知道!”
  李剑豪就更加疑惑,又问说:“小陈三——你家主人的兄弟是住在哪里?”
  仆人说:“他是住在旁边镖店里,也常常到这儿来。这后院里本来有个门儿,跟那边通着。”
  李剑豪更是吃惊了,就赶紧又问说:“你家主人在哪间屋里住?”
  仆人说:“一进里院的西屋就是。我们陈二爷虽说是常常瞎逛,可是在家里人最规矩,只有一位太太,没有妾也没有丫鬟,儿女也都没有。他只是跟着三爷亲兄弟俩,再没有那么好的啦。我们三爷在朱仙镇上受了伤,二爷请医买药,花的钱简直不计其数了!”
  李剑豪又问:“听说你们二爷时常帮助朋友?”
  仆人说:“那可是出了名啦!向来,无论是认识不认识的人,只要说来告帮,三十两、四十两拿出去不算什么……""
  听到这里,李剑豪就蓦然跺脚,愤愤地说:“怎么单单看不起我!”说着就拔出剑来,出了客厅向里院走去。
  仆人连刚点上的一支蜡都扔了,跟着跑了出去,惊慌慌地问说:“怎么啦?怎么啦?……”
  李剑豪已经到了里院,望着那有灯的西屋,就说:“哒!陈文悌你出来吧!我要再见见你这徒有虚名的小辈!”
  这时候陈文悌在灯旁,拿着一本象棋百谱,正在潜心研究,突听见了院中的叫骂之声,且有仆人喊嚷,就把他吓了一跳。他立起来,隔窗大声问道:“是谁?”外面说:“我是李剑豪,你就出来吧!”
  陈文悌哈哈大笑,说:“原来李剑豪你还没有走?我刚才已听楚江涯说了,你已与云媚儿做了真正的夫妻;这很好,你真算是个风流的人士,才能娶了那风流的老婆。我本应当给你们贺喜,可是我的钱帮的是江湖义气朋友,却不帮那男扮女装,诱人闺女,始乱终弃,另觅新欢,跟江湖荡妇同宿同行的不知廉耻的人……”才说到这里,李剑豪已闯进了屋来,陈文悌看见了他的宝剑,就惊讶说:“哎呀!你要怎样?”抄起凳子来向李剑豪砸去。李剑豪闪开,跳跃着又挺剑逼来。
  陈文悌已经窜到床上,由壁间也抽出了宝剑。向着李剑豪就劈,剑豪用剑挡住,怒目看着陈文悌,就说:“你是看不起我!昨晚你假作请客,招我到了妓院,你却在楼下设了埋伏。如今我觉得你是个朋友,才向你来借路费,你却……又叫楚江涯出去勾人?”
  陈文悌说:“岂有此理!不过我扔下武艺半年多,我的手也痒痒了,今天倒要跟你李剑豪决一个高低;杀了你,也省得再累苏小琴到处去找你!”说话时两剑相磕,锵然作响。
  李剑豪向后去退,陈文悌乘势跳下床来,不料这时李剑豪又猛刺一剑,陈文悌没有料及,他就当啷将剑撒了手,胸前出血,卧倒在地。
  此时外边已经很乱了,镖店里的人几乎全都过来了。楚江涯也在院中嚷嚷说:“银子我都给你预备好了!你拿去吧!怎么好伤人?”李剑豪却奔出了屋,宝剑飞舞,吓得一些人全都旁躲后退。他就趁势飞身上房,踏过了许多家的屋瓦,寻着方向回到他的店里;叫云媚儿急急收拾东西,他去急急备马。这时城门幸是有半扇还没有关,他们的两匹马就闯出了城去。
  出了关厢,却就是茫茫的旷野。李剑豪这时简直就像是疯了似的,连连挥鞭,马不停蹄,把后边的云媚儿急得直叫:“等等我!等等我!”李剑豪又走了一段路,方才勒住了马。但云媚儿还是没有赶上来。
  他这时候望着沉沉的黑天、闪闪的银星、茫茫的大地,飒飒的寒风,他觉得自己已经无路可走了。多情的小琴是永难重聚,江湖的朋友又俱因自己的性暴而结下了深仇。钱呢?实在是没有了,连云媚儿的簪环都卖了也不够半月之用,何况云媚儿又是个什么东西?此时,性情已经反常的李剑豪,他虽已决定娶云媚儿了,可是又恨不得把云媚儿抛开或是打死……他勒马生悲,不住地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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