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落魄风尘怜女侠
2025-07-02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由是李剑豪与云媚儿就走了,他们是往什么地方去了,是不是真已成了正式的夫妇,便无人知晓;不过开封府的小陈三伤势还未愈,他的哥哥陈文悌就又被李剑豪的宝剑所伤,不出一个月就死了,这真是大家所想不到的事。在他家办丧事的那天,各地的镖头,四方的豪杰,连登封县的鲁家五虎都来到了,大家纷纷谈论着李剑豪、苏小琴、云媚儿的事,——当然就得把楚江涯也拉在里面,因为要没有他,陈文悌还死不了呢!——陈家的这些朋友个个都擦拳磨掌,说是非得把李剑豪捉住,摘下他的心祭奠陈二哥。对云媚儿那荡妇,他们是不屑于理,听了苏小琴的事,除了鲁家五虎,全都对她不胜同情。当时就有几个人,就是小陈三、腾云虎、铁掌高、大刀刘、飞叉孟、金镖赵以及路过开封的汉阳名镖头江中龙,都在灵前焚纸烧香,立下誓愿,决定要去找李剑豪,为死者复仇;这些人里可没有楚江涯,他是死者生前最好的朋友,而且是最有名的人物,但今天简直没有一个人理他。
  他并不惭愧,他只是伤心。好容易等到把陈文悌下了葬,他到亡友的坟上洒了几点眼泪,默默地祝念道:"二哥!你不要瞑目,你等着我见了李剑豪,那时,你就知道你的朋友了!”随后他就匹马单人,落魄似的回到了中牟县。
  到了家中,一看,孩子已经出了弥满月了,倒还很健壮,妻子也平安,柏秀卿立时就把他推开,说:“你是孩子的什么人呀?你快走吧!到外边胡闯去吧!坐牢狱去吧!跟什么李剑豪云媚儿交朋友去吧!反正你为的是苏小琴,可惜人家不理你!”楚江涯的脸通红,他更觉得奇怪,怎么这些事全都叫太太知道了?
  他无精打采地仍旧到书房里去住,歇了两天,他又到城里去了一趟,城里的亲友朋友和买卖家的掌柜的伙计,凡是认识他的没有一个不向他打听的,原来他的那些事,以及陈文悌之死,已经没有人不知道了。嘴直的人就责备他,说他不该把李剑豪带到开封去见陈文悌借钱,不然陈文悌也不至于死!楚江涯独自也无法子辩解,只好叹气,表示着惭愧,恨自己做错了事。从此他简直也无颜再进城里去了,可是不进城又不行,因为他得向南来北往的人打听李剑豪的下落,早先说劝苏小琴不要寻李剑豪,如今他的心更急,非再是见见李剑豪不可。
  他常常进城,两只耳朵专打听李剑豪跟苏小琴的那些事情,可是连过了两个多月,也是没有他们的消息跟踪影。新年也过了,他的身上早先受的伤已经完全好了,小孩也越长越肥大,真可爱,柏秀卿也不再拿往日的事情讥笑他,只是他可忘不了往事。第一是每年到这个时候,陈文悌总要来给他拜年,如今陈文悌的坟墓已拱,外边的人还都说是因他盟弟勾来了歹人,他才致死的。第二就是苏小琴,虽然人家对他早就已无情无义了,可是他对人家还是忘不了。
  每当晨风乍起,天色微明,这时候他就要在院中练剑,预备将武艺学深,将来好替陈文悌报仇。但若到了夜阑人静、残灯发昏之时呢,他可又在书房里,——并把门关严,再往窗外看看,然后才开了书柜的锁,取出了那幅白罗巾和一双红睡鞋,他这时就仿佛是做梦一般了,也许喜欢,可也许就连声叹息,但结果是后悔的、自责的。锁起来这两件东西而冷观着壁间悬挂的宝剑,他发着冷笑,说:“苏小琴不过是个痴情任性的女子罢了,她与我何干?倒是她所爱慕的那李剑豪,是我的仇人,我若不将他杀死,对不起我的陈二哥,也难以与江湖朋友们再见面。”
  一半是进城去看新年的热闹景象,一半是在上元节他要出个风头,他就住在钱庄里。上元节一共是五天,从正月十三那天起,就在钱庄的门前搭起来很高的一个架子,挂上了一个头号儿的大花盒。城里的人全都轰传动了,都知道楚少当家的今晚要放花盒了,因此连城外的人也都知道了,只要在城里有地方可以借住的,全都进城来看花盒。天还没有黑,钱庄的门前就挤得都出不了人啦,街两旁的人也齐都站满。好容易才盼到了天黑,先放鞭炮,随着又放“炮打灯”和什么“飞天十响”“五鬼闹判”,真是火树银花,一齐开展,最后才点放花盒,那纸做的盒子,先后落下来两层,都是以烟花做的什么葡萄架、花障子、“刘海戏金蟾”、“张果老骑驴”、“富贵有余”等等,真是灿烂绮丽,变化迷离,招得那些看的人全都叫好,欢呼;即使不嚷嚷的人,也全看得发了呆啦。
