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暗器伤人
2025-03-28  作者:牛不也  来源:牛不也作品集  点击:

  两人怔怔地相对而立。过了顷刻,万士奇暗叹一口气,心道:“我曾发誓要使她快活高兴,怎能转瞬便忘?”如此一想,心神渐渐宁定,道:“小师姐,你也要答允我一件事,行不行?”
  曲如兰精神一振,倏地睁大了眼睛,热切地说:“你快讲!我都会答允的!”
  万士奇道:“等师父回来,征得他老人家的允可,我便亲自去找汤二侠。此刻,师父不在家,曲家庄在强敌环伺之下,外患未已,我们惟有一心一意护庄保家,再不能起什么风波了!”
  曲如兰大失所望。她为了与汤逢祥见上一面,经历大劫大难,思恋之情非但并没因此减弱,反更为强烈,现知万士奇不久前才与汤逢祥见过,恨不得即刻插翅飞去,与心上人相会,否则自己那番九死一生的磨难便一文不值了。此刻听了万士奇的话,身上凉了半截,半晌作声不得。待要拂袖而去,一则士奇所言皆在理上,二则若无他指点,自己再盲人瞎马乱闯,极可能南辕而北辙。她中心栗六,反复思量,只是答应不出。脸上的神情似哭非哭,似怒非怒。
  万士奇见她这副模样,心中十分难过,不由对她大起怜惜之意,温言慰道:“小师姐,你放心!等到这场危机过去,我若不把他给你找来,誓不为人!”
  曲如兰眼中泪珠儿滚来滚去,终于突眶而出,落在胸襟上,咬咬牙,叫了声:“你这没良心的!”掩面奔了出去!万士奇心中一痛,情不自禁拔足追出门,曲如兰却已没影了。
  小猫头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冷笑道:“大哥,你们这位小姐脾气恁坏!你不要去睬她!”敢情他并未走远,全听得一清二楚。万士奇黯然神伤,怔怔出了一会儿神,忖道:“她别是又像上回那样,独个儿偷跑出去寻那姓汤的罢?”心念及此,悚然而惊,自言自语道:“不行!不能让她由着性子胡来!”便向前院赶去。
  才转过前院的照壁,只见有个庄丁神色慌张地奔了进来,口中叫道:“不好啦!不好啦!吴六爷被人打伤了!”万士奇吃了一惊,拖住那庄丁问:“是谁打伤了吴师哥?在什么地方?”庄丁道:“就在庄南门外,一个从没见过的外乡人!”万士奇暗道:“难道是袁安华?”放开那庄丁:“你快去禀报姚大爷和舅老爷相大侠。不要乱叫乱喊!”足下加快步子,直奔南门。
  守把南门的众庄丁,正张弓搭箭簇拥在门内,吵吵嚷嚷的。万士奇好容易才挤上前去。但见门外的空地上,六师哥吴遵德与三个庄丁匍伏在地,不知死活。一旁袒腹而立的,正是恶弥勒袁安华。他抬脸向天,浑不将五丈外的几十副强弓劲弩放在眼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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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士奇暗暗叫苦,镇定心神,叫道:“袁大哥!袁大哥!小弟是万士奇。你把我师哥怎么啦?”
  袁安华瞪眼一瞥,朗声道:“原来是万老弟,你脚头倒不慢!你不肯引路,我不也是找到了?令师曲大官人呢?怎么还不出来?”
  万士奇道:“家师出门未归。袁大哥,你把我吴师哥怎么啦?”
  袁安华斜睨着地上的吴遵德:“这熊包还是你师兄?他对我无礼,我也没怎么他,只将他点了穴道!”
  万士奇略感放心,走上去俯身要将吴遵德扶起来。袁安华袍袖轻拂,内劲发出,将万士奇推了个趔趄,道:“你想作什么?去叫曲世忠出来!我要问一问他:曲门弟子是如何接待远客的?”
  万士奇见他蛮不讲理,心下恚怒,正要反诘,听得姚兢在身后叫道:“万师弟回来!在下姚兢,来客请示知尊姓大名!”
  万士奇扭头一看,见姚兢、孟平已率各位师哥赶到门首,却不见相东游的影子,忙道:“姚师哥,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位袁安华。”袁安华笑道:“不错!还有个外号恶弥勒,你怎不告诉他?”
