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飞蝠折翼
2025-03-28  作者:牛不也  来源:牛不也作品集  点击:

  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
  南宋宁宗嘉定十七年六月某日午后,在浙西路盐官县乡下的平野之上,一乘马自南向北飞驰而来。四蹄翻飞,激起一溜尘土。
  道旁有一大块西瓜地。一片青翠之中,有一老一少两个农人正在锄草松土。天气炎热,两人不住撩袖抹汗,这时听得蹄声急促,均直起腰来,手搭凉篷望去。
  年少的那位才十八九岁,淡眉细目,高颧厚唇,黑里透油的方脸上长了些小疙瘩。眼见来骑驰近,那黄骠马显经长途奔跑,周身大汗淋漓,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马上骑者仍不停挥鞭打马。少年不禁地说道:“张三叔,你看那人什么路数?怎么一点也不爱惜坐骑!”
  被称为“张三叔”的老者尖下巴、皱皮脸,头发白多黑少,腰弓得如只大虾米,见那少年停锄观看,忘了手里的活计,便没好气地说:“做生活便好好做,旁人的闲事休要多管!咳咳……士奇,你也老大不小的了,无论做什么总该上点心思……啊呀呀!你看你看!你把瓜藤也削断了!”
  少年名万士奇。他低头一看,一条粗如手指的瓜藤不知甚时削断了,那断藤上已结着两个比拳头略大的瓜。他急俯下身,捏着两个断茬欲往一起接。张三叔又好气又好笑:“真是个傻木瓜!断了藤怎还接得活?天底下还有比你笨的人?”
  万士奇虽不聪明,究竟是个乡下长大的少年,明知断藤无法再活,只因可惜两个瓜蛋子,一时情急心拙,这时自也嘿嘿地傻笑。
  说话间,那乘马已奔到地头。马上骑者是个身材瘦削的中年男子,穿一身灰布衣衫,满脸的泥汗,染得一张黄皮脸成了五花脸。他手中马鞭抽得啪啪乱响,双足更不停地踢着马腹。怎奈坐骑已精疲力竭,嘴边糊满白沫子,猛地前腿一屈,跪倒于地,眼看要将灰衣汉子掀下地来。灰衣汉身手甚是敏捷,他纵身跃出,凌空打个跟头,如一片树叶般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毫无声息。跟着,猛一提缰绳,坐骑哀嘶了一声,颤颤抖抖站起,四腿还没站直,又砰地一声倒下,抽搐了一阵,脱力而毙。
  灰衣汉子怔了怔,满脸的沮丧,正要扬手甩去马鞭,转头见瓜地中草棚后拴着一匹青骡子,顿时双眼放光,冲着张三叔、万士奇喊道:“那大叔、小哥!这骡子可是你们的?借我一用,定有重酬!”一扬手,将一块明晃晃、亮闪闪的物事抛过来,也不等张万二人答话,便向瓜棚奔去。
  万士奇一见灰衣汉子下马的身法,便知他武功了得。眼看灰衣汉子抛来的物事正对着张三叔,张三叔不谙武功,不懂得闪避。万士奇急纵身跃起,抄住来物,入手但觉冰冷沉重,形状两头翘中间鼓,底下有个凹窝,竟是个银元宝,不由得大奇:“三叔你看,这是真的假的?”转眼见灰衣汉子已欺近大青骡,忙叫道:“不借的!不借的!不能借的!”连忙赶过去。
  灰衣汉子正伸手去解缰绳,见万士奇一脸惶急地冲过来,怔了怔,脸上浮出笑意,又从怀中掏出一只银元宝,托在掌心递过去,笑道:“好,好!我不借,我向你买。”他料想这两只银元宝,合二十两之多,这乡下少年拿去买匹大马也足足有余了。
  万士奇摇头不接,说道:“不借,也不卖!这大青骡是我家小姐的。张三叔!你把银子还给他!”
