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酒醉歌残丽人舍
2025-07-02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小琴跌下来的正是前院,巩四爷叫仆人庄丁都不准近前,他从内宅叫出来四个仆妇,一齐上手将小琴搀起,小琴却连眼睛都不能张了,两只穿着破了的小花鞋的脚也立不住。巩四爷说:“快!快送到里面去吧!快些救!”这时,李剑豪跟云媚儿也都赶到这院里来看,巩四爷也不理他们。
  连仆人、庄丁和童如虎的那些徒弟,也都把这件事的大概看明白了,都觉着不平。有的向李剑豪撇嘴,有的瞪眼,有的骂着说:“什么东西!狼心狗肺!”李剑豪却面色苍白,只是冷笑,他的两脚也站不住,又被那妖妖娆娆的云媚儿给搀回小院去了。
  这里巩四爷也沉下了脸来,说:“这样的男人女人,一刻也不能再留在我们家里了,把童师傅请出来,将他们赶走。”立时就有徒弟们到另一个院里,把童如虎请出来。
  童如虎头上的血还没有洗干净,也是得搀着才能走,巩四爷向他把话说了,他却连连摆手,悄声儿说:“别忙!别忙!慢慢地我必要叫李剑豪走!”
  巩四爷说:“连那姓云的女人也得撵走!”
  童如虎说:“那更得慢慢儿的,谁叫她是我的表妹呢!没法子!”徒弟们都觉出这个师傅太泄气啦!

  此时,忽然又有个男仆从外面跑了进来,惊惊慌慌地说了一阵话。原来是那于铁雕抛下了尸首走了,随后可又来了个姓楚的——就是楚江涯。他看见那几具尸身,正在徘徊着,疑惑、发呆,不料衙门里的捕役快手崔七、神抓小吕带着许多人就来到,就把楚江涯当作了凶手抓走了,现在门前还有官人要见童师傅。
  童如虎却又发横了起来,说:“正对!正对!姓楚的正是凶手!咱们就往他的身上推,也不能得罪了我的表妹夫。”他好像还不知道,由房上又坠下来的一个女人的事。他就叫人搀他出去,满嘴胡说八道地去应付捕役,去诬赖那倒霉的楚江涯。
  此时仆人、庄丁、徒弟们都不敢多说话了,巩四爷更怕去见官,就赶紧回到了内宅。内宅里,那咳了血的美剑侠苏小琴是已被人搀到东屋的一张床上,她的眼泪仍然不断涌流;环绕着她的是本宅的四太太、大少奶奶、二少奶奶、跟小姐,还有许多仆妇和丫鬟,都直询问她的来历,但苏小琴却不肯说。
  虽然小琴只说:“我是洛阳人,姓苏,父亲哥哥都在家里种田。我来找李剑豪是因为……”往下的话,她只是哭,却说不出来,但是这里的太太奶奶都看出来了。
  她的青鞋上虽然简简单单地扎着一朵白花,那蒙过白布的针迹依稀尚在;她的衣裤,她的簪环,都可以表现出来她是穿着重孝,并且她这种温文、柔婉,说话声儿的娇润,一点也不野,更不像云媚儿那女人,令人一看就知道是个女贼,不然也得疑惑是个娼妇。这位可怜的姑娘,纵非大家闺秀,也必是小家碧玉,由她的辫发女鬓角儿来看,又完全是一位青春处女,而且绝不是什么不规矩的私奔的人。那么她跟李剑豪是一种什么关系呢?她又为什么会使宝剑,还能够杀人呢?这都成了各人心中的疑问,然而各人都不怕她,都怜悯她,都安慰她。
  那带着金镯子的大丫头碧桃,先用一条新毛巾沾了铜盆里的温水,来给她擦去了唇边的血迹,她更显得俊美了。大少奶奶又赶紧自己取来了御赐的“七宝补血丸”,亲自拿着茶碗送她喝下去。心肠最软的四太太,为她流下泪来,说:“姑娘!你养养神再跟我们细说,我们一定有法子办!官司绝不能叫你出头去打,那姓李的坏小子跟那个坏娘儿们,我们一定都得把他送到衙门去问罪!”
