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欣逢故剑　十年风水轮流转　喜见旧雨　相识何如不相识

2025-07-31  作者：冯家文  来源：冯家文作品集  点击：

　　遥望内阁重臣，当今嫡亲娘舅，钦封冀亲王博尔惠的宏伟官邸，六指金环齐六的眼前，蓦地幻现出两个不同身份的少女图像来。
　　其中之一是位面容俏丽、美艳绝伦、身穿玫瑰紫长衫的旗装少女，由于衣服剪裁得太合体，全身躯体的凸凹曲线完全暴露了出来。
　　其中之二是位满头乌黑浓密的秀发纷披两肩、隆胸高耸、细腰丰臀、两腿修长、曲线分明、内穿黄色劲服、外罩黑缎玄狐斗篷、足登鹿皮深勒蛮靴、娥眉凤目、玉面桃腮、嘴角生有一颗美人痣、细高挑俏丽少女，笑吟吟地手执细马鞭。
　　眨了眨眼睛，两幅图像虽然消逝了，留在齐六记忆里的名字更清晰。前者是化名敖玉晶的晶琼，其父熬拜乃清军八旗中的镶黄旗统帅。
　　后者是博尔济砚郡主，她的老爹就是大国舅冀亲王爷博尔惠。
　　此时正值西未时分，地处京师内城，更加丝竹盈耳，灯红酒绿。
　　齐六原想直趋冀亲王府，人影薅地一花，出现在六指金环面前的，是一位满头华发的暮年老妪。但她那双老眼，却顾盼凌厉，煞是慑人，手拄铁拐。
　　齐六一眼认出，她是贺青鸾。
　　贺青鸾的一张老脸，寒得几乎能刮下两层霜，低喝一声：“随我来！”
　　话落，铁拐一顿，扭身就走。
　　齐六再急于去找博尔济砚郡主，也不好深拂贺青鸾，只好随去。
　　岔入一条僻巷，贺青鸾停步不走了。
　　六指金环刚拱双手，贺青鸾的话音锋利如刃说：“数开寇尔汉对我们夫妻的隆情厚谊不谈，单凭扈蓉儿事我如母这一点，我也不忍置身事外。”
　　齐六试探道：“你老人家这是想……”
　　贺青鸾一顿手中那根三十六斤重的镔铁降龙拐：“我要江枫还蓉儿个公道！”
　　齐六一句“你老请放心”没说完，贺青鸾早满脸泪水道：“我能放心么？”
　　抹了一把泪水接着说：“姑且不论江枫对存没存始乱终弃之心，光冲富寿这狗羔子是条大色狼，江枫也得立即救出她。”
　　六指金环赔笑道：“老人家顾虑得对，齐六今晚就去显亲王府。”
　　贺青鸾加重语气道：“光去不行，限江枫今晚一定救出扈蓉儿！”
　　齐六微感不快：“老人家是说……”
　　贺青鸾道：“老身不是说你不配去救扈蓉儿，是你负不起这个责任！”
　　齐六忍气道：“晚辈却不这样认为。”
　　贺青鸾道：“你齐少侠不这样认为也不行，这副担子理应江枫一肩挑！”
　　齐六搓手道：“不是齐六逞能，争着挑重担，而是眼下无处找江枫！”
　　贺青鸾冷笑道：“江枫明明现在郑亲王府邸，你齐六岂敢冤我！”
　　齐六只好苦笑。
　　贺青鸾咬牙道：“现在华灯初上，天色尚早，借你之口，代老身传话，子夜以前不把蓉儿毫发无损地送给将军府，不等天大亮，我有办法让朝野上下全知道司马文荪是江剑臣的儿子江枫。”
　　炸开当顶，冒出丝丝冷气，齐六恨不得一剑捅了身前的贺青鸾。
　　贺青鸾脸色狰狞道：“扈蓉儿一片血心爱江枫，江枫没理由不一片血心回报她。扈蓉儿倘有不测，江枫自应殉情陪伴她。”
　　:齐六脸色一变，道：“贺前辈，你这是藐视整个先天无极派。”
　　贺青鸾道：“随你怎么想怎么说都行，反正扈蓉儿死了，江枫不能独生！”
　　这番话，激得齐六一股豪气凌空，反手摘下自己的乌芒夺命环，伸在贺青鸾的身前，一字一顿道：“倘不能毫发无损地救出扈蓉儿，齐六甘愿陪同江枫一起死在乌芒夺命环下。”
　　不等贺青蓦回过神来，六指金环早一式乾坤旋，外加连师父北荒一毒只练到七成的五行挪移大盘旋，形如一溜轻烟，撇下贺青鸾，扑向国舅府邸。
　　齐六是从府邸后门左侧越墙进入的，落脚之处，正好是一道雕花长廊。
　　六指金环沿长廊轻车熟路地来到那处座北朝南的厅堂。此地环湖相映，西侧假山之上，小亭翼然，对面楼阁四周，遍植松柏，太湖池畔，开有大片田圃，花木扶疏，吐芳争艳。
