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谁欲害我
2025-03-28  作者:牛不也  来源:牛不也作品集  点击:

  这几日,曲家庄人人心中压着一块大石。自庄主的千金曲如兰曲大小姐失踪以来,曲大官人脾气变得极坏。门下弟子动辄得咎,无缘无故就挨师父的严辞训斥。侍候曲如兰的几名丫鬟终日以泪洗面,惟恐大祸临头。相氏夫人在丈夫面前什么也不敢说,只私下里对弟弟相东游道:“女大不中留呀!我跟你姐夫提过多次,兰儿该订亲了。他总说兰儿还小。如今……”
  庄中每日都有几路人马去四乡寻访,毫无收获。曲门弟子中也有人想到:以师父在江湖上的名望位份,只需发几通书信,分送各地相好的朋友,大家合力寻找,岂有找不到的道理?但谁也不敢去向师父提及。
  曲大官人已两次向大家宣示:兰儿出走一事决不可向外泄漏!
  曲大官人爱惜名声,不肯落一个话柄到江湖上。人言可畏,一个如花少女突然失踪,在口损的人嘴里足可嚼出蛆来。曲大官人一生谨严方正,不能让英名受到些许玷污。曲门弟子人人敬爱师父,受了责备也无怨言,更起劲地分头寻找小师妹,早出晚归,只盼老天开恩,鼓一阵仙风将曲如兰送回。
  到第五日时,已将方圆百里的每个角落都已踏遍,曲世忠反倒宁定下来,将徒弟们召齐,道:“你们这些天太辛苦了,为师的甚是过意不去。从今日起,尔等不必再理会兰儿的事,仍如既往习武练功。我与相大侠反复参详,均感到是有人在捣鬼。此人对我怀有怨恨,又极工于心计,明里压不倒我,便施诡计暗算于我。照此想来,兰儿尚不致有性命之虞。这孩子太任性,此番让她吃些苦头,未必不是件好事。”
  众弟子见师父神色自若,一副胸有成算的模样,心下恍悟,均想:师父已知捣鬼者其人。以师父的本事,天下还有什么事能难倒他?小师妹不日就将安然归来!想到这里,大家都露出了笑容,数日来的担忧、愁闷、焦急一扫而光。
  相东游大声道:“按说有你们师尊在,没有我说话的道理。不过我老相肚里藏不住话,想说的还是要讲。这些日子地面上有江湖人物的踪迹。我们且不管他是友是敌。大家要多一个心眼,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他不来曲家庄寻衅,我们与他井水不犯河水,敬而远之则可。他若暗施偷袭,我们也不用与他讲什么江湖规矩。一个人打不过,就两个三个人齐上,决不容他逃脱!你们听明白没有?”
  众弟子纷纷道:“相大侠说得对!”“不错!原该是以小人对小人,以君子对君子!”“我们听师父和相大侠的!”
  石守义道:“相大侠,你说的‘他’究竟是指谁呀?”这一问,众弟子都静了下来。相东游口中的“他”本是虚指,听得问话,双眉一轩道:“这个……”曲世忠皱皱眉头,抢着道:“尔等不必多问,只管抓紧练武,日后自明!”
  师父既把门关上了,众弟子自不宜再问,大家面面相觑,心中揣着个疑团,自去补习几日里拉下的功课。
  其实曲世忠与徒弟们一样,根本不知对头是谁,只因觉庄里乱哄哄的,若有强敌突至,大为可虑,故意编出一套话来稳定人心。眼见众弟子情绪宁定,他心下暗觉欣慰,不由又想:兰儿,你此刻在哪里?
  相东游等众弟子散去,掩上门,说道:“姐夫,你到底得罪了谁?”数日来,相东游不断问这话,曲世忠也常自暗问:“究竟是谁这般恨我?”此刻,他只有苦笑着摇了摇头,涩然道:“我若知道,什么事都没有了。几十年中,比武输给我的没有五十人,也有三十人,其中也只有卜恨人忍不下这口气。但即便是卜恨人,也没太难为兰儿呀!”相东游道:“比武较技,谁没输过,若是输了一回,就耿耿于怀,设计报复,这样的人不会有出息。我说的是,这种掳人子女的下流勾当,若无深仇大恨,是做不出来的。”
  曲世忠道:“贤弟,你也晓得,我与世无争,对谁都客客气气。既不理会江湖纷争,也不和谁烧香结盟,只不过以习武课徒自娱,哪会与人结仇?不得已与人较技,也尽量点到为止,不肯下重手的……唉!”
