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娉婷单身斗五虎
2025-07-02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窗帷里,隔着玻璃现出来一个面庞,是乌黑的鬓发,一个红中透着白的不圆也不长的极好看的脸膛,颊上脂粉不多,可是极为可爱;黑白分明的眸子,光芒都似射到院里来。鼻梁儿生得很匀称,嘴不小却也不大,还微微地带着点笑意,眉毛长而秀,更显得这人可爱。
  小琴不禁也笑了,点点头娇声叫说:“李大姐!你也起来了?我跟我哥哥练练玩,你可别笑话!我知道你跟李伯父必是也学过武艺剑法,一定比我们好!”而窗里的人也只摇了摇头,嘴唇还是没有动,窗帷也随之就放下了。小琴昨天虽然听说那姑娘长得美,自己的心里有点妒嫉;但今天这么一见面,美是证实了,美可跟自己的美又不同,她的英爽,美得可爱,自己的心里倒不怎么妒了。
  这时苏振杰由地下爬起来,满面通红,瞪大了眼睛嚷嚷着说:“你怎么把剑胡抡呀!几乎伤着我了!我没见过你这套剑法!”
  小琴说:“我的剑法一点也没错,那不是师父,咱们第一个师父王起鲲教给咱们的那乾隆剑吗?”苏振杰喘着气,恼羞成怒的样子,站了半天。小琴笑说:“干脆一句话,你不行,你快别去与鲁家五虎争斗了!”
  苏振杰紧皱着双眉,振臂抡剑又说:“什么我不行?我是怕伤了你,我让着你,才,才……”
  下面的话还没有说出来,忽见苏禄又从外面跑进来嚷嚷着说:“银钩孟广来了!他说是有急事,要见粉金刚三少爷!”苏振杰当时怔得更说不出话来了。
  小琴却振奋地说:“一定是那鲁家五虎已从登封县来了!不要紧,三哥你自管出去,你就说我也要帮他的忙。今天,你们全都不要上手,只看我一人,单剑,要斗斗那鲁家五虎。你快去,快出去跟孟广说!”又向苏禄说:“快去把那匹红马给我备好!”
  苏振杰掸了掸屁股上的土,就提着宝剑走往前院;还没看见了银钩孟广,他就早已挺起腰板来,手捧宝剑,雄纠纠地迈着大步。
  到了前院,见银钩孟广正在大门洞站着,见了他,就拱手带笑,说声:“三少爷!”苏振杰说:“请进来坐!”孟广摇头说:“不啦!”拍拍他身上穿的黑绸小裕袄,说:“我穿着短衣裳,不好意思进宅,再说我的马还在门外,我得赶快回去。因为怕别人来说不清楚,我才自己来,三少爷……”
  苏振杰很从容不迫地问说:“怎么样?鲁家来了几条虎?现在都己来到了吗?”
  孟广说:“一共来了不多,只是四条,是吞山虎、踏岭虎、穿林虎、出洞虎。”
  苏振杰一听,不由腿有点发颤,然而瞪大了眼睛,微微一撇嘴,说:“哈!想不到最小的没有出来,最大的倒先出头。”,
  孟广说:“这是三少爷的威名所致,听说鲁大本是不想出头的,他以为我虽手下有几个徒弟,也有朋友帮忙,但他们有一两个人就准能把我打败。可是昨天三少爷应得帮我的忙,他们的耳风也快,当天这个话就传到登封县去啦;鲁大才不敢轻敌,怕他的弟兄们有闪失,他才亲自出马。他家老五腾云虎是走开封去啦,不然今天也得来到。总而言之,三少爷你平日虽没在江湖上出过头,可是这里老太爷的威名远震,俗语说:‘将门出虎子’,所以他们才担心,他们不知道你的本事有多大。如今我已经得了信啦,他们已走到龙家庄啦,离这里还有十来里地,一眨眼的工夫可就来了。这回他们的气都很盛,一共二十多匹马,他们弟兄四个:大爷拿着金背刀,二爷拿着双宝剑,三爷拿着劈山斧,老四还带着飞镖,带有年轻力壮的打手无数,现在就要到了!我来请三少爷,请三少爷赶紧跟着我走吧!他们这回来的苗头也变了,他们在路上口口声声言说是:‘孟广老小子不值得一打,苏黑虎的儿子粉金刚,我们倒是要看看他是如何的人物!'”
