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寒风热泪情难诉
2025-07-02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停了一会儿,忽然小琴又说:“楚——大哥!”她叫“大哥”两个字总是那么生硬而且勉强,接着说:“我知道你也不是什么坏人,你对我处处照应,倒也——”低着头说:"叫我心里很觉着不安的!”楚江涯赶紧站起来说:“姑娘你这话说得太远了!”小琴又说:“明天你请走吧!回你的家里去吧!咱们后会有期。”
  楚江涯发呆地点头说:“是!是!可是姑娘你还要往哪里去呢?”小琴说:“我还要在这里住上几天,寻一寻云媚儿……”楚江涯姑且又点了点头。小琴说:“将来我再寻着剑豪,我才能回洛阳,路过中牟县时,我们再到你的家里去道谢!”楚江涯说:“这倒不敢当,不过剑豪兄……”
  小琴说:“我想他所在的地方也必离此不远,一两天内我定能再——能把他找着,因为我找他有要紧的事,他……”她忽然凄楚地流下了眼泪说:“他是很可怜的人,被岳大雄那些人逼得走投无路,他也未尝不想回洛阳去……”楚江涯听了这话,就皱上了眉。
  当时楚江涯灰心已极,可是又想这次离家出来,不过是想把那双绣花的鞋跟罗巾还给人家,并没有别的意愿,如今何必又枉然伤心呢?那真叫可笑了。现在,两个东西既不能还了,留着它一辈子也没有什么不可以,因为小琴总算是救过我一场,我也为她家的事弄得鳞伤遍体,几乎丧了命,留着那个,将来到老了的时候拿出来看看,也可以思念思念我的这位女恩人。到那时候,我这女恩人已经跟那位剑豪侠士生了几个大孩子也未可知,至少我是可以忘不了我当年做过一件荒唐事的。如此,他反倒觉得心平气和,坐在凳子上又瞌睡了起来,不觉又是一夜。
  天明之时,小琴醒来,匆匆吃用了早饭,牵着马就走了。路上的泥水太多,行走不便,所以楚江涯又在此歇了一日。晚间小琴才回来,好像是十分失望、伤心而且着急的样子,不知她是出去找什么人没找着,办什么事没办成。楚江涯虽然很关心,可是绝不敢问一句,因为怕碰钉子。
  小琴倒是跟他说了:“楚大哥你怎么还不回家去呢?”态度倒还很和婉。
  楚江涯就赶紧笑着,说:“回到家了也真没有什么事。”
  小琴说:“在这儿不也没有什么事吗?”
  楚江涯说:“家里外头本来是差不多,可是明天如果路上好走了,我是一定就走的。可是姑娘打算还……”
  小琴说:“我在这里还有两个人没找到,并且青牛镇上有个蓝脸鬼……”
  楚江涯发着怔说:“蓝脸鬼?”
  小琴点头说:“是个人的外号,那个人对我很是敬畏,我想他必定知道那两个人的去处。可是今天我去找了他三次,他都没在家,我想明天再去找他问问,问出来,我就能决定了我的行程了。”
  楚江涯说:“我不该打听!可是姑娘你要找的那两个人,除了云媚儿,还有一个,那是谁呢?”
  小琴的娇容突然变成了急愤、悲戚,说:“也是她的一伙,你就不用管了!”
  楚江涯点头说:“我不管!那么明天我就要与苏小姐分别了,你我后会有期,我的住处是……”他详细地说了一遍,小琴似乎也没有留心听。他却又说:“将来如遇顺便之时,可请小姐到我家中去坐。我盼着小姐快些回洛阳,并且我如见着剑豪兄,也一定催着他到洛阳去。你我总算是萍水相逢,虽是男女有别,但竟同肝胆好友,此番聚合,明日分离,愿我们都彼此不忘!”他是白费话,空感叹,人家苏小琴连神色也没有动,一句惜别的话也没有。完了!这还替人家瞎费什么心呢?所以他当日晚间简直就没在屋里睡觉,挤到柜房去,沽了半斤酒,大喝特喝。旁边有人押宝,他也下了大注,居然赌运倒甚佳,赢了一大堆的钱。
  这里的掌柜就跟他说:“喂!老主顾,明天路上也不能走,你索性在我们这儿再住上几天吧!你晚上赢的钱,就够你跟那嫂子在我们这吃住半月的了!”