  苏小琴却又抬起一只手来摆着说:“不必……”
  她又流下来眼泪,悲戚戚地说:“云媚儿是杀我父亲的仇人,但是现在,不知为什么,我也懒得去报仇了!我只是要见一见李剑豪的面!”
  四太太说:“他这样的狠心人,你还要见他干什么?我劝你就在这儿休养些日子,等得衙门对这件事不究问了,你的身体再好些了,我们就派两个稳妥的老家人,送你回家!”小琴听了这话,虽然感激,可是仍旧哭泣。
  倒是那位大少奶奶,她年轻的人晓得年轻人的心,就说:“苏姑娘你也就不用再伤心了,我们准叫你见着那姓李的就得啦!可是,你是不是想跟着他呢?”小琴对于这话,却不回答了。
  旁边的一位仆妇就说:“唉!大少奶奶还要问这话干什么呀?事情不是明摆着吗?那个姓李的一定是个坏小子,这位姑娘人老实,就上了他的当啦,因此才……”"
  小琴又哭泣着说:“也不是这样!不过我既然与他认识了,他是一个男子,我就要从一而终!因为我家中有贞节牌、节烈坊……”
  四太太一听,就惊讶着说:“哟!这么说来,还是个书香之家的小姐呢!”
  当下小琴就在这里休养着,虽然她是恨不得立刻就起来去见李剑豪,但是那位巩四太太拦着她,说:“年轻的人要是吐了血再不休养着,可真是了不得!”小琴只是啜泣着,泪都湿了那锦缎的鸳鸯枕。巩四太太去叫巩四爷,派了人去跟那李剑豪说,问他到底是怎么办?苏姑娘为他吐了血,他可一句良心话也没有。并且叫童如虎得想主意,他虽然跟这里不是亲戚,可也一半是雇用的人,不能净给这儿惹麻烦,尤其不能允许一个女贼跟个无义的男子再在此住着。
  那奉了命的仆人就先去见了那脑袋都破了的童如虎,童如虎这时不但不如虎,简直狼狈得连一只病猫也不如了,叫人搀着他,到了那小院里去见李剑豪。只见李剑豪这时正在大杯地饮酒,喝得脸都发紫了;云媚儿在旁又重新打扮了,媚笑着,一杯一杯给他斟着。童如虎也后悔不该让进来这两位魔星。他就说:“李兄弟!剑豪老爷!你看现在的事情怎么办呀?我的饭碗可要砸了!巩家快要不认得我啦!我请了你们来,原是一番好意,不想你们——给我得罪了于铁雕那些朋友,还拿瓦打破了我的脑袋,并且招来了个野丫头,杀了好几条人命。现在我是头也伤了,气也泄了,在郑州城的几年名声也都完了!可是为朋友受累,我绝没有半句抱怨。可是你们二位得想个法子啦!给我个面子吧,别再叫我往下丢人了!”
  云媚儿一听这话,就瞪起了眼睛说:“你别这么含混着说着!干脆!你是立刻要把我们两人赶走,是不是?”
  童如虎说:“我的妹妹!你明白,这并不是我的家,这是巩家庄!要是童家庄,无论你们给我惹下多大的事,我也是不能请你们走!”
  云媚儿拉着李剑豪说:“走吧!人家赶咱们啦!这么还能够在这儿赖着吗?”
  李剑豪愁眉不展地问说:“可是伤了人命的事,就算完了吗?我在此不走,就是为等着打官司!”
  童如虎摆着手说:“官司的事,李兄弟你就不用管了!早有人去打了,衙门早就把正犯捉去了!”
  李剑豪却忽然吧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问说:“正犯捉去了?苏小姐是被人捉了去了?”
  童如虎摇头说:“没有!没有!苏小姐现在好好地在这里院歇着啦!——可是那位苏小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呀?”