  姚兢踏上数步,拱手道:“原来是袁大侠……”袁安华摇头笑道:“非也!非也!我老袁从不扶危济难,什么‘侠’不‘侠’的?你别给我脸上贴金!”姚兢续道:“家师出门数日,至今未归。袁大侠有什么话,与我说也是一样。”袁安华道:“不一样,不一样!若能告诉你,我早就跟万老弟说了。何必巴巴地赶到曲家庄来,受你们这班不懂礼节的小辈的气?你说老曲不在庄上,我却不信,让我入庄找找看!”说着,迈开步子,摇摇摆摆走上来。
  姚兢叫道:“且住!”左手一摆,他身后的弓箭手都张弓控弦,对准了袁安华。
  袁安华脸上怒色一现:“小辈敢尔!我一把火烧了你这鸟庄,看你曲世忠出不出头?”脚下不停,大步走上前来。
  孟平取过一副弓箭,叫道:“看箭!”引弦一发。一支羽箭飞出,直射袁安华挺出的大肚皮。他呼喝在前,发箭在后,谅对方定能避开,只是要阻他前来。哪知袁安华既不躲避,又不伸手接矢。箭去似流星,正中袁安华的肚子,噗的一响,竟尔插在他肚子上。
  更奇的是,袁安华直立不动,叫道:“你再射一箭试试!”声音洪亮,震得人耳鼓发麻。他大肚子一腆,那箭掉在地上。肚皮上连个印子也没有。原来他肥肚大腹,肌肉收控自如,竟将箭上劲力尽数化解了,还以肚腹上的皱褶将箭夹住。姚兢、孟平等隔得远了,还当箭头入肉。这时见他利箭及身而无损伤,显见“铁布衫”功已到极高境界,不由尽皆失色。
  一个声音高叫道:“好!我来射你一箭!”叫声未歇,弓箭手们纷纷闪开,让出一条通道,相东游手执一副铁胎弓,大步走了出来。他一直躲在众人之后,见姚兢等应付不下来,只好挺身而出。
  袁安华见相东游豹额环眼、猿臂狼腰,双目精光四射,颏下一丛漆黑的短须,神态不怒而威,心想:“曲家庄还有这等人物,倒不可大意了。”朗声笑道:“与后辈们开个玩笑倒不妨。对尊驾我倒不便再以肉体受箭,以免让人说我轻狂。尊驾可否通个姓名?咱们手底下见真章罢!”
  相东游道:“在下相东游。曲世忠是我姐夫。袁兄有什么事,可言便言,不可言请改日再来。不必对小辈们为难!”他脸色端肃,双目一眨不眨直视对方,挺如劲松,静似山岳。
  袁安华怎肯示弱,也向相东游瞪目而视,冷笑道:“你便是相东游?好!曲世忠避而不见,却差你出来应付,想来总有几下子啰?来来来,咱们两个过几招如何?”
  万士奇见识过袁安华的身手,知道他要比相东游高出甚多,急忙插上来道:“袁大哥,相大侠!你们两位听我说一句!”转头对着袁安华,“袁大哥,你到我们曲家庄究竟是显功夫来的,还是别有要事?家师不在家,你要见识曲氏绝学,自有我们师兄弟接着!倘有要事,只有等家师回庄再行请教!”
  袁安华道:“你们口口声声说曲世忠不在家,哪个肯信?我从芒砀山万里迢迢赶了来,茶水不给一口,反倒着一帮弟子对我又打又杀,曲世忠也太不讲交情了!好歹我与他有过一面之缘。你们只须将他唤出来,我把话说完,拍手便走!”
  万士奇还想再说,相东游一把拖开他,沉声道:“姓袁的,我相某说曲大官人不在,便是不在,难道还来骗你不成?你若要到此地来撒野,相某奉陪到底!”双手从背后翻出,已擎着一对方楞大铁锏,脸上煞气陡现,模样甚是威武。
  袁安华踏上一步,双手抬起在胸前,傲然道:“很好!在下若是输个一招半式,马上就走!若是侥幸得胜,你得让我见一见曲世忠!”
  相东游在武林中名头不小,见对方竟要以空手接招,气不打一处来,瞪目怒道:“姓袁的!你要空手接我兵刃,不觉太狂么?”