  灰衣汉子以为他还嫌少,心头不免有气,将银子往地上一丢,沉着脸去牵大青骡。万士奇一看他要用强,急抢上前阻拦。灰衣汉子“嘿”的一声冷笑,肩头一耸,径向万士奇右膀撞去。这一撞他用上三成内力,只道能将对方震出一二丈外。万士奇见他耸肩撞来,急侧身斜避躲开。
  灰衣汉子一撞落空,不由“咦”了一声,心道:“这小子会武!莫非是对头安在此处的一支伏兵?”他心生疑惧,足尖一踮,后纵五尺,游目四顾一香,见这瓜地中并无别的人影,便赔笑道:“小哥!我实有急事要用脚力,你既一定舍不得一头青骡,那便罢了!”说罢,转身就行。
  万士奇心直,见那汉子顾不得取回银子,忖道:“此人倒确有急事,竟连两只元宝也忘了取回。”急忙从地上拾起,叫道:“那位老哥,你的银元宝拿回去!”
  灰衣汉子也不回头,只伸手在脑后摇了摇,说道:“送你买果子吃吧!”足下毫不停留,快步走去。
  万士奇急了,拔足追上去,一边叫道:“老哥!你别生气!不是我们小器,那大青骡确实不是我们的。银子你还是带回去。我不能要你的!”
  灰衣汉子听他追来,只得转身迎上去,摇头笑道:“我说过送你便是送你,还跟你打诳语么?”
  万士奇刚奔到灰衣汉子跟前,突觉右腿上“伏兔”穴上一麻,跟着左膝“犊鼻”穴处又一麻,两腿再不能动弹分毫,情知是被这灰衣汉子点了穴道。
  灰衣汉子低声道:“得罪了!”拔足向大青骡奔去。他身法极快,转瞬间即至瓜棚,解开缰绳,一抬腿跃上骡背,两腿一夹,大青骡嘶叫一声,载着他向北驰去。
  万士奇急得大喊:“张三叔!快截住他!快截住他!”张三叔年老胆小,哪里截得住他。万士奇气极,当下破口大骂:“狗强盗!贼强盗!挨千刀的贼骨头!!”那灰衣汉子不予理会。眼见他骑着大青骡越奔越远,万士奇两腿穴道被制,上身却是无碍,将食指放在口中,打了个响亮的唿哨。
  大青骡听到哨声,长嘶一声,举起前蹄人立起来,跟着掉转了头,反从来路奔回。灰衣汉不料有此奇变,慌了手脚,用力控缰勒骡。大青骡是万士奇从小饲养大的,听得主人召唤,岂有不回之理?竟不受灰衣汉子驾驭,又跳又叫,纵跃着跑了回来。
  万士奇看着大青骡去而复返,又见骡背上灰衣汉子气急败坏的滑稽模样,忍不住放声大笑。”
  经这一番来回折腾,灰衣汉子夺骡不成,反空耗了许多工夫。他纵下地来,心中恚怒再难抑制,将皮鞭举过头顶,恨不得将大青骡三两鞭打死。
  万士奇心中一痛,大叫道:“不要打它!”闭上眼不忍看这惨状。

×      ×      ×

  说也奇怪,这满怀患怒的鞭子竟没有击在大青骡身上。
  万士奇睁开眼看去,那灰衣汉子举鞭的手缓缓放了下来,他神色阴沉,目不转睛地瞧向南边。
  答答答!答答答!答答答……
  从南边又传来一片急骤的马蹄声,蹄声密如雨点。
  一大团黑云之下,四匹快马如飞般急驰而来。马后腾起的尘土扬起数丈高,犹如一条滚滚长龙。马上的骑者人人手执兵器,锋刃的寒光闪烁不定。
  灰衣汉子望着飞骑,恨恨骂道:“狗东西们,来得倒快!”跟着手一抬,射出两粒小石子,分取万士奇左足“三里”和右足“阳陵泉”穴。万士奇只觉身子一震,两腿穴道都已解开。
  万士奇自打七岁开始习武,迄今已有十一个年头,瞧这灰衣汉子的弹石解穴的功夫,比自己高明得太多。心中又是钦佩又是诧异,既不知他的来历身份,又不懂他为何不离去。忍不住问道:“老哥!那四个骑马的人是谁?”
