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寒风热泪情难诉
2025-07-02  作者:王度庐  来源:王度庐作品集  点击:

  这座庙是在树林之中,小琴谨谨慎慎地向前走着,又回头去看,见那边十几个男子也都比出来手势,意思是要她格外小心;她也点手招那些人慢慢走来,进到树林里来,以便等待机会,助她捉贼。她轻踏着地下雨水洗过的石路跟被雨击落的松枝,就进到了林中。
  林并不密,庙也很小,不过倒似是新经修整过的,庙门是紧闭着,她一纵身就上了墙头,由墙又越到了殿脊上,真比狸猫的身段还敏捷得多。外面的老大、老二等人都几乎喊出好儿来,一齐目瞪口呆地仰面去看,只见这位女英雄已转过了房脊,连人带剑,瞬时他们全都看不见了,原来小琴已从正殿的屋宇之上,一跃就下到了平地。
  这座庙连大殿才不过五间房,她知道这里绝不会窝藏着太多的强人,她便不怕。脚落了平地之后,她就向正殿去看,见这里的土地神像还塑着是金色的脸,四壁跟柱子上全挂满了“有求必应”的黄色布匹。有个僧人在里面正在收拾佛桌,一看见她,当时就面露惊色地问说:“有什么事呀?”
  小琴走到殿门前向里面说:“我听说你们这里住着一个人?”
  僧人就点头说:“不错!”
  小琴说:“那女贼住在哪间屋里,你快指告我!你放心吧,我今天打算把她生擒,绝不污了你们这佛门净地!”
  这个僧人走出来,他的神色并不显得慌张,只似有点纳闷的样子,他反问说:“女菩萨!你刚才说的什么女贼?我们这西边的客堂里,倒是住着一位客,那人可是个男的,他姓李……”
  小琴也惊讶了,赶紧问说:“什么?是姓李的?”
  僧人就点头说:“他是南方人,我们可不晓得他从什么地方来,年不过二十岁,牵着马,带着剑,是一位镖头的样子。可是不晓得他在别处遇着了什么不顺心的事,有一天黄昏时候来到这庙里,就对着神大哭……”小琴听说了这个人,虽然还未十分断定他是否即是李剑豪,但已不禁觉得鼻酸了。
  僧人又说:“他便住在我们这里,想要学禅听道。可是这是一座小庙,只我一人在此住持,况且每逢初一、十五,来这里求神问卜的人太杂。我就告诉他,这里不是一个修行的地方。没想到他所遇见的事大概是太让他伤心了,他矢志出家,一来到这里,他就不愿再走!”
  小琴又问说:“他姓李,可是名叫什么呢?”
  僧人摇头说:“我没有问他,不过他倒是有一位太太,就住在附近的人家里。”
  小琴一听,便觉得是错了,如果是李剑豪住在这庙里,哪里又有太太呢?遂不再问,又说:“我找的是云媚儿,那女贼在狄家坡伤了人,劫了镖车的女贼!”
  僧人更摇头说:“我不知道。平日我们出家的人就不打听外边的事,何况现在又下雨。”
  这时庙外面的那些人,老二托着老三的两只脚,老三就爬过墙来了,如此一连爬过来了五个人,镐头也隔着墙头扔过来了,这几个人就一齐围住了僧人喊说:“我们在昨天没下雨的时候,眼看见了那贼婆娘穿着一身红衣裳到了你这庙里来了,现在你敢不认账?”
  僧人似乎蓦然醒悟了过来,就说:“那就是在我们这里住的那李施主的太太呀!把她的丈夫给找去啦,他们走后就下起雨来,直到现在还没住,那李施主也没回来。”说着,他也显出惊惧之色,就又说:“我可不准知道,那个太太是什么人;跟李施主是夫妇不是,我也不准知道;更不知那太太住在什么地方。我想着大概离此不能太远,因为有时候她一天能够来两三次。”
  小琴听到这里,真觉着可疑了。那老大、老二等人又把屋子都搜了,却真没有什么女贼跟李施主。他们开了庙门,小琴也随着走出,但四下是烟雨茫茫,可再往哪里去呢?那老大就说:“往南去吧!南边青牛镇是个大地方,那地方有个人,外号叫蓝脸鬼,他是那镇上的霸王。他早先开过镖店,也在外面混过,平日交的朋友很杂,更喜欢与娘儿们来往。自从那女贼在狄家坡劫了镖车,就有人疑惑说与他有关了,可是因为他又太厉害,没有人敢去找他。”
  小琴也想着:在附近既然还住着这样的一个人,这人就必定晓得云媚儿的下落,他们江湖人哪能够彼此没有往来呢?遂就说:“我敢去!可是你们敢带着我去吗?”