  两人正在参详,门外步声匆匆,一个老仆喜道:“大官人!姚大爷、孟二爷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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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世忠拉开房门,只见大徒弟姚兢、二徒弟孟平穿过天井飞奔过来。姚、孟两人一见师父,纳头便拜,口称:“恩师!弟子们来了!”一抬头见到相东游在旁,又拜下去:“相大侠安好!”曲、相二人忙将他俩扶起。
  姚兢三十多岁,方面大耳,熊腰虎背,七年前中了武举,一直在京城禁军供职,积功擢升,已做到七品衔的武官。孟平身材颀长,细眉长目,面色白皙,看去文质彬彬,他是官宦子弟,现为钱塘县主簿。二人从京城来探望恩师,不敢穿官服,只着寻常便装。风尘仆仆,显是骑马来的。
  曲世忠笑道:“你们两个怎么会一起来的?事先也不捎个信来。”伸手请两徒坐下。
  姚兢神色紧张,道:“我们……”孟平抢着道:“我们多时不见恩师,挂念得紧,特相约同来给师父、师娘请安!”一边频频向姚兢递眼色。
  相东游何等机警,一见两人的神态,显有要事跟师父说,略客套几句,寻个借口走了出去。
  孟平小心地关好门,向姚兢望一眼,道:“大师哥,你说吧!”姚兢两手放在膝头,向孟平点点头,小声道:“师父,嗯,是这样。弟子在京城里得到一个极机密的讯息。嗯,弟子实不知如何启齿……”曲世忠平静地道:“直说便是。到了这里,还吞吞吐吐作什么?”姚兢道:“是!弟子不敢隐瞒。二师弟,还是你来说吧!”
  孟平道:“师父,大师哥在京中一贵官处听说,朝中有人疑心师父窝藏盗匪、私蓄死士、图谋不轨。大师哥急得不行,连夜找我商议。我俩均觉兹事体大,耽搁不得,故结伴赶来向恩师禀报。”
  曲世忠淡淡一笑,道:“还有什么?”孟平与姚兢对视一眼,不解师父何以如此镇定。孟平道:“师父,你老人家行得正,不怕影子歪。但朝廷岂是跟人讲理的?太师父赤心报国,到头来还不是因受宵小中伤,落得个……弟子们想,纵是空穴来风,亦不能不防。师父武功、德望举世罕有,又最爱武林朋友。武林中不乏挟技犯禁的狂妄之徒。恩师宅心仁厚,最好急人救难。那些受了恩师德意的人,到外头说师父如何的慷慨豪侠,他倒未始不是怀德感恩之意,但一传两传,传到好事者耳中,便是个罗织构陷的由头!”
  姚兢道:“弟子们想,恩师身处疑地,有些不该管,或管不了的事,还是置之不理的好。”
  曲世忠摆摆手,笑道:“我明白了!必是有人疑心我窝藏了无翼飞蝠聂进,是不是?你们两个是我弟子,我也不用瞒你们。这个人受人追杀,逃到我曲家庄的地面上,这是有的。他若来投奔我,我出于义气,又不知他来历,或会收留他,这也不假。但这姓聂的当时就被同伙救走了,去向不明。朝廷自己捉不到人,又不肯自认无能,便疑心到我头上来。哼!曲家庄弹丸之地,一望平野,官府只须派个百十兵将搜上一搜,便知端的了!”话到这里,便有受屈负气的模样,板着脸,鼻中冷哼不已。
  姚、孟二人一时无言,神情尴尬。过了一会,孟平道:“朝中就是有这么一班人,好事不肯做也不会做,只会互相攻讦,无事生非,构陷罗织,上瞒君父,下欺百姓。本朝积弱不振,实因小人奸佞太多,纵有一二忠贞大臣,也回天乏力。如弟子这等庸庸俗吏,只能不贪钱,不害民,洁身自好以求心安罢了!”话题涉及政事,曲世忠便不置喙,笑道:“你们两个还不知道吧,我新近收万士奇为徒。这些日子,庄里发生不少事。回头再跟你们两人细说。先去看看你们的师娘,她老是惦记你们两个。”随即唤进老仆,吩咐厨下备酒菜,为姚、孟二徒接风。
  姚兢、孟平从京城来,原就备了些礼物,给师父的是两支老山参,给师娘和师妹的无非是衣料、首饰之类,都献宝似捧出来,两人是弟子,熟不避嫌,不用师父带领,便向后院去了。
  姚兢、孟平的突然到来,令曲世忠大生戒惧之意。他万想不到自己一仁之念,救了个垂危的侠盗聂进,竟会惹出这么多的麻烦。
  相府三将、夺命双煞、巴蜀鹰王、皂衣帮、湘北十八刀、墨剑仙子、卜恨人等络绎而至,曲如兰出走失踪、内弟相东游不请自来,乃至姚兢、孟平飞骑报讯,在曲世忠看来,都与姓聂的有关。
  这聂进究竟是什么奢遮人物,竟至于惊动官府,惊动江湖帮会,惊动独来独往的游侠?这聂进究竟拥有什么宝贝,竟至于令各路人马必欲得之而甘心?