　　幕地两溜劲芒，分从左右夹袭而来，显系甩手箭、飞镖一类的暗器。
　　齐六左手灵猿摘桃，右手探鬟取物，入握果是一支甩手箭和一支透风镖。也知道偷袭自己的，正是护卫博尔济砚郡主的阿达义和硕朋。
　　促使齐六心神微怔的，不是博尔济砚的两名护卫，一照面就能认出他是六指金环，而是这两个威猛如虎的关东大汉，一眼瞧出是齐六，一个高兴得几乎流出来眼泪，一个扭头奔进了厅堂。
　　流出高兴泪水的是硕明，快步扑到齐六身前，抹了抹眼泪，直了直脖子，瓮声瓮气道：“硕朋和阿达义的两条蚁命，是郡主硬从鬼门关内扯回来的，因此，我们滴血盟誓，决心以死相报，齐少侠自对这些知道！”
　　齐六说：“知道。”
　　硕朋紧盯齐六的眼神问：“齐少侠是否还记得那两支长白龙涎参？”
　　齐六说：“记得。”
　　硕朋叹气道：“那两支长白龙涎参，原是先皇赏赐给肃亲王爷豪格的，肃亲王妃博尔济锦氏在被逼进入睿亲王府前，暗中派人通知了大国舅，是奴才亲自前去，拿回交给我们郡主暗地收藏的。”
　　齐六说：“这些我都知道。”
　　硕朋道：“你当然知道，因为一支进了你的肠胃，另一支被你拿去送人。”
　　齐六忙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硕朋这才长叹道：“今天下午，皇太后派人来取那两支龙涎参。”
　　齐六大吃一惊。
　　突从厅堂门前传来一个娇柔无力的声音道：“硕朋住口，不准乱说。”
　　硕朋瞟了齐六一眼，再一次直了直脖子说：“当时奴才就提醒过郡主，长白龙涎参，当世罕见，一再要求郡主三思，可……”
　　齐六哑口无言。
　　淡淡幽香，甫自进入齐六的嗅觉，博尔济砚早亭亭玉立在齐六面前。
　　记得笔者曾在本书第一部中描述过，博尔济砚的美是天生的。
　　尽管目前的博尔济砚，脂粉一点未施，肤肌仍如凝脂冻玉，尤其她的那双纤手，十指尖尖嫩如春笋，说它是欺霜赛霜柔若无骨，似乎都嫌不够，似乎都不贴切。
　　最让人看了心颤的，是她嘴角下侧那颗美人痣，简直美绝人寰。
　　唯一不足的是，博尔济砚虽然美艳如往昔，但人比黄花还要瘦。
　　博尔济砚站到齐六身前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轻抬素腕，挥退硕朋。
　　忠心耿耿的硕朋，内心再不想走，挡不住博尔济砚又瞪了他一眼。
　　不等硕朋的身影消失，博尔济砚怅然向齐六问道：“记得上一次见你时，是秋风初染半山枫，如今快到丹桂飘香冰魄圆了。”
　　齐六低头恭谨道：“郡主真好记性！”
　　博尔济砚轻声道：“不是我的记性好，是你骂我大师姐的那番话绝。”
　　齐六辩解道：“令师姐骂得更难听！”
　　博尔济砚绽开她那宛如两片带露花瓣樱唇笑了，笑得又娇女美。
　　齐六既非圣贤，哪会丝毫不动心！可他一旦想起严于律己的掌门师兄武凤楼，和至今不敢去见的师父江剑臣，马上就变为冷水浇顶了。
　　干咳一声、齐六歉然道：“为了救齐六这条不值钱的蚁命，累苦郡主了！”
　　博尔济砚习惯性的双手一拢她那瀑布似的披肩长发，极为灵巧地挽成一束，使之垂于脑后，岔开话题道：“记得当时我师姐骂你师父不是人玩意，你也不是好东西，只要你跌翻在长白帮手内，他会让你后悔八辈子。”
　　齐六改正说：“朱欺雪不像郡主这么客气，她最后那句是姑奶奶让你后悔八辈。”
　　博尔济砚扑哧一笑：“因此，你也不再尊称她为朱大小姐。
　　改口骂她，‘朱大妞，你可真她娘的不上道，明知齐六不是好东西，还胆敢骂出这些难听的，老子豁出这条命，也得把她变成小娘们’。”
　　可笑准都有聪明一世、混蛋一时的时候。想不到齐六比别人混蛋得更狠，他千不该、万不该从旁更正道：“郡主你错了，我当时的原话不是把她变成小娘们。”