  苏振杰听了,胸头装满了气,脸都白了,脑门子上却不禁涔涔地出汗,他真说不出一句话来了。孟广的两撇小黑胡子向下垂着,稀稀的两道眉也都皱在一块。旁边有那油头滑脑的仆人耿四,却不住地笑着说:“这正好!三少爷!粉金刚三少爷!你老人家趁着这时候,就赶紧迎上他们去,斗一斗他们吧!也显一显苏家人的本领!三少爷,你的白龙马我早替你备好了!”
  孟广立时回身要走,说:“那么我就先走啦!我想他们一定是先到东关找我去。我去,胜了他们我就再在洛阳出一出名;败了,顶多把我这条命给他们,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三少爷,你去不去倒是不要紧啦!只请你把大庄门闭严了点就是了!”
  耿四向苏振杰直使眼色,苏振杰这时却把心一横,奋然跃起说:“孟广,你说的这话简直是骂我,我难道还怕他们吗?粉金刚也是堂堂汉子,是小霸王的儿子,妈的!我能够给我爹爹丢人?孟广,你先别走,咱们一同去!耿四,快给我牵出马来!”当时,孟广就停止住脚步儿,耿四飞似的跑往马圈去了。
  这里苏振杰又向孟广问:“你现在预备着多少人?”
  孟广说:“六个伙计、两位朋友,连三少爷带我,整整的十名。别人都怕得罪了鲁家五虎,谁能像三少爷这样好打不平呢?”
  苏振杰吸吸气说:“别忙!别忙!他们的人多,咱们这边还没有他们的一半,这不是咱们的胆怯,是得,是得先斟酌斟酌!”
  孟广说:“也没有什么可斟酌的了,拼上命就完了!”
  苏振杰摆手说:“那不过是匹夫之勇,咱不能那么硬干!”孟广又有点变色,将又要走。
  此时耿四已从偏门将马牵到门外,大声喊着说:“三少爷快出来吧!”苏振杰勉强鼓着勇气,随孟广出了门,就见有七八个仆人扬着首,惊讶地向西去望。苏振杰也赶紧扭头,却见一骑胭脂色的小川马上,驮着个绣帕素衣、天蓝色的长绸裤的娉婷俏丽的背影,早已出村,飞驰了前去。
  粉金刚苏振杰一看妹妹已先走了,就勇气骤增,下了高台阶就认镫上马,把鞭子一抡,高声喊叫说:“走!妈的今天不宰了那四只老虎请客,我就不姓苏!”孟广也将马由槐树上解下,他鞍下的双钩闪闪,上了马挥鞭在前,还没出村子,苏振杰的马就已把他超过去了。身后,耿四也骑着马,还有的骑着驴,更有的在地下跑,都跟随着。此时眼前的那马上俏影,倏忽之间便已不见了。
  由这里往东关去,本是个土坡的路,马走着很费力,风又大,连上了马蹄荡起的尘土,对面都看不见人。走了半天,方才到了东关,苏振杰喘得可都接不上气了。他向两边一望,喝!街上的人今天也特别多,有的铺户却闭上了门。孟广的镖店门前,站着好几个伙计,还有个戴着红缨帽的官人。孟广就先下了马,去和官人打招呼。苏振杰却被耿四给搀下了马,他这时候就像是戏台上的主角,无数的人都把眼光盯在他的身上。他却又向人群里去看,心想:真怪,嘿嘿!人群里怎么没有个女人?也没看见那匹红马呀?