  此刻,曲世忠有些后悔了,若是当日将聂进早早送走,曲家庄或不致面临重重危机,或不致承受山一般重压,或不致有女儿出走,无影无踪的憾事。
  当断不断,反遭其乱!
  曲世忠脑中浮出这样两句话,不由悚然而惊。
  进入秘道,望着仰卧床上的聂进,望着他日渐泛红的双唇,和渐有神采的双目,曲世忠忽然想到:自己对这被救活命的侠盗太轻视了。
  所谓“侠盗”,与寻常盗贼相同的是:学过那么点子轻功,飞檐走壁,掀瓦钻墙,窃人钱财,盗人珍宝。
  盗前冠以一“侠”字,与寻常盗贼不同的是:前者损人而利己,人人痛恨。后者专取不义之财,赈济弱小,只为官府忌恨。二十年前,最出名的侠盗是范子、景仙两人。这两人是一对夫妻,数度越入临安皇宫,偷盗宫中珍宝,官府严捕不获。道路传言,说这两人会飞,系神仙一流人物。
  这位聂进,既称为无翼飞蝠,想来是轻功造诣不俗。
  此刻曲世忠眼里看去,这聂进非但是轻功不俗,还觉得此人神秘得很,诡异得很。他躺在那里,嘴角含笑,颇有那么点讥讽人的味道。
  “聂朋友,好些了么?”曲世忠从桌肚里拉出张凳子,剔亮油灯,伸三指按住他左腕寸关尺。脉细而沉,不速不迟,一呼一吸正好四下。
  聂进道:“托恩公福,我好得多了。能吃能睡。这几日怎不见令徒万老弟?”
  曲世忠道:“士奇出门了,过一阵子才能回来。聂朋友,你我一见如故,肝胆相照,我也不瞒你,你在此养伤的日子里,时有江湖人物前来寻你。有的自称是你朋友,有的只指名要见你。有的在你受伤倒卧那片瓜地中乱掘乱挖……我敌友难分。为你安全计,一概不理。如此,难免要得罪了聂朋友的真朋友,日后要请聂朋友为我分说。”
  聂进倏地睁大眼睛,脸上显出抱歉的神情,急急道:“竟有这事?因我之故惊扰了恩公,聂某真是无地自容了!”他双手反撑,竭力欠起上身,要下床,口中说:“大官人,这里我不能再住了。我躲在这里,让大官人顶缸,我这还叫人么?我出去见他们!要杀要剐,无非一条命!”
  曲世忠赶紧按住他双肩,笑道:“聂朋友稍安毋躁。你在我这里,无论发生什么事,自由我担当!只是我要冒昧问一声,聂朋友因何得罪了官府和江湖?使得两方面的人都找你,还有人拚命要保护你!据我所知,聂朋友似乎也不属哪一个帮会吧?”
  聂进叹了口气,目光变得深沉,道:“大官人,你说我是做什么的?”
  曲世忠不意他有此一问,愣了愣,决定直抒胸臆:“我听说你长于轻功,又有妙手空空神技,专事劫富济穷,是个侠盗!官府称你江洋大盗!”