  楚江涯摆手说:“你不要混说!你没看见我屋里的那位堂客,梳着大辫子!人家是姑娘,是我的表妹!”
  就有人说:“你把你的表妹拐出来了,你的老婆能答应吗?”
  楚江涯怒斥着说:“更混说了!我们都清清白白、堂堂正正,因为既是上路,就没法子避嫌疑。”
  那斜眼睛的伙计这时也在旁边,说:“怪不得我看你们不像两口子呢!她避着你,你避着她的,我见你连夜都是坐在板凳上睡,跟猴子一样。”
  楚江涯说:“就是猴子!然而现在有了见证人了。并且我是明天就先走,她大约还需在此再待两日才能走。今天连我怀里的钱带所赢的钱都交给柜房,作为我们的店饭之资,你们可先不要跟她说,待她要走的那一天,你们再将账单开好,给她去看。”
  此时旁边忽然有个人问:“你是干镖行的吧?你那表妹也是个女镖客吧?”
  楚江涯点头说:“差不多,不过都会点武艺,但并不指着走江湖吃饭。”
  于是旁边的人便都更惊讶了起来,猜着他们许是衙门里办案的班头,那个他的“表妹”就一定是他的帮手,因此大家都有点怕他,都不敢再跟他多说话了。
  当晚,楚江涯就醉倒于这柜房里,次日才醒。饭后,小琴又要出去,他又有一些不放心,想她今天若再去找那蓝脸鬼,就许要出事了。但是小琴的武艺,他很放心,绝不能够吃亏。又看了看小琴的态度,见对他仍是冷冷淡淡的,他就只得真决定走了,遂就收束了行李,备好马匹,又去见小琴,拱手说:“再会吧!这些日多多打搅了小姐,实在对不起!看来……唉!到府上去见了三位令兄时再道歉吧!”
  小琴微笑说:“客气什么?”楚江涯一听这句话,就像在耳边灌进了四颗珍珠,又抬头打量了小琴的芳容,只见细条的纤躯,长睫毛、双眼皮、两颗酒窝、不擦脂粉而自然红润的脸,身上穿的是经她自己洗涤过、才被雨后的阳光晒干的青色的绸子小裤袄,楚江涯恭谨地退身,惆怅地牵了马出店门而去。
  才被车轮、马蹄轧踏得半干的路径,秋风凄凉,四下都是寒霜败叶,连一朵凋谢的野菊花都找不到,薄命的蝴蝶、痴情的蟋蜂更皆都僵死了。天空飘荡着梦一般的云,小河里凝滞着泪一样的积留的雨水。楚江涯一路上忍着伤痛,就回到了中牟县他的家乡。
  村里的人都迎着他叫说:“少当家的!你就要大喜了!”
  楚江涯倒一怔,心说:太太生得怎么这样快?细一听才知道说“快要”。他就下了马,带笑拱手,说:“将来一定要请诸位吃酒。”
  有人说:“盼望你生一个大少爷,将来做知县。”
  楚江涯说:“好!好!好!托福托福!”
  又有人说:“生个小姐也不错,会生的人是先开花,后结果儿,小姐长大了结高亲。”
  楚江涯说:“那与我们家里不称!只是我又走了这许多天,家里多承诸位照顾了!”
  大家就说:“家里是什么事也没有,只是……”
  有个年轻的村人过来拉他的胳膊,说:“大叔!你追那帮子练把戏,一直追到了什么地方?到底看见了没有?耍得好不好?”
  楚江涯假意笑着说:“还好,什么刀枪哩!马上拿大顶哩……”这年轻的人就直着眼睛问:“那小娘儿们也会在马上耍把戏吗?”
