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芒砀怪客
2025-03-28  作者:牛不也  来源:牛不也作品集  点击:

  过了顿饭工夫,万士奇“啊”的一声睁开眼来,但见袁安华的大肥脸就在眼前,怒气不可遏制,伸手“啪”的一掌。以袁安华的功夫,要避开这一掌本不为难,但他心下歉疚,便坦然受之,还说:“打得好,是该打!”
  万士奇愕然而惊,心道:“他还想如何折磨我?”忽觉腹痛已微,体内数十道内息在经脉中窜来窜去,丹田处一片温暖,这可是从未有过的情形,不由大惊,忖道:“糟糕,毒质钻入经脉、丹田,便是圣手华佗也救不得我命了!”害怕起来,颤声道:“你……你……你为何害我……我变作厉鬼也不饶你!”却不知在他体内窜来窜去的乃是袁安华输入的真气。他内功毫无根基,如何调息运气只是知其理而不知其味。体内一下子涌入许多外来的真气,他自己不加导引驾驭,自然循经脉乱窜。
  袁安华道:“你不要说话。只存想于丹田则可。我并无存心害你。”
  任何内功,都从入静起手修习。万士奇这是懂的,只因心中疑惧过甚,要想入静也大费周折。直将袁安华累得满头是汗,费了好大气力,才将他体内乱窜的真气慢慢归拢,导入丹田之中,喘道:“好了!好了!”
  万士奇按了按肚子,只觉痛楚全失,转头看袁安华秃头上一片细密的汗珠,兀自喘个不停。不由大奇:“袁大哥,究竟是怎么回事?我当我今日要被你害死了!”
  袁安华苦笑道:“我那酒中是有七种毒药。我调制了来喝,是为了增进内功。一则是久饮成习,体内自然生出抗毒性,二则我能运功化解。因而这毒酒于我无害,反而有益。适才一时高兴,忘了你内功全无,险些害了你性命。幸亏我这盛酒的葫芦是西域昆仑山异产,名曰‘老君葫芦’,其籽极毒,其壳却能剋制诸毒,掰下一片给你服下,又…输了些真气给你,这才……”他顿一顿,显出懊丧的神情,叹道:“我丢了三年的修为,真是报应!”
  万士奇听了又惊又喜,原来竟是自己错怪了他,适才还打了他一掌,心下好生歉仄,道:“袁大哥,小弟适才情急,误会了你。你怎又说‘丢了三年修为’?”
  袁安华道:“你倒试着运运内息看,可有什么异样?”
  万士奇遵嘱暗暗提气,只觉丹田有股气机汩汩然、潺潺然涌出,循着经脉所行的线路流向四肢百骸,瞬时之间浑身上下俱是力气,他伸指在桌面上轻轻一戳,嚓的一下,竟将半寸厚的桌面戳了一个小孔。他吃了一惊,随即省悟,又是欢喜又是惶惑:“袁大哥,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呀?你的内力跑到我身上来了?这怎么行?你还是取回去罢,我不能受你的!”
  袁安华笑道:“笑话!呆话!师父从来没教我吸人内力的功夫,我怎么取得回来?你我算有缘,你无我有,给你些几又何妨?日头偏西了,还走不走?若不走,就得在此过夜了!”
  万士奇凭空得了一身内劲,顿觉精力弥漫,浑身似有用不完的力气,又见袁安华直爽可爱,丝毫没有高手的架子,实也想交交这个新识的朋友,便道:“走吧!小弟白白受了你的内力,又令你元气受损,实在过意不去。怎生想个法子你将内力收回去,我才心安。”
  袁安华托着他肘,轻轻一送,他便觉一股无可与抗的大力托起自己的身子,轻飘飘地到了门外。袁安华道:“你这人太婆婆妈妈,我不爱听!再噜哩噜哧,我不客气了!”万士奇双足刚落地,身后又一股推力沛然而来,将他送出四五丈远,身子向前一倾,险些跌倒。他知袁安华这一托一推并无恶意,只是要显示他武功如故,并未折损之意,好教自己安心。足见其粗豪之中也还有细致之处。万士奇心下感激,不再说什么。两人并肩行去。
  袁安华足下甚快,别看他腆着个大肚子,人又生得臃肿,步子跨得也不见得如何大,但一展开轻功,足底生风,大袖飘飘,好似凭虚御风一般,半点浮尘不起,脸上兀自意态闲豫,毫不着力的样子。万士奇要竭尽全力,才堪堪跟得上他。这一路,袁安华教他运气调息的窍要。他已有内功为基,练了几遍,渐渐掌握提气轻身的法门,奔行之间也不像起始那般着力费劲。
  傍黑时分,见前路桥头有一伙和尚坐着歇息。万士奇指指那伙和尚,又指指袁安华的光头,不由笑了起来。袁安华也不生气,只瞪目鼓腮,做个抡拳要打的样子。万士奇急忙笑着避开。
  二人嬉闹调笑,早被那伙僧人看在眼中,待万士奇、袁安华行近,其中一僧悄悄将足伸出,绊了万士奇一下。万士奇不防僧人会捣鬼,前跌两步,上身一挺,才稳定步子。回头怒视,那僧人却别转脸,装作没事人。其余诸僧都笑嘻嘻地瞧着他。袁安华看得清清楚楚,道:“喂!你这和尚好没道理,为何绊我兄弟?”那僧转头向袁安华从上到下扫了一眼,又转过脸去,神态颇为倨傲。
  万士奇见袁安华双目怒突,忙说:“袁大哥,算了,算了!好在我没跌倒!这位师父是跟我开玩笑。”
  袁安华不理,又道:“我在问你呢!”伸手去推那僧的肩头。那僧一缩肩,左手翻上扣住袁安华手腕,喝道:“滚一边去!”内劲吐出,是要摔他一个跟头,以博同伴一乐。众僧眼看袁安华要糟,齐声叫道:“智元不可如此!”