  袁安华笑道:“岂敢,岂敢!在下未携兵刃,就借你这张弓一用!”俯身捡起方才相东游丢在地上的铁胎弓。姚兢等见两人放对,都赶了过来。孟平、彭兴邦乘便扶起吴遵德及三个庄丁,解了他们的穴道。万士奇站在一旁,心中实不愿袁、相二人厮斗,只是人微言轻,无由插喙。
  相东游右手锏横胸,左手锏在头顶盘出个花式,呼地向对方斜击而去。他知对方身手了得,这一招“豹尾颧石”只是虚式,手上使了三分力气。袁安华轻轻错步闪过,手中铁弓横转,也是一沾即退。两人交了数招,都只在试探对方的虚实。
  万士奇见他俩出招谨慎,过了七八招,两人兵刃还未相交过一次,各自展开腾挪功夫闪避。便知两人均自重身份,只比招式高低,不是拚命相斗,心下略感放心。姚兢等与袁安华无亲非故,心情与万士奇又自不同,只盼相东游奋起神威,将袁安华打倒,心中反嫌他出手不狠。
  相东游见对方身法滑溜,一张铁胎弓作兵刃,居然使得颇见章法,有守有攻,心中暗暗称奇。他在一对铁锏上浸淫了数十年工夫,近年纵横江湖,鲜逢敌手,今日陡遇劲敌,自是一点也不敢轻忽,两根铁锏使开来,舞成两团黑花,寻瑕抵隙。锏上劲力也一分分添加,铁锏挟风,渐渐发出呜呜的微响,专往对方的弓上招呼,只要一锏击断对方的铁弓,便可见好就收了。曲氏弟子都知相东游武功高强,但究竟怎么个高明法,却是心中无数。现见他将一对沉重的大铁锏舞得如同灯草般轻巧灵动,不由暗暗佩服。
  转瞬间,相东游已攻出三十几招,这一轮快攻虽未得手,却已逼得对方连连后退。他占了上风,一身功夫更是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锏法忽而一变,右锏沉重有力,砸、压、扫、荡、靠、劈,使的俱是重手法,挟万钧之力,呈泰山压顶之势,激起呼呼的劲风,围观众人只觉锐风割脸,纷纷后退;左锏却是点、挑、戳、弹、刺、捺、碰,揉合了剑、铁笔、小花枪的许多招式,灵动迅捷,十分活泛,宛如灵蛇捕食,斜进直击,电伸电缩,极为好看。姚兢等看得心旷神怡,暗道:“相大侠端的不凡,两根铁锏一轻一重,一正一奇,一阴一阳,举重若轻,当真令人大开眼界!”每当相东游使出妙着,便轰然喝彩。
  在接连不断的彩声中,相东游却越斗越感惊慌。他平生身经百战,不知会过多少高手,还从未如今日这般与人斗了数十招,连兵刃还未相交过。只觉对方身法快得不可思议,如鬼似魅,每能在间不容发之际轻轻避开。更可惧的是,自己的兵刃递出,仿佛落进一张柔韧而无形的网中,隐隐有反弹之力。自己使力越大,所感的弹力也越强,这样子斗下去,如何才是个了局?
  袁安华手中固是拿了张铁胎弓,但毕竟未练过“弓法”,用以充作兵器,迹近儿戏。只是武学一道,一法通而百法通。一张本用来射箭的强弓,在他手中,也能随意使出攻守皆备的奇招。在对方层出不穷的妙着之下,虽不免时有手忙脚乱之感,但看了数十招,已将对方的武功家数摸清,眼见右锏斜砸而至,手中铁弓一挥,已将锏身套住;左手迎上抓住了相东游的左锏,叫道:“不要斗啦!”
  相东游双锏一夺一送,使足了劲力,却毫无着力之处,心下大骇,只怕对方乘虚而入,自己无可招架,急松锏后跃。哪知袁安华如影随形,紧紧跟上。相东游只觉铁锏又回到自己手中,慌乱中不暇多思,十指一紧抓住了铁锏,见对方已将铁弓丢在地上,负手而立,不禁呆在当地,脸色大变。
  相东游不得已松锏后跃,袁安华送还铁锏,松锏还锏不过一瞬间事,除了当事两人外,旁人谁也没看清其中奥妙。只见两人突然罢斗,都感惊诧。
  袁安华道:“相兄锏法高明,在下十分佩服!今日天时已晚,在下肚饥力乏,无力再战,要请兄台见谅!”
  相东游已知自己与对方差得太远,他这般说话,乃是给自已极大的面子,心下好生感激,拱手道:“袁兄顾全相某颜面,相某岂有不知?相某明明大败亏输,不敢胡混抵赖!”