  楚江涯说:“就是她耍得最好!”大家都呆了。
  又有个人笑着说:“少当家的你没有帮帮场吗?”楚江涯说:“我?”有人指着他的脸说:“一定是帮了,你们看。脸上的一道子青,还没有退净呢!”楚江涯说:“对了!我到底是个外行,他们叫我帮场,我就帮了一回,才一站在马上,就跌了下来,不但跌伤了脸,都跌伤了身上呢!”就有人皱着眉说:“哎呀!亏得有福,捡了一条命!”楚江涯说:“不要紧!现在已经快养好了!少时再谈!”拱拱手牵着马向门里就走。
  那年轻的人又追过来说:“少当家的,你这马怎么又不是那一匹了?”
  楚江涯说:“这也是跟他们卖马的换的。”
  这年轻人说:“这可真合不着!少当家的,你太傻了。”
  楚江涯点点头说:“不错不错!你说得对!实在是合不着,我真太傻!”
  他进到院里,男仆接马,女仆接行李,丫鬟往里院跑着报信。他又到屋内,见妻子柏秀卿果然腹部较前更为隆起,显得身体很胖,脸却极瘦,指着他流泪埋怨说:“你还知道有个家呀?你还回来呀?”楚江涯却惭愧得不能够抬头。
  当晚,楚江涯指着蜡烛台向他的太太柏秀卿发誓,说:“今天我回来了,就从此绝迹于江湖,绝不再出远门儿。倘若违誓,那,蜡烛灭就也叫我灭!”被太太用手掩住了他的口。他叹息。倒是柏秀卿叫他仍在外面的书房里去睡,派个小丫鬟去伺候他。他的行李,连原包儿都没打,也给送到书房,他扔在书柜里就锁上。二更后,叫服侍他的丫鬟走开,他独自关上了屋门看书,但书上又都是“相思因甚到纤腰,定知我今,无魂可销。佳期晚,谩几度,泪痕相照。人情,天眇眇,花外语香……”这一类的香艳词句。他丢开了书,索性不看了。
  坐着发了会儿怔,小琴的芳丽容貌可又如在眼前,他一赌气吹灭了灯,躺在床上,可又觉得耳朵里有四颗珍珠相碰着,滴沥沥地响,是“客气什么?”他恨不得把自己的耳朵揪下来。然而身子一滚动,那未愈的伤处就立时痛,想起在洛阳的东关所遭遇的那一顿毒打,在白马寺后挨的那一刀,他却又自言自语地说:“真合不着!我太傻了!”
  次日,他就假说自己是想喝老酒,叫人从城里买来了半坛子,和上他从武当山艺成辞师时带来的刀创药,一个人在书房里,闭上门遮上窗户,脱光了浑身去搓。有人知道他回来了,拿来礼物看他,他也假说是在外边感受了风寒,避而不见。
  果然,风是一天比一天刮得凄凉了,天气一天比一天寒冷了,都穿上了棉衣了。孕妇柏秀卿的屋中且添上炭盆了,更快要临盆了。楚江涯的伤处已经痊愈,精神也还好,苏小琴的事情也不再像早先那么厉害地缠着他的心了。他想想,也得进城去看看朋友,不然叫人家以为我这次在外真是栽了什么跟头,回家来就不敢见人了。并想以后既不再走江湖,那就得还在城里照料照料买卖,人若一忙,闲愁、旧相思也就都没有了。
  于是,这天他就先跟太太说好了,预备了礼物多份,叫仆人担到城中,在钱庄去等候他。他特意叫丫鬟给他编好了辫子,穿上古铜色的摹本锻的丝棉袍,又是绸夹裤,一走路就嚓嚓直响。上罩元青缎子有团龙的马褂,小毛的皮里子。白绫袜,官样的两只缎鞋。头戴青缎的、漆着金边儿、后垂红丝线穗子的瓜皮小帽。又为了表示闲散,还拿了一根翡翠嘴儿、乌木杆的烟袋。金线绣的荷包里满满装着“兰花烟”。如此,他就安步当车,出了村子,走往城里。