  聂进自嘲地笑笑道:“侠字当不起的!我只是一名盗贼罢了。所干的不外乎穿窬肤箧、窃人财物的勾当。好听点儿的名目,就叫‘梁上君子’是矣!这一行干久了,渐渐地在江湖上有了些臭名,送了我一个外号无翼飞蝠。这并非赞我轻功了得,是说我像蝙蝠那样,只在夜间出来。不瞒恩公你说,总算邀天之幸,这些年来我还没失手过。因此江湖上流言蜚语,说我聂某人窃得了无数财宝,积蓄起来,都埋在某个隐秘的所在。那干贪婪之徒,早就在打我的主意了。这回我受奸人出卖,遭官府追缉,蒙恩公搭救而大难不死,消息走漏出去,那班家伙利欲熏心,便如苍蝇逐臭般蜂拥而来。其意不在我这个没用的人,实想从我口中撬出传说中的藏宝处!”他冷哼一声,续道:“这班好汉是越来越不成活了!只恨我伤在要害,动弹不得,给大官人招祸,思来不胜惭愧!唉!”
  曲世忠默默颔首,聂进这些话固然言之成理,江湖上也不乏爱钱贪财的下流东西。但如墨剑仙子吕嫣然那样侠名远播、巴蜀鹰王申屠洪那般家赀丰厚的人,说他们见财起意,实难令人相信。曲世忠觉着聂进言之未尽,还有更要紧的事瞒着自己。
  心中对聂进的话并不满意,脸上却是半点也不流露,曲世忠温言道:“聂朋友不必多心烦恼!江湖上向来鱼龙混杂,贪婪之徒在在都有。有我曲某在此,任谁也休想动你一根汗毛!你只管安心养伤就是。数十年中,想一举挑了曲家庄的大有人在,曲家庄并未因此夷为平地!”说到这里,豪情胜慨油然而生,曲世忠双眉斜飞,目光灼灼,朗声道:“曲某虽不成器,却也不是遇难退缩,胆小怕事,任人欺负的懦夫!”这几句话中不知不觉运上真力,震得壁上灰屑簌簌而下,油灯的火头跳跃不定。聂进耳鼓疼痛,心跳不已,暗道:“人说曲大官人内功精湛,果然不假!”
  曲世忠别了聂进,回到地面,盖好洞口,在房中扫视一遍,举步出门。一脚跨出门槛,突觉得房中有什么不对劲,转头又看一遍,各式用具并无异常,没有人动过的痕迹,外头天井的角门也锁得好好的。心道:“奇怪!我怎会觉着什么不对劲呢?这里除了士奇,无论是谁不得我允可,都不准来的。难道士奇回来了?”一想到万士奇或已回来,他急忙关上门,匆匆走向前院。
  前院的大厅里,聚了许多人,语声嘈杂,欢笑阵阵。曲世忠先拿眼睛找万士奇,找了一圈却没找到,顿感失望。围着姚兢、孟平叙旧的众弟子见师父来了,一齐迎出来。石守义道:“师父,大师哥和二师哥正在给我们说京城里的百戏呢!大师哥说有个叫杜七郎的能口吞宝剑,斫下头来还能重行接上。我们不相信。师父,你说真有这等法术么?”
  曲世忠摇摇头道:“我没见过,想来是使了障眼法儿吧!若真有斫头接活的本事,岂不成神仙啦!”心里说:“少年不识愁滋味,当真不假!昨日个个还是愁面苦脸的,今日两位师哥一来,就什么都忘了!”
  这时,一个庄丁匆匆奔了进来。天井里有块石板翘起一角,他来得匆忙慌张,又没留神脚下,足尖一绊,上身前倾,眼看就要摔个嘴啃泥,曲世忠一晃而前,就在他脸将触地时出手抓住他后领,将他提了起来。庄丁在这么多人前出丑,一张脸涨得血红。曲世忠眉头微皱,沉声道:“何事这等惊慌?也不怕相大侠笑话!”
  庄丁道:“大官人,庄外有一人求见!”
  曲世忠道:“是谁?你怎不请他进来?”
  庄丁道:“他不肯进来,是个光头和尚。”
  曲世忠道:“你说清楚了!究竟单是光头,还是信佛的和尚?”江南人将光头秃顶之人一概称之“光头和尚”,故而曲世忠有此一问。
  庄丁忙道:“是和尚,不是光头。不,不,是光头,也是和尚。”他越急越说不清楚,众弟子均掩口而笑,曲世忠也不禁莞尔,道:“既是信佛吃素的和尚来化缘,你领他去帐房那里,给他十两银子。”
  庄丁道:“他不是来化缘的。他说有封信要面呈大官人!他是骑马来的,拿着一根大铁棍!”