  哪知智元和尚内劲吐出,却似落在大海之中,毫无可着力之处,他心知不妙,正要松手。自己的一个身子便倒飞起来,高可丈余,然后头下脚上向桥栏外河中栽落。
  惊叫声中,众僧飞身抢上来欲救智元,其势实已不及。只见袁安华大袖挥出,卷住了智元的一条腿,猛地往上一提一甩,将他拖了上来。
  万士奇看得心旷神怡,忍不住大声叫好。突见灰影晃动,五僧已将袁安华围在中间。其中一个身材魁梧、四十余岁的和尚,大声喝道:“施主是哪一方好汉,为何嬉耍我少林弟子?”
  袁安华指着智元:“是他绊人在先!你少林弟子又怎么啦?强凶霸道的想吃了我么?若不看在昙云和尚的面子上,我今日可不放过你们!”
  这五名和尚正是来自少林寺的性空、智通、智元、智慧和智定。他们随映空东来曲家庄。映空在曲家庄西北十里岗遭暗算身亡。性空等本想回寺禀报方丈昙云禅师。走了一程,众僧都觉这不明不白地回寺,实大损少林威名,于是途中折回,定要查出谋害映空大师的凶手。在他们心中,第一个疑犯即是曲世忠。众僧精研佛学与武学,但缉凶访盗却非所长,方圆百十里内转了几日,一点头绪也没寻着。
  众僧正烦躁不宁,听袁安华言语中对少林寺甚为不敬,无名火便冒将上来,都瞧着性空,只要性空使个眼色,便打算一拥而上,将他摆平在桥头。性空强压怒气,稽首道:“贫僧少林寺性空,请教施主尊姓大名?”
  袁安华双目一瞪:“你问我尊姓大名作甚?我又不与你攀亲戚!我晓得你们是少林寺的,一瞧便知!一个个飞扬跋扈、无事生非、獐头鼠目、狼狈为奸、恶狗挡道。闪开了!让我过去!”
  众僧尽皆变色,性空气得胸口一起一伏,话声也颤了:“你……你,你怎可出口伤人?”袁安华哼了一声,目露凶光。万士奇见状,忙插上来,道:“袁大哥,算了,算了!唉!都是我走路不当心!”智定见他想插进来,肩头微微一耸,膀对膀撞去。这一撞自是运足了内劲,万士奇猝不及防,身子一歪,那边的智慧叫道:“你小心些!”也用肩侧撞。两僧内功俱有相当火候,万士奇被他们来回两撞,一时气血翻涌,难受至极。他为息事宁人,也不与计较,脸上兀自带笑,道:“是我不好,我向各位师父赔礼!袁大哥,我们走!”
  袁安华又哼了声,向性空瞪了一眼,掉头便走。众僧不敢拦他,往两边一让。两人才下桥,便听得众僧在身后议论:“那恶汉是那里来的?莫非是曲家庄的?”“那小子是个窝囊废,怎会与恶汉搅在一块儿?”“师叔,咱们便这么放他们走?那恶汉贼头狗脑,定非善类!”一声高一声低的,显是要让袁、万二人听见。万士奇倒不去理会,袁安华却忍不住了,倏地收住步子。
  众僧一直在注视着他,一见他停步,议论声立止。哪知袁安华并不回头转身,只直挺挺背向伫立片刻,又迈开步子。众僧一怔之后便哈哈哈、嘿嘿嘿、嗬嗬嗬哂笑起来。
  笑声未歇,突见袁安华的身子平地弹起,向桥上疾掠而至,足未落地,大袖卷过,已在智通、智元、智慧、智定背上依次扫到。这一扫及四,内劲吐出,四僧竟尔立足不住。智通、智元相向而跌,额头对额头砰地一撞,四手交叉,总算没有跌倒。智慧、智定一个仰天,一个仆地,双双摔倒。
  这固然是攻了个出其不意,但身法之快,袖上劲力之强,运力之巧,实是非同小可,直如兔起鹘落,迅捷无伦。万士奇看得翘舌不下。
  性空大怒,喝道:“鼠辈敢尔!”左爪当胸虚悬,右爪嗤的一下,抓向袁安华的大肚子。这一抓,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五根指头坚硬逾钢,纵是铁板铜块,也能抓出五个窟窿。袁安华的大肚子一吸,突然凹进半尺。性空收势不及,左爪跟着抓出。袁安华袍袖一拂,只听嗤的一响,袍袖上落下几片碎布条。袁安华退了一步道:“你这和尚倒还有几下子!”袍袖虽为寻常布质,但布满真气,已不亚一件兵器,居然被他抓破,足见其功力非凡,远在四智之上,倒不可小觑。
  性空是少林好手,一套“少林龙爪手”练得娴熟无比。他知眼前这来历不明的胖大汉武功十分了得,心下不敢有半分轻忽,双爪连发,十指破空,嗤嗤大响,迅捷有力向对方攻去。
