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暗器伤人
2025-03-28  作者:牛不也  来源:牛不也作品集  点击:

  曲家庄上下乱套了。夫人相氏从内院哭出来,当着众弟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个不休,边哭边骂众弟子无能寡义,好容易劝住了,由两名丫鬟扶回内院,一到自己房中,又哭将起来,这回是哭自己命苦,丈夫无情,女儿忤逆。
  七弟子自姚兢以下,人人脸色阴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对叹气,苦笑摇头。
  舅老爷相东游手持铁锏,肚子一鼓一鼓的,大踏步地进进出出,一脸的怒容,好像想找人打架,却又寻不到对手。众仆役见了他这副吹胡子瞪眼的恶煞相,无不远而避之,惟恐那两根碗口粗的大铁锏招呼到自己头上来。
  娇小姐曲如兰屋里的丫鬟倒了大霉,家生也在劫难逃。两个丫鬟各得了个耳光,半边脸颊红肿;闺房中的梳妆台已碎成两半,瓷花瓶的碎片撒了一地,茶几变成一堆碎木头。
  凡此种种,只因了一件事:曲家庄的当家人曲世忠失踪了。作客曲家庄的墨剑仙子吕嫣然也一同不见了人影。
  最早发现的,自是夫人相氏。虽说丈夫耽溺武学,日日夜半起来修习武功,疏于夫妇房帷,相氏内心虽有怨怼,但知他别无专宠,对一干婢女丫鬟也是规规矩矩、道貌岸然的;自己肚子不争气,亦曾劝他纳妾讨小,他却不允。因此丈夫偶有习武废寝,夜不归宿之事,相氏也不以为意,并不往忿路上揣测疑忌,无事生非。
  昨夜丈夫又不曾归宿。相氏只道他这几日迭遭大事,心力交瘁,元气有损,要练功自补,也就独个儿睡了,临睡前还吩咐老仆熬人参燕窝羹,给丈夫送去点饥。
  今日一早起来,相氏洗漱方毕,也不用婢女陪伴,独自去书房,意欲与丈夫商量女儿如兰的终身大事。以相氏看来,这次曲家庄遭逢大难,究其根本,全因如兰人大心大而起。曲家簪缨世族,丈夫虽不曾入仕,但究是名扬天下的一号人物,若是闹出丑事来,人言啧啧,曲家何以存世?是以她忧心如捣,只觉得天下事,无过于女儿婚事、曲门清誉为重。
  小院里鸟声叽啾,茑萝缘壁,作花墙头,葡萄垂绿,月季绽红,甚是清静。书房里寂然无声,相氏推门进去,见丈夫不在里头。初时也不在意,出来打发家人、婢女去找。找了一圈,均回禀说找不到,于是将兄弟相东游及七弟子召来询问,众人皆说不知。相氏这才慌了,将众人派出庄去,四处寻找,均无所获。
  到了这时,非仅相氏着急,相东游及众弟子也忐忑不安,不约而同地想到:曲大官人悄然离庄,多半是去搭救万士奇了。这话当着相氏,怕她更添忧急,均觉不宜出口;更不能说有吕嫣然相伴同去,以免横生枝节。偏偏相氏想到了那位容貌佳丽、风姿绰约的墨剑仙子,一问之下,众人不敢隐瞒。于是相氏醋缸倒翻,便哭闹起来。
  众弟子聚在厅中商议。以彭兴邦、石守义之见,当备马携械,赶去太湖听涛轩,为师父打个接应。说师父武功虽高,又有吕嫣然相助,但沙七星老奸巨猾,人多势众,要救八师弟万士奇,恐非易事。而黄循礼、周仁却持异议,说师父不辞而别,恐别有要事,谁敢担保说他老人家定是去救万士奇了?护庄也是件大事,还该谨慎勿妄动,说不定再俟片刻师父即回来了。这一说也合理路,众人又没了主见。吴遵德道:“这几日先是少林僧,后是沙七星那老贼,接连二三上门来寻衅生事。说不定师父不胜其烦,特意出去散散心,避避风头……”他话未说完,孟平和彭兴邦便吆喝起来:“吴师弟休得胡言乱语!师父他老人家最有担当,岂是怕事之人?”吴遵德也知自己失口,红着脸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吭声。
  姚兢是同门之首,皱了下眉头,道:“师父去向不明,自有他老人家的深意。咱们做弟子的不要胡乱揣测。更不可以已之心,度恩师之腹!”他瞥了吴遵德一眼,续道:“万师弟失陷敌人之手,以我想来,未必会有性命之虞。为何呢?那沙老贼指名要的是飞蝠聂进,万士奇易容冒称,被人识破,最多是受些皮肉之苦,要他性命又有何用?咱们师父最爱惜弟子,万师弟是要去救的,但也不争在一时。少林神僧映空大师在十里岗遭人暗算,性空等疑在咱们师父身上,洗刷嫌疑、访拿真凶,是一件大事,师父决不会置之不理,但这非一蹴而就之事,三数日内未必能见功。