  袁安华道:“你我今日只斗了个平局,兄台还有十八路飞龙锏法未使,说什么输赢?”
  相东游又是一惊,飞龙锏法是师父所创的上乘锏法,威力极大,他内功修为不到,从不敢用以对敌,这姓袁的又从何得知?
  袁安华微微一笑,道:“令师出尘子与敝师孤鸿子神交已久。敝师常说出尘子前辈是武林中绝无仅有的奇才,可惜谢世太早,以致悭缘一面!”
  相东游在出尘子门下学艺十年,出尘子染病西归,临终前嘱咐弟子:你武功不精,我死后你不得在外自称是我的传人,以免坏了我的身后之名。相东游恪守师命,此后讳言师门,今被袁安华从他武功招数上识破来历,心中又是惭愧,又是得意,脸上一红,道:“袁兄真好眼力,令师孤鸿子前辈的大名,我也曾听先师多次说过。先师对尊师也是极仰慕的。”
  两人相视一笑,莫逆于心,都生出一股亲近之意。相东游笑道:“袁兄远来是客,请进庄盘桓数日,我姐夫虽不在家,却也不会怠慢贵客!请!”
  万士奇见一场杀气消弥于无形,自是喜出望外,他受袁安华恩惠良多,殊不愿与其分为敌体。彭兴邦等因师父不在家,不欲多生事端致应付为难,刻下见袁、相二人叙起渊源,化敌为友,颇觉意外之幸。姚兢、孟平对相东游深具戒心,极盼他与袁安华斗个两败俱伤,眼睁睁地见所望成空,相、袁二人反而握手言和,心中既气恼又沮丧,寻思:“这姓袁的到来,相东游平添臂助,如何是好?”形势格禁,不得不随众师弟上前,与袁安华见礼。
  众人簇拥着来客向大门走去。相东游道:“袁兄武艺极高明,小弟是心服口服。尊师身子可还康健?甚时要请袁兄引见,小弟亟于拜见他老人家。”袁安华笑道:“家师已八十二岁高龄,无病无痛,倒还健旺。他老人家在芒砀山住惯了,已有十多年未曾下山。我……啊!你干什么?”
  袁安华一声惊叫,抡臂荡转,劲力到处,周围的人俱跌出一丈开外。他左手反捂己背,右手戟指,满脸怒容,一双眼睛睁得大于铜铃,恶狠狠地盯着相东游:“你……你……你竟暗算于我……”庞大的身躯晃了一下。
  奇变陡生,众人都惊呆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竟令适才还谈笑风生的客人突然变得如同凶神恶煞。
  相东游适才被袁安华耸肩震开,胸口隐隐作痛,他不明所以,惊叫道:“袁兄!你说什么?谁暗算……”话未说完,只觉人影一晃,一股雄浑无比的劲力迎面涌来,百忙中无暇多思,自然而然抬手一挡。“砰!”一下,相东游的身子飞跌出去,他身后一丈处两名庄丁不及闪避,三人一齐倒地。庄丁压在底下,肋骨齐断,顿时毙命。相东游喉头一甜,喷出一口鲜血,脑中一晕,什么也不知道了。
  袁安华狂怒之下,一掌打伤了相东游,眼见姚兢、孟平等持剑封住了大门口,自己身中毒伤,不耐久战,斜窜出去,大袖挥出,已将万士奇卷在腋下,向姚兢等喝道:“快让开!”
  姚兢大叫:“师弟们!这奸细已中了我的毒钉,大伙儿齐上,不能让他活着出去!”众师弟不明究竟,大师兄有命,谁敢不遵?齐刷刷地挺起长剑,指向袁安华。
  若在平时,袁安华哪会将面前七柄光闪闪的长剑放在眼里?此刻先中带毒暗器,又恐曲世忠安排下更厉害的陷阱对付自己,不敢有丝毫大意。他和身一纵,带同腋下的万士奇高跃半空,双足齐踢,将墙头两个弓箭手踢了下去,借力越过墙头,落下地来。
  姚兢大叫:“放箭!快放箭!”弓箭手们得令,俱持弓引弦,但见万士奇犹在敌人手中,一时迟疑不发。有人问:“姚大爷,伤了万八爷怎么办?”姚兢大怒:“快射!快射!不管他!”彭兴邦一听不对头,叫道:“使不得!不准射!”