  曲世忠一怔。相东游越众而出,道:“姐夫,我出去看看!”大弟子姚兢也说:“师父,我陪相大侠同去!”随即向孟平使个眼色。
  曲世忠微一沉吟,道:“还是我自己去!”忖道:“拿铁棍的和尚?本地寺院丛林中的僧侣中不曾听说有会武功的呀!”便率众走出去。有几个弟子返身去取了兵器来,以备万一。曲世忠见了眉头一皱,心想:如此毛躁,岂不叫人小觑了!转念又想:他们肯闻风而动、常备不懈,也是好的,不必拦他们的兴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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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恰是正午时分,阳光直射,格外刺眼。庄外的大柳树下,一个灰衣青年僧人手执铁棍,正拿袖子擦汗,身后一匹青骢马在啃咬地上的青草。
  那僧人见庄里出来一大群人,前头两人步履凝重,气度不凡,后面的七八人,个个手提兵器,心道:“曲世忠果然对我少林寺不怀善意,居然以这等排场来迎我!”便提起铁棍走上前,施礼道:“哪一位是曲大官人?贫僧智元自嵩山少林寺来,有事求见曲大宫人!”
  曲世忠早已望见那和尚生得背厚腰粗,手中的铁棍有碗口粗细,正自暗暗喝彩,却不料这和尚竟从天下武学之源的少林寺来,心中一凛,急抢上数步,深施一礼:“在下便是曲世忠,不知是少林高僧光降,有失迎迓,得罪得罪。请智元禅师移趾,容在下庄内奉茶。”又侧身将相东游介绍给智元。
  智元见曲世忠言语谦和,心中好过了些,与相东游见过礼后,道:“贫僧奉方丈昙云禅师之命,有一书简奉致曲大官人。茶是不喝的了,烦请曲大官人拆阅,好让贫僧即刻捎回回话,贫僧就感激不尽了。”说罢,取出一通书信,双手递给曲世忠。
  曲世忠一怔,心中疑惑,忖道:“从少林寺至此有数千里之遥,哪有不喝一口茶便即转去的道理?我跟少林寺向无瓜葛,昙云禅师怎有信给我?”脸上却挂着笑容,伸出双手去取信。哪知手缘刚及信边,便觉着和尚掌心透出一股粘劲,他心中来气,暗道:“好哇!竟要伸量我来着。”当即潜运宏阳功,意到劲到。两股内力一撞,和尚似被无形的烙铁烫了一下,双手一颤,曲世忠已将信简取了过去。这番较量不过是瞬息间事,除了当事的双方外,纵是相东游这样的大高手,也莫知其妙。
  曲世忠虽占了上风,脸上并无得色。智元不过是少林寺中一个默默无闻的和尚,内力便有如此造诣,少林武学之佳妙,实不可小觑。于是,他拆信展读。只读了数行,脸上笑容忽敛,两根眉毛往中间挤,待将信读完,一张脸已泛青,板得铁硬。他一声不吭,将信递给身旁的相东游。而后,眯起眼睛,傲然道:“请转告昙云禅师,就说我曲世忠万万想不到,如昙云方丈这般万众敬仰的得道神僧,居然也会受奸人挑拨,不分青红皂白,将屎盆子扣到我头上来!”
  少林寺八百年来一向是中国武林的领袖,其时因金兵南侵,宋金两国以淮水为界,少林寺划在金国境内,与宋国武林的交往自不如以往密切,但寺中和尚既不将自己当作金人,宋国武林也仍将少林武功视为中华武学之瑰宝。
  曲门众弟子一听和尚是从少林寺来,替当世武林的泰山北斗昙云方丈送信给师父,均是又惊又喜,心中颇有俱与荣焉之感。这时忽听师父口吐愤激之言,都大为错愕,不知信上写了什么,竟令师父一改平日谦和待客的风度,生这么大的气。
  智元倒不动气,平和地道:“曲施主,敝寺罗汉堂次座映空禅师便在西北十里岗等贫僧回话。曲施主倘无别的言语,贫僧就告辞了!”
  曲世忠脸色一变。久闻少林寺在昙云之下,还有九大神僧,映空即其中之一。映空自己在十里外等候,派个小和尚来送信,岂不就是来下战书的吗?曲世忠心中呼地腾起一股无名火。相东游早已一步抢上前,伸手向智元肩头抓落,喝道:“和尚慢走!”