  “此刻,我也不必瞒着师弟们了。我与孟师弟从京城赶来,是有大事禀报师父。我们在京城中得了个讯息,朝中颇有几名权贵疑心是咱们恩师收留了无翼飞蝠聂进。飞蝠聂进是朝廷屡缉不获的侠盗,‘勾通盗匪’的罪名非同小可。我们挂念师父安危,急速赶来知会师父。想劝师父别管这人,以免惹祸。师父说此系捕风捉影,不必理会。这样,我们便放心了。咱们师父名头大,又爱朋友,所谓树大招风,名高谤至,历来如此,倒也并非自今日始。讵料又波澜横生,沙七星老贼掳了黄师弟与小师妹为质,口口声声要师父交出聂进。师父不得不行‘掉包计’,搭上一个万士奇,才将黄师弟与小师妹换回。在此之前,又不断有江湖群豪或上门骚扰,或在附近争斗殴击。流言蜚语,皆冲这莫须有之飞蝠而来。我反复思量,其因有二。一是有人故意散布谣言,想借刀杀人,危害咱们的师父。虽说浮言可以事久而明,众嗤可以时久而息,终有真相大白的一日。但到了那时,曲家庄也元气大伤了。别的不论,便是沙老贼,说不定即刻就会去而复来……着实可虑啊!”他脸露忧色,心事重重地叹了口气。众师弟频频点头,都觉大师哥剖析得合情合理。
  姚兢又道:“这二呐?我也不怕得罪各位师弟,你们都老实说,你们中间有没有谁想学那扶危济厄的大侠客,出于好心救了飞蝠聂进?致令咱们师父跟着受累!”他倏地拔高嗓门:“有就有,咱们一同来想法子!再隐匿不说,那是既害师又害己!”说得这里,他已是声色俱厉,震得窗纸簌簌而抖。
  彭兴邦、黄循礼、周仁、吴遵德、石守义五人面面相觑。黄、周、吴三人毫不知情,隔了一会先后说:“没有!飞蝠聂进是男是女,我也不知。”“我没有这样的事。”“我也没有。”
  石守义把眼睛看着彭兴邦。彭兴邦道:“大师哥,我们怎敢背着师父自行其事?”石守义也道:“我不知道啊!”两人心里都在想:“师父把那姓聂的藏到哪里去啦?莫非早已送走了?或者根本就未带进庄里来?”跟着又想:“这姓聂的究竟有什么古怪,师父竟不惜舍了万士奇一条命?”
  吴遵德道:“大师哥,那飞蝠到底是什么奢遮人物?官府要拿他,江湖人物也盯住不放?”这问题在众人心中盘旋多时,吴遵德口没遮拦,冲口而出。大家都是眼睛发亮,看着姚兢。
  姚兢向一旁的孟平望去,孟平微微点头,姚兢正要开口,厅门嘭地推开,怒容满脸的曲如兰右手揪着小猫头的耳朵,将他拖进来,提足砰地把他踢倒在地。小猫头“啊唷!”大叫。
  “小师妹,怎么回事?”厅中诸人见状,无不讶然,好几人问道。
  曲如兰脸罩寒霜,怒气冲冲地指着小猫头:“你们问他自己!他仗了谁的势,竟敢诽谤我爹爹!”
  小猫头捂着痛处爬起来,见厅中各人都迷惑不解,叫道:“我怎敢……小姐,你这可冤枉我了!我只想问一问我义兄的事……”
  曲如兰大叫:“你还抵赖?我听得清清楚楚!你……”扬起手臂,又欲打他。孟平离座跃出,伸臂格开她的手,道:“小师妹,你慢慢说,究竟是怎么回事?”
  曲如兰道:“适才我从里头出来,这贼小子猛地从回廊后蹿出来,拦住了我,我吓了一跳。念他是万师弟的拜弟,也不怎么与他计较,只说:‘小猫头!你在我们这里不要乱钻乱跑。’这贼小子道:‘小姐,我想问你一件事:你们把我义兄推到火坑里,什么时候救他回来?’我说:‘沙老贼人多势众,救万师弟一事须周密筹划,我爹爹自有安排,无论如何都要救他出来!’他说:‘救不回来怎么办?’我说:‘一定能救他回来!我爹爹说过话没有不作数的。眼下敌人势大,不可力敌,只有智取,要从长计议。’这时,他的话就难听了,他说:‘等你们从长计议妥当,我义兄早已被敌人杀害了!’我忍着气,道:‘你不要胡思乱想,敌人不会杀他的。我被敌人掳去这么多天,不也活着回来了?你放心!’他倏地变了脸,道:‘你能活着,是靠我义兄的一条命付出去才换来的!你是千金小姐,性命金贵,是你爹娘的心头肉。我义兄的命贱!草芥一般的人!你爹爹只会拿弟子的命去保你平安,决不会拿你一根头发去换回我义兄的命!’”曲如兰讲到这里,满脸通红,怒火又旺,大声道:“各位师哥!你们说,这小子满嘴喷粪,诋毁我爹爹,该当何罪?”