  云媚儿笑着说:“你是有眼不识真人,那个姑娘不是别人,就是你常常提说的那位……“
  她才说到这里,李剑豪就猛挥一拳,打到她的嘴上,把童如虎和搀着他的那两个人都吓得脸白了,觉得李剑豪真是狠心。
  云媚儿的牙跟嘴唇已被打破,都流出了血来,像是也吐了一口血似的。她也未尝不脸红,生着气,可是她不敢还言,更不敢还手,只拿着一条白绸手绢捂住了嘴。
  李剑豪又一摔酒杯,大声说:“我是立时就走!可是我走之后,不许有人向那位苏小姐去胡言乱语,即时知晓了她就是苏小琴,可也不能——不准向外人去说,否则我回来就要取你们的首级!”
  童如虎吓得脸更白了,说:“苏小琴?哎哟那不就是美剑侠吗?……”他自言自语地发着怔。
  此时李剑豪就命人去备马,命云媚儿去收束行李。童如虎此时又有点变了主意了,说:“要不,你们二位不必走了!我给你们另找地方住吧!因为你们一走,我可更难办了!”
  李剑豪说:“我既已决定了走,你再留也是不行了!童兄!打搅了你两三天,我也实在愧对!我们走后,你可以去跟苏小姐说,就说我跟云媚儿已成了夫妇,我已把她看不起了!”
  童如虎又怔了怔,就点头说:“这行!这行!我都会说!”
  李剑豪又说:“你们可不能疑惑我跟她是什么暧昧之情,她是闺门小姐、世家之女,我却是个江湖人、卑贱之人!”
  童如虎说:“这倒是李兄弟你太客气了!不过,事情我已经明白了,苏姑娘虽然跟你相识,可是人家乃是千金小姐,你也是磊落的男子;你们是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堂堂正正,一点什么邪事儿也没有。你跟我表妹云媚儿糊里糊涂、马马虎虎,可是以后也是名正言顺的夫妇了,对不对?”云媚儿又不禁掩着嘴笑了。
  李剑豪也点点头,又饮下一大杯酒,就催着快走。此时他似醉似醒,又疯又狂,忽然大喜,忽然暴怒,忽然仿佛又要流泪。好容易童如虎才把他送出了大门,云媚儿扶着他,他才骑上了马,又向童如虎拱手,说声:“再会……”云媚儿也上了马,面有洋洋的喜色,回头来,斜眼瞪了童如虎一下,她就挥动了丝鞭,跟随着李剑豪走了。
  这里的童如虎倒发怔了半天,随后回到庄里,却又振起了精神,洗脑袋,上药,想着得去细细看看那美剑侠,别得罪,多拉拢,慢慢地再套近,自然就慢慢地熟了,这可是比云媚儿又好得多了,要是能帮助我护院,贼更不敢来了!何况李剑豪叫她伤心,我又能得她欢心,这也是机缘凑巧!于是童如虎找了一顶好帽子,戴在头上,他要去拜会苏小琴了。
  童如虎又进了内宅,见了巩四爷,说是李剑豪、云媚儿都已走了,他们那一对招事的男女不会再来了;只是那来找李剑豪却在这里吐了血的那位姑娘,却大有来历。她名叫苏小琴,外号人称美剑侠,是洛阳隐凤村里的人;父亲新故,原名叫苏黑虎,哥哥有好几个,其中有一个做过知县。巩四爷听了,就更是有些惊讶了。然后童如虎又说:"我得去见见她,因为算起来,她的爸爸还是我的师父呢?她是我的师妹子。”
  巩四爷把他拦住,说:“她的兄长既是一位县官,她就是官宦之家的小姐,在这里住着,连我都不能去见她,你是个护院的,哪能够去见人呢?”
  童如虎听了,不由就大不高兴,说:“那么,她就在此处杀伤了人命,衙门中的捕役若是来了,莫非也见不着她吗?”
  巩四爷点头说:“那不但要见,还要去打官司,连你也得去打官司!你那两个才走的表妹表妹夫,也都得由你找回来,一同去打;这儿丢失的那几锭金子,也全都得追回来,因为本来就是一案。”
  童如虎一听,焦黄的脸色不由又吓得有些苍白了,赶紧笑一笑说:“我是说着玩!其实有那个姓楚的人在衙门里顶缸,官司早就完了。不过我还是得见见苏小琴,因为那个姓李的临走之时曾有几句话,我得去告诉她!”