　　直到把话说完后，六指金环方才幕地悟出，自己失言冒犯了博尔济砚郡主。懊恼之下，直气得抬臂回手，想扇自己几个大嘴巴手腕一紧，被博尔济砚抓住了。入耳一句：“齐六，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
　　这话让人费解，是不怪齐六出言冒犯？还是不怕齐六真把她变成小娘们？
　　齐六悚然一惊，挣脱手掌想退。
　　博尔济砚抓得更紧更牢，幽幽道：“齐六，你我都该记得，去年你答应替我刺杀礼部尚书金之俊，和正黄旗的吴拜、苏拜时，我曾亲口喊你齐六哥，也亲口答应过你，只要你成功归来，举凡大内所有，包括我的身子，凭你索取，哪还在乎你刚才那句话。”
　　齐六如遭蝎螫，连连后退。
　　比鬼狐还要机灵的博尔济砚，早一眼看穿齐六的内心，情真意切地询问道：“齐六，你大概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你也不要把我看成是皇亲国戚的高贵郡主，有话你只管对我说。”
　　齐六不答反问道：“郡主，清楚皇太后因何派人来取龙涎宝参吗？”
　　博尔济砚答道：“清楚。”
　　齐六道：“告诉我！”
　　博尔济砚道：“取参是为医治多尔衮。”齐六道：“说清楚。”
　　博尔济砚道：“据说，多尔衮半年之前发现自己痰中带血丝，如今又开始咯血。因此，皇太后才想起这两支极为难得的长白龙涎参。”
　　齐六紧追不舍道：“郡主口中的所谓据说，系根据谁的传说？”
　　暗影中有人答应一声：“我！”
　　话到，人到，正是化名敖玉晶的晶琼，六指金环深信不疑了。
　　眼前的晶琼，可跟一年以前大不相同了，不仅眼神里没有幽怨，表情上没有自卑，举止中不再拘谨，客貌也比以前光艳照人多了。
　　最让齐六感到惊奇的，是晶琼竟敢对博尔济砚颐指气使道：“郡主，对不起，也请多加原谅，让我跟齐六少侠单独呆一会。”
　　想不到博尔济砚还听她的吆喝，果真一声不响地转身离开了。
　　小人得志便张狂，晶琼开口第一句：“怪不得人们常说十年风水轮流转。”
　　齐六说：“是吗？”
　　晶琼道：“难道你刚才没看见？”齐六道：“看见什么？”
　　晶琼道：“我和博尔济砚之间的变化。”齐六道：“什么变化？”
　　晶琼道：“从前我敢指名道姓吗？”齐六道：“大概不敢。”
　　晶琼道：“不是大概，而是绝对。”齐六道：“你是说现在你敢。”
　　晶琼道：“我刚刚指名道姓过了。”齐六道：“告诉我原因。”
　　晶琼道：“在告诉你原因之前，我要代表两个人好好地谢谢你！”
　　说完，从贴身内衣里取出一张字笺，递到六指金环齐六的手里。
　　齐六展开一看，上面写的是：“凭此随时可向正黄、镶黄、正蓝、镶蓝等四旗支取白银十万两整。”具名是钦领内大臣遏必隆。
　　看得齐六如入五里大雾。
　　晶琼陡将樱唇凑近齐六的耳畔，提醒道：“还记得杀死吴拜、苏拜吗？”
　　明显看出六指金环恍然大悟。晶琼借机将乌云螓首枕上齐六的肩头说：“多亏你杀了吴拜和苏拜，内大臣遏必隆才得兼领正黄旗而统领正蓝旗的索尼，和镶蓝旗的苏克萨哈，又刚和我爹结成一拜同盟，喝水哪敢忘了你这位挖井人。”
　　齐六心中一动，索性以言试探道：“诚如你之所言：受益者不过令尊一人而已，你还是无法跟人家博尔济砚郡主相比呀！”
　　晶琼开始一再沉吟，最终还是忍耐不住，不无扭怩地对齐六说：“事到而今，我也无须隐瞒，显亲王业已行聘册立我为王妃了。”
　　正愁无法进入显亲王府，前去营救扈蓉儿的六指金环，决心不向博尔济砚郡主求助，改走晶琼这条捷径，道：“此话当真？”
　　晶琼眼圈一红说：“别人怎么对我我不管，你这么说话我伤心，你当我真愿意嫁给富寿这条色鬼？我这是为了对付多尔衮。”
　　齐六故装迟迟疑疑，有话难出口。
　　晶琼的眼圈更红道：“想不到你也这么对待我，实在让人寒心。”
　　齐六忙道：“事实是你误会了。”