  灰衣汉子斜眼瞧瞧万士奇,沉声道:“你们还不快回庄去?一会儿兵刃不长眼睛,吃了误伤可没人赔你!快走!走得越远越好!”
  张三叔究竟多吃几十年饭,提着锄头慌忙跑来扯扯万士奇,小声说:“你还瞧不出来?那是这人的对头!我们快走吧!”
  万士奇也看出那四骑者与这灰衣汉子有瓜葛,说不定还有一场架好打,但他心中存着个老大谜团,也舍不得这难逢的观摩机会,又自恃是曲家庄的人,便说:“三叔,你先回去。我管着这瓜地!我们曲家庄的人还怕谁来?”
  灰衣汉子听得“曲家庄”三字,转头向万士奇看了一眼,鼻中冷冷哼了声,道:“曲家庄?曲世忠曲大官人是你家庄主?”
  万士奇听他口气不甚恭敬,心头微微生气,暗道:“瞧你也是武林中人,竟不知此地即大大有名的曲家庄,见闻实也有限!”便也冷哼一声,道:“江南哪还有第二个曲家庄?哪还有第二个曲大官人?”
  张三叔劝不转万士奇,又见四骑越驰越近,害怕起来,却又不敢丢开瓜地,便牵着大青骡远远躲开,蹲在瓜棚后面。
  狂奔而来的四骑片刻即至地头。当先一个身穿茧绸白袍的瘦子勒住马头,向伫立在瓜地中的灰衣汉子凝视有顷,一挥手,四人均飘身下马,一前三后,各执着刀剑缓步走上来。
  走在前头的白袍瘦子离灰衣汉子两丈处站定,脸上浮出笑容,拱手道:“聂进兄请了!我们弟兄四个还道聂兄叫猪油糊了心窍,死不回头呢!原来聂兄还肯识时务,那是再好没有了!只要聂兄将那件东西交还,跟我们回去复命。我姚某敢拍胸脯说一句:聂兄以往的种种,概不追究!”
  被称作“聂进”的灰衣汉子微微一笑,道:“好说,好说!谁叫你我曾是拜把子兄弟呢?既是你姚充姚三弟亲身赶来,我这做哥哥的不能不给你面子。姚三弟,这三位朋友我眼生得很,你怎不给我引见引见?也该让我知道姚三弟新交的知己都是些什么奢遮人物?”
  姚充嘿嘿一笑,道:“这三位的名头聂兄谅来也曾耳闻。这位……”他指指左首第一个劲装结束的白脸汉子,“是淮西快刀门的宋彦舟宋兄。这位……”他指指第二个手提长剑的金黄面皮汉子,“是处州八极剑传人杨昌龄杨兄。这位……”末一位汉子生得短小精悍,手握双刀,“是荆南地趟刀刘金刀老爷子的四公子刘百岁刘兄。”
  聂进哈哈笑道:“姚三弟,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三位原来是浙西提点刑狱司的官老爷,你怎么不早说?小人聂进给三位大老爷磕头!”他口中说着“磕头”,身子纹风不动,反将头一仰,傲不为礼。宋、杨、刘三人将眉头皱起,阴了脸。姚充的脸顿时涨得彤红。他目中怒意一现,又强自忍住,道:“聂兄,咱们先办正事再叙话如何?”
  聂进倏地变了脸,张口呸地一下,吐出一口浓痰。他蓄劲已久,这口痰疾如弹丸,向姚充脸上飞射过去。姚充不防他突然发难,忙使一个“铁板桥”,上身后折,让过射来浓痰。姚充身后的杨昌龄个头偏矮,没瞧见聂进张口射痰,待要避让而其势不及。“啪!”的一声,印堂上正着。这口痰含了内劲,他眼前一黑,仰天跌倒,压得地上的瓜蛋子噗哧碎裂。
  姚充、宋彦舟、刘百岁各挺兵刃,晃身滑步,踩得生瓜蛋子噼拍乱响,将聂进围在中央。
  站在一旁的万士奇起先凝神听双方说话,无暇顾及旁事,此时一见双方还未交手,已踩坏了十几只瓜,如果一动上手,这片瓜地非得遭殃不可,心中一急,跳着脚叫道:“啊呀!我的瓜!你们赔我的瓜!”
