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2024-08-06 作者:朱羽 来源:朱羽作品集 点击:
豪客
夕阳衔山,倦鸟归巢,晚霞映出五颜六色,将人间点缀得多彩多姿,可惜这光辉灿烂的美景只不过一瞬即逝。黑夜的魔手正缓缓舒张,它轻轻一挥,天空立即失色,将人间带进了黑暗。
华灯点上了,虽然色彩、光亮都与彩霞相去太远,却也能够驱走一些黑暗,使得夜之魔还不至于过分狂嚣。
这是小镇最松弛的一段时刻,辛勤一天的人获得休息,打了一下午瞌睡的厨子开始忙碌,茶馆灶上的开水冒出了白白的蒸汽,妇人忙了一天家事之后坐在门口歇凉,孩子们忙着捉迷藏,抓萤火虫……欢乐、欢乐,整个小镇都弥漫着欢乐的气氛。
狮子山的朱漆大门平日都是关闭的,今天却已大开,巍峨的檐下吊着四盏油纸灯笼,每盏上面都写着一个大红字,四字相连,变成——紫气东来。
从门外往里看,是一条笔直的花径,青石板路面光平洁净,两旁花木扶疏,枝柯间还挂满了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小灯笼。花径尽头处是一间华丽的厅堂,遥望之,但见灯光明亮,如同白昼,今夜,恐怕是夜之魔最头痛的时刻,太亮、太绚烂,使它的黑色恐怖减到了最低的程度。
大门口,站立两排青衣大汉,一个个精神抖擞,气慨非凡,显然,狮子山的主人毛开源为了迎接几位豪客已经摆出了最大的排场。
大概是六点钟,镇东头上响起了一阵奔雷般的蹄声。孩子们停止了他们的玩乐,站在镇口上等着,来了,来了,一匹、两匹……孩子们指指点点地数着,一共是九骑快马,从他们眼前闪过。
就好像是约好了似的,西头上也来了数骑快马,数量是少了些,只有五骑,然而来势勇猛,气概也非同凡响。
这两队快骑正好在狮子山大门口会合,军队中的骑兵演练阵式,只怕也算计不到这么精确。
东头上来的那九骑,是八皂一白。白马上坐着一个年约四十的汉子,对襟褂裤,薄底靴,一副商家打扮,再往上看。不同了,浓眉、环目、银盆大脸、满颊虬须,完全是一副赳赳武夫的模样。
不错,他正是赳赳武夫,而且还是武夫中的武夫,华北巨寇金霸,积案如山,为冀鲁豫三省军警联合执法处追辑的对像。
他带着八个虎背熊腰的壮汉,每人腰间都插着驳壳枪,从他们的眼神、气概去看,显然都是经过严格训练的好手。
这边五匹马全是麦色的,领头一人,身材瘦小,若是因为他身材瘦小就不将他放在眼里,那就上当了。他也是华北巨寇之一,阴险毒辣、足智多谋的程长波。
程长波人虽瘦小,嗓门却粗,马一停住,立刻嚷道:“嗨!金霸王,这一回你可真守时啊!”
这就是他的高明处,对方明明叫金霸,而他却加上了一个“王”字,叫听了的人舒服透顶。
金霸一面翻身下马,一面粗声粗气地回答:“东西在我这儿,晚来一会儿,你们不东猜西疑才怪哩!”
“那儿话?”程长波也下了马。“若是咱们信不过你金霸王,谁还敢将东西交给你老哥?”
金霸咧开大嘴向他笑笑,然后回身向他的部下打招呼,这一回嗓门却细得像蚊子叫:“四个人跟着我,四个人分头在镇外插旗,免得落进了别人的口袋。”
立刻有四个大汉掉马疾驰而去。
这时,毛开源已经在大门口出现,他拱着手,高声喊道:“金兄!程兄!好久不见了哇!”
金霸走过去,在毛开源的肩头上重重地拍了一下,代表了他的寒暄、客套。他的左手拎着一个黄缎子小包袱,想必就是那块飞龙璧。
程长波一个箭步抢上,大声叫道:“嗨!狮子真不愧是百兽之王,瞧这气派,我还以为是到了皇宫内院啦!”
“高捧,高捧,”毛开源连忙抱拳为礼。“二位驾到,蓬筚生辉,快请里边坐。”
穿过花径,进入厅堂,侍仆们奉茶上烟,忙个不停。毛开源告退,说他还要到大门口迎接另两位豪客——吴浩和枕留香。
程长波精芒毕露的目光一扫,压低声音说:“金霸王,我可得跟你打声招乎。”
“哦!”金霸回首瞪视,胆子不够大的人绝不敢接受他那两道如炬的目光。
“当心吴浩和枕留香。”
“这是什么话?”金霸还是瞪着眼。
“他俩已经联上了。”
“那又有什么关系?”金霸毫不在乎地说:“小吴没老婆,留香没老公,他俩好上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呀!”
“只怕他俩异心。”程长波仍在煽动。
“什么异心?”
程长波没有答话,只向几上的黄缎子包袱吹啾嘴。
“我这个人一向是将心比心,我没有动歪念头,相信别人也不会。好兄弟!千万莫猜忌。”从这几句话可以看出金霸倒有几分豪气,也是一个没有城府的人。
“常言道得好,人为财死,鸟……”
“他们要死,就让他们死吧!不过,他们不会那么驴,在我金霸面前,谁还敢打马虎眼儿?”
“嘿嘿!话是不错,防着点,总要好些。”
金霸似是不愿在这个话题上打转,连忙岔开了:“他俩怎么还不来呀?”
“嘿嘿!”程长波阴笑连连地说:“他俩早到啦!”
“到啦?”
“嗯!昨晚他们就到了,这个时候只怕还在共商大计哩!”
大凡粗人都有个耳朵软的毛病,经程长波一说再说,也不免有点动摇,疑惑地问道:“老程!你莫非听到什么风声?”
“一点点。”
“说!”虽仅一字,却有令人服从的气势。
“论起吴浩,他的确不敢。枕留香就不同了,她很想独占飞龙璧,吴浩对她一直迷恋,只要这娘儿们一咬他的耳朵,他不敢也得敢了。”
“嗳!你说了半天,还是光凭猜想。老程!你老是耽心别人算计你,难道你整天在算计人家?”看起来,金霸是人粗心不粗。
“金霸王,”程长波脸红脖子粗地嚷了起来:“这你可就冤枉人啦!不错,我是有一点心眼儿,但我不会算计自己弟兄啊!”
“老程!”金霸突然一本正经地说:“说正格的,咱们这一回到这儿来赌宝分宝,真他奶奶的有点开玩笑。官府在追缉,失主在寻赃,还有不少道上的朋友在打主意。我倒有个主意。”
“啥主意呀?”
“待会儿问问小吴和枕留香,他俩是否有意结成连理。如果他俩真有意,咱们就成全他。”金霸指指几上的黄缎子包袱。“就用这个当贺礼。”
程长波脸色一变,没有说话。
“怎么?你不赞成?”
“这……我倒不是不赞成,只是……只是……”程长波有些吞吞吐吐:“……我觉得……”
“嗳!”金霸又不耐烦了。“你就是这个毛病,说话老是吞吞吐吐的,为