  巩四爷说:“你可以告诉我呀!”
  童如虎说:“本来苏小琴是李剑豪的媳妇,可是现在李剑豪又爱上了我的表妹,他们两人走了,成亲去了。临走时叫我告诉她,说是把她抛了,永远也不要她啦,叫她莫再胡思乱想,快点打正经的主意……我倒觉得她年纪轻,遇见了这么个人,倒是怪可怜的!”
  巩四爷却说:“人家也用不着你来可怜,你还是回你的院里,养脑袋上的伤去吧!”童如虎也不觉得没味儿,还以为四爷说叫他把头伤养好了,再来见小琴呢——他笑着就走了。
  这里四爷把大概的意思去告诉了四太太,四太太又赶紧去见小琴。小琴听了,又抽搐着痛哭了一阵,自认是隐凤村苏家的小姐,但因为家门名声的关系,不愿向人露出真实;又说李剑豪与她也没有什么暧昧之情,只不过……她就把李剑豪女扮男装在她的家中避难,因此耳鬓厮磨情意颇冶之事都略略地说了。
  四太太一听,就更生气:"好个没良心的坏小子!他骗了你,他又去找那坏娘儿们来气你,今天不是你救了他,他还能够活?可是他不但不报恩,反倒无义,他还骂你,气得你吐了血,他们又一块跑了做夫妻去啦!这样的人迟早得叫他遭报应!”
  小琴听了这话,她的心虽然已伤透,可是仍未灰心。她不信李剑豪真能这样地无情,必是一时受了云媚儿的迷惑,才这样的。她在此歇了半日,到次日就觉着精神好了,可是因为巩家的人执意留她,楚江涯又被诬陷在监中,还不知道官司怎么样,所以她还不能够走。并且她连屋门也不出,只在屋中跟那位四太太谈谈闲话,有时也运用着她那灵巧的双手帮助巩家少奶奶做一些针线,不知不觉就消磨过去了一天。
  如此,一连三日都度过去了,这时楚江涯已经冤枉得伸,而且出了监狱。——他的官司多亏是那于铁雕自己挺身去到县衙,不但说跟楚江涯毫无相干,就连苏小琴跟李剑豪之名也没有提出来。他只说:“我们都是走江湖卖艺的人,因为这些日买卖不佳,同伴的心绪全不好,又因为都喝醉了酒,所以才自己跟自己打了起来;如今是死伤自己认命,绝不愿打官司。”县衙门里也是早想给巩家庄圆面子,免麻烦,既然他们都愿私了,也就不加追究了,并且把楚江涯也给放了。
  楚江涯离开了县衙,想见见于铁雕,已经见不着了。他在街上听人细谈了巩家庄所出之事,才把这件事弄得明白了。他就到巩家庄去,要见苏小琴。到了那里,巩四爷因为小琴没提说过跟楚江涯是有什么认识,以为他也是李剑豪的那一流人呢,就不让他见。楚江涯无奈,只得又回到城里。
  此处有一家大买卖是中牟县的人开的,掌柜的跟楚江涯很是熟识,他就住在这里。这家大买卖每天来往的人很多,由那些人的谈话中,楚江涯又知道县衙里押着个店里的伙计,名叫猴子,新近又抓着个穷酸姓邹,这两个人都偷过巩家的金锭。又听说那云媚儿跟着那个姓李的,二人并马而行,俨如夫妇,是往开封府去了。这些事楚江涯倒不大关心,他只是托了这上的伙计到巩家庄去打听苏小琴的消息。
  又二日之后,这天在将要用午饭的时候,忽然那伙计回来说是那位姑娘已经骑着马走了,一位巩家的人挽留不住,童如虎又直讨人家厌烦,人家才走。
  楚江涯就赶紧问说:“是往哪边去了?”