  姚充等三人忌惮聂进武功高强,又被他先声夺人,一口痰射倒一人,都知这场恶斗非同寻常,谁也不敢率先出手,三人风车般地绕着聂进打转,要待他露出空档再伸兵刃。这一转不打紧,地上的瓜藤、瓜蛋子却遭劫了,眨眼间便踩毁一大片。
  万士奇忧心如焚,提着锄头抢上去,叫声中已带着哭音:“你们这些狗强盗,快滚开去!”横转锄杠便向刘百岁后腰扫去。
  刘百岁面对着聂进,猛觉身后风声飒然,和身往地上一躺,双刀如轮旋飞,向万士奇双腿绞来。万士奇虽习武多年,一则悟性差,二则从未与人真刀真枪干过,三则也没想到刘百岁会向自己下毒手。瞬时之间吓得呆了,只听得“叮叮”两下脆响,跟着后领一紧,一个身子飞了起来,只觉天地倒转,耳畔风声飒飒,砰地跌倒在地,摔得屁股生疼。定睛一看,自己两腿好端端的,不少分毫。面前七尺处,聂进手持一根两尺长黑黝黝的钝头短铁棒。
  聂进道:“官老爷真是官老爷,对一个少年也毫不容情!很是了得!咱们到大道上去拚个死活,休毁了人家的瓜地,断了人家的活路!”说罢,便向大道走去。
  万士奇心口怦怦乱跳,知是聂进救了自己一命,又因他肯体恤庄户人家,心中对他大是感激。又见那被一口痰击晕的杨昌龄从地上骂骂咧咧爬起来,提着剑向聂进后心使劲搠去,忍不住大叫:“聂老哥小心背后!”
  聂进好像背后生了眼睛,右手铁棒回转一挡,“当!”一响,格开来剑,借力前纵,双足已踏上大道。
  姚充、宋彦舟、杨昌龄、刘百岁紧紧跟上,守住东南西北四隅,仍将聂进围在核心。
  南来的乌云已遮没了大半个天空,大风骤起,刮得道旁草叶乱抖,柳枝狂舞,尘沙飞扬。
  万士奇恨那刘百岁下手狠毒,说道:“你们真不要脸,四个人打一个,好没志气!”
  那姚充素知聂进武功了得,己方合四人之力也未必有必胜把握,双目紧紧盯着聂进的铁棒,对万士奇的嘲笑不予理会。宋、杨、刘三人是做官的,在百姓面前一向趾高气昂惯了,今奉命捉拿大盗,竟被这不知死活的乡下少年再三打扰,心里早窝了一包火,现听他又出言不逊,不禁转眼向他狠狠瞪视。
  聂进是个大行家,一见宋、杨、刘三人分神,身影一晃,早抢到刘百岁跟前,手中铁棒电伸电缩。喀喇声响中,刘百岁痛呼一声,左臂骨折,左手刀落地。聂进单足飞起,打算一脚送他回老家,白光闪烁中,姚充的长剑挟着劲风刺到。聂进暗叫“可惜”,硬生生把腿收回来,避开来剑,一掌荡开宋彦舟的快刀,转身又向杨昌龄击了一棒。那杨昌龄虽曾被一口浓痰击晕过,本身功夫实也不弱,横剑用力一架,左手成爪,插向聂进小腹。五个人顿时战作一团,兵刃相交之声密如连珠。
  万士奇是头一回见识这般舍生忘死的恶斗,一时惊呆了。只见眼前五条人影穿插交错,间杂着呼哧呼哧的喘息声。血花溅了出来,落在袍衫上。发髻散开了,蓬草般在风中飘舞。利刃相磕,迸发出星星火花,一闪即逝,又再闪亮。
  激战之际,突有一人惨叫一声,踉跄退出战团,手捂着胸口打了几个转,砰地仰天跌倒,正好摔在万士奇脚跟前。万士奇低头一看,正是那使双刀的刘百岁。他兀自大睁双目,捂住胸口的指缝间,鲜血汩汩涌出,眼见得是不活了。一个活人转眼成了尸体,吓得他腿也软了,心好像要从腔子里跳出来,欲返身逃跑,两条腿却似不是自己的,迈不动半步。
  聂进以一敌四,虽击毙一人,自己左胁也被宋彦舟的刀锋拖出一条长长的口子,鲜血染红了半边衣衫。他情知今日无幸,但能拚得一个是一个,喉间发出声声低吼,双目睁得铜铃大,出手全是进攻的招数,势若飘风,前招未尽又继之后招。