  袁安华见招拆招,稳守住门户。他见对方这套龙爪手着着抢攻,却不守而守,毫无可钻之缝隙,心道:“少林武学果然不凡,这性空在武林中也没什么名气,身手已十分了得。要破他这套龙爪手,倒也不易。”当下凝神接战,暗思败敌之策。
  “少林龙爪手”共七十二式,每式三种变化,是极刚猛的功夫。性空一口气使到五十几式,俱被对方或闪或避,或架或挡,轻描淡写地应付下来,心中实吃惊不小。智通等四僧见师叔出手,居然久斗不胜,俱起了敌忾之心。智通向智元使个眼色,努一努嘴,智元会意,两人从袁安华身后攻上去,口中叫道:“师叔!让我们来!”他俩出手在先,呼叫在后,实是偷袭,只道定能得手。岂知袁安华好像脑后也长了眼睛,双腿后曲跃高,足尖垂落,踢中智通、智元后心穴道,曲膝跪在了两人肩上。性空再想不到会有此突变,本拟抓向敌人的双爪,收势不住,便抓向了两名师侄的光头。这十指如抓实了,能在两颗光头上戳出十个血孔。危急之际,不得不将双爪硬生生收住。这一来胸口露出空门。袁安华长臂探出,已按住了他胸口,哈哈大笑。智慧、智定惊叫起来。
  性空一着不慎,被对方制住要害,心知对方只要内劲一吐,便能震碎自己心脏,霎时间浑身冷汗淋漓,暗暗叫道:“我命休矣!”闭目等死。
  万士奇一直在为袁安华担心,此刻见他一举制服三僧,顿时宽心大放,对这袁大哥出神入化的武功佩服不已,心道:“袁大哥的身手恐怕比师父强,他怎还自认不如?”叫道:“袁大哥,放了他们吧!”
  袁安华应道:“好!”凌空后翻,随手解了智通、智元的穴道。
  性空等少林僧只道少林武功为天下武学之源,少林寺在武林中地位崇高,少林僧行走江湖到处受人礼敬,哪知这回来到江南迭遭挫折,闹了个灰头土脑,这口气如何忍得下去?智通等四僧操起了兵器,欲冲上来与袁安华拚命。性空急忙喝止,目视着袁安华,沉声道:“施主武功高强,贫僧今日认裁!但施主若不留下姓名,不容我们日后再行请教,未免说不过去吧!”
  袁安华笑道:“打得过便打,打不过便该老实服输!我听你口气,似乎是要日后找场。我说性空和尚,你是得道高僧,理该无嗔无怒,怎地心胸如此狭窄?输了一招半式便怀恨在心,还有几分出家人的味道?本来我的姓名告诉你也不打紧,只是我师父吩咐过,叫我不得与少林弟子动手。如今我已违背他老人家的慈训,所以不便奉告,以免你到我师父那里去告我的状!哈哈哈!告辞了!”他挽了万士奇的手,转身便走。
  性空等没来由地受了一场折辱,又无法在日后报复,眼睁睁见袁、万二人扬长而去,心中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他们聚在桥头商议了一阵,决定派智慧、智定回寺报讯,性空率智通、智元,再向曲家庄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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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行了一程,万士奇回想袁安华方才独斗少林僧时展露的功夫,心中忽害怕起来,有句话在脑中盘旋来去,只是吐不出口来。这袁安华如此了得,若是跟师父有甚过节,前去寻衅报复,自己岂不成了引狼入室的罪人了?
  天色渐渐黑下来,东南风把天边的一大片乌云缓缓推来。青蛙在水草丛中起劲鼓噪,蜻蜓贴地而飞,眼看一场大雨是躲不过去的了。
  袁安华道:“万兄弟,快找个避雨的所在!你们江南雨水太多,真叫人难受。”
  万士奇道:“不妨,那片竹林后有座观音庙,观音庙往……”他本想说“观音庙往东北五十里便是我们曲家庄”,话到口边,硬是咽回肚中,忖道:“我不能告诉他路程方位。”袁安华没留意,只催:“快走!快走!慢了就成落汤鸡!”