  这一抓,势猛力雄,迅疾无伦。智元听到脑后风声,转身已然不及,铁棍往后一送,后发而先至,棍尾直指相东游臂上曲池穴,其认穴之准,仿佛脑后也长了眼睛。相东游识得厉害,沉肘翻腕,五指已抓住棍尾,运劲一夺,打算缴下他的兵器。智元向左跨出一步,身子已转过来,一招“顺水推舟”,左掌抵住尾端一推,内力传过去。相东游立变拉为推,智元内力稍逊,不得不退了两步,颤声道:“相大侠还有什么吩咐?”
  相东游道:“和尚不要害怕!请你进庄歇息。一会映空禅师驾到,我们还得设素宴相敬!”
  智元听出他言外之意是要扣下自己,微微变色,横棍胸前,瞪眼道:“相大侠,你……”
  曲世忠道:“相大侠是与你开个玩笑。你去吧!请转告映空大师,我即刻就到!”
  智元不敢多所逗留,跳上马背,飞驰而去。
  相东游道:“姐夫,少林寺的秃驴们来意不善。扣下这智元,也好叫映空有些儿顾忌。”
  曲世忠道:“我曲某人平生不做负心事,怕什么?若扣人为质,反叫映空笑话!”
  众弟子都围上来。曲世忠阴着脸道:“东游,你将昙云的书子让大家看看。嘿嘿!如此的少林高僧!”
  大家围住了看少林寺方丈昙云的信,只见信上写道:
  曲公世忠施主台鉴:
  足下武学世家,大名远播,释子等虽方外之人,亦久闻矣。惜关山远隔,缘悭一面。临风怀想,思绵绵而增慕。遥寄尺素,专达足下。
  七年前,敝寺藏经阁中,失落《般若心经》一册。料系高明之士,借阅于外。惟此经是达摩祖师手撰,为武功心法,与佛法无干。敝寺数百年来规矩,不宜泄示外人。是以广遣弟子,多方寻觅不果。今得高人指点,方知此经已辗转到了足下手中。足下仁侠慈悲,正直无私。故遣映空等拜访致谢,伏乞将《般若心经》掷还。少林寺释昙云顿首再拜
  姚兢等七弟子看了信,面面相觑。孟平道:“师父,这是怎么回事?”吴遵德跳将起来,怒道:“这明明是少林和尚栽赃!昙云秃驴胡说八道!他少林寺和尚没本事,武功秘笈叫人偷了去,那叫活该!居然赖到我们头上来了,师父,咱们可不能与他少林寺干休!”
  内中也有心思缜密的弟子暗想:“昙云大师是什么身份,怎会信口雌黄?说不定那信上所述的事是有的。师父不便告诉我们罢了。师父几十年中收罗武学典籍,觅得的不致全是无用之物。”进而又想:“无怪我们越练与师父相差越远,原来师父自己练的已不纯是曲氏功夫。”
  彭兴邦与石守义对视一眼,胸中谜团悉数解开,均想:“原来如此,怪不得师父救了聂进后,竟不将其藏匿处告诉我们。”
  大弟子姚兢暗暗扯扯孟平的衣角,道:“师父,据我想来,是有什么人在暗中与师父作对,此人的身分名望在武林中甚高,否则昙云大师怎会信之不疑?”
  曲世忠点了点头,神色凝重,道:“你说得不错!”转脸对着相东游道:“我蜗居曲家庄,不大理会武林中事。贤弟游侠江湖,见多识广,何以教我?”心道:“难道又与姓聂的有关?”
  相东游道:“少林武功可说是中华武学的本源。当今天下各派武学,十成里有五成或多或少与少林武功有渊源。昙云方丈恐金人生疑,是以与我南朝武林中人少有瓜葛。小弟一时也想不起谁能在昙云方丈那里说得上话。姐夫,那映空亲自到来,咱们该当如何应付,你快快决断。”
  曲世忠沉吟片刻,道:“映空是少林九大神僧之一,我们该迎一迎,文来文对,武来武对。能善言化解自是最好。万不得已,见识见识少林绝学也不谓无益!”转头向众弟子道:“你们都一块去看看少林人物!开开眼界!”
  彭兴邦以下均是年轻好事的,都知少林武功极高明,但究竟是怎么个高明法,也仅仅耳闻而已,实是心中无数。今日有此良机,只怕师父不许前往一观,这时听了师父的话,俱喜动颜色,人人跃跃欲试,最好能与之“武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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