  旁边有人迎过来了,拱手说:“三少爷!先请到柜上喝杯茶,歇一会儿吧!”他点点头,直眉瞪眼的,喘着气说:“好!好!”但这时,忽然由东边跑来了一个骑着马的人,马极快,离着很远,那人就举手大喊说:“来啦!来啦!来啦!”
  耿四昂起小头来说:“三少爷不必进去歇着啦!快预备着吧!
  如今就瞧您粉金刚的啦!”
  苏振杰两腿发颤,身子直打哆嗦,宝剑却高高举起来,用手拍着胸脯说:“好!咱们等着!”
  此时,孟广已把官人支吾走了,他先向两旁作揖,大声说:“诸位乡亲!因为登封县的鲁家五虎看不起咱洛阳人,我才背地里将他们大骂,他们气了,今天要来找我拼命。我特请来苏三少爷粉金刚来助拳,大家也都认得他,请诸位来看看,我们要给咱洛阳人争口气。诸位!刀枪无眼,请退后些!”
  苏振杰也想要称道几句,但这时东边烟尘滚滚,马蹄声如怒涛一般涌来。马来了可真不少!数都数不过来,苏振杰就觉得眼乱。马上的人也是不少,更乱。长脸的,圆脸的,连鬓胡子的,大麻子的,苏振杰更觉着分辨不清,可是那边每一个人都瞪着老虎似的那么凶的一对大眼睛。他们在三十步之外就将马勒住了,一群烈性的马还往起扬首,往起高跳,烟尘还在飞扬;人都甩鞍下马,鞭子一大堆,都交给另一个人去抱着。他们个个都亮出来兵刃,真的耀眼增光,闪闪迫人,什么刀哩,斧哩,双宝剑哩,好像搬来了演武厅上的兵器架子。苏振杰的脑子都昏啦,心中只是说:“别不争气!壮起点胆子来!头一回,千万别塌台!”大概是耿四那小子,他直在旁边怪声叫好。只见银钩孟广手提兵刃迎了过去,苏振杰心说:好!你们先打一打,叫我看看对方的声势如何,随后我再……
  就见孟广跟那边的一个大胡子的人对话,气象真凶,真是瘟神遇见了太岁,恶鬼遇见了魔王。眼看就要刀剑双钩一齐飞腾,血水脑浆同时迸出,也不知他们双方说了一些什么话,忽然又见孟广拿起钩,向着苏振杰一指。那个大胡子,身材比苏老太爷还高,手拿着背厚刃薄的一口刀——大概就是“金背刀”,这家伙大概就是鲁家的头一条老虎吞山虎,就走过来了。
  他迈着大步,三步两步就到了苏振杰的眼前,可是苏振杰又三步两步退到那一边。吞山虎微微地笑,这笑真像是要把人吃了,提刀抱拳说道:“三公子!我们并没有得罪你呀?可是你偏要给孟广保镖,竟发下了大话,说要跟我们斗一斗!还说要拆了我们鲁家的虎窝?杀绝了我们家的大虎、小虎、公虎、母虎、母老虎、老母虎?”苏振杰直着眼睛,心说:这是哪儿来的事呀?但此时,哪还容他辩解?吞山虎突然把大刀一抡,面浮凶煞,厉声喊叫如虎吼,说:“你既这样说,那就没客气了!粉金刚,你滚过来!”