  两人刚奔进庙门,豆大的雨点便啪啪的掉下来,溅得地上尘土飞扬。那天锅底也似的漆黑,电蛇裂云,雷声隆隆,一会工夫,雨水瓢泼而下,来势好不迅猛。二人先在殿外廊下避雨,那雨水斜扫进来,不得已退入殿门内。
  殿内先已有两人席地坐在观音大士的神坛下。万士奇与这两人一照面,三人俱是一怔。先到的那两人不是夺命双煞,还会是谁?汤逢吉、汤逢祥见到万士奇,肚中嘀咕:“这不是曲世忠的徒弟万士奇么?那胖大汉怎眼生得紧?”不由向袁安华多看了几眼。袁安华一瞥之下,已看出这两人身负武功,也暗自留心。
  万士奇感激双煞劫道救己脱险,又庆幸他俩平安脱身,便上前见礼,道:“两位安好!我心里一直在牵挂着两位的安危!时天翔那厮真不是个东西。若非两位仗义……”说到这里,他猛然省起:双煞救的是飞蝠聂进,可不是你万士奇!若说破真相,岂非又生风波?心念及此,不由惶悚难当,一张脸已涨得彤红,额上青筋蚓曲,神态十分尴尬。
  汤逢吉、汤逢祥脸色微变,两人对视一眼,双双跃起。汤逢祥手按剑柄,脸带微笑,道:“原来是万老弟,幸会幸会!你适才说的什么?我们不大明白,还请直道其详。时天翔怎么啦?你都瞧见了什么?”他俩一直在曲家庄附近窥探。沙七星率众威逼曲世忠,曲世忠交出聂进等事,他们都在暗中瞧了个明白。这才能在时天翔手中劫道救人。当曲世忠用聂进换回女儿、弟子之时,兄弟俩就大感气愤,在肚里将曲世忠的懦怯无义骂了个狗血喷头。这时听了万士奇的半截话,暗暗吃惊,只道中了曲世忠安排的厉害诡计,若不问个明白,怎能安心?
  万士奇暗叫“糟糕!”但一错不能再错,霍地想起曲如兰与自己寻找汤逢祥的事,忙道:“汤二侠,日前我家小姐曲如兰蒙你们相救,心中十分感激,到处寻你面谢,走了许多路,可是不知道你们的侠踪。汤大侠、汤二侠何不与我们一块去庄上盘桓几日,我们曲小姐定喜出望外!”
  汤逢祥还没回答,汤逢吉已抢上前来,一拳向伫立一旁的袁安华击去。他早知万士奇武功低劣,但这胖大汉身形凝重,站着像尊铁塔,更兼目蕴英华,显然内功精湛,是以先出拳击袁,而后反抓万士奇。行的是声东击西之术,要将万士奇掳住拷问。
  万士奇不料汤老大会不问情由暴起打人,“啊”的叫了声,只觉身旁风声飕然,跟着后领一紧。袁安华已提起万士奇跃开一旁。
  原来袁安华早有戒备,汤逢吉拳来虽快,哪有袁安华在近旁便捷?他也不出手迎敌,先将万士奇提开,跟着双目怒突,大声道:“你们想干什么?”他这一喝运上内力,当真是舌绽惊雷,正好天上也同时响了个大雷。两雷交响,双煞兄弟只觉心惊肉跳,耳中轰轰有如打翻了蜂窝。这一来,神色大变,双双后跃跳开,心中的疑忌更为深重。
  曲世忠有如此了得的帮手,为何还向沙七星低头?说不定曲沙二人实是同谋,破脸断交之举,本就是掩人耳目的毒计。上当受骗的不止是官府那方的时天翔等人,一干想从聂进身上谋夺宝贝的江湖群豪,也都蒙在鼓里。如此看来,聂进又落到了曲世忠手里!“螳螂捕蝉,黄雀其后”,这个连环计可真毒辣!
  汤逢祥“嚓”一下拔剑横胸,数点银光在剑身上流转不定。汤逢吉也提起了锈迹斑驳的短斧,齐声道:“夺命双煞汤逢吉、汤逢祥请教阁下的大名?”
  袁安华见他俩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又自称夺命双煞,暗自好笑,便答道:“我阁下的大名不说也罢!外号倒可以说给你们,我是恶弥勒。我倒要问问你们:你们与这万兄弟有何仇隙?他好意邀请你们去曲家庄,你们不去倒也没什么,为何凶巴巴的?适才有一伙少林和尚也是凶巴巴的,你们倒猜猜看:他们后来怎样?”
  汤氏昆仲对视了一眼。老大问:“怎样?”
  袁安华笑一笑:“被我打得跪地求饶!”
  汤氏昆仲脸色又一变,也不想少林和尚会不会向人跪地求饶。汤逢祥道:“此刻阁下意欲如何?”话意已极明白,是对袁安华心存忌惮,能免动干戈,他们自不会先行出手。
  万士奇殊不愿与双煞翻脸,忙道:“两位汤侠,袁大哥是说笑话哩!袁大哥,汤大侠与汤二侠于我有恩,为人最义气。你们多亲近亲近!”
  袁安华笑道:“不错!是该多亲近亲近。我恶弥勒虽杀人不眨眼,但最爱朋友,尤其爱一见面就动刀动杖想杀人的朋友。两位汤朋友,这庙中的和尚尼姑都到哪里去了?是否已被两人切里格察杀光啦?怎不留下两个让我杀杀?”