  到城里,见了面的人全向他拱手,问说:“楚少当家的好了?”他说:“一点风寒小病,有什么难好的?我喝了几天老酒,就痊愈了。”到钱庄,很多人都赶来,要听他说说在外面怎么看的那帮把戏。他说:“诸位先候一候,我且送几份礼物,看几家人去,等我回来时再说,话多得很!事情也热闹得很!”于是他就命仆人担着礼物,先去送礼,看望了在这城中住的几家至亲好友。
  人家都对他很欢迎尊敬,听他说将来不再出远门了,就都说:“对!对!对!少当家的你不久就得了肥头大耳的儿子了,在家里抱抱,有多么好呀!你可真有福气!”他却时常发怔,人家也不知他是在想什么。不过,已经有些人怀疑他是在外有什么风流事儿,还有人说:“十天以前,在开封眼见他跟那里的名妓小金凤坐着一辆车在街上逛。”这当然是瞎说了,即现在的几个人也都把他的心思猜错了。他实在是正想着怎么编说自己看的那帮把戏,回到钱庄好对那些等着他的人去说。
  辞别了亲友,走到街上,他脑子里拟造着故事,可是故事真难想得尽情尽理。及至回到了钱庄的柜房里一看,好,已经预备好了酒席啦!围桌坐的全是素日熟识的,本城的富商、世家子弟、有名的镖头,给他留下一个首席。好几只膀子来拉他坐下,几个人争着给他敬酒,斟的还是为他才预备的“老酒”,大家都笑着说:“快说!快说!我们都没得看见那女子练把戏,你是追了去看过的,你得从头到尾跟我们讲讲!”
  他就说:“那女子确实把戏练得好,一口宝剑上下翻飞,蹿房越脊无一不会,五条老虎也斗她不过。她练得最好之时,我就对她大加夸奖,我说比我的武艺高强万倍,她却露笑窝,开小口,微笑着说:这话可别叫你太太听见呀?”楚江涯又说:“但是他们之中那个噘嘴的人最可气!依着他,有我跟着,他们就还是不练,并且恶语伤人。我夸奖那女子,他也对我说闲话,说我夸奖得不对。”
  旁边的人说:“哼!这人多管闲事!少当家的,你为什么不打他呀?”
  楚江涯说:“我打了,我就把他揪至店里,棍棒交加,一顿饱打,打得那人鼻青脸肿……”旁边的人就一齐拍手,说:“打得对!那忘八蛋真该打!”
  楚江涯未尝没觉出来他所编的这个谎,简直就是他所遇见的真事。但是这些事如鲠在喉,时常压得他的心非常不痛快,如今招得大家一笑,他自己也笑;招得大家一说那个人该打,他觉得自己也实在应该挨那顿打,岳大雄他们打得对,鲁家五虎把自己吊得也对。如今自己是江湖之上已没有了朋友,对妻子又发了誓。武艺是白学了,以后就等着抱孩子开买卖吧。他大杯饮酒,高声喝拳,十分地畅快。
  忽然看见了由外面进来了一个身穿短衣、可披着一件大裕袄的人,在座的这些人对于来的这个人仿佛都有点皱眉,可是又不得不拉了个凳子让他坐下,这个人摇了摇头说:“不坐下!”一张铁青色的脸,望着楚江涯。
  楚江涯对此人却一点也不加礼待,只问说:“你的店里忙吗?”这人说:“没有什么事,从初五我自开封府回来就闲着,直到如今也没有买卖。”楚江涯一边饮酒,一边问说:“在那边没见着陈二爷吗?”这人说:“见着了!陈二爷问少当家的好。我说少当家的出门了,陈二爷向我问了详细,他十分不放心,他说那伙人都是万里飞侠师弟跟徒弟们,女的是云媚儿,他们是假装卖艺寻觅仇人,其实全都很不好惹!”