  这时候,钱庄的柜房里却摆着一桌酒席,楚江涯同着几个都是本城的富商,在一起饮宴谈笑,他虽不亲自出门去看花盒,但是听见了外面那如潮水一般滚涌的欢声,他的心里也十分高兴。
  明天也是如此,后天是十五日,城中灯光灿烂如锦,天空明月圆润如璧,但是没有什么人去看,都来看花盒,因为今天不但是花盒加多,烟火也特别的新奇。人更挤了,简直到了子时之后,人还都没有散,花盒还没有放完,这时候楚江涯在柜房里与人推起牌九来了,他更是兴高采烈。
  可是忽然有一个人进到了屋中,进了门就把尖刀掏了出来,向着楚江涯就扎。楚江涯幸亏手快,他一摆手就将这个人的腕子拧住了,喝一声:“小陈三!你要怎么样?”来的人正是才将伤养好了的小陈三。他狠狠地咬着牙,一边夺他的腕子,一边说:“楚江涯!你引去了李剑豪将我的哥哥害死,如今,你还要在这里作乐,你不是成心要气我们吗?”
  楚江涯却说:“老三你不要这么说!李剑豪害死了文悌,我也想不到,告诉你实话吧!我是因为决意为他报仇,并且我自知只要我再遇见了李剑豪,那就是他也不得生,我也不可活!早晚我们是死拼不可,我也活不了几时了,所以我才这样作乐。老三!你放下刀,坐下,咱们谈一谈,假若你们现在要知道李剑豪所住的地方,那就当时让我独自去找他,拼命!”
  他虽如此解释着,可是小陈三向他夺刀夺得更厉害。这时,那些陪着楚江涯赌博的人全都惊慌逃奔,打开了一扇窗户,都跳出去嚷嚷着;外面的人也都乱了,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人都乱喊乱挤乱跑。有不少人丢失了孩子的,有不少人爬在地下被人给踏伤了的,放花盒的架子也被人挤倒了,简直如同大海腾翻,风雨暴降。那柜房里的东西全都被踢倒,拆坏。
  楚江涯、小陈三相扭着一直出了柜房,可是此时从外面又进来了四个人,是腾云虎、铁掌高、大刀刘、飞叉孟,这些人原都是楚江涯的朋友,但如今都抡刀舞剑,跟他拼起来了,并且骂他说忘恩负义的小人。楚江涯真也怒了,先是抄起来一根顶门杠子与众人厮打,而后又夺过来大刀刘的那口“大刀”,他虽没学过刀法,可是居然以剑法使用,竟敌住了这几个人,全都近不得他的身。
  这时衙门中的官人捕役们都已赶到,他们才住了手,结果捕役们把小陈三等五个人全都捕了去,带往衙门押入监狱里去了,虽然没有伤什么人,钱庄里砸毁的东西也不过是些桌椅板凳,不值什么钱,但是使楚江涯的高兴全无,并且非常懊丧。
  自从这件事情一出来,把上元节的后两日搅了,不但花盒不能再放了,连别的商家把花灯全都收起来了,街上冷冷清清,只有月亮来照着,连月亮也越来越不亮了。楚江涯这几日愁眉不展,他更忙,第一是他得先到县衙去为小陈三等人打点人情,他说是既然没有伤了什么人,小陈三等人又都不是强盗,就把他们放了得啦。虽然知县也看在他的面上,应允得不深究重办,可是既在街上群殴,持刀抡剑地随意伤人,也得押他们几天才能像话;小陈三等人又都因在过堂时说话不逊,都挨了板子,把屁股都打烂了。这使楚江涯更是负痛于心,他就几乎天天带着仆人往监里去送饭,送药,他还隔着铁窗屡次地跟小陈三等人解释;提到了陈文悌之死,他就怨恨而且落泪。一方面他把那天受了惊的人也都请到酒楼里,压惊赔罪,人家对他倒没有什么话说,并且替他也去向知县给小陈三那几个人托人情。果然,前后押了不到十天,就都放出来了,可是屁股的伤还都没有好,楚江涯又借了一处独院的房子,把那五个人搬了去养伤,由他的家中派了仆人,从大饭馆包菜饭,天天伺候着那五个人。
  小陈三等人如今倒对于楚江涯十分地感谢,并且向他说:“老楚!我们错了!我们还以为你大放花盒,是成心气我们呢?”