  如此一来,袁安华挟着万士奇已奔出十七八丈。他双足踢起滚滚浮尘,犹如腾云驾雾般飞掠而去。姚兢无暇与彭兴邦争辩,从一名庄丁手中抢过弓箭,开弓如满月,正要发箭。彭兴邦也急了,抢过来在他肘底一推,姚兢猝不及防,这一箭就射高了,转脸怒道:“彭师弟,你干什么?”
  彭兴邦脸色铁青,沉声道:“大师哥!你怎知姓袁的是奸细?你的毒钉又是哪里来的?”曲门八子中,以他最谨慎细致。师父从不准门下弟子使用喂毒暗器,适才姚兢情急之下,脱口喊出“他中了我的毒钉”的话,已使彭兴邦生疑,又见他不顾万士奇生死喝令放箭,更觉不妥,因此挺身阻拦。
  姚兢被问得一怔,强辩道:“姓袁的一进门便暴起伤人,不是奸细又是什么?对恶贼不用讲江湖规矩!彭师弟,你护定姓袁的,究竟是何居心?”
  彭兴邦冷哼一声,并不答话,顾自己走过去扶起相东游,一按他脉门,觉其脉细而沉,显是伤得甚重,叫道:“石师弟,你帮我将相大侠抬进屋去。相大侠负伤了。”
  姚兢、孟平回身再看庄外,袁安华已奔得没了踪影。忽听身后曲如兰惊叫:“舅舅!舅舅怎么啦?”声音发颤,带着哭音。两人相视一瞥,均轻轻摇了摇头,进门来看视相东游。
  袁安华挟着万士奇一气奔出五里多,渐感心浮气喘,眼前阵阵发黑。他瞥见离树林不远,暗提真气,只觉胸中空空荡荡的,心中大骇:“不好!我要死在此地了!”想到死字,极为激愤,左手提起万士奇,右手五指向他喉咙叉去,怒道:“我死前……也要……先找个……垫背的……”在他看来曲家庄人人是奸恶之徒,因此下手毫不留情。
  万士奇被他卡住脖子,顿时无法呼吸,身子吊起在空中,手足齐动,拚命挣扎,只苦于喊不出声,使不出气力。袁安华五指越收越紧,决计在自己昏厥之前掐死他。万士奇喉头剧痛,胸中憋闷难当,脑中却是异常清醒,当此生死关头,不是你死便是我死,再无第三条路可走,曲起双腿,狠命一挣,足底正踹在对方鼓出的肚腹之上。
  袁安华已是强弩之末,一口气提不上来,往后便倒,晕死过去,自然而然放脱了万士奇。
  万士奇死里脱生,从地上爬起来便没命地猛逃。逃出二十余丈,不闻袁安华随后追来,扭头一望,只见他仰卧在地,一动也不动,竟似死了一般。万士奇一惊,寻思:“他是真死呢还是诈死诱我?大师哥为何用毒钉伤他?本门不准使用毒药的规矩,大师哥为何带头违逆?”
  他又逃了一程,回头望去,袁安华仍是倒地不动。他心头剧震,陡然升出一股深深的悲悯之意,想起袁安华对自己的关怀爱护之恩,觉得若任其曝尸荒野,让狼啃鹰啄,良心上实在过不去。转过身子,一步步走了回去。
  红日西沉,倦鸟归林。万士奇挨到袁安华身畔,俯身望去,见他印堂泛黑,嘴唇发紫,伸手一探,鼻中还有微弱的气息。
  “袁大哥!袁大哥!”他叫了两声,袁安华毫无反应。他本来还怕袁安华会跃起杀死自己,此刻又恐救不活他。急忙将他身子翻转,撩起衣衫一看,后背上果然插着一枚透骨钉,周围碗口大的一片肌肤黑如墨染。
  万士奇撕了几片草叶裹住手指,小心捏住钉尾,将毒钉起了出来,凑在鼻端一闻,只觉其臭无比,中人欲呕,不知喂上了什么毒质。他将毒钉插入土中,转看袁安华犹自昏迷不醒,心下甚为忧急。此处离曲家庄不远,若赶回去向姚兢讨解药来救,或还来得及。但姚兢视袁安华为大仇,岂肯付给解药?说不定反而会赶来杀人呢!