  这时千百只眼睛都动也不动地向他们两人来看,吞山虎举刀直往前逼,苏振杰却拽剑直往后退。旁边的人刚要笑,耿四急得刚要喊,忽然那边有人又高喊:“大哥!可要留心!这小子有诈!苏家的剑法向来是专讲暗地伤人!”吞山虎听了,也惊吓了一跳,止住了脚步不敢去追了。
  苏振杰都快要退到镖店的门里去了,可是真不好意思进去!他无奈,只得奋然抡剑反迫向前,怒骂声:“杂种忘八蛋你就来吧!”铛的一声,大刀击在他的剑上,震得他的手腕儿发酸。他跺脚刚要说“这是我爸爸的青蛟剑,你敢给碰坏了!”他心痛这口剑,就勇气倍增,剑起身进,嗖嗖嗖连环剑,又嗖嗖嗖剑连环。吞山虎的大刀有法,劈、拦、削、挫,一丝不紊,蓦然又一刀,盖顶砸下;苏振杰缩头向旁一跑,吞山虎笑了,反换刀背逼了上来。苏振杰手慌脚乱,神昏眼花,把剑胡乱舞了起来,只见光芒闪烁,也不知什么是自己的剑,什么是吞山虎的大刀了。
  吞山虎看出苏振杰的剑法新奇,便也不敢轻视,刀法越发谨慎,脚步越发稳,然而刀仍连砍,步仍紧迫,迫得苏振杰又无路可退了。忽然,苏振杰疯了似的,乱抡着剑迎过来,他的两眼瞪得真直、真大、真圆,并且也真乱了;耳边呼呼地风响,眼前闪闪地刀腾,他更加乱抡,真拼命,越杀越紧。蓦不防听得四周围的人高声喊了一声:“啊呀!”他也心里说:啊呀!他吓了一大跳,手真酸了,而且哆嗦了;可是略定了一定神,就见那吞山虎已提刀跑到了一边,脸上被划了一剑,满是血,鼻子都许掉下来了。苏振杰倒有点莫名其妙,忽然听得耿四的喊声:“三少爷!好剑法!”孟广也在旁伸大拇指头,他就恍然大悟了,勇气复增,微微冷笑。此时对面又有一条大汉手抡双斧奔来。
  苏振杰这时可真不怕了,一口沉重的气完全喘了过来,眼睛也不花了,剑也轻便地掠起。可是对面这个像李逵似的人,来势更凶,猛扑了来,他急忙又往后一退。突然旁边一人赶向前来,正是那满脸血的吞山虎,把他的三弟拦住,大胡子里淌着血沫,急急地说:“住手!住手!我都不行,何况你们!三十来年我没吃过这样的亏,我佩服了!苏家的剑法毒!我知道刚才他还算是顾面子,手下留情,不肯要我的命。我败了,就算你们也都败了!”那边苏振杰说:“对!他败了,也就是你们都败了!”
  穿林虎却双斧高抡,暴躁地大喊说:“我不服!”推开他的大哥,又奔向苏振杰,咔咔咔咔一连四斧。苏振杰却只回了一剑,又跑开了。那边踏岭虎舞着双剑,出洞虎一手挺刀一手掏镖,相继也奔了过来,苏振杰一边喊着:“倚多为众不是人!苏三太爷不跟你们斗啦!反正你们败啦!”一边抹头曳剑向西去跑。
  后边的三条虎,跟那二十多个庄丁却都齐抡兵刃急追了过来,脚步杂乱,骂声喧搅,越追越离得近。穿林虎的双斧都要砍到苏振杰的后脑上了,苏振杰又急回身,胡抡了一剑;穿林虎就一停步,要招架,他却又跑了。后面的人大喊着说:“丢人!把你苏家的贞节牌都丢了!”嗖的一声,大概是一镖,从苏振杰的左耳边擦过去了。他又狂奔,想要逃进铺户里,铺户却又都关上了门;他真喘不过气儿来了,腿也真迈不开了,就只得回身抡剑,急喊了一声,连他自己也没听明白喊出的是什么。