  老大、老二等人听了她这话,本来就犹豫着,并有人摇头说:“我可不去!惹不起那位蓝大掌柜!”
  小琴说:“我不是叫你们去得罪那蓝脸儿,我只找的是云媚儿。你们若不敢去,我可要一人走了!”说时她就骑上了马,忽然提剑向南去走。
  这时雨已经微了些了,十几个大汉一看人家女英雄说走就走,一点也没把蓝脸鬼放在眼里,他们有的虽然还怕事,可是老三、老四跟一个悍壮的村人就都扛着镐头,一齐追上了小琴,说:“女英雄!你不用忙!等一等我们,咱们一块去吧!”
  小琴勒马回头来看,见跟来的这三个人都是拼出去了的样子,黑紫的脸上都挂着雨水跟汗水,喘吁吁地跟上来。其余的那些人都望着他们发了半天怔,看他们走远了,才都一齐扫兴地回去。
  小琴此时也不愿跟着她的人多。她叫这三个人指着路径,一路上心里猜测着那个人是不是李剑豪,还没有猜出来,就已经到了青牛镇了。这个镇比娘娘镇略小,可是因为雨已住了,在泥涂中往来的披蓑衣的、提篮子买卖菜蔬的反倒多,显着很热闹。那个老四在这地方最熟,先叫老三同那个村人牵着马到酒铺里去等着,他带着小琴就进了一条小巷。
  这里路北有一座三层台阶的黑漆门儿,老四就悄声说:“那个门儿就是蓝家,你去了,可不能说是找蓝脸鬼,只说是找蓝大掌柜,他就肯见你了。他虽是个恶霸,可是讲交情,懂面子,他要知道你是一位女英雄,他对你更得款待了!”说毕话,这个老四也赶紧转身走了,他连去大门也不敢。
  小琴此时已把湿头发拧了一拧,用手理了一理,罗帕也解下来拧下水来,迎着风抖一抖,并擦了擦宝剑,重新又系在头上。她想这个蓝脸鬼既然是江湖人,就得知道我的名字,虽然这个人不好,但他能奈我何。于是她就直上了台阶,叭叭叭去打门环。里面有人把门开了,出来的是个妇人,年纪也不大,一张黑圆脸上擦着很多粉跟胭脂,就问说:“你找谁呀?”把两只小眼睛从上到下地打量着小琴。
  小琴就先问:“你们这里住着一个姓云的,名叫云媚儿的堂客没有?还有一个姓李的没有?”
  这个妇人就更打量着她,又问:“你找他们干吗?”
  小琴一听这话音,分明是承认那两个人全在这里了,她就立时神经紧张,把剑柄更握得紧,又故意地笑了笑,说:“我特地来看看他们,我是他们的朋友!”说时,就怔往门里去走。
  妇人赶紧拦着她说:"喂!嫂子!你不能硬进来呀!他们都走了,还没回来!”
  小琴说:“没回来我也要进去看看!”
  她就走到院中,一看是东西北三合房,院落很齐整,她就高声叫说:“媚儿!云媚儿!你看看是谁找你来啦?”
  她手持着宝剑这样叫着,东屋中就走出来一个人,小琴一看,就知道这个人必是蓝脸鬼,因为这个人的面孔真是说不出来的难看,真是黑中透着蓝,可是身材很高,气度也很豪爽。他把小琴望了一望,并没露出一点惊讶的样子。
  这时那妇人又从后面愤愤地急走来,拉住了小琴的胳膊,说:“你不该硬往门里来走呀!大嫂,你连这么一点规矩也不知道吗?”