  伙计说:“是往南去了。”楚江涯慌慌张张,叫人赶紧给他备了马,他就赶紧去追苏小琴。
  往南追了约二里,便于道旁将小琴追住了,他说:“苏小姐,你也不必到中牟县我家里给我想什么法子去了,我早就被释了,官司也都完了,你都放心吧!”
  小琴却停马回首,说:“我不是想往中牟县,我是还要去寻李剑豪!”
  楚江涯听了这话,不由又是皱眉,说:“李剑豪已经跟云媚儿走了,你再去找他们,太……太不方便了!”
  小琴说:“我找他——是因为还得问他两句话;我找云媚儿,是还得报父仇,他们二人现在一块儿,我更要去找!”
  楚江涯说:“依我说,你话也不必向李剑豪去说了,仇也不必跟云媚儿去报了!”
  小琴说:“楚大哥!你不必管我了,你快回中牟看嫂子跟小孩儿去吧!”
  楚江涯说:“我若不见你回到洛阳家中,我绝不放心,你走到哪里,我还得跟随你到哪里!”
  小琴不耐烦地说:“你太多事,跟你有什么相干呢?”
  楚江涯说:“并无相干,我只是爱护着姑娘,我知道——请你恕我冒昧了!我知道李剑豪他绝不能对你有情有义,他宁可跟云媚儿在一起,也不能跟你——见面。我劝你灰了心吧!忘了他们吧!回家去吧!”小琴低着头,脸都红了,同时泪也落了下来。
  楚江涯又说:“详细情由我都晓得,我只是不能够跟你说……”
  小琴忽然瞪起来泪眼,问说:“你快说!告诉我——李剑豪为了什么才对我这样?”
  楚江涯叹了口气说:“说了出来也是无用,你必定更伤心,更要找他去了!”
  小琴说:“你说明白了,我也就回家去了!”
  楚江涯点头说:“好!那么我就说!只因为他在你家里住着的时候,曾经做过一件大错之事!”
  小琴就诧异着问说:“什么事情他做错了?你快说!”
  楚江涯却叹息着,说不出来,良久才说:“他不该,他不该男扮女装!”
  这句话,小琴真就信了,并且使她回忆了起来,当时牡丹花开、庭中月明,她与那女装的李剑豪绻缱之情,她的心中更是悲痛。又急忙擦擦眼泪,向楚江涯说:“你还是不要管我吧!我在江湖上能够受什么欺负吗?你这样是对不起我的嫂嫂了,你快回去吧!”说着,她鞭马向南就走。
  楚江涯又追赶上,并大声说:“应当往东去!我听说他们是往开封府去了!”
  小琴说:“好!我也认得开封!”于是她顺着向东去的大道,拨马去走。
  楚江涯可又跟着她向东来了,小琴不禁怫然不悦,但楚江涯却解释说:“我也要往开封去,但并非专为护送着姑娘,我是为着开封的陈文悌是我的好友;他因他兄弟小陈三之事,见了李剑豪就必定拼斗,我得去给他们劝解!”
  小琴就沉着脸说:“你走你的,我走我的,谁也不许管谁!”
  从此小琴虽然知道楚江涯在后跟着她,她的马快,楚江涯的马也加快,她歇息一会儿,楚江涯就也歇息,真厌烦,她绝不跟楚江涯说一句话;可是她不大认识路,都得听后面的楚江涯说:“往北!……再往东……”。
  她虽不再像以前那样看得起楚江涯了,可是觉得路一定指示得不错,她便遵依着去走。晚间找个镇店住下,他不知道楚江涯住在哪里,次日清晨再往东去走的时候,又发现楚江涯是在后面跟随着她了。她认为楚江涯就是这种脾气,脸皮太厚,她简直连回头正眼看看也不,她的一颗抑郁的心仍然时时地思念着李剑豪。虽然在巩家庄所见着的李剑豪已经令她够伤心的了,她却仍然不信,她必得见了李剑豪痛哭一场,说上千言万语,那时候她才能够死了心。不!她想那时候李剑豪必定抛弃了云媚儿而来爱她的;她是从一而终,无论李剑豪成了什么样子,她也不后悔。
  当日的晚间,她就到了开封府汴梁城内,找了一家店房,她就向店伙说明了李剑豪跟云媚儿二人的容貌,问店伙看见了那两个人没有。
  店伙却摇摇头,笑着说:“汴梁城一天来来往往要有多少万人,我那能够认识呢?”