  姚充见刘百岁倒毙,又见敌人招招是两败俱伤的打法,大生惧意,自然起了患得患失之念,只盼能既保性命又立大功,再不肯舍命上前,只将手中兵刃舞成一团花,但守不攻,要待敌人力竭之后再行反击。宋、杨二人也心思相仿,不肯步伍刘百岁图那虚名。这一来,三人悄悄后退,包围圈便拉大了。
  聂进一眼便瞧破姚充等三人的诡计。身周这三人中,他最恨的便是姓姚的。这姚充原也是台州银沙帮中一员,还曾与他有过八拜之交。嘉定十一年,银沙帮帮主王子清率众起事,不幸为官军所败。王子清等一干首领或战死或被官军捕杀。幸存的帮众星散四方。聂进流落江湖,得便做些劫富济贫的勾当。因其轻功了得,被武林朋友送了个外号为“无翼飞蝠”。半月前他不意在临安街上遇到睽别多年的姚充。两人欢然道故,同上酒楼小酌叙旧。问起来才知姚充早已退出江湖,做了临安城里开酒坊某富家翁的入赘女婿,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姚充问起义兄来历,聂进不疑有他,俱都一一告知,并连自己曾潜入丞相史弥远府邸行窃一事也不隐瞒。两人直饮到日落西山,才依依分手。聂进回到客栈,才睡下不久,便听得外头一片吵闹声,扒着门缝一看,只见一队官军气势汹汹地破门而入。他知是冲自己来的,急忙翻出后窗,窜房越屋脱身,连夜缒下都城。先在一古刹躲了几日,后因风声太紧,不得不离寺深入荒山避祸。今晨才下山,在一市镇打尖,不料撞见姚充领着人在搜捕自己,这才知姚充已成官府的鹰犬,便盗了一匹马逃命。
  聂进恨不得一棒击碎姚充的天灵盖。只奈姚充武功不弱,人又十分滑溜,始终不肯与他正面交锋。聂进既怀死志,索性撇下宋彦舟与杨昌龄,怒目圆瞪,抡棒扑向姚充。
  那姚充见聂进身上血迹斑斑,头上乱发纷飞,势若疯虎般猛扑过来,当即剑交左手,右手一扬,发出三把飞刀。两人相距已近,聂进躲闪不及,噗的一声左肩中了把飞刀,直没至柄。他大吼一声,抡起短铁棒,照头击落。姚充用尽平生气力挺剑一格。“格察”一响,宝剑拦腰砸断。聂进的铁棒余势不衰,直落下去,将姚充的右臂齐肘卸落。疼得他满地打滚。聂进正要提足踩扁他的头颅,身后宋彦舟、杨昌龄的一刀一剑已交剪击来。聂进侧身避开,撩起一腿,将杨昌龄踢了个跟头,拚着左臂再挨宋彦舟一刀,手中铁棒电射而出,波地送入他肚腹之中。
  那宋彦舟也十分刚勇,肚腹虽受重创,犹拚尽最后一点力气,砰的一拳打在聂进胸口。两人几已胸腹相贴,聂进哪里还有腾挪闪避的余地?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全涂在宋彦舟脸上,同时一个肘锤捣中宋彦舟心口。宋彦舟一声闷哼,身子抽搐几下,慢慢软倒。
  聂进低声笑道:“赚了一个!”陡觉后腰一阵锥心的疼痛。却是杨昌龄在背后偷袭得手。他正要拔剑再刺,不防剑锋卡进聂进骨缝之中,一拔拔不出来。聂进转过上半身,手起棒落,将他脑袋砸了个稀烂。
  一声霹雳,豆大的雨点噼噼啪啪掉了下来。
  片刻间,万士奇目睹了一场惨烈的搏杀,五个人中,三死两伤。那聂进浑身血污,肩头插着短刀,后腰钉着长剑,兀自直立不倒。看上去,已不像是个人。万士奇骇得周身的血液也凝住了,连气都透不过来。直到冰凉的雨水打湿他颜面,他才如从恶梦中惊醒,喊道:“不要打啦!你们不要打啦!”