  这时纷纷的人众,纷纷的刀斧,已一齐将他围住了。踏岭虎高喝道:“下手!管他什么苏三少爷,剁死了他!”苏振杰的眼又乱了,并且要闭上眼等死。但这时,不!是同时,却忽由旁边的一条小巷中飞出来一只俏影,纤手单剑杀入了人丛之中。
  乌云上罩着白色绣花的纱帕,微露出黑亮的鬓发,衬托着高挑起的两道秀眉,她双眸瞪起,那长眼毛都直了起来,森厉之中显露着明丽,如秋空上的一颗寒星;她的小嘴唇紧咬着不发一句话。伸皓腕,递宝剑,青光绕着那绣着细碎红花的素缎袄,锵!锵!猛磕开了刀跟斧,只听哎哟一声,那使双剑的踏岭虎就倒下了。
  穿林虎怒声喝道:“哪里来的毛丫头!”双斧并抡,却见剑光逼向前来,才两合,他就觉得右臂一疼,一只板斧掉地。众人刀枪齐上,然而禁不住那口宝剑使得比绣花针还轻巧、灵活。出洞虎乘隙飞来一支镖,不料姑娘的眼快,疾抬左手,像捉蝴蝶似的就给捏住了。寒光又抖,众人纷退,并有人受伤栽倒。那早就跑到一边的苏振杰又乘人不备,把一个庄丁的大腿砍了一剑。姑娘却一连杀伤了六七个,地下淌的血染得她粉红小鞋更显得红。姑娘的长处是手疾眼快,身躯灵敏,剑法高超熟娴,她如同一朵娇美富丽的牡丹花,舞动着风,急急地飘荡,驱得那众人像蚂蚁苍蝇一般纷逃。
  忽然,出洞虎又打来一支镖,铛的一声,被姑娘以剑磕落在地。出洞虎才要打第三支,姑娘一面挺剑驱众人,一面扬纤手,将来的那支镖反打了回去。真准!出洞虎没有闪开,镖中肩头,刀也落地。姑娘也不看他,又追上了一个,一齐砍倒了,挪腾娇躯,跳过了这卧地如死狗一样的人,又向东追去。
  此时只剩了几个人向东惊奔,没命地逃奔,苏振杰在这边大喊着:“追!追呀!杀尽了他们!妹妹你别饶他们!”耿四在那边骑在马上也叫着:“好!好!”孟广舞着双钩欢呼,看得人都眼直,都跳起,喊:“啊!好姑娘!真厉害!真高呀!”
  姑娘苏小琴身如风,剑似电,身随剑进,正追杀着,忽有一人空着两只手,以胸迎剑而来。小琴这才敛住了剑,收住了脚步,这个姿势比孔雀开屏、白鹤亮翅更为美丽,更为飘忽。对面这人正是脸上的血还没有擦净的吞山虎,他抱拳说:“请苏姑娘手下留情,如若不然,就请杀死我吧!我们与贵府上原有交情,后来虽也有点小小不合,可也并未相扰过。今天的事是怨你家三兄不该开口伤人,也怨我们来得太鲁莽,我们不知粉金刚的剑法那样狠毒,更没想到小霸王苏老太爷家中还有一位盖世的女侠。我们认输了,这次算是败了,但两年以后再见面!”
  小琴微微地冷笑,说:“你既认输,我们也不便逼你过甚,但是地下伤的这些人……”
  吞山虎又抱拳说:“这事情姑娘放心!我们鲁家兄弟也不是不在江湖交朋友的人,还知道自作自受。伤了的我们抬回去自己治,死了的也抬回去自己埋,官人若是出头,我们自己去打点,绝不能把半点官司拖到贵府上。只是,两年?”
  小琴又冷笑着说:“两年也罢!两个月也罢!二十年也罢!我们苏家不怕你,我更不怕你们!”
  吞山虎又抱拳说:“好!那么就请姑娘保重!”