  姚兢等听了,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如何才好。小猫头的话固属不敬,但也不纯为信口雌黄。为了一个不相干的聂进,已将万师弟舍出去了,倘若再有第二个沙七星,师父故技重施,又会轮到哪一个弟子倒霉?
  孟平道:“小师妹,你欲如何处置他才好?”
  曲如兰挟怒而来,自是要师哥们狠狠责罚小猫头,不料孟平反而问道于她,她怔了怔,向泪痕满面,惶恐不安的小猫头瞥了一眼,若说打他一顿,逐出庄去,未免对不住万士奇,若是轻轻放过,又难消心头之怒,便哼了声,道:“若依我的脾气,当撕烂他那张嘴!师哥们看呢?”
  石守义当日说万士奇笨,被师父当众斥责,至今耿耿于怀,这时便大声道:“叫他自己掌嘴一百下,看他以后还敢不敢胡说八道?”
  姚兢殊不愿横生枝节,睃了石守义一眼,心中嫌他小题大作,口上却说:“好吧!就这样办。小师妹与石师弟将他带出去罢!咱们谈正事。”
  曲如兰与石守义便去拖小猫头。小猫头心知活罪难逃,突然暴怒起来:“你们放开我!你们号称侠义道,只会欺负弱小,算什么英雄好汉?快放开我,让我去与万大哥死在一起!”
  彭兴邦叫了声:“且慢!黄师弟先带这小兄弟出去。”又道:“大师哥,我有几句话说。”
  彭兴邦在同门师兄弟中位份居三,因姚、孟二人早离师父跟前,自立门户去了,故在曲家庄的师兄弟中,实是以他居首。他学艺既勤,性子沉穆多思,虑事周详,最得师父信任和同门敬重。黄循礼便应声而出,将小猫头带出门去。
  彭兴邦道:“这小猫头言语不检,但终是万士奇的拜弟。士奇为师门立了大功,一切看士奇的面上吧!咱们若是打了他,士奇回来不好交代。小猫头的嘴又臭,到江湖上添油加醋胡说一通,于曲家庄的名头……”他摇了摇头,转向曲如兰笑道:“小师妹,我是要想息事宁人,小事化了。你要责怪,只怪我一人罢!”
  众人听了他的话,都点头称是,说犯不上与个没教养的小乞丐一般见识,没的自跌身份,当以师门声誉为重。曲如兰闹了一通,胸中怒意本已渐消,见众师哥都不欲作恶人,一切不是又堆到了自己身上,心中懊恼增到十分,用两个手指塞住耳孔,跺足叫道:“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你们都是好人!我对不起万士奇,我该受那小乞丐的辱骂……”
  众人都知她既娇且骄,刁蛮无理,最不听人劝,便视而不见,听而不闻,让她去撒泼。本来这种时候都由石守义温言抚慰,软语宽解,将她哄得由嗔变喜。但当他知曲如兰一颗心全在夺命双煞之一的汤逢祥身上后,心也冷了许多,这时听她越说越不像话,便道:“小师妹,师父去向不明,万师弟生死莫卜,敌人或会去而复来。咱们实无精力来理会芝麻绿豆的小事。你若怒气难消,这会儿赶出去,对那小丐或打或杀,都由你。只是别在这里徒乱人意……”
  在曲如兰,也只是发作一通,稍减胸中烦恼即可,并无将事闹得不可收拾之意,这时听了石守义不阴不阳的几句话,气得俏脸发白,贝齿怒咬,星眸喷火,娇躯乱抖,指着石守义:“你,你,你……”
  黄循礼推门进来,道:“那小猫头走了!是他自己要走的!他说他要去救万师弟。还说……”一见曲如兰这副样子,便将以下的话吞了回去。姚兢等均知小猫头还说了些难听的话,此刻无暇理会。
  孟平道:“小师妹息怒!种种事由,皆因那个莫须有的聂进而起。我们正在这里合计,不知那谣言因何而起,造谣的祸首又是什么人……”
  曲如兰道:“这也不算谣言……”话甫吐出,方知说错了。聂进一事,是爹爹手叮咛万嘱咐,决不能向人泄漏的。沙七星数番以死相胁,她也坚不吐实。这一下失言,虽说厅中俱是师兄,并无外人,也已违背了父命。她心中懊悔,又无法转圜,红着脸跺足道:“我什么也不知道。要问去问我爹爹!别来问我:”转身便奔了出去。
  厅中陡然静下来,人人心中有许多疑问,只是难以出口。忽然,吴遵德自言自语道:“听小师妹的话意,那聂进是与我们曲家庄有什么干系?这就奇了!师父为何还要让万师弟去冒险呢?我真不懂,一个是自家的弟子……”
  他话未及说完,姚兢双目圆睁,厉声道:“吴师弟!你还胡说八道?不怕烂舌头么!奸人故意将屎盆子扣在咱们头上,挑动官场、武林与师父为难。当此危难之际,咱们正该惟师命是从,同心协力,共抗外敌才是!”