  蓝脸鬼呵斥着那妇人说:“你就不用多说话了!你看明白了,人家不是什么大嫂,这是一位姑娘!”遂就客气地说:“姑娘是从哪里来?要找云媚儿说什么事?”
  小琴就说:“有一点事!等我见了她对面再说!”
  蓝脸鬼说:“她是跟李剑豪一同到东边去访一位朋友,再待些时候才能回来,姑娘你请进屋来等一等好不好?”
  小琴一听了这话,倒不由真真地怔住了,因为她想不到那个姓李的人果真,——这绝不能是假的了,他确实是李剑豪。可是李剑豪为什么能够跟那可恨的云媚儿在一块儿呢?这真奇怪啦!
  当下她的手跟身子都不住地发抖,就赶紧问说:“他们是找谁去了?做什么事情去了?”
  蓝脸鬼说:“这个……对不起姑娘!我可不能够告诉你!”
  小琴又急急地问说:“他们——李剑豪跟云媚儿,是怎么会在一块儿的呢?”
  蓝脸鬼微微地一笑,说:“姑娘!你得先说明了你的来历,我才能够跟你细说!”
  小琴不暇隐瞒地就说:“我是从洛阳隐凤村来,我姓苏!”
  蓝脸鬼一听,当时就大发惊异,只是没有叫出来,说:“啊!原来是美剑侠苏小琴小姐?你是……”
  小琴就点点头说:“我不但要找云媚儿,我还要见见李剑豪!”
  蓝脸鬼说:“媚儿一来时就跟我提你,她把你钦佩得了不得!她说可惜两家有仇,不然她愿意和你深交,结为姐妹!”
  小琴愤然说:“她胡说!谁能跟她结姐妹?”
  蓝脸鬼笑着说:“媚儿那个人,本来是不大好,不瞒姑娘说,我在三年前闯江湖时就与她相好,我帮过她不少的忙,可是她始终不嫁我,她倒看上了李剑豪。此次她随于铁雕等人北来,到了山西平阳府,她又把那些个人都抛了,一人去洛阳你府上,她的心眼我知道,她只为的是找李剑豪那漂亮小伙呀!如今……”小琴此时站都站不住,觉得头晕。
  只听蓝脸鬼说:“云媚儿一来时就住在我家中,她在外闹什么事我也不管,因为我,小琴姑娘你大概也知道,我现在的田产、房屋也够我半世花用的了;虽说我现在不再与朋友们往来,可是外人晓得我的名声,也不敢来找我。云媚儿住在我家里的意思我也知道,她是叫我保护着她。可是她又常出去,昨天她并且把李剑豪带了来,我可并不是怕李剑豪呀!我也一点不吃醋,因我现已有妻有子,云媚儿那个坏妇人,再想跟我,我也不要她!”
  小琴摇头说:“我不管你们这些事。蓝大掌柜,我看你也是一条好汉,你的为人很豪爽,你何妨把他们现在的去处告诉我呢?你告诉了我,我就走了!”
  蓝脸鬼听小琴这样一称赞他,他简直受宠若惊了,就连连地笑着说:“岂敢岂敢!黑虎苏老太爷乃是我的前辈,小姐你又威名远震,你问我这么一点点事,我哪能够不告诉你呢?可是我真不能说,因为他们现在所去找的那个人乃是我的好友,我不能叫你去了在他的门前闹出乱子来!”
  小琴说:“我也不能就去闹出什么乱子来!”
  蓝脸鬼说:“冒雨提剑而来,苏姑娘你找云媚儿是为什么,我还看不出来吗?我也知道,从你家黑虎苏老太爷之时而起,就与云二寡妇有仇,这次云媚儿往洛阳虽是想嫁李剑豪,可也是为找你家报报仇恨。你们二人若是见了面,自然就得宝剑对钢刀!”
  小琴说:“难道你就不怕她回来时,我跟她在你这里打起来吗?”