  小琴又问到了陈文悌,店伙立时就说:“哦!陈二爷可是我们这里有名的人物,无人不知镖行陈家,他跟中牟县的凌霄剑客楚江涯楚少当家的,是最有交情!”
  小琴没想到楚江涯在这里竟是这样的有名,只可惜一进了城,街上的人一多,就与楚江涯分了手,现在也不晓得他是住在哪里,遂又问说:“陈文悌住在什么地方?”
  店伙说:“大相国寺的西边,就是陈家聚兴镖店。那本是陈家累代相传的大买卖,今年春天才让给人做,可是他的兄弟小陈三依然是那店里的大镖头;不过最近是受了伤了,在家休养。陈家的房子就跟镖店连着,陈二爷春天到洛阳去玩了一趟,回来就说那里有一位美剑侠,武艺比他还好,所以他不愿意再做保镖了,也不再抡拳练武了,天天只是请客、吃酒,问柳寻花,下棋养鸟;人家本来有钱,就是不保镖,这一辈子也不愁衣食了!”
  小琴点点头想着,如今倒很盼望陈文悌兄弟替她出气,去找李剑豪,惹起纠纷。因为那样一来,自己才能够跟李剑豪见面,否则这茫茫人海,往哪里去寻他们两个人呢。
  当晚小琴就宿于店中。次日上午饭后,她换上了一身青布的新裕袄袷裤,又换上了一双青布鞋,她的辫根也用青绳儿扎着,脸上不施脂粉,戴着白银的耳坠,拿着一块青绸手绢;就叫店伙把屋门锁上,她走出去了。汴梁城的大街比洛阳城里可热闹,此地的妇女穿的衣裳也多半富丽,街上走的拿着刀、钩,横眉立目的镖头样子的人也不少。小琴却如一个小家的女子,又穿着孝,在街上走,也不大惹人注意。
  她就听见前面走的几个人都说:“到相国寺去逛逛!”于是她也就跟随着去走。见往这里来的人很多,不远就看见了有一座大庙,门前摆着许多卖升斗簸箕的、卖种种家用器具的和把一些零碎的绸缎钉在墙上、为叫妇女们买了去做鞋的。这里就像是乡镇间每月逢一、四、七,或者二、五、八所常见的“会”似的,是一个大集市。
  可是小琴未到庙门前,她就止住了脚步。因为路北有一座大栅栏,粉墙上写着是“聚兴镖店”,还有两个字是“陈家”;本来经白灰涂过了,可又被雨水冲的显露出来。镖店旁边是有一座高台阶的黑漆大门,门旁边钉着两幅木牌,上刻着“孝义堂陈”的字样;大门洞里悬着大灯笼,上面也写着“陈宅”二字,小琴想着:这一定就是陈文悌的家了,可是我跟陈文悌见过面,他也认识我,但是我们那时是打架呀!如今忽然要去拜访他,跟他打听伤过他的弟弟的那个李剑豪,岂不得碰壁吗?即使见了面,也是难为情的!”