  楚江涯说:“实在我也有这么一点意思,我倒不是有意气你们,是因为从文悌死后,我的名声尽都丧失,别的人都说我勾去了李剑豪害死了文悌,其实我跟文悌原都是好交朋友,他也没料到死,我万也没有料到李剑豪能杀他呀!”
  小陈三说:“算了!你不用再提了!我们的伤养好了就走,以后,我们见了人还得说你是个好人,你不是个坏蛋,可是你也不用找李剑豪去拼,因为你有老婆,有还没到两岁的儿子!”
  楚江涯点了点头,然而他发出一点阴惨的笑容,说道:“但是,你们如果得知了李剑豪的去处,还是千万派个人来告诉我!”从此在家里练习击剑,更勤更用功。
  有一日,他正从城里看完了小陈三等人回家,骑着马迎着晚霞的光彩去走,路人稀稀,春风尚冷,他还没有到村中,就见道旁一人,衣衫褴褛,拱手叫道:“楚兄!请你驻马!”
  楚江涯几乎不认得这个人了,因为这人几乎说一个乞丐,细看才看出,这人原是于铁雕。他就赶紧下了马,拉着他的手问说:“于兄!你怎么今天来到这里了?”于铁雕面孔惨凄,用沙哑的声音说道:“我们师兄弟、叔侄为找李剑豪报仇,现在已落得非伤即死,我都走到大名府了,听说李剑豪在开封府杀死了陈文悌,我又赶紧折回来,在开封府住了一天,我又来到这里;听说楚兄也要去寻李剑豪,为陈文悌复仇,我才赶紧前来拜会。咱们过去的事也都不必说了,如今,我愿意与楚兄一同去找李剑豪。”楚江涯一听这话,反倒觉得不大高兴,还没有说话,就听于铁雕又说:“现在我也略知李剑豪的去处……”楚江涯听了,就不禁一惊,于铁雕接着又说:“只是我现在已落得一贫如洗,所带的钱财都已用尽了,我又自知一人也难以敌斗李剑豪,非得请楚兄仗义相助,与我同去不可。”
  楚江涯就问说:“李剑豪现在哪里?”于铁雕摇头说:“我却不能当时就说,虽你与陈文悌的交情我是知道的,可是你跟李剑豪也有交情,我还不能太相信你;你若真想替陈文悌报仇,你可以同我去走。到了那里,你帮助他来打我也可以,但是我若说出了他所住的地方,你去给他送信,叫他逃跑了,那我可就枉费了一番心机!”
  楚江涯冷笑着说:“我还以为你这个人很慷慨直爽,原来你竟看不起我,我岂是那类的小人?”
  于铁雕将要说话,楚江涯就把他拦住,说:“不必多说了!我先把你送回城中,找家店房将你安顿下,今天天色已经晚了,我们不得多谈。我家里的事务繁多,你大概也知道,我若都安顿得就绪,至少也得三五天,到那时我再随着你一同走。”
  于铁雕说:“耽搁几天,倒是不要紧,因为我听说李剑豪在那个地方已经成了家,立了业,半载之后,我们去找他,他也不至于逃跑。”
  楚江涯就惊异着问说:“他已经在那个地方安家立业了?我也不问他住在什么地方,只是他的妻子是哪一个?是云媚儿,还是旁的人?”