  蓝脸鬼说:“美剑侠是江湖第一的女豪杰,今天你来到我的门前,给我的台阶都踏了几个金脚印,总算是看得起我姓蓝的。你跟云媚儿就是搅翻了青牛镇,也绝不能在我的小院里打,这里也施展不开你的惊人剑法!”
  小琴发着怔,蓝脸鬼向外指着又说:“我告诉你!你到街上去,往南去看。再待一会儿,云媚儿跟李剑豪一定就都回来。他们可都骑着马了,你可留神他们跑了。”
  小琴说:“我也是骑着马来的。”
  蓝脸鬼说:“那更好!你就骑着马迎上去就打,镇外的地方十分宽敞,你的剑法足够展得开,云媚儿绝不是你的对手。李剑豪虽然杀死过万里飞侠,可是我看他的本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你就必占上风!”小琴听了这话,心里却万分地难过。
  小琴就依着蓝脸鬼的指点,离开了这里,到那酒铺里找着了那老三、老四等人,要过来她的马,她就出了镇市的南口。她也不许别人跟随着她,她来到一棵大槐树的下面,就在此找了一块青石坐下。
  这时雨虽已停,可是风一吹,那树枝上又簌簌落下来雨水,她的眼泪也簌簌往下落。她不明白,她想:为什么李剑豪竟跟云媚儿在一起呢?他跟女贼在一起,不怕侮辱了他吗?他跟杀我父亲的仇人在一起,就不怕对不起我吗?他到底是存着什么心呢?莫非他要将我抛弃而与云媚儿结为夫妇?她想来想去,觉得不能够,她不相信李剑豪是那样糊涂而没有良心。
  她心中悲痛,而且十分急愤,恨不得立时骑上马往南往东去迎上他们,可又知这股大道还通着许多条别的路,万一走差了呢?自己去迎他们,他们却从别处回来,见了蓝脸鬼,那个人跟他们一说,李剑豪也许又找我来,可是必把云媚儿惊走,那样一来,我父亲的仇既不能报了,我这口气也不能出了。所以她只得在这里耐着心等候着,眼睛时时往南边望着,然而满路的泥泞,过往的人全都很少。
  那老三、老四等人又来看了她一次,要来帮助她等候那女贼,可是又都被她强命着叫那几个人回镇里去了。因为她能够预料得到,只要云媚儿来,她准得以剑把那女贼杀死,而她若见了李剑豪又必定痛哭。她不愿意人命的案件连累别人,她更不愿叫人看见她对着情人流眼泪,她的芳心如绞。
  又待了少时,忽然看见远远地真有两匹马来了,她赶紧就骑在马上向那边去望。只见冷清清的雨后阴云之下,衔着那未散的雨烟,果然一前一后的两匹马都来了,马上的人还能隐约着看得出,正是一男一女。她反倒勒住了缰,她就如苍鹰在未抓兔子、狸猫在未捕老鼠之前的那片刻的沉着、镇定。两匹马渐渐来近了,渐能听见那马蹄溅着泥水之声,她却将缰绳勒得更紧。直待云媚儿的红衣妖姿、李剑豪的青衫俊骨显示在她的眼前,她这才一纵马,哗啦哗啦地飞也似的迎奔了过去,高声叫着:“你们……站住吧!”