  双煞行走江湖,从未听说有恶弥勒其人,又听得他口中乱七八糟胡说,显是毫不把自己二人放在眼中,要摆在平日,早就剑斧齐上夺其命而碎其尸了,此刻心中记挂着聂进的下落,不拟与他拚个两败俱伤,讪讪地收起兵刃。汤逢祥道:“袁大侠取笑了,双煞名声虽恶,手底不伤无辜之人。这庙中的和尚正在后殿诵经,袁大侠一看便知。”
  袁安华笑道:“汤二侠你叫错了,我姓袁倒不假,但名字不叫大侠。平生也没做过侠事。哪敢以侠自居?”
  汤逢祥眉头一皱,心道:这恶弥勒究竟是什么来历?今日跟我们漂上劲了!转头向万士奇道:“万老弟,我们与时天翔交手,你都看到了是不是?”
  万士奇踌躇难答,若答以是,对方定要问你怎么看到的?若说没见,二汤予己有恩,实不忍谎言欺骗。他支支吾吾,脸上一红一白。双煞自是瞧在眼中。老大汤逢吉道:“曲大宫人足智多谋,佩服啊佩服!”想到自己兄弟费尽心力,实是被人家玩弄于股掌之上,又气恼又惭愧,重重地叹了口气。
  万士奇心中有愧,默默无言。
  汤逢祥道:“哥哥,我们兄弟一直拿曲大官人当作是仁侠仗义、正直无私的正人君子,这回可真走了眼啦!可笑复又可叹!”
  这言语已损及自己的师尊,万士奇不能再装哑巴,正色道:“汤大侠、汤二侠,这事与我师尊无关,你们可不能胡乱揣测!要责备就该责备我。我实也不愿欺瞒两位,只是,只是……只是未得我恩师允可,有些事不能对两位说。我真是抱歉得很!不晓得该如何向两位赔罪!总之,要怪就怪我一人。唉——师父其实是一片好心!”
  袁安华全不知前因后果,听得一头雾水,便忍不住了,瞪目道:“你们三人说的什么?吞吞吐吐,唉声叹气,不阴不阳,不三不四!叫人气闷!”
  汤氏昆仲只在肚中冷笑,也不再言语,呆呆地望着门外屋檐挂下的水帘。
  门外的雨仍下得大,院中地上已一片汪洋,隆隆的雷声忽远忽近,天色更暗了,殿中红烛的火头被风刮得东倒西歪。四人各怀心事,气氛甚是沉闷。
  这时从后殿转出一名年轻和尚,突见殿中多了万士奇与袁安华两人,怔了怔,走上前来合什道:“两位施主可也要借宿?小庙只有一间空房,这便有些儿不好办了。”
  袁安华道:“无妨,无妨!他们先来,空房给他俩。我们俩人胡乱在哪里睡一晚就是了!”
  和尚道:“这个……西厢倒还有一间屋,只是漏得厉害,两位施主若不嫌,将就住一宿。请四位到斋堂用饭。”
  四人便随和尚到后进斋堂吃饭。饭罢,各归宿处。袁安华见屋中板壁一片稀湿,顶上多处滴水如珠,所幸两张床上倒还干燥,自去门边的床上躺倒,笑道:“万兄弟,你师父做了什么不上名堂的事?汤家哥儿俩对令师颇怀恨意呢!”
  万士奇愁眉苦脸地道:“他们有些误会!其实我师父是天下最好的人。”
  “什么误会?你倒说给我听听看。我这人最能替人说合纠纷。”
  万士奇迟疑了一下,道:“袁大哥,你是好人。只是此事未经我师父允可,我做弟子的不能说,请你见谅。”
  袁安华冷笑道:“好一个乖徒儿!其实你不说我也明白:你师父吞没了一件宝贝,因此得罪了朋友。看起来,我这趟去曲家庄倒要费些周折呢!”
  万士奇心中一动,暗道:“果然他有所图谋!”便装作不更事的样子道:“袁大哥,你是家师故友,几十年的交情了,难道还不知家师的为人?家师宁肯自己吃亏,也不能让朋友受委屈!休说金银财宝,便是自己的性命,只要朋友有甚危难,家师也是肯舍的!”他对师父衷心爱戴,这几句赞语由衷而发,情真意挚,声音也发颤了。
  袁安华哼了声:“如此就好!我也不愿背后说谁的坏话。但盼他念故人之情,别叫我为难。”
  万士奇道:“袁大哥,你究竟有什么事?何不说给我听听。”
  袁安华一笑:“我也是因师父关照过,这话只能对你师父一人说,可不能告诉你。”
  万士奇碰了个钉子,也不以为意。打了哈欠,上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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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过顷刻工夫,袁安华便发出响亮的鼾声,他一呼一吸间,几乎不辨气息吞吐的转换,鼾声也滚滚如潮,几乎没有顿止。起先其声似风穿洞孔,间杂嚯嚯的哨意,接着如隆隆远雷,又如阵阵松涛。万士奇的一点睡意,顿时被赶得干干净净。
  侧耳细听,外头的雨声小了许多,万士奇暗道:此时不走,更待何时?轻轻起床,见袁安华袒腹沉睡如故,鼾声如故,便悄悄溜出门去,摸到后院,恰好有一处院墙被大雨浇酥,塌了一截。他翻墙而出,还怕袁安华醒来循足迹追来,特地远兜了一个圈子,这才向曲家庄的方位奔去。
  夜间冒雨赶路,头上无遮无挡,雨水顺脖流下,不一会便里外湿透。脚下泥路溜滑,三步一跌,四步一摔,才行里许,已摔了七八跤,浑身皆是泥浆。万士奇倒不以为苦,高一脚,低一脚挣扎前行,心想:双煞与袁安华都不怀好意,须及早报知师父,让庄上有个准备。
  行了有顿饭工夫,回首一看,观音庙已看不见了,头上的雨脚也在不知不觉中收住。他心下一宽,只闻四下里一片蛙鸣,星光下前路银闪闪的,游动着无数的细水流。夜风掠来,湿透的衣衫贴在肌肤上,凉意入肉。
  走着走着,忽觉四下里的哇鸣陡然一齐止息,好像有谁给了它们号令似的,惟有风声依然,水流声依然。万士奇心中起了一种异样之感,猛地收步转身回望,目光所及之处并无第二个人影。伫立着听了片刻,也不闻有第二个足音。他便知是自己疑心生暗鬼,不禁暗自惭愧,复举步向前,心里安慰自己说:“怕什么?袁安华心思纯朴,哪会料得我夜半抽身?纵然一觉醒转见我跑了,他也不识路径!”又想:“就是他追上来,我也不怕!只领着他乱走一气便是!”