  此时,举座的人全都停止了饮酒,专来听他们的谈话了。听到这里,大家都益发得惊讶,楚江涯却傲笑说:“但我可也把于铁雕、云媚儿连岳大雄全都惹了,他们也莫能奈何得我,如今你是干什么来了?”
  这个人说:“我听说少当家的进城了,我特来看看,因为我千里腿陈润,以后还要求少当家的赏饭吃。还有一件事,就是——少当家的!我告诉你吧,那云媚儿由昨晚就已来到了这城里,她必是找你来了!”
  楚江涯一阵发怔,但想了想,便摇头笑道:“没有的话!我绝不信,她来找我做什么?”
  席间的众人此时有的惊讶,有的交头接耳谈话,有的却拍巴掌大笑,说:“云媚儿不就是那个卖艺的女子吗?哈!她不找你可找谁呀?冲你这顶帽子,她也得找你呀!”
  那千里腿陈润点头说:“真的!一点也不假,现今还住在南门布巷子高安店内。她长得是有点……年纪也是刚长叶儿没开花,脚儿更……嘿嘿!我连瞧也没敢细瞧,穿着青衣裳、黑裤子,大辫子,牵来的是黑马,带着一口宝剑……”楚江涯大惊地问:“什么?”当时就站起来要往外去走,可是忽然又自己把自己拦住。
  楚江涯已经猜出,住在那高安店内的女子绝不是云媚儿,而必定是苏小琴!他就想:按理说,苏小琴既来到我的家门前,我应当去见见她,请请她,或是把她让到我家里,那才算是尽了地主之谊,那才够交情,可是哪能叫她去见自己的太太呢?那么大的肚子,又凶。再说好容易我才把那好像是相思的一种东西由心里拔出,还没拔干净呢,再一见面,她要是再说一声“客气什么?”那我岂不又要为她颠倒十年吗?而且丝毫没有益处。于是他站住身不动,也不重去入座。
  旁边的几个人又都笑着说:“快去见见吧!邀来也叫我们看看吧!”楚江涯正色说:“你们不要混说!这不是那卖艺的!”有人又笑着说:“哦!少当家的还另外有相知的呀?那可更应当给请来啦!我们在这儿换酒添菜等着你们。”楚江涯听了,却连笑也不笑,只是发呆。他的心里十分紊乱,结果他决定去看看,到底是不是苏小琴。假如不是她,那就算了;若是她,先得问问她来此处是要做何事。再——至少也得叫她知道我在此实在是一个少当家的,不是那种江湖人,将来她回到洛阳也跟她的哥哥们去说说,别把我看错了。于是就说:“我去看看!”说着往外就走。后面的人喊着说:“戴上帽子呀!”有人就追上来,将那顶帽子扣在他头上,他就走了。倒是没有人跟着他,可是他出了钱庄,又有不少认识他的人向他招手,他却只匆匆地向人拱手、点头,并不说一句话,并不停止一步。
  少时就来到了南门里布巷子的高安店,这里本是一家很小的店房。楚江涯还没有进门,就听见后面有人叫他,他赶紧回头,却见是那千里腿陈润,一手提着刀,一手拿着剑,跑来了,说:“少当家的,我给你预备下家伙了!那云媚儿可是江湖女盗,她找你来绝没有好意。她若敢动手,我就帮助少当家的,咱们就跟她斗一斗!”
  楚江涯皱着眉说:“你又来混搅什么?你怎么知道她是云媚儿?”
  陈润说:“除了云媚儿,谁家的姑娘媳妇能够骑着马,拿着宝剑?一定是她!”
  楚江涯摆手说:“你小些声音说话!不要叫店里的人听见!我先进去看一看是谁,也许跟咱们并不认得。”
  陈润说:“一定认得!”
  楚江涯怒了,斥说:“你或是回去,或是在这里站着不准鲁莽,不然我先要跟你翻脸了!”