  万士奇一时徬徨无计,绕着袁安华转圈。天色渐暗,林中鸟雀鸹噪,天边隐隐传来雷声,大片乌云自东南滚滚涌来,眼看着要下雨了。忽听左首草丛中簌簌有声,举目细视,鳞光闪动,却是一条长蛇游动。蛇头昂起,形作三角,蛇身银环成圈,正是乡人称作“五步蛇”的毒蛇。万士奇吓了一跳,急捡起几块拳大卵石,慌慌张张向蛇头砸去,连掷几块,都未中的。那毒蛇受了惊吓,掉转方向,急急游走,倏忽不见了踪影。
  万士奇还怕近处草丛中伏着毒蛇伺机伤人,捡了根枯竹,绕圈击打驱赶蛇虫。突然脑中电光石火似地一闪,猛地想起乡里农人遭毒蛇噬咬的解救之法:用嘴吮出伤口毒血,再敷以金钱草、七叶一枝花等凉血祛毒的草药,每有奇效。袁安华所中虽非蛇毒,不妨试一试,总胜于袖手观死。
  他心念及此,赶紧跪蹲在袁安华身畔,强忍着令人作呕的异臭,凑口伤处,用力猛吸,随吸随吐。一直吸了二十几下,弄得头昏眼花,上气不接下气,才见伤处流出的血色转红。他也不知此法可能奏效,先到溪边搜肠刮肚大呕一阵,漱了口,又循溪觅采草药。金钱草遍地都有,俯拾即是,偏生那七叶一枝花一株都找不到,他捞了几十片水中浮萍,与金钱草一起俱放嘴里嚼烂了,回到袁安华身边,将药糊敷在伤口周围。
  待得料理完毕,铜钱大的雨点已噼噼啪啪掉了下来。闪电掠空,雷声隆隆,狂风怒号,卷着草屑尘土腾空疾飞。万士奇慌忙四顾,想寻个避雨之处,忽听得袁安华呻吟了一声,转头看处,他正以手撑地,慢慢坐了起来,睁着一双失神的大眼,呐呐道:“这是哪里?我没死么?”
  万士奇大喜,叫道:“袁大哥!袁大哥!你没死!你活着!天老爷保佑!”袁安华缓缓转头,怔怔地望着他,眼中露出凶光:“好小子……害得我好苦!我……我……捏死你!”抬起右手向万士奇抓来。万士奇往后一退。他伤后乏力,啪地又扑倒在地,大口大口喘息。
  万士奇见他对自己深怀敌意,乍一醒转便思报复,若等他元气恢复,自己哪是他对手?倘若死在他手里,岂不冤枉!赶紧退开数步,恳切地说:“袁大哥!我大师哥对你有些儿误会,令你身中毒伤,我深感歉仄。适才我已给你吸出伤口毒血,又敷了些草药,也不知对不对症。但愿你吉人天相,早日康复!我去了。雨下大了,你到林中避一避吧!”
  他一边说,一边后退,正要转身离去,心中一动,寻思:“他手足无力,若是再被毒蛇咬一口,岂不送了性命?救人须救彻!我总得等他能起立走动再离去。”跟着又想:“他对我误会极深,非欲杀我而甘心,我守在他身畔,大是凶险。还是快快离去为好!”心里两种念头转来转去,委实难下决断。眼见雨水已将袁安华全身淋湿,天上一个霹雳接着一个惊雷,声势极为可怖,暗忖:“他未脱险,我怎能离去?何况他还于我有恩。昨晚若非他援手,我已死在汤逢祥剑下。我不能抛下他不管!”计议已定,快步奔上前,双手插入袁安华腋下,将他拖了起来。
  大雨来得迅猛,去得也快。万士奇刚将袁安华拖到林边,天上阴云已散,雨点也稀疏细小了。万士奇让袁安华靠着树身坐端正。经这一番折腾,他脚酸手软,累出一身的汗,脑袋晕乎乎的,倚在另一棵树上喘息不已。
  袁安华低垂双目,慢慢从怀中取出一只青瓷小瓶,倾出两粒丸药,纳入口中,随着闭目调息,再不理会万士奇。
  万士奇看在眼中,知他神智已清醒,以他的内功修为辅以灵药效力,当能迅速复原,此时离开,正是良机。哪知提步迈出,陡觉天旋地转,眼前黑翳层层,心中惊道:“不好!我也中毒啦!”四肢软绵绵的,丝毫不听自己使唤,身子晃了两晃,“啪嗒!”摔倒在地,什么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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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万士奇睁开眼来,只见身畔有个火堆,袁安华背向自己坐在火堆旁。红光映着他的秃顶,仿佛涂上一层红釉。鼻中闻到一股烤肉的香味。天上繁星闪烁。身下软软的,是一层厚厚的松枝。游目四顾,身处之地已非原来的林边,竟是在一片高岗之上,两侧是黑黝黝的松林。