  心念方罢,忽见前方一个影子飞掠而过,钻进左首的林子里去了。万士奇悚然而惊,屏息睁大了眼睛东张西望,不留神脚下一滑,巴叉摔了个四脚朝天。他挣扎着爬起来,这回听得清清楚楚,后方有人咳嗽了一声。他蓦然回首,却不见人影,心里便发毛了,寻思:“莫非是鬼魂出来了?”他胆子本不算大,平日又从老农处听了许多鬼魂故事装在脑中,此刻孤身置于夜半旷野,见到树影摇风、长草刮脚,便要疑神疑鬼,何况清清楚楚听得一声咳嗽!他顿觉毛骨悚然,一颗心怦怦大跳而特跳,却又强自镇定,咬紧牙关,一个劲儿往前走。
  正所谓慌不择路,埋头疾行了一会,一脚踏空,“哗!”的一声,眼前迸起大片水花,下半身已没入水中。定神一看,原来将一口水塘误作平地,幸好水不算深。急忙返身爬上岸来。一抬头,脑袋咚一下撞在什么东西上,不软不硬,却有弹性,后退了两步,才稳住了身子。抬眼看处,骇了一大跳:面前直挺挺地站着一个人!
  一声惊呼卡在了嗓子眼里未叫出来,因为这是一个人,而非鬼魂;因为这人是万士奇认得的。
  此人便是夺命双煞之一,汤逢祥。
  万士奇斜眼一瞥:左首七八步远处,一双眼睛灼灼有光,那是老大汤逢吉。
  惊恐方消,心中又冒出了许多疑问,万士奇暗吸一口气,道:“汤大侠,汤二侠,咱们又见面了。”
  汤逢吉不答,汤逢祥淡淡的道:“又见面了!”脸上毫无表情。
  万士奇心中忐忑,定了定神,道:“两位可有什么见教?”
  汤逢祥双眉一耸,脸上浮出浅笑,懒洋洋地道:“万老弟,你肚里该有数,我们哥俩不顾路滑天黑,跟随你到这野地里来,总不是为赏月散心吧,况且也无月可赏。”那汤逢吉嘿嘿笑道:“月黑风高,只宜杀人放火。万老弟是聪明人,又是曲门高足,该当明白事理!”
  哥儿俩一吹一唱,话中大含威胁之意。万士奇曾亲见他俩连诛相府三将,可说得上是杀人不眨眼的狠辣之辈,知道自已若有一言不当,便立遭杀身之祸。他肚中叫苦,脸上却是茫然无知的神情,瞅瞅这个,看看那个,笑道:“两位有话直说就是,我年轻识浅,如有冒犯之处,还请多多原谅!”
  汤逢祥道:“好!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问你:你们将无翼飞蝠聂进弄到哪里去了?我知道,这事与你无关,都是你师父与沙七星定下的计谋。你只说你瞧见了什么?”
  万士奇愣了一下:“汤二侠这话从何说起?那沙老贼串通官府,又掳去我家小姐为质,还对我师父下毒暗算,是一个人面兽心的恶贼,家师与他反目成仇,恨不得拿住他碎尸万段才称心!这是我亲眼所见,哪里会假?两位误会了!”顿一顿,又道:“两位是在下的恩公,在下得以生还,全拜两位所赐,大恩大德容图后报!”说罢,深深施了一礼。
  汤氏昆仲哪知其中过节,于“恩德”云云,更莫名所以,但见他言语恳切,礼数恭谨,实不似作伪,一时愕然不解。汤逢祥道:“小子!你别给我们灌迷魂汤、打马虎眼!我们哥儿俩与你毫不搭界,你叫一百声‘恩公’也没用?”右手探出,三指扣住了万士奇的喉结,厉声道:“快说!聂进在哪里?若有半点虚言,我立取你命!”他手上微一用力,万士奇便呼吸为艰,眼前阵阵发黑。他松开手,让万士奇得能呼吸说话。
  万士奇大口大口喘了一阵,方缓过气来,道:“我的性命是两位所救,两位要取我命,我无话可说!但千万别误会我恩师!”