  小琴又发怒地扬起剑来,说:“别说这废话!你真要惹得我杀死你吗?”吞山虎的那张带着血的大胡子脸上也现出来冷笑,他抱抱拳就走开了。
  这里姑娘持剑生着气,眼睛也不去瞧身边的人,忽然有苏家的一个仆人,把她遗在那小巷里的胭脂马牵了来,并递给她鞭子。她就收剑上了马,耳边还听得人语纷纷,并听她三哥苏振杰高声叫着说:“妹妹!等着我,咱们俩一块回去!哈哈!今天我也胜了!你也胜了!”她就连声也不应,头也不转,就吧地抽了一下鞭子,催马向街外走去。
  少时出了东关,踏向了风沙滚滚、野草萋萋的旷野,又少时已经望见了他们的隐凤村。忽见道旁走着一人,手提一个纸包儿,似才由城里买了东西回来,正是家中新来的客人李老英雄李国良。
  昨天晚间,小琴不过在李老英雄进里院的时候,偷偷看了一眼,并未正式见面,所以现在她倒有点作难,心说:招呼不招呼呢?但这么一斟酌之间,马已掠过去而进了隐凤村了。
  村中有几个没有跟着去的仆人,还不知东关那边的事,不过看着小姐的神情有点另样,都不禁发呆。小琴的马却由偏门直驰进了里院,甩了马,就笑颠颠的,挟着宝剑往院里去跑。她心中高兴极了,真从来也没有这样高兴过。
  走进来里院,就见那一朵朵的牡丹花都像带笑迎她,她也要过去对着每一朵牡丹花诉说她刚才的英雄事迹。但是突然间一抬头,她看见西屋的那绛色窗帷又撩起来了,又现出来那双明亮的大眼睛,带着笑的可爱的脸儿。她也笑着,止住步,点点头说:“大姐!你没出门呀?我今天可真……”又想:她一点武艺也不会,我跟她说了,她也是听不懂,倒还许吓坏了,于是就不说了,又笑笑说:“大姐!待会儿请过我这屋里说话儿来呀!”窗里也笑着答应了一声声音真娇嫩。
  小琴跑进了屋里,叫着:“妈妈!”何妈妈这时却没在屋里。她把宝剑放在桌上,又跑过去揭窗帘,却见西屋的窗帘也还没放下,那隐隐的可爱的身影儿似乎还在向自己的屋里看,心里就说:她也是羡慕我吧。
  放下了窗帘,她就转身倚着窗遐思,想着刚才的情景;高兴了一会儿,可又渐渐觉着索然无味了,顿顿脚说:“这算什么?”真的,这就值得夸耀吗?鲁家五虎不过是江湖小辈,又不是名镇南北的万里飞侠!那还值得矜夸,这,这算什么?……
  她在屋中走来走去,仿佛太兴奋了,有点站不安,坐不住,就想:我看看李大姐去吧!于是她先摘下头上的纱罩,又抽了抽身上的土,更换了一双花鞋,对镜又擦擦脸,重敷了脂粉,再点了红嘴唇。开门出屋,见西屋的绛色窗帷依然高挂,那可爱的李大姐正笑着向她点手。
  向来也没有人对她这样亲近过,所以她心中欣悦,脸也立刻就红了。她含着笑,摇动着两只胳臂,姗姗地过去拉开了门,就走进了西屋。屋中原来只是李大姐一个人,下半身盖着毯子,坐在炕上。
  小琴就说:“哟!这屋里怎么没有别人?用的人她们都哪儿去啦?”
  李大姐细声细气地说:“赵妈是刚出屋去的,我也没有什么事,不必叫她啦!”
  小琴生着气说:“这些个家人里,有客来住,不知应酬着客,可去干她们那些杂事!”
  李大姐笑着说:“不要紧,我又不是外人,客气什么?妹妹请坐吧!可惜我不能够下地,真,真不恭得很!”
  小琴又笑笑,她见李大姐的面上虽不像有什么病的样子,可是两条腿真真地连动转也不能,用那条羊毛毯子包得很严,连脚都不露出来。她就不由得将眉皱了皱,问说:“大姐!你得的什么病呀?腿不好吗?可是我昨天晚晌见你进来的时候,也不是不能够走路呀?”