  她的精神十分紧张,奔上去唰地就向云媚儿砍下一剑,云媚儿哎哟了一声,就摔下马去。她的一身很干净的红缎衣裤虽满滚上了泥浆,可是她并没有受伤,反趁势由鞍旁抽刀,锵锵锵跳起来与马上的小琴拼斗,但她哪里抵得过小琴呢?她的马惊得折回去,又向着南跑了,她也蹚着泥水拽刀向南狂奔。李剑豪是惊慌地把马退到了道旁。小琴飞马又赶上了云媚儿,抡起剑来,狠狠地向着云媚儿就砍。
  云媚儿又用刀抵着她的剑,却忽然跪在马下的泥中,面无人色地乱抖着哭求着:“苏小姐!你先不要杀我!容我说!我错了!我不该在你家的老太爷死后还去搅闹,招你生气,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小琴狠狠地说:“不敢了就算完了吗?我就不给我的爸爸报仇了吗?……”铛的一声磕开了云媚儿的刀,拧剑向着云媚儿胸膛突然扎去,云媚儿咕咚一声,整个的身子躺在泥中。
  但是小琴的剑并没有扎到这女贼的身上,因为李剑豪已疾奔过来,把小琴的右胳膊拉住了,说:“不要这样!小琴!”小琴惊讶地回过头来,看见了李剑豪,她倒不禁怔了,她这时才真切地详细地看到了李剑豪。只见李剑豪的辫发梳得很整齐,似没着过雨的样子,而且完全是男子的英俊模样,与“李大姐”的时期又不同,他穿的是青绸的夹衣、青绸的夹裤,连鞋都不再是拿她三哥的那双了,尤其是他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小琴虽没就落泪,可是带着颤的声音来问说:“剑豪!你为什么躲避着我?你为什么跟云媚儿这女贼在一起?”
  云媚儿此时已由泥中急爬起来,抢回她的那匹马,骑上就往北跑去了。小琴急忙要去追,可是右臂仍然被情人李剑豪拉着,她就用力一夺胳膊,带着气问说:“你为什么阻拦我?难道你……”李剑豪露出惭愧的样子,没发一句话,他就挥鞭策马,飞似的也向北跑去了。
  小琴赶紧去追,叫着:“剑豪……”又急叫着:“李剑豪!”更愤然说:“难道你没有良心了吗?”
  李剑豪却连头也不回,云媚儿先逃进了镇,他就随后也逃进了那青牛镇。小琴在后面紧追,然而她的泪流了,心痛了,她没有追得上。
  她追到了镇街之内,本想进蓝脸鬼住的那条巷内去搜找,可是那老三、老四等人齐都站在酒铺门前,拿着镐头一齐大喝着说:“往北跑去了!我们没有截住,那女贼跟个泥老鼠一样了!”街上不少的人有的惊异地望着小琴,有的跟着大声嚷嚷,也往北指着,小琴就马不停蹄地又往北去追出了镇。
  她的马这时驰得更快,一瞬时又望见了前面远远的那两匹马,她又大声地喊叫:“云媚儿你跑什么?你站住受死吧!”又喊叫说:“剑豪!剑豪!你……”她恨不得插翅追了下去,但是追了不到三四里,云媚儿跟李剑豪皆已没有了踪影。她已不能再往下追了,就勒住了马,不住地喘气,然后拭了拭泪,咬咬牙,照旧又往前去走。
  她又找到了那座土地庙,进去向僧人问了问,并且搜了搜,原来李剑豪并没有到这里来,当然云媚儿也没有逃到这里。小琴既惆怅又凄悲,出了庙,就懒懒地上了马。这时黑暗的暮色已自四面渐渐拢了上来,她就想:往哪里去追他们两个人呢?云媚儿逃走了还不要紧,可是李剑豪就这样走了吗?她竟疑惑这不是实在的情景,这许是梦。
  泪浸了她的双目,她愈不能辨识路径,她就茫然地走,走得大概已过了狄家坡。忽然她看见前面一箭之远站着一个人跟一匹马,只是不能够看得清楚,然而她又吃了一惊。往前走着,看见确实是一个男子,正在那里等候着她的样子,她的垂碎的芳心实已再忍不住,她就哭叫说:“剑豪!……你可真……”她扑奔了过去,一时慌张,几乎由马上栽了下来。
  那边的骑马的人就惊得哎哟了一声,赶紧走了过来问说:“是小琴小姐吗?”
  小琴幸是没有跌下马来,但是倒止住了悲痛,因为她听出这声音来了,这个人正是楚江涯。她就反倒不得不装出没事人儿的样子,问说:“你到这地方来做什么?”
  楚江涯说:“我因为你走后半天不回去,我睡了一个觉醒来,很是不放心,我就到这一带寻找了多时,遍寻也无着,天色又快黑了。不瞒姑娘说,刚才我见你从对面来了,我没看清楚,我都不敢叫你。”
  小琴又说:“你没看见有什么人从这里过去吗?”