  二汤大起疑心,对看了一眼。汤逢吉粗声道:“小子!你且说明白了!我们什么时候救过你?”
  万士奇忖道:“那姚充已认出我面目,便告诉他俩也无妨。”便道:“两位忘了么?昨夜时天翔押解的篷车中人,便是我。若非两位援手,我怎么脱得身?也难怪两位认不出。我冒充聂大侠,身上、头上绑了不少白布,又粘了一撮假须。沙七星、时天翔等都没看破。你看,我手腕上铁铐印痕犹在。”
  汤逢吉、汤逢祥抓过他手腕察看,又细细端详他面容,知他言语不假。这一来,两人相视苦笑,昨晚与时天翔等苦斗半夜,结果救了个假货!然则,真货又在何处呢?
  “既是我们救了你,你方才在庙中就该告诉我们。”汤逢吉道。万士奇无言以对。在庙中因有袁安华在旁,自不便明言,然而袁安华待他甚好,不告而别,已是对不起人了,岂可再将他对袁安华的疑忌宣之于口?
  汤逢祥道:“你说你是假聂进,虽无佐证,我看你忠厚老实,谅也不会说假话。聂进仍在你们曲家庄么?”
  他这一问,随口而出,万士奇刚要答“是”,心念一动,道:“这个,我不知道。”心下对二汤颇感歉仄,脸上一红,好在天黑,汤逢祥看不出来,却听出话中有漏洞,冷哼道:“多半是不肯说罢!旁人若说不知道,我还信几分,你既甘心假冒聂进,再说不知道聂进的下落,鬼才信你!我有法子叫你开口!”一言既罢,又是右手探出,来抓万士奇咽喉。
  万士奇已吃过一回苦头,见他右肩微耸,急往旁移身避开,叫道:“你有话……”一股劲风扑面袭来,将他下半截话压回肚中,他一个后纵跃出丈余。汤逢祥如影随形猱身而上,右手疾伸,仍要抓他咽喉。万士奇抬臂格开,嗔道:“你这人怎如此不讲理!”
  汤逢祥两抓不中,也颇出意外,心道:“这小子数日不见,武功大进了嘛!”再想不到他受了袁安华的内力,身手较前敏捷了许多。当下住手不发,大声道:“姓万的,你只须好好跟我说,我瞧在你师父面子上,不来为难你!否则,休怪我辣手无情!”
  万士奇虽觉双煞与沙七星不同,昨夜劫道救人似乎不存坏心思,但他被人骗苦了,何况双煞行事邪僻,决非正人,再不肯轻信上当,急转身发力狂奔。
  双煞怔了一下,拔足追去。汤逢吉叫道:“你这贼小子竟敢逃跑!当真是不要命了么?”汤逢祥足尖一踮,腾身跃起,凌空打个跟头,长臂向万士奇后心抓去。“嗤!”一响,抓下一条布片。万士奇只觉背心一痛,也不知有无受伤,拚命向前头那片黑黝黝的竹林跑去。这时他情急逃命,全力以赴,双煞虽轻功佳妙,但起动得稍晚,十丈之内还追他不上。
  万士奇眼看已离竹林不远,心想只要钻入林中,大有脱身之望,然而便在此时,头上风声飕然,汤逢祥如大鸟般飞跃而过,落下来正好挡在他面前。万士奇定不住冲势,双拳齐出,奋力击去。汤逢祥冷笑一声,出手一引一带,将万士奇从头顶掼将出去,砰地摔在竹林边上。
  这一下摔得万士奇眼冒金星,骨痛欲裂,哪里还爬得起来?汤逢祥伸左足踏在他胸口,回头对赶来的汤逢吉道:“大哥,毙了这贼小子如何?”汤逢吉道:“且慢!看他可还有话说。”向万士奇道:“小子,你听到了么?我们哥儿俩可没工夫与你夹杂不清!”
  万士奇双手去扭踩在自己胸口那只脚,却哪里搬得动?怒道:“你们讲理不讲理?我与你们无怨无仇,你们怎能杀我?我师父决不与你们干休!”