  袁安华听到动静,转过身来,道:“万兄弟,你饿了吧!”递给一只烤得油漉漉、香喷喷的野兔后腿,语气温和,神态友善,显是不将他当作敌人。
  原来,万士奇为袁安华吸吮背上毒血,毒气入脑,终感不支而晕倒。袁安华先服了自备灵药,又运功化解净体内余毒,睁开眼来,见万士奇躺在身边地上,心中大为惊讶。回想万士奇先前所说的话,又摸到背后的药糊,略一思索,已明白前因后果,知道是错怪了他。当下取出解毒丸药,给他服下。万士奇中毒较浅,灵药入腹,便即无碍。袁安华见此地离曲家庄不远,万一姚兢等追踪赶来,大是不妙,便点了万士奇昏睡穴,抱起他来到十里岗。捕兔点火,待将兔肉烤熟了,才拍开他的穴道。
  万士奇接过兔肉,咬了一口,心中仍忐忑不安,故意装出轻松的神气,试探道:“袁大哥,你不杀我啦?”
  袁安华哼了声道:“要杀前!只不过要让你做个饱鬼,死而无憾!”
  万士奇吓了一跳,忽见他眼中含着笑意,才知他是开玩笑,这才放心,笑道:“你已杀过我一回了,只是没能杀死。”袁安华道:“幸亏没杀死你,否则有谁来救我?你的师哥要杀我,你做师弟的却舍身救我。曲世忠真好本事,调教出来的弟子颠颠倒倒!”万士奇忙道:“袁大哥,真对不起你!我大师哥对你有误会。你不知道,我们曲家庄近日迭遭危难,师父又不在家,他不免对外人心存疑忌……”
  袁安华冷笑一声,打断了万士奇的话:“什么心存疑忌?明明是故设陷阱,笑里藏刀,暗箭伤人!我与他素不相识,毫无仇怨可言,即使对我心存疑忌,也不该用致命毒物伤我。我看此人心术不正。你师父怎会有这样的大弟子?我真不明白!这个仇我是要报的!”
  万士奇无言以对。姚兢不惜使用师门严禁的毒钉刺袁,几乎将他置于死地。其用心之毒,下手之狠,实令人不齿,“误会”二字,在万士奇自己也难圆其说,更别提用来劝解旁人了。姚兢今日的行为,大悖常理,其因何在?却无由索解。他暗自问道:“师父究竟去了何处?若师父在家,断不会发生这件事。”他知袁安华对姚兢深怀仇恨,既说要报仇,日后两方对峙,自己又该帮哪一个……想到这里,心烦意乱,只觉世事难测,决不是自己想象的那般简单明了。
  袁安华向火堆上添了几根湿柴,顿时冒出一股浓烟,火舌舔着新柴,吱吱作响。万士奇忍不住呛了起来。袁安华忽道:“别呛了!有人来了。”仍端坐不动。
  万士奇屏息谛听,耳中只闻风声、虫鸣声、林涛声与火柴的爆裂声,此外并无所觉,暗忖:“深更半夜,怎会有人来此?莫非是袁大哥听错了!”心念方罢,袁安华提气朗声道:“林中那位朋友,请出来吧!”
  他喊声未歇,林中果有一串脚步声急速远去。似乎是怕了袁、万二人,拔足遁去了。
  万士奇好生纳闷,看了看袁安华,见他嘴角含着冷笑,神色镇定如恒,似乎已料定对方没有现身的胆量。“难道是大师哥带人追来?”万士奇心念一动,脑中顿时出现一幅图画:袁安华状若疯虎,将众师哥打得稀里哗啦,或死或伤……他怕了起来,轻声道:“袁大哥,咱们还是走吧!”
  袁安华嘴唇微张,吐出一个“不”字,不再说话。过了片刻,他左耳奇异地抖动了数下,小声道:“他又回来了,你别出声。”
  万士奇听力远逊,要从这夜半天籁中辨出林中那人的轻微足音,哪里能够办到?他东张西望,要想找出那人身影,但除却火堆周围两丈方圆之地,四周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正在这时,突听耳旁风声簌然,袁安华已腾身高跃,向左首疾掠而去,少顷,林中“啊”的一声叫,跟着便是袁安华粗豪的声音:“你这兔崽子,鬼鬼祟祟的想暗算老子!”