  因此小琴就又走过去了,来到相国寺的门前,见里面更是热闹,许多的人——尤其是妇女都往里走,她也就走进去;见里面商家林立,百货更是齐全。又往里走,就听见了锣鼓之声,人密密地围了个圈子,里面刀光闪闪,原来是卖艺的。她就疑惑:莫非李剑豪来这里卖艺啦?他手里没有什么钱我是知道的,云媚儿本来又卖过艺……·这里边真许是他们?”但是人太多,小琴不便往里去挤,就在圈子外面等着。
  等了半天,里边的锣鼓才止,人多半散了。卖艺的一个大胖子,光着脊梁,手托着个铜盘,里面不知是些什么药,大骂着说:“舍不得花钱买药,就妈的不用白看玩意!跑什么?你在这站着给咱助助威,也算够朋友;妈的一散,是什么东西!”又说:“咱这药是专治五劳七伤,咳嗽吐血,还治女儿痨,相思……”招得一些站住还没走的人全都哈哈大笑,小琴却赶紧走开了。
  又走了走,就想想自己身边还有多少零钱,应当在此买一点什么物件。
  她想要去买两只木梳,并要买一把小小的剪子和鞋面子等等,因为这次来到开封,还不知道能够见得着李剑豪不;若见不着,还得要往别处去找,不定还要跋涉多少路呢!不定要受几许的风尘呢!虽然在旅途上也很难有工夫做做针线,但鞋破了总要自己做的,衣服破了总要自己补的。
  于是她就到了一家专卖妇女用品的铺子里,去挑选,买了几件东西,给了钱,她就转身出来,但见眼前的人越来越多,并有五六个都像是镖头样子的年轻人,都很快地往里去走。有个人说:“往里边去了!那次在朱仙镇遇见的就是他们两个,妈的!今天饶不了他们!”又有个人回着首向后面的一个大声嚷嚷,说:“快去请陈二爷!……”
  小琴惊愕地就站在这店铺的门首,店铺柜里的伙计也钻出来到门外看,走过来一个熟识的人,这伙计就把那人拦住,打听着说:“怎么回事呀?”
  这个人就说:“是在朱仙镇伤了小陈三的那个人,带着老婆逛庙来了,被聚兴镖店里的人看见了,追了去要找麻烦,一定得揪打起来!”说着这个人也赶忙着往里看热闹去了。
  此时人都乱了,小琴的心里更急,她猜出这必是李剑豪跟云媚儿。虽然他们夫妻一般竟自出来闲游,是很使小琴生气的,但小琴又真怕剑豪被那些人给打伤了。她就也要追赶了去,却又因人太拥挤,使她迈不开步。这时忽听身后有人喊着说:“躲开!快躲开!”有个人还猛力地推了她一下。
  她回头去看,见是有几个镖头样子的人给开路,从外面却来了穿着全身绸缎的楚江涯。旁边的人果然都紧让路,有人悄悄地互相私语说:“这就是楚少当家的!中牟县来的!”
  楚江涯气派十足,高步阔视,但他一眼就看见了小琴,就进步前来很和蔼地说:“苏小姐也来啦?请你放心,今天绝不能出什么事,有我在此,就不能叫他们打起来。小姐快回店房去吧!待会儿我一定亲自去给你回话儿,也许我就把剑豪也拉了去!”说着,他拱拱手,就忽忽往里而去了。旁边有很多人都注意小琴,小琴却也不走,又到那家店铺的门前站着来看。
  站了半天,见里面又乱了起来,人又都往外来挤,只见楚江涯和李剑豪随谈随走,同时出来了。李剑豪穿得也很阔,旁边就跟着那红裤儿绿袄,一连浓厚的脂粉,梳着个特别的头髻,戴着金钗、金簪、绒花、绒凤一大头的云媚儿。李剑豪也时常转着首跟她笑并低声谈话,招得后面跟着的那些人都直拍巴掌。此时小琴的脸都红了,都替他们觉得难为情。但李剑豪还是谈笑自若,跟云媚儿简直可以说是“丑态百出”了。那云媚儿原来就脸厚,如今更觉着得意了,连楚江涯对他们都有点皱眉。
  半天,这一大堆的人才挤了出来。相国寺里地方这才显得大了,人才能够缓过点气来,耳边也觉得清净了一点。可就听这里的人纷纷谈论,东一言西一语的,被小琴听了来不少。原来,要不是楚江涯赶到了给他们排解,那些个镖头早就把李剑豪、云媚儿打了。可是这件事情还不能完,陈二爷还没出头呢!陈文悌平日虽好说话,可是小陈三的伤现在没好,他在家里听了这件事情也不能够依呀!
  ……又有人谈云媚儿,都说那一定不是个好东西。

相关热词搜索:洛阳豪客

下一章:第十七回 落魄风尘怜女侠

上一章:第十五回 血泪飞洒巩家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