  吴遵德受了这顿训斥,一张脸红白不定,再不敢言语,把头低了下去。
  姚兢向孟平看了一眼,道:“眼下师父不在庄中,又不曾交代什么话。相大侠虽是长辈,但毕竟是客。我们曲门弟子该当担起护庄之责。彭三弟、周五弟,你二人带些庄丁到北面巡察,以防沙老贼卷土重来。黄四弟与石七弟率人守把东、西门,陌生人一个也不许放进来!吴六弟守南门!孟二弟与我留在此处,一有动静,速速来报!”
  彭兴邦等俱领命而去。姚兢站了起来,道:“孟师弟,我想到师父书房里瞧瞧,说不定师父会留下字柬示知他的去向;只是师娘没找见罢了。”
  孟平点了点头:“不错,是该仔仔细细、角角落落都找上一找。我去陪相大侠说话。”言罢,两人相视一笑,各自出厅分头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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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姚兢曾在曲家庄住过十年,但师父这间僻院书房却未进过几回。曲家庄上下均知这间书房属禁地,除却曲大官人的贴身仆役,任何人不经允可不得擅入。因此,当他走行院门时,明知师父不在庄中,一颗心还是按捺不住,怦怦而跳,不由自主地放轻了步子。
  院门上挂着一把大铜锁,是相氏叫人锁上的。姚兢一看附近无人,暗提内息,一个“一飞冲天”,双足刚触上墙头,突听身后有人“啊”的惊叫。急转头看处,但见一个叫曲贵的老仆手持竹帚刚从拐角处转出来,脸上是错偔神情,似是对曲门大弟子白昼踰墙大为不解。
  姚兢心头凛然,忙返身下墙,脸上堆出笑容,迎上去道:“曲贵叔,你可真勤快呀!师娘叫我到书房里取些纸笔,又忘了给我钥匙开锁。我懒了一懒,是以便……嘿嘿嘿!”
  曲贵已七十挂零,对主人极为忠心,他是老太爷手里的人,早就该安享余年、万事不管了。但一辈子劳作惯了,哪里闲得住?平日里除了数落庄中年轻后辈这个懒惰、那个滑头而外,便是捏一把秃扫帚,到各处划捡几下。书房钥匙正该他掌管。他听了姚兢的话,瞪圆了昏花老眼,嗔道:“夫人屋里的秋菊、春兰两个丫头越来越懒了!夫人要纸笔,怎么差你来取?老太爷和老爷定下的规矩又不是不懂得!你在此等着,我开了门,我取给你。”他一边絮叨,一边去解裤腰带上的钥匙开锁。
  姚兢心中七上八下的,忖道:“此老最多嘴喜管闲事,说不定一转身便会将‘春兰、秋菊懒’的话嚷遍全庄。留着他是个祸根!”计议已定,挨近曲贵,等他刚开了院门,手起掌落,击在他头上。曲贵毫不提防,掌力入脑,顿时毙命。尸身前倾,倒进门内。姚兢伸足将他尸身拨了个转身,闪进门里,反手关上院门。里头书房的门也锁着。姚兢不及从曲贵身上取得钥匙,单掌贴在窗上,运力轻推,“格”的一响,便将窗子震脱了臼。他手在窗台上一搭,身子如狸猫般蹿入屋内。
  姚兢无暇去品评壁上顾恺之、关同、巨然、李成、范宽、米芾、李唐诸名家的书画,对古玩架上的秦罐汉瓶也只匆匆一瞥。书柜里有一些曲世忠历年收罗所得的武学拳经剑谱,姚兢抽出几本翻了翻,也无甚趣味,随手插回。
  书房隔成里外三间,中间那间不过一榻、一几、一案、两椅,系曲世忠起居之所。最里头那间门上又挂一把黄铜大锁。到了此际,姚兢无所顾忌,轻轻抽出一把晶亮的匕首,锋口按在锁头上用力一削,铜锁应刃而落。推门一看,里头黑乎乎的,一股扑鼻霉味,地上是厚厚一层灰,四口大书柜贴墙而立,另有十来只箱笼从地上叠到屋顶。角落里老鼠吱吱乱叫乱窜。竟是一间库房。
  姚兢微感失望,心道:“难道师父未将人藏在书房内?但不藏这里,又能藏在哪里?这屋子的架构,不像有夹墙暗室,难道庄内另有藏人的隐秘处所?”