  姚充眼见聂进重伤之余,仍手刃两命,吓得魂飞魄散,再无斗志,忍着创口的剧痛,爬起来向坐骑奔去,只盼快快离开此地,什么“升官”、“发财”统统都丢到脑后。
  聂进身被多处重创,只觉体内元气随着鲜血的流失而一点点消失,眼前一阵一阵发黑,忽见姚充向坐骑跑去,他提一口气,喝道:“姓姚的!留下狗命!”待想发足追赶,却已力不从心。当下右手一抬,奋力将短铁棒投出。
  这一投,使尽了全身的劲力。准头既正,去势又劲,眼看可将姚充的背心洞穿,聂进脸上已浮起大仇得报,心满意足的笑容,哪知横刺里突然伸出一把锄头,“当”的一声大响,正好将疾飞的铁棒勾偏。聂进心里一急,一口气提不上来,直直地倒下了。
  伸锄勾飞铁棒的正是万士奇。在他的心中,对拚斗双方,虽是偏向孤身抗敌的聂进多些,却也不忍那认输逃窜的姚充再横尸就地,于是伸出锄头替他挡了一下。于是那吓破了胆的姚充得以活命,爬上马背,不敢回头瞧一眼,就拍马快逃求生去了。
  闪电撕裂云层,惊雷震得人心惊肉跳,大雨瓢泼而落。四下里一片濛濛水气。
  万士奇站立在大雨之中,呆呆地看着地上四具躯体。血水汇入泥水,又悄悄渗入土地。他越看越觉可怖,不禁打了个寒战,正欲转身逃去,忽见聂进的一只手动了一下。
  那手抖动得十分轻微,竟使万士奇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死人怎么还会动?难道是诈尸还魂?乡下少年自幼便听来许多鬼魅的故事,此时一齐在脑海里浮了出来,顿觉毛骨悚然。他抹了抹满脸的雨水,睁大眼睛,透过雨帘看去,但见聂进的手又动了一下,不光是手指在动,连身子也扭了扭。
  这人还没死透!
  万士奇惊恐四顾,求助地叫:“张三叔!张三叔!你快来!这里有个人快死了!”连叫数遍,才听得张三叔在瓜棚那边答应了一声。接着,张三叔披着一袭簑衣赶来了。
  有张三叔在,万士奇顿时有了主心骨,胆子也大了,不等张三叔赶到,便走过去在聂进唇边探了探。此人果然未死,呼吸却已十分微弱了,双目紧闭,犹在昏迷之中。
  张三叔看了看满地的尸体和断折的兵器,又检视了聂进的情形,重重叹口气,摇头道:“此人离鬼门关也不远了!唉——”
  万士奇道:“三叔!我们总不能见死不救吧!方才我若是把大青骡给了他,也不致会……”说着不胜痛悔地摇了摇头。
  雨势小了许多。张三叔与万士奇小心地抬起聂进,往瓜棚走去。天色渐渐发亮,雷声也已远去。无数细小的水流如一条条水蛇在瓜叶下游动。瓜棚以粗竹为架,用茅草苫盖,搭在地势稍高处,棚顶有几处漏了,地上湿了数滩。
  两人将昏迷不醒的聂进放在草铺上,见他肩钉短刀,腰插长剑,身上别处还有几道血口子,实不知从何下手救治。张三叔年纪虽老,但一辈子种瓜种豆,没见过世面,也没经多少大事。面对这死多活少的人,一筹莫展,只会唉声叹气。
  万士奇本想仰仗张三叔给拿主意,哪知他比自己还不如。事到如今,只有咬咬牙,死马当着活马医,先替伤者起去身上的刀剑再论其他。心中计议已定,待到手掌一触上冰凉的剑柄,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抖,忖道:“若是鲜血从伤口涌将出来,岂不是反送了他性命?”手又缩回来,望着张三叔道:“三叔,还是你来,我不中用。”
  张三叔后退一步,连连摇手:“你来,你来!我下不了手。最好请个专治跌打损伤的郎中来……”
  “郎中?到何处寻郎中?”万士奇霍然想起几年前的一件事。几年前庄上有名佃农劈柴时不小心劈到自己的腿上,伤口深入逾寸,结果是庄主曲大宫人亲自给他敷药包扎,一个月就康复如初了。万士奇眼睛一亮,喜道:“有了!三叔你在此守着,我去请老爷来!”