  楚江涯摇头说:“旷野荒郊,遍地是泥,谁还出来呀?我连一个人也没遇见。姑娘!你大概也没有找到云媚儿吧?”小琴却叹了口气。
  小琴对于刚才的事,她是一句也不说,楚江涯更都茫然不知,反倒劝她,说:“小琴小姐,你也不要再着急!云媚儿虽然可恨,但究竟是一个女人,她又是个坏人,不像你这样有本领,她虽然暂时逃得了活命,可是早晚也要遭报应的。姑娘!你还是息一息气,留心身体要紧!因为老太爷病故才不久,姑娘你不应当再伤心了,不然若是病倒在异乡,那实在怕——没有人照看你!”小琴就恍若没有听见似的,并不言语。
  楚江涯又问说:“咱们现在还是回往娘娘镇梅家店里去吧?”小琴对这句话倒是点头应了一声。当下楚江涯在前领着路,小琴在后面跟随着,二人都走得很慢。楚江涯虽然还时常跟小琴谈话,但只是他一个人说,得不到回答的话,他也就觉得没有多大的意味,也就不说了。
  直走到二更时候,他们方才回到了梅家店,进去,就见各屋里的人都睡着了,他们的屋里却没有点灯。楚江涯叫了半天,那个斜眼睛的店伙才把灯拿来,一见这位大嫂,他的眼睛越发地斜了,他可也没敢问这位大嫂去了这一天,是上哪儿去啦。
  楚江涯因为得给小琴换衣服的机会,就又走到院中来,并且随手把门闭严,叫店伙也快去烧茶做饭。他自己到棚下卸那两匹马的鞍毡,并给饮水喂料。这时才找着白天他丢在这里的那只鞋,他只有两双鞋,刚才还是三只,如今倒凑足了四只了,可是都已沾了泥。他就想:这样,恐怕明天还是不能往下走,只是不要再出事吧,小琴能够宽心一些就好了。
  他回到了屋门前,先咳嗽了两声,才将屋门开开,只见小琴坐在炕上,虽已经换了一身干衣服,而且将头发也梳理得平顺了,可是芳容黯然,正在拭泪,见楚江涯走进屋来,她才把手绢扔在一边。又待了些时,店伙把茶水跟两碗面汤都送来了。茶,小琴是一口也没有喝;面,小琴只挑了两三根儿吃了,便走过来,要把面碗放在桌上。可是她的手抖得厉害,把面汤都洒在楚江涯的脚上了,烫得他的脚很疼。面放在桌上,她就又回到炕里去默默地坐着,好像连头也抬不起来。不可一世的美剑侠如今竟成了这样的可怜,真叫楚江涯不禁忧心,更摸不透到底是为了什么事。
  又半天,楚江涯等着伙计把空碗连剩面全都拿走,他这才说:“姑娘你也知道,我是中牟县的人,由这里再往北,可就回到我的家了!”小琴说:“你就回去吧!”楚江涯好像觉得一口面堵在嗓子里,叹了口气又说:“姑娘!我是不该说,可是我还是得说一说,我劝姑娘还是回洛阳去吧!”
  小琴说:“你不用管我!”楚江涯说:“我不是管!”勉强笑了一笑又说:“我与故去的老太爷是朋友。”小琴一听这话就要瞪眼,
  问说:“我怎么早先没听我爸爸提说过你?”
  楚江涯说:“也是自从在郑州,才……才结交的。唉!这话要是一说呢,显见是我有意套近,我太不自量,所以也不必提了!不过姑娘又在登封鲁家救过我。”
  小琴说:“这件事你倒不必放在心上,在郑州你救过我父亲的性命,我在登封又救过你的性命,两件事就算相抵了,此次以后我不再感念你了,你也不必再谢我了!”
  楚江涯就觉得像户外的秋风都灌在自己的心中——那么冷,点点头说:“江湖之上,彼此援助,本来算不得一件事情。不过姑娘,我还有两件东西没有给你。”
  小琴突然面如冰霜,凛然不可侵犯地摇着头说:“我不要!”楚江涯就立刻什么话也不能再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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