  他不敢在屋内多所逗留,轻手轻脚出来,带上房门,一眼瞥见院内地上曲贵的尸体,忖道:“我连人也杀了,还有什么忌讳?”又想:“哪怕能找到一点有关飞蝠的物证,也可向相爷交代了。”
  他调匀呼息,定了定神,重行入屋,细细搜索起来。终于在李唐的那幅《风雨归牧图》画轴后,发现壁上有块青砖四周的缝隙特别宽,他掌心贴在砖上,运力使了个吸字诀,那青砖应手而出,露出里头一个铁环。
  姚兢大喜过望,一颗心怦怦大跳而特跳,手心汗也出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三指套进铁环,正要运力拉动,猛听得外头一声尖叫:“啊呀!快来人哪!快来人哪!曲贵老儿死啦!”
  姚兢闻声一惊,忙松指返身出屋,足尖一踮,飞身上屋,只见有个仆役正背向自己跳着脚大呼叫人。趁他没瞧见自己,急从西北角翻落。
  却说那仆役名叫花荣,是庄上的花匠,途经院门,正好一阵风吹来,将院门吹开一掌宽的缝隙。花荣也不以为意,正欲将门合上,忽见门缝里地上有堆隆起的东西,凑眼一看,青衣青裤,身边一把秃帚,不正是曲贵老儿么?花荣大惊,便直着嗓子叫起来。不一会便有几名仆役闻声赶来,格于大官人多年严命,谁也不敢踏进院门一步。内中有一人道:“你们在此守着!我去禀告舅老爷!”另一人道:“曲贵是老太爷手里的人,还该报知夫人!”还有一人道:“夫人这两日心里正烦,别拿这事去扰她!”儿人正叽叽喳喳各抒己见,姚兢到了,问道:“你们在此地干什么?适才我听到有人喊叫。”
  众仆一见姚兢,一齐躬身道:“姚大爷,曲贵倒在门里,看起来是死了,也不知是死透了还是中风一时昏厥。”
  姚兢推开门望了一眼,嗔道:“还不快将他弄出来?”众人皆知这两日是姚兢在当家,便一涌而入,将曲贵的尸体搬了出来。姚兢装模作样地搭了搭脉,摇头道:“心脉已绝,老人家是故去了!可怜,可怜!这么大年纪还不肯歇着,劳作了一辈子……”说着,眼睛连眨,挤了两滴眼泪。
  众仆见曲贵果真死了,霎时悲从中来,都落下了眼泪,有一人还呜咽出声。姚兢叹息数声,道:“你们先将他抬去,选口好棺材,休要委屈了他,我去请示夫人、舅老爷后再作料理。这院门仍给锁上,钥匙我去交予夫人收掌。”又叫住花荣问了几句,提着钥匙走了。曲家庄仆役成群,一个老仆死了,算不得什么大事,花荣等也只以为曲贵油尽灯灭,何况姚兢那一掌使的是阴劲,不碎头盖骨,外表上看不出来,谁会去疑心他?便抬着尸体去收殓。
  姚兢三言两语将一场风波消弥于无形,松了一口气,心想书房内的秘奥已为自己所知,下一步当谨慎戒惕,万不可莽撞失风,而致功亏一篑,便向师娘的院中行去。
  一进门,便见丫鬟春兰在廊下给鹦鹉添食喂水,屋里传出相氏、相东游和孟平的说话声。相氏道:“我一见那狐狸精的一双桃花眼,心里就不是个味儿。妇道人家不在家中相夫课子,拿着一把剑在江湖上东颠西跑,有几个是正经的?这几日我右眼皮老是跳个不休,就晓得要出事。你们又什么都不跟我说,只瞒着我一人!”接着是相东游、孟平的劝慰。春兰一见姚兢,便盈盈一福,转头叫道:“夫人!姚大爷来了!”里屋传出相东游的声音:“进来罢!”
  姚兢进屋依次向师娘和相东游行了礼,抬头一看,相氏两只眼睛肿如红桃,心下窃笑,脸上不动声色,禀道:“师娘,适才花匠花荣等报讯,说曲贵中风故世了。曲贵后事如何料理,要请师娘示下,弟子才好吩咐他们去办。”
  相氏吃了一惊:“什么?曲贵死了?怎会死呢?昨日我见他还挺健旺的!”
  姚兢道:“我去看了他。想来是跌仆中风,一下子就过去了。这是他掌管的钥匙,请师娘收好!”将串钥匙递给相氏,又道:“曲贵是师祖手里的旧人,是否等师父回来再择地安葬?”