  汤逢祥笑道:“令师将你假充聂进交给沙七星时,就没打算让你活着回去!我看你这人笨到家了,愚不可及!”他足上运力踩落,万士奇只觉肋骨根根内陷,压得心脏像要爆裂一般,痛不可挡,心知他再加两分力道,自己定被踩死当地。这时也不知从哪里来的一股力气,双手一绞,只听“格察”一响,汤逢祥痛呼一声,身子向后跌出,摔了个仰巴又。
  汤逢吉大吃一惊,急抢上扶起乃弟问道:“二弟,你怎么样?”汤逢祥咬牙道:“我腿骨脱骱了!让我来结果了他!”他推开兄长,硬靠单足站立,缓缓抽出长剑,忿忿道:“小子!我要砍断你双脚双手!你起来!”他见兄长绕过去堵后路,叫道:“大哥!你走开!让他逃,且看是他腿快,还是我剑快!”他忿恨至极,竟不顾脱骱的痛苦。
  汤逢吉知兄弟对此人已恨到极点,非得亲手杀了他方能泄愤,便收住步子,目不转睛地瞪着方从地上爬起来的万士奇。
  万士奇适才出于求生本能,只是想搬开汤逢祥的脚,却未料到竟扭脱了他腿骨,此刻见他双目喷火,钢牙怒咬,知道他是起了杀心。那汤逢吉在一旁虎视眈眈,仿佛是只随时就要暴起伤人的猛兽。这个阵势,逃也无用,不如认命!万士奇道:“我不逃,你快快动手!”便闭上双目,引颈待戮,心头陡然生出凄凉之意。
  汤逢祥手中长剑划了一个弧,斜斜向万士奇左肩削落……

×      ×      ×

  呼的一响,突然从竹林飞出一团黑乎乎的东西,撞在剑上,汤逢祥身子一震,长剑把捏不住,脱手飞出。他真也了得,应变奇快身子斜飞出去,一个“燕子掠水”,在空中抓住了剑柄。他右足还未及着地,呼呼呼连响,一团团黑乎乎的物事接连飞来。汤逢吉一看兄弟有危,抢过来抡斧舞成一团花,要将射来之物挡住。总算他眼疾手快,只听啪啪连响,挡是都挡住了,只是那附在飞物上的内劲太强,每挡一记便退一步,挡了七八记,便退了七八步,持斧的手臂又酸又麻,胸口亦隐隐作痛。汤逢祥足痛难忍,内力又较兄长为逊,挡了两下,长剑再度脱手。这一来,兄弟俩都知今日遇到了绝顶高手,对方是手下留情,若再不知机,便有杀身之祸,双双返身逃跑。汤逢祥单足跳跃,终究慢了慢,背心上挨了一下,向前栽倒,吐出一口血来。
  幸而林中那人不再掷物。汤逢吉急抱起兄弟,看他背心上粘着一团泥巴,更惊得目瞪口呆。他兄弟两人行走江湖,会过无数高手,以今日败得最为狼狈,居然被十几团泥巴打得落荒而逃,想想实在不甘心。汤逢吉叫道:“林中是哪一位高人?请示知尊姓大名!容夺命双煞日后报答!”
  林中传出一个威严的声音:“吾乃少林寺昙云与峨嵋派清心是也!你二人若再胡乱杀人害命,老子决不轻饶!滚吧!”
  汤逢吉吓了一跳,抱起兄弟便逃。汤逢祥究竟聪明些:“大哥!那决不是昙云和清心,他骗你的。出家人怎会自称‘老子’?”汤逢吉听兄弟说得有理,却强辩道:“你懂什么?咱俩折在昙云禅师与清心师太手下,虽败犹荣!”汤逢祥知兄长爱面子,又想自己两兄弟再练二十年,也休想找那人报仇,也就不再作声了。
  万士奇死里逃生,实不敢相信自己有这等好运气,呆在当地,心中一片迷茫。
  竹影摇晃处,出来一人,宽袍大袖,敞怀袒腹,正是恶弥勒袁安华。
  袁安华道:“万兄弟,你太不仗义!撇下我偷跑出来。我本不想救你,只为试试我新近练成的‘烂泥巴打狗功’。夺命双煞忒也无用,如此不经打,倒让你占了便宜去!”
  万士奇愧怍难当,叫声:“袁大哥!”双膝一曲,便欲跪下叩谢救命之恩。袁安华袍袖轻拂,发出内劲托住他身子,斥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动辄下跪,太没志气!你带不带我去曲家庄?若是不乐意,咱们一拍两散,各奔东西!”
  万士奇见袁安华不让自己行大礼拜谢,只得躬身作了一揖。想起适才汤逢祥拿剑比着自己的情形,此刻心中犹有余悸。若非袁安华相救,早已魂归地府。面对救命恩人,若仍口是心非,支吾搪塞,如何说得过去。他心下又是惭愧,又是感激,又是惶恐,又是迷惘,低头思索了好一阵,才说:“袁大哥予小弟太多,小弟虽武功低劣,也知人以义来,我以义报的道理。只是近日诸多江湖人物来寻家师的晦气。袁大哥若对家师怀有敌意,引路之命,恕难遵从!小弟斗胆要请袁大哥示知来意。”
  袁安华听他如此说法,不由为之一愕,嗔道:“你倒是令师忠心不贰的弟子!我早就说过,我有话只对你师父一人讲,不能告诉你。友耶?敌耶?全在令师一念之间!你不肯引路,我就找不到曲家庄么?笑话!笑话!”怒冲冲地袍袖一甩,转身便走。
  万士奇见他当真恼了,心下十分过意不去,情不自禁地拔足追了数步,一声“袁大哥留步”儿欲冲口而出,但想到师门恩重,强自忍住,怔怔地望着袁安华的背影没入夜幕之中,心中抱愧殊深,忖道:“我虽不负师恩,却是亏了友道。在他心中,定是将我当作不知好歹,忘恩负义的凉薄小人了!”心念及此,不由滚出几滴热泪。一个人自艾自怨了片刻,长叹一声,踽踽踏入归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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