　　晶琼眼光晶莹道：“那你为何吞吞吐吐，有话硬不痛快说出来。”
　　齐六仍在吊她的胃口说：“不！这话实在不好说出口，真的不好说出口！”
　　晶琼一把抓住齐六的手臂，跺脚道：“我要你一字不漏地告诉我！”
　　道路铺平垫稳，齐六这才单刀直入说：“有人亲眼看见富寿亲自出府迎接扈蓉儿。”
　　晶琼像似在听疯子说梦话，丝毫不为六指金环的言语所动。
　　齐六补了一句：“你不相信？”
　　晶琼道：“除非亲眼瞧见的那个人是你。”
　　齐六只好胸脯一挺道：“谢谢你对我的相信，事实上确实是我亲眼瞧见的。”
　　说得玄乎点，晶琼在听齐六说这番话的一刹间，几乎像瞧见天上裂开一条缝般地震惊和稀罕。
　　为了核实扈蓉儿对言九鼎所讲的那番话，齐六故意问出一句：“晶琼，告诉我，你怕不怕富寿一旦有了扈蓉儿，会误了你的大事？”
　　晶琼毫不迟疑地答道：“富寿虽不配占有扈蓉儿。但却准会坏了我的大事。”
　　齐六装憨道：“我不懂。”
　　晶琼心慌意乱道：“我只有立即赶去，才能避免功败垂成。”
　　齐六自告奋勇道：“晶琼，答应我陪你一同去，也好助你一膀子。”
　　斜身靠近齐六，晶琼妙目闪光，语音发颤道：“此话出自真心？”
　　废话，齐六自然出自真心，并且理直气壮道：“齐六可以指月为誓！”
　　晶琼一下子扑入齐六怀内，螓首连连撞击齐六的前胸，哀声道：“记得吗，尽管我是你结识的第一个女人，可从打你被博尔济砚带回国舅府，形势逼使我不得不咬碎牙关割舍你，但心却始终没死过。多谢老天爷，又把你推到我的面前。”
　　错不是急于救出扈蓉儿，齐六真会甩手就走。眼珠一旋，来了主意：“俗话说，人往高处走，水朝低处流，如今你确实高出郡主一大截。”
　　以晶琼的机警，哪能听不出六指金环的话中有刺！一再迟疑之下，终于附在齐六的耳边埋怨道：“你说这话不觉得亏心吗？”
　　为了救出扈蓉儿，齐六心中虽感内疚，嘴上还是叱出一句：“怪齐六没有祝贺你！”
　　意思是没有祝贺品琼荣为显亲王妃。
　　饶让她品琼为人机诈，在内心一阵翻腾下，还是忍不住向齐六泄露机密道：“我不会怪你用话刺激我，怪只怪我没把内中隐秘告诉你。是爹爹作主逼我嫁给显亲王富寿的。”
　　齐六冷声道：“这有什么不同？”晶琼道：“有！”
　　齐六硬不开口询问原因。
　　逼使品琼不得不白泄机密，道：“爹爹他们答应我，婚后派人刺死他。”
　　尽管六指金环历经血腥，屠人戮尸，也听得内心陡地沉。
　　晶琼反手抓住六指金环相求道：“对你，我不想藏轮密，我确实看见富寿就恶心，更别说同床共枕了。求你帮助我一次。只一次。”
　　齐六知道大事成功过半了，强压心头狂喜道：“有事你只管吩咐就是了！”
　　品琼石破天惊地说出一句：“我求你替我雇人杀死显亲王富寿！”
　　齐六问：“什么时间？”
　　晶琼玉齿一错道：“明天午后申时。”齐六极为不解道：“为什么？”
　　品琼碰了齐六一一下手臂道：“这是我看见你之后突然决定的。”
　　齐六道：“你还是没有告诉我为什么！”
　　品琼瞪了齐六一眼道：“凭你那份机灵劲儿，还需要我说明为什么？”
　　齐六回瞪她一眼道：“凭你那份机灵儿，该明白我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好巧妙的一句话，当然会收到效果。
　　晶琼再贴到齐六身侧道：“第一，我跟富寿虽未成亲，但我的福晋年庚帖早送入大内了，凭此立即可以逼走扈蓉儿。第二，明天未末行过大礼后，我晶琼就是堂堂正正的显亲王正妃，只要你肯帮助我，我还能夺来镶红旗，除去多尔衮自领的正红旗之外，岂不唯我独尊了。第三，申时左右杀死富寿，省得我以后跳到黄河洗不清。这一切全靠你帮我，大概你不会让我失去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