  相氏怔怔地又流下两串眼泪,小声啜泣一会,道:“谁知你师父什么时候回来?你去吩咐管家,命他给曲贵厚殓厚葬,不可委屈了他!”
  姚兢应道:“是!”向孟平使个眼色,退了出来,回到前厅。不久,孟平便匆匆进来,看了看姚兢的脸色,轻声问:“如何?可有什么发见?”姚兢道:“才初见眉目,须半夜再探。刚才好险,差一点便……”孟平道:“我听你说曲贵死了,心中便猜个八九不离十。别的倒还罢了,那位舅老爷人很精明,城府又深,须防他一脚。适才我与他参详师父的去向,他说师父定是到太湖去了,万士奇失陷敌手,师父不会不救。我说既如此,咱们就该赶去赴援。你猜他怎么说?他说:‘你师父性子高傲,既孤身前往,必是胸有成算,不肯让旁人插手。你师父那日假作中毒,非但瞒过对头沙七星,连庄内大众全蒙在鼓里,计谋之深,虑事之周,岂是常人可比?’我看这位舅老爷是知道师父的去向的。”
  两人正在商议,只听得外头步声杂乱,似有数人奔了进来。有个欣喜的声音高叫:“大师哥!大师哥!万师弟回来啦!万师弟回来啦!”
  姚、孟二人急开门迎出去,见万士奇由吴遵德相伴,后头跟着小猫头,已来到厅前大天井里。姚兢抢上前,扶住万士奇双肩,嗬嗬笑道:“好!好!你平安归来,我心中一块大石才算落地。这两日我们都在挂念你的安危,当真是食不甘、寝不安,恨不能胁生双翼,飞去救你啊!快进屋说说,你是如何脱险的?孟二弟,你快去禀告师娘,就说士奇已平安归来!让她老人家也高兴高兴!”
  万士奇在厅中坐下才喝了碗凉茶,相氏、相东游、曲如兰等得了讯息,相继来到,围着他嘘寒问暖乱了好一会,这才叙次落座,由万士奇禀告脱险之经过。万士奇不见师父的影子,心中纳闷,几次想问,但要回答大家七句八舌的提问,一时不得空闲,只得将所历所经之事,从头到尾叙来。当说到沙七星将自己交予时天翔、姚充等,姚兢、孟平、吴遵德大骂沙七星勾结官府,甘作鹰犬,彻头彻尾是个江湖败类。相东游却声色不动,只淡淡说了句:“沙七星如此行事,从今后江湖上再没有他这号人了!”当说到夺命双煞劫道救人,众人都露出惊诧的神情,曲如兰更是星眸闪光,鼻翼翕动,胸脯起伏,十分激动。万士奇见她这副神态,心中一酸,心想:“她对汤逢祥之思慕,并不因遭磨难而稍减。这两日,恐怕她想到我的时候,还不及想到汤逢祥的十分之一。汤逢祥被我拗跛腿骨一事,还不能当她的面说呢!”
  万士奇道:“双煞兄弟敌住了时天翔等,执意要我先逃,我拗不过他俩,便趁机脱身。师父不在庄里么?我有事要向师父禀报!”
  相氏的脸顿时挂了下来,哼了声道:“你师父不在,去了哪里,连我也不知。”
  曲如兰着急地问:“小师弟,你怎么只管自己逃命。他们……汤……后来怎么样啦?”一言出口,脸已红得像块大红布,双眼犹直视着万士奇。
  万士奇答道:“双煞武功高强,自是打退敌人,从容脱身。”
  曲如兰道:“你怎么知道?你不是说那时天翔也十分了得么?”
  万士奇支吾道:“我,我后来又遇见他俩。他俩好好的………”
  曲如兰问:“你在什么地方见到他俩?他俩识破了你是假冒的么?”