  陈润这才显出惧意,往后退了几步。楚江涯把帽子戴正了,拍了拍衣裳,这才进店门。
  这家店房还是楚江涯拿钱帮助才开起来的,所以他一走进,掌柜的、伙计们隔着柜房的窗户看见了,就齐都迎出来,带着笑,恭敬地说:“少当家的病大好了?今天进城来了?”楚江涯含笑点了点头,就把掌柜的拉到了一旁,悄声问说:“你们这里昨天是来了一个女客人,说骑着马来的?”这掌柜的点头说:“不错!今天早晨还到街上去过一回呢,现在是在屋里啦。”
  楚江涯就说:“你没问她姓什么吗?”掌柜的摇头说:“这可没有问,人家一位堂客,我怎好意思细问人家呢?”楚江涯说:“你现在去问问!她姓什么?如果是姓苏,你就说我来了,要拜访她,问她见不见?”掌柜的连声答应,就往那马棚旁边的小屋去了,站在那极小的一个纸窗前,向里间问了几句话,便扭着身向楚江涯来点手。楚江涯的心里此时倒紧张了,迈着方步走了过去,店掌柜就说:“屋里住的正是苏姑娘,请你进屋去呢!”
  楚江涯挺直了腰,先咳嗽了一声,就问说:“苏小姐!”里面答应了一声,声音娇细,不是别人。楚江涯就赶紧现出一种端重的笑容,轻轻拉开了门,向里一看,只见小琴才由炕边立起身来,拿手摸着云鬓。
  楚江涯进屋就拱手,说:“我听人说这店里住着一位女客,牵着马,携着剑,我想大概就没有别人。既然是小姐路过此地,我要是不来见见,那太——太显得失礼了!因此我就来了。小姐!自从娘娘镇分别之后,现在已有一个多月了……啊!天更冷了!今天我也是初次进城来,啊……”
  他见苏小琴身上穿的,仍是上月分手时所穿的那件衣服,并且因为风吹雨打,黑色的绸面子都已褪了色,变成灰色的了,显出来单寒的样子。楚江涯也不敢多打量人家,只又拱了拱手说:“小姐请坐,不必客气!小姐到这里来,不知是有什么事情?尽可以告诉我,我因为是本地人,地方熟,一切都可以效劳!”
  小琴悄着声儿说:“我到中牟县来,就为的是来见楚大哥。”楚江涯一听,倒不由得怔了,听小琴又说:“我是在青牛镇向那蓝脸鬼追问云媚儿跟……岳大雄那些个人的去处,不想他满处胡支我。我在这一个月之间走了许多地方,问了十几个江湖有名的人,原来那些人都跟蓝脸鬼有仇,蓝脸鬼想借着我给他去出气!经人家一说,我才明白,我又生着气回到青牛镇,去找蓝脸鬼,我要要他的性命。他害怕了,他才告诉我,说是有个人叫童如虎,住在郑州,云媚儿必是投奔他去了。”
  苏小琴的意思就是,特来此跟楚江涯打听打听,认得那童如虎不认得,知道那童如虎跟云媚儿的交情不知道。并且如若确实,那么她就去郑州,连云媚儿带童如虎全都杀了;只是她不愿又受那蓝脸鬼的欺骗。
  楚江涯一听,当时倒不言语了,心里却暗地说:你真会找人打听,我不但知道童如虎,还知道他的外号叫黄老虎呢。然而,童如虎是那巩家庄的护院人,纵然跟云媚儿有一腿,可也用不着您去收拾人家。再说郑州也是大县城,那里有王法,不像狄家坡、青牛镇,那是小地方,也不像在隐凤村,那是您的家门口。您在郑州要是跟童如虎拼起来,那是得上衙门的,何况人家云媚儿用得着您这样逼人家吗?这些话他没说出来,可是叹了一声。
  苏小琴又说:“因为我想楚大哥是久走江湖,跟江湖人全认识,所以我才来向你打听!”