  张三叔思索一会,道:“除非是庄主老爷亲自来或还有救。我去禀告老爷,你在此守着。”叫他独自守着个半死不活的人,想想也害怕。
  “也好!你快走,骑大青骡去!快去快回!时刻长了,只怕是神仙也……”
  雨已停了,云层向西北移去。曲家庄离此十五里,万士奇望着张三叔骑着青骡奔去,不由在心中默祷:“菩萨保佑!救苦救难大慈大悲观音菩萨、西天诸佛、玉皇大帝、齐天大圣都来保佑……”他只盼此人别再死去,至于世上究竟有无菩萨神佛,皆在所不计,惟有一个劲儿地念叨。
  大青骡脚程再快,来回也须小半个时辰。万士奇返身回到瓜棚,见聂进脸色蜡黄,不现半点血色,嘴唇蠕动着好像说什么话,忙俯耳过去,只听得是“水……水……渴……”两个含混的字。瓜棚里锅灶缸瓮齐备,万士奇忙舀了半勺清水给他徐徐灌下。聂进喝了点水,眼睁一线,向万士奇凝视片刻,微微颌首,以示谢意,拾起一只手,再抖地伸进怀中,摸出一只药瓶子。这一动,牵痛了伤处,手中药瓶滚落地上。
  万生奇急弯腰拣起,掀开瓶塞,倾出两粒蚕豆大小紫褐色的丸子,凑在鼻端一嗅,只觉气息芳烈,谅来是聂进自备的伤约,便问:“你这药丸是外敷还是内服?”见聂进张开了嘴,便将两粒药丸送进他口中,又喂他清水。
  聂进合眼沉沉睡去。万士奇守在一旁一动也不敢动,心里在想:“张三叔到庄上了么?曲大官人肯管这事么?这事若让小姐遇上,她是最热心好事的,定不会袖手不理……方才他借大青骡时,我若将青骡借他,便不会有这场厮杀了;最多事后让老爷和小姐骂一顿。这人也真古怪,那四人向他要什么东西,他就给了人家,不就成了?什么东西这等金贵?宁可舍了性命也不肯交出来……”
  万士奇一头胡思乱想,一头留意外头动静。自觉时间过去许久,尚不闻庄子方向有蹄声响起,看着眼前的伤者毫无起死回生的征兆,一颗心又拎到了喉咙口,只怕他终于拖不到老爷到来就咽气。
  “臭棋儿!臭棋儿!你死哪里去啦?”
  外头忽响起一个年轻女子的喊声,这声音又娇又脆。

×      ×      ×

  万士奇一听得这又娇又脆的嗓音,心头怦地跳了一下,慌忙答应:“哎!小姐!我在这里。”直腰便往外奔,瓜棚的门很低窄,万士奇奔得太急,脑瓜子与门楣重重相撞,“砰”的大响。
  一个头梳双鬟,身着湖绿裙子打着赤足,左手提着一双绣花弓鞋,右手拎着一串小鲫鱼的姑娘,自瓜地西边蹦蹦跳跳地跑来。这姑娘约二八年华,身材苗条,红扑扑的瓜子脸,有一双乌油油亮闪闪的大眼睛,滚圆的小腿肚子上沾了星星点点的泥浆,衣衫上也贴着一片鱼鳞。她赤足跑着,半分大家闺秀行不动裙幅、笑不露贝齿的端庄,却实实在在是曲大宫人的千金小姐曲如兰!