  于铁雕却摇头说:“我也没细打听,谁管他的妻子是云媚儿还是苏小琴!无论有多大的仇,咱也不和妇人争论什么高低,咱只找的是李剑豪,因为若没有他,我们万里飞侠的师弟、徒儿不致落得这般地步!”他又紧紧握起拳头来。
  楚江涯也不再多问,遂就牵马,带着于铁雕又回到城里,把于铁雕安置在城中一家很大的店房,一间很宽敞的房子里,并把钱庄的伙计叫来一个来,指着于铁雕说:“待会儿先给这位于大爷送三十两银子来,以后于大爷有什么用项都开我的账。”伙计答应了,楚江涯才与于铁雕拱手暂别。
  他骑着马出城时,天色都快黑了,城门也将要关闭了,他就挥鞭策马,急急地回到村中,到了家,先抱了抱孩子,夫妻说笑了一会儿。楚江涯然后就叹息,说:“恐怕一半日我还得出去走一趟,大约十天半月必能够回来,这次我若再回来,可就……”他的话还未说完,他的太太柏秀卿就笑着说:“可就又得起誓了,永远也不出门了,是不是?”楚江涯听了太太的话,又不禁满面通红,觉得真对不起太太。
  当下柏秀卿又很郑重地说:“你要出去,我也拦不着你,不过我盼着你见着苏小琴,千万劝她回家去,或者叫她到咱们这儿来,因为我看那姑娘为人很是不错,常在外面漂流着,未免可惜!”
  楚江涯听了,益发地感愧了,并且心里还十分难受,就说:“我这次出去,并不是去找她,还是为文悌二哥的事情;我们当日那么好的交情,他死得是那样的惨,我不能坐视不管!”
  柏秀卿忽然惊讶着说:“莫非你是要找人拼命,给他报仇吗?”
  楚江涯此时更是变色,但又故意做出笑容,说:“我可不干那傻事!谁不知道我是中牟县有名的楚少当家的?我若与人拼命,闹得叫人满处捉凶手,我不要紧,你也不要紧,只是我们的孩子将来还能够有出身吗?”叹了口气又说:“只盼望我们的孩子将来做个书呆子都好,可是千万不要学我,会一点武艺,交了几个朋友,便被人看作了江湖人,惹出来许多的江湖是非,其实我并未在江湖上得过一点便宜!”
  柏秀卿却瞪了他一眼,半笑半怒地说:“你可在江湖上认识了一个苏小琴呀!那个便宜还能算是小吗?”楚江涯也不辩论,只笑了一笑,便抛开了这个话题。当日,闺房和乐,夫妻的恩爱与父子的真情,都使楚江涯感觉弥深,然而又恐怕这种欢乐自己不能久享了,他非常痛心难过。然而柏秀卿并没有看出来,只还以为他是要去找苏小琴呢,这件事,自从有孩子以后,越来越学得贤德的她,倒是并不嫉妒。
  次日,清晨起来,楚江涯照旧练剑,练过了剑之后,他就备上了马进城,先去看了于铁雕,但是于铁雕却没在屋中;他又到了小陈三等人之处,却见于铁雕已来在这里,与他们正在计议往寻李剑豪之事。
  一看见楚江涯来,小陈三就说:“我们可要随着于铁雕找李剑豪报仇去了,你还是在家里看守着你的老婆跟孩子吧!你不要去!”
  楚江涯不由得怔了一怔,就点首说:“也行!那么你们路费需要多少?我全奉送!”
  于铁雕却站起身来说:“楚当家的!你可不能不去,无论如何,你也得去,那个地方,除非你去,便怕不行,否则我也不来找你!”
  楚江涯诧异着说:“到底是什么地方呀?为什么必须要用我?”大刀刘也说:“姓于的,你若不说出来准地方,连我们也不能跟着你去!”于铁雕说:“并不是不说,说因为你们几位虽都很靠得住,但你们的朋友全都很多,万一走漏了风声,李剑豪必定逃跑,那可就咱们都枉辛苦了一场。咱们此次虽是同行,但又不能大伙成群去走,必须分道而行。”铁掌高说:“妈的莫非你往西,他往东,我往北,又一个往南……李剑豪会分身法?咱们是瞎摸海,谁要是摸着他,那就跟他打?”
  于铁雕说:“有个一定的地方,就是武胜关,半月之内,咱们大家到那里见面!”楚江涯说:“那个地方,我倒是来往过几次,我在那里认识一家店房,字号是靠山店,我们去了,可以都住在他那里。”当下大家都商量好了,小陈三等人虽都不能骑着马走远路,可是坐车还不至于磨破了屁股,于是他们就说要雇上车,明天就走,楚江涯约的是后日与于铁雕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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