  楚江涯连忙把他的红穗子的帽子摇了一摇,说:“我可不认识他!”心里不大高兴,因为“你也把我看成了妈的江湖人”!
  苏小琴就点点头说:“既然大哥并不认识这个人,那就——我到了郑州再去打听吧!”说着,不但真坐到了炕头儿上,并且脸向着墙,叠着两条腿儿,两只手也叠着放在膝上,好像在想什么,那云鬓,那虽经风尘却不失娇艳的脸儿,至此时更为秀丽。
  楚江涯本来是应该这时就走的,然而他却又迟疑,又装作也想了一想,便说:“这样办吧!小姐!这个地方离着郑州近,我家又在这里,我的熟人很多,或许就有人知道那童如虎是个何等的人物。请小姐在这里多住一两日吧,我去打听得详细了,再来告诉小姐!”
  小琴忽又露出酒窝来笑一笑,说:“好吧!我来到中牟县,也是顺便要去看看你家的嫂子!”
  楚江涯赶紧摆手说:"别见她!别见她!她见不得人!再说再说,寒舍又太为狭窄,离着城里很远呢!”
  小琴反问说:“我还怕远?你不让我见你家嫂子,我也要去见!因为你实在帮助我家办的事太多了!我应该到你家里去道谢!”
  楚江涯说:“客气什么呀?”
  小琴正色说:“不是客气!是人须知礼,尤其到江湖上来,更得分得出好坏人。你是个好人,又帮助过我,因此我必须前去致谢!”
  小琴说着,就站起身来要走的样子,楚江涯心说:也好,叫她到我家去看看,不是显阔,是证实证实我非江湖人。太太虽然厉害,但也是很讲理的,叫她们二人谈谈,更能证实这些日我在外边到底是什么样子。于是就又拱手,说:“真是不敢当!不过小姐既然路径敝处,我也应当接待接待,请小姐到舍下去住上一二日,略息风尘,然后我也就能把童如虎的来历跟云媚儿的去处,打听出来了。那么,我就叫他们给你备马吧!”当下他先走出屋去,叫店伙给备马。
  少时马备好了,小琴也提着包袱跟宝剑自屋中走出来,楚江涯谦让了半天,结果是他先走出了店门。门前站着的千里腿陈润就直着眼睛问说:“少当家的!到底怎么样?是那个贼丫头不是?”楚江涯拿手驱逐着说:“快滚!快滚!”身后苏小琴已经牵着马跟出来了,楚江涯就笑着说:“我们这个地方,城小得多,比洛阳可真是比不了!”小琴也微笑了笑。那边一手提刀一手拿剑的千里腿更发怔了,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出了这条布巷子走到大街上,楚江涯简直迈不开方步了,心里仿佛有点发窘似的。刚才在钱庄吃酒的人之中,有三四个人都来到这里等着看他,向着他笑,还有个人过来说:“喂!少当家的,我给你送烟袋来了!大概你是不能再回去吃酒去啦,贵相知也不能让了去给我们引见了!”楚江涯怕被小琴听见,赶紧就把烟袋接过来,向着这几个人拱了拱手,就躲开了。
  小琴随在他后面牵着马,倒是很从容大方地走,只看了看东西商铺的门前悬挂的市招,并没有理会那几个与楚江涯打趣的人。出了南门,离开南关,在寒风旷野之上,苏小琴就跨上了她的马。
  这时楚江涯才看见,原来小姐的小青鞋,鞋头儿都已经磨破了,自己呢?倒是衣冠齐整,这简直是向人家来炫耀了。又想:小琴也许因为路费不够了,才到我家去借钱?那不要等到她开口,我就得先送给她几十两。可要劝劝她,叫自己的太太也劝劝她,叫她还是一直回洛阳去吧!当小姐去吧!将来当官太太去吧!何必这样莽莽风尘,枉寻找那本无仇恨的云媚儿与永难成为鸳侣的李剑豪呢?唉!他一路不大跟小琴说话,只是叹气,不觉眼前便望见了他的村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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