  相氏眉头一皱,道:“兰儿!不相干的人和事咱们少管。士奇历经奇险,总算吉人天相,平安到家,这就够了!我这几日老在想,若是士奇有个三长两短,我们曲家怎对得起人?门下弟子口中不说,心里也会嘀咕:给曲大官人做徒弟,得拿性命来换师父女儿的平安!”这番话辞气平和,骨子里甚是厉害,当真是所谓“绵里针”,刺得曲如兰神色大坏,万士奇也坐立不安。只小猫头大畅所怀,背过了脸窃笑。
  相东游赶紧道:“姐姐,你先回房去。我们跟士奇还有话要说。”
  众人送走了相氏,又回到厅中,曲如兰被继母当众损了几句,心中十分恼怒,也气鼓鼓地回房去了。小猫头不便与闻庄中事,万士奇着他在外相候。
  相东游道:“士奇,你师父不在庄里,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归来。你还遇到什么,跟我们说,也是一样的。”
  万士奇道:“相大侠,我被时天翔手下的姚充识破了。他知我是曲家庄的人。这事不可不防。还有,我在途中遇到一个叫袁安华的高手,他自称恶弥勒,来自芒砀山,说是奉他师父孤鸿子之命,来寻我师父。问他来意,他怎么也不肯说。就是这两件事可虑。”
  姚兢道:“相大侠,孤鸿子与恶弥勒袁安华是什么来历?我从未听说过这两人。”
  相东游道:“孤鸿子是一武林异人,嗜武成癖,一生便以精研武学为业,极少在江湖上走动,也不理会武林中事,独来独往,是以声名不显。据说其修为不在四大高人之下。恶弥勒袁安华这人我也是初闻,既为孤鸿子门徒,也当是一流高手了,谅是他艺成下山,遍访成名人物以验证其所学吧!士奇被人识破真相,实属在所难免。我姐夫当日为沙七星所迫不得已出奇计应付过去。用士奇假冒聂进,在当日是险着,今日思来非但是寻常险着,更是留有后患之险着。假冒只可蒙混一时,早晚得被人识破真相。本来聂进只是莫须有之人,躲在曲家庄是莫须有之事。现在你曲家庄既推出个假冒的,旁人不以为是你形势格禁,反认定你藏起了真的。弄得你百口莫辩,跳进黄河洗不清!这事才真可忧虑呢!唉——”
  姚、孟、吴、万四弟子听了,半晌做声不得,均觉相东游将利弊剖析得十分精当,但事已如此,无可更改,如何是好?
  孟平叹道:“曲家庄永无宁日了!除非那聂进现身,该杀该剐一人承当,但……谁知他躲在何处?却拿我们师父来背这黑锅!”
  吴遵德心直口快:“没有就是没有,官府要不信,就让他来搜上一搜。省得疑神疑鬼!”
  姚兢也说:“吴师弟这话倒也有理。他搜不出来,又奈我何?我担心的是,倘若一搜果真搜出个人来,就糟了!那可是灭门的泼天大祸!”
  相东游微微一笑,讥刺道:“姚兢,你着官服,吃官饭,行官礼,说的也是官话!灭门?他灭我个鸟!曲大官人是响当当的汉子,又不是一踩就碎的软豆腐。真到那个份上,大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还未知是谁灭谁呢?”
  姚兢腾的红了脸,讪讪道:“相大侠,我也是为师门安危着想。常言道: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师父家大业大,毕竟不同于纵横江湖,笑傲山林的游侠……”
  相东游道:“游侠有甚不好?你们师父一身功夫,不到江湖上做番事业,埋没于田园之间,于国于民毫无作为,我瞧是可惜了他那副大好身手!自然啰,你们不忘师恩,也属难能可贵。此刻危机四伏,你们师父又不在家,我只望你们师兄弟同心协力,沉着应付,共度危难,切不可在此关头疑虑重重,自乱阵脚。”
  孟平道:“正是,正是!适才大师哥分派大家护庄时,讲的也是这个意思。相大侠,你是长辈,我们有不当之处,你要多多教导!”
  相东游朗声道:“教导两字不敢当。我人在曲家庄,或要多管些闲事,指手画脚讨你们的嫌!哈哈哈……”他放声豪笑,声震屋宇。
  姚兢笑道:“相大侠言重!有相大侠在,我们就有了主心骨。”孟平、吴遵德也咧嘴陪笑。万士奇不知怎的,只觉姚大师哥的这张脸与往日有所不同,却一时又说不出不同在哪里。他正当脚酸肚饥,便告辞出来。
  才转过庑廊,便见小猫头提着一只竹编食盒,笑嘻嘻地站在月桂树下。小猫头道:“大哥,快回屋去,我给你找来了好吃的!”
  万士奇是在回庄的途中与小猫头相遇的,硬将他劝了转来。这时见小猫头如此关怀自己,心下感动,忖道:“他与我相交不过数日,便欲舍了性命去救我,这份情谊世所罕见!”便亲热地拍拍他肩,以示谢意。弟兄二人一同往偏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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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房中,小猫头掀开食盒盖,将从厨房取来的卤牛肉、烩鱼块及一大碗米饭摆上桌,催道:“大哥,你饿狠了吧!快吃快吃。厨头老陈真小器,他锅里炖了只老鸭,就是不肯给我,说是要给小姐喝汤补养的。你为他们曲家几乎把命都搭上,他们连只鸭子都不给!”
  万士奇道:“你不要乱说。师父待我恩重如山!厨头老陈不知我今日回来。再说我又不是饭桶,肚中哪装得下这许多东西?兄弟,你也来吃一点吧!这几日,你在庄里没闯祸吧?”