  李大姐点点头,又微微叹息地说:“腿倒是能够迈得开,只是走不了太远。”
  小琴说:“您的脚一定是裹得端正,又小。”说时是笑着,但心里可又觉着不大对:人家用毯子把脚遮得这么严,也许就是因为脚不周正,太大太难看,怕人笑话才这样做,如今我这不是故意揭人家的短处吗?于是赧颜地看着李大姐的脸,见那脸上倒没有羞愧和不悦的神情。而且因为小琴坐在炕沿,离李大姐所坐的地方不过二尺,谁的脸上有个小红痣都看得清,她就愈觉得李大姐的皮肤虽不娇润,也不白,但是很可爱,尤其可爱的是那大眼睛,怎么这么好看呢?挖下来给那“少年侠士”嵌上去才好呢!
  李大姐的眼睛真摄去了她的魂灵,她心里又发妒,就也在炕上盘起了腿,故意把亲自绣的窄小端正的小花鞋显示在李大姐的眼前,李大姐果然羡慕地说:“妹妹,你长得有多么好看呀!”
  室中,擦着蜡的乌木器具都发着光,能照得见俩人的影子,座钟嗒嗒地响着。李大姐的语声儿真比这钟摆的声儿大不了许多,所以小琴得注意地去听,就听她细声宛转地说:“我,比妹妹差得多了!你知道的,自从前年我母亲去世,我妹妹又……”小琴赶紧问说:“大姐是还有一位妹妹吗?那么,我李伯父是有两位姑娘啦?”李大姐显出来愁容,说:“因为妹妹得病死了,我母亲才也忧急而终。我父亲他老人家经此变故就突然改了性情,什么生意也不做了,成天抽烟喝酒;家里本来就没有钱,因此就更穷啦。我又因为去年秋天,受了江上寒风所吹,得了腿病,不能伺候他老人家,这才想到,到你这儿来。好在你这里的大叔跟我父亲当年是生死之交……”
  听到这里,小琴不单十分悯恤李大姐的遭遇,而且颇为惊讶,就又赶紧问:“不是因为……”自己的脸不知为什么先红了,就难为情地笑着说:“我可是听说您来此不是长住,不过只是路经此地,是李伯父要送您到平阳府去。大姐!我应当给你道喜啦!”她拍着手笑着,又看李大姐,奇怪的是人家的脸并没红,只微微叹了口气,这使得她更惊讶了。就见李大姐摆摆手——这手可很粗,好像常在家里劈柴、烧火,洗衣裳似的——低着头表现出忧郁。
  小琴就把身子凑近了一点,低声问说:“莫非你不喜欢李伯父给你找的那个姐夫?你觉着不好?”
  李大姐的脸仍然没红,只皱眉说:“我是不愿意离开江南!”
  听到了江南,苏小琴的眼前就好像飘动起来无边的滔滔江水,那边有比洛阳更多更好的牡丹花,更有一位手持宝剑的英俊少年侠士。她神驰了一会儿,便也忧闷地点头说:“可也是!我虽没到过江南,也想着那地方一定比北方好,那里又不是没有出众的人才,李伯父他何苦要把你嫁到北方呢?”由此,她就专心地问说:“大姐,你可听说江南安庆府最近出了一件事?”
  李大姐又笑问说:“什么事呀?安庆府可是在江的北边,并不是江南,我们这次由那儿过的时候,还歇了两天呢。”
  小琴却脸红了半天,才说:“我是听说那里出了一位少年侠士,杀死了江湖间最有名的好汉万里飞侠高……”
  李大姐听了这话,面上却突现惊讶之色,急忙把头摇了摇,说:“我不知道,也许有,但我没有听人说!”
  小琴觉得无限的失望,沉默地发了一会儿呆。这时就听院中脚步声咚咚,有人高兴地叫道:“妹妹,你回来了吗?”是她三哥的声音。小琴就赶紧下了炕,又向李大姐嫣然地笑着说:“大姐!待会儿再说话!”李大姐也笑着说:“妹妹有工夫可就来呀!恕我不送啦!”小琴说:“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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