  袁安华大步走出松林,万士奇看得真切,被袁安华揪住后领提出来的正是义弟小猫头。
  万士奇失声叫道:“啊呀!小猫头,你怎么半夜里跑出来啦?袁大哥,快放开他!他是我结义兄弟!”袁安华怔了怔,放下了小猫头,虎起脸道:“万兄弟,你搞什么名堂?若非我觉出他不会武功,他哪还有命在?你怎会有这么个瘦猫义弟?”
  万士奇无暇回答。他见小猫头怕得浑身发抖,上下牙格格打架,忙道:“兄弟,你别怕!这位袁大哥是好人。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我师父有没有回来?”
  小猫头看了看袁安华,吞吞吐吐地道:“你被一个……他抓去了后,我左等右等不见你回来……后来下雨了,后来我睡着了,后来庄子里闹起来,再后来我就出来找你。看到了火光……大哥,你真的没事么?我还道你……死……死了呢?……”他见到袁安华的相貌,实难相信这会是个“好人”。
  万士奇道:“袁大哥曾两次救我于绝地。你放一百个心,他不会伤害你我的。你说庄里闹起来,那是怎么回事?”
  小猫头道:“详情我也不知,只见许多人乱叫乱喊,举着火把、刀剑奔来奔去。我没心思去理会,便是乘乱糟糟的当儿溜出来的。”
  万士奇又问他相东游的伤情,小猫头茫然无知。袁安华冷冷道:“我那一掌只有平日五成气力,他是死不了的。”万士奇心中发愁,想了想,站起身来道:“我们得赶快回庄,师父不在定又发生什么意想不到的大事!”袁安华哼了一声:“你回到庄上,令师兄问你如何从那姓袁的魔头手中逃脱?你如何回答?”
  万士奇一愕,讶然道:“这有什么?我自然照实情说话!”袁安华仰天打个哈哈:“好,好!令师兄正好给你按个‘背叛师门’、‘勾结匪人’的罪名,‘咔嚓’给你一刀!”小猫头道:“这位前辈说得很对!大哥,我看你的师兄没几个好的。我们已出来了,还回去干什么?不如去找何九公,学好武艺,将来也不会再听人使唤,受人欺侮!”
  万士奇瞪了小猫头一眼:“你别胡说!”又向袁安华拱手道:“袁大哥,后会有期!”拉起小猫头,转身便走。只听袁安华在嘿嘿冷笑。
  小猫头实不愿再回曲家庄。在他看来,曲家庄里人人天性凉薄,丝毫不顾万士奇的生死安危。走了一程,他说:“大哥,我反复思量,方才袁前辈的话确实有理。曲家庄上下都视袁前辈为死对头,恨不能剥他的皮,抽他的筋!你若说他是好人,哪个肯信?你可不能犯糊涂啊!照我看……”
  万士奇眉头一皱,不悦地道:“你不要多嘴!好人坏人我还看不出来?我大师哥对他误会虽深,究竟不是不明事理的人,不会对我怎么样的!我倒是担心有外敌潜入庄里,危及师娘与小姐!我右眼老在跳,咱们快走!”
  两人急行了半个时辰,已看得见曲家庄模糊的轮廓静卧在迷濛的夜色中。庄里一片宁静,偶尔有一声两声狗吠传来。万士奇一直担心的事并未出现,不由长长吁了一口气。
  突听身侧“冬”的一响,小猫头不知因何踣倒于地,万士奇道:“你跌伤了么?”急俯身去扶,身后风声簌然,他还不及转头,胁下一麻,也被人点了穴道,动弹不得。
  万士奇做梦也没想到在家门口翻船,心中又是惶恐、又是惊惧,正欲张口呼救,一条黑影转到面前来,出指连点,又封住他双颊“迎香”、“颊车”穴,令他叫喊不出。
  星光下,万士奇看得真切,此人双眉斜插入鬓,俊目含嗔,正是“夺命双煞”中的汤逢祥,再斜眼一瞥,五短身材的老大汤逢吉亦从暗处闪出来。万士奇落到这个对头手中,自知无幸,只是牵累了小猫头,肚里暗暗叫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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