  小猫头捞了块牛肉放在嘴里咀嚼,话声便含混不清了:“我闯什么祸?只是被那母夜叉似的千金小姐……”方说到此处,他突然卡住,瞠目望着出现在门口的曲如兰。
  万士奇扭头一看,慌忙站起来:“啊!小师姐!”曲如兰显已听见小猫头的话,朝他瞪了一眼,板着脸跨进门,顾自在椅上坐下,道:“你先吃,吃完了,我有话跟你说。”口气冷冰冰的,垂下头看自己的手。
  万士奇知是她跟小猫头怄气,便说:“兄弟,你先出去玩。”小猫头向曲如兰做个鬼脸,走出门去了。万士奇见她容颜比先前清减了些,脸色略现苍白,心中泛出一股怜惜之意,柔声道:“小师姐,你在沙七星那里,吃了不少苦吧?都怪我当日没保护好你,在竹林小屋中了那姓聂的妇人设下的圈套!我曾经想过,若是你有个闪失,我是不能活着的了。总算天老爷保佑!”
  曲如兰霍地抬头,双目如电光一闪,道:“是我对不起你!你说这话,岂不是存心来呕我么?”
  万士奇一惊,不知她是什么意思,跟着想到,定是她回庄后受了爹娘重责。迁怒于人,本是她习性使然,万士奇已见多不怪了,只咧嘴笑了笑,低头扒饭,心中对她来意已猜到几分。
  顷刻工夫,万士奇风卷残云,将饭菜一扫而光,笑道:“小师姐,你要跟我说什么话?”他计议已定,决不告诉她汤逢祥的行踪,以免她二度出走,再生事端。
  曲如兰款款站起,柔声道:“小师弟,你坐好了!”突然双膝一曲,跪倒于地,拜了下去。万士奇大惊失色:“小师姐,你这是干什么?”忙伸手去扶,却已慢了一步,曲如兰“咚”的叩了个响头,站起身,凛然道:“小师弟,你救过我命,我无以为报,只有给你叩头!”万士奇万料不到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又是惶恐,又是惊诧,叫道:“小师姐!”曲如兰神情肃然:“你什么也不用说!我欠你的,我自会偿还。师兄弟中,你对我最好。我叫你做什么事,你心里纵不情愿,也从不违拗于我。我这次中了敌人圈套,险遭不测,曲家庄里真心实意挂念我的,除了我爹爹,第二个就是你。为了我,你不惜自投虎口。这份恩情,我永远不会忘的……”
  万士奇急道:“小师姐,你不要说了!”曲如兰道:“不,我要说的!我曲如兰也不是没心没肺的木头人。我失陷于沙老贼手中那些日子,想了很多。脱险回家之后,方知是你以一条命将我换了回来,我想得更多。今日见你平安归来,我高兴得只想痛痛快快哭一场。若是你回不来,我这一辈子就再不会快活的了!”
  万士奇听得血脉贲张,一颗心怦怦大跳而特跳,只觉为了曲如兰这番情深义重的言语,自己便是再死十次百次,也是心甘情愿。他情难自己,眼睛已湿了,颤声道:“小师姐,你不知道我……”
  曲如兰上前一步,握住他手,柔声道:“小师弟,我知道,我全知道。我现在只求你一件事,你一定要答允我。你答不答允我呀?”
  万士奇握着她温软滑腻的双手,眼中所见是她的星眸桃腮,鼻中所吸是她身上阵阵粉香,登时如受电击,一阵迷乱,嗫嚅道:“你说,你说。我什么都答允……”
  曲如兰嫣然笑了,笑容灿如春花,美若云霞,她耳语似地轻轻说道:“你告诉我,你快告诉我,那汤逢祥现在何处?他身子还健吗?”
  虽然这几句话声细若蚊,万士奇听在耳中,却似一声惊雷,登时身子剧震,不由放开了她手,后退一步,一股寒意从头顶掠到脚心,仿佛将全身的血液也冻住了。“她念念不忘的只是那个汤逢祥!我怎会这么蠢?她哪会看得上我?我不过是个既丑陋又愚笨的乡下小子罢了。她几句好话一哄,我便神魂颠倒,竟而痴心妄想,真是羞耻!”
  曲如兰本道自己略施小计,定能如以往那样,将万士奇玩弄于股掌之上,这时见他脸上忽红忽白,胸脯起伏不定,眼神忽而炽热似火,忽而寒冷似铁,才知自己想错了,心下又恼又羞,又感歉疚一时想不出话来,脸上也热辣辣的。
  一霎之间,万士奇心中转过了许多念头,既有受骗上当的痛苦,又有对汤逢祥的嫉妒;既恨自己失态,又有对曲如兰的怨怼;既有相思成空的凄楚,又吃惊于自己不再对她俯首帖耳,死心塌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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