  曲如兰一到瓜棚前,便瞪圆了眼,嗔道:“臭棋儿!我在河边抓鱼,下大雨了!总道你会给我送雨具来,左等右等头发都等白了,也不见你的鬼影子。你是存心要叫我淋死呀?”
  “小姐,我……”
  “算了算了!要不是我见机得快,躲到石桥下避雨,早就成落汤鸡啦!”曲如兰忽又笑了,双眼弯成了月牙儿,下颏抬起,是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气:“我抓了这么多鱼!快,拿去洗剖干净,我们来烧一锅鲜美的鱼汤!”随手将鱼向万士奇抛去。万士奇忙接住,还不及回答,曲如兰眉尖一蹙,道:“咦?怎不见老张三?他躲在瓜棚里睡大觉么?哎!我的大青骡呢?你这人如此没用,连匹骡子也看不住!还想叫我教你武功……你手上的血是怎么回事?”她一张小嘴叽叽呱呱,话密得不透风,不让人有插话的间隙,却还要怪责别人:“你怎不说话?你这人真是太笨了,长了一张嘴光会吃饭不会说话,岂不跟牛儿马儿羊儿一样了么!”
  “小姐!出大事了!你快到瓜棚里看一看。有个过路人快死啦!”
  “死?谁死了?我活人都不怕,还怕死人!”曲如兰低头进了门,一见那身上犹插着刀剑的聂进仿佛死人一般,饶是她天不怕地不怕,也不由惊叫一声,花容失色,浑身一震。但她毕竟已大话出口,尽管心中发毛,头皮发麻,还是强自镇定,小心伸出手在聂进鼻端探了探,暗暗吁了口长气,转头望向万士奇。
  万士奇将这人跑毙坐骑,借骡不成,又有四骑追来向他索物,两下里说僵了动手,结果三死两伤的经过原原本本讲了一遍。又说张三叔已骑青骡回庄去禀告庄主,另一姓姚的伤者也骑马逃去。随即担心地问道:“小姐,你说老爷会不会怪我们多管闲事?”
  曲如兰俏脸一板,斥道:“你这是什么话?我爹最爱武林朋友!据你说来这人是武学高手,他以一敌四毫不畏惧,是条好汉!你救了他,我爹定会大大夸你的!唉!爹怎么还不来?”她看一眼聂进,面现忧色:“来回三十里路,我怕他挨不了多少辰光了!”
  “正是!小姐你足智多谋。我正急得没法子,小姐来了就好了!”
  万士奇的父母原是曲家庄的佃农,十多年前双双死于时疫,是曲大官人收养了他。他与曲如兰名为主仆,实际上形同兄妹,自小一块儿玩耍,一块儿习武。要论年龄,还是万士奇大两岁。但万士奇无论是机智还是学武的悟性,都远不及曲如兰。适才他独伴伤者,心里七上八下的,此刻身畔多了个曲如兰,便觉有了依靠,踏实多了。
  那曲大官人是名将曲端之后,家中良田数百顷、仆役数十,可惜膝下只有一个爱女,从小就当她儿子养。在偌大一个曲家庄,除了庄主曲大官人夫妇,就算曲如兰地位尊崇,自然养成敢作敢当不受拘束的性子,当下受了万士奇一顶高帽子,她的大小姐脾气又发作了,把衣袖一撸,道:“等不得了!说什么也得先将他身上的刀剑起出来!你给我打下手。”
  “是!”万士奇应了声,却又疑惑起来:“小姐,你成么?别给他治死了哇!”
  曲如兰瞪了他一眼,道:“你扶住他身子!我先给他点了昏睡穴……若是我将我们曲家的‘还阳回春丸’带在身边就好了……”话一出口,自觉口气太软,又气昂昂地补上一句:“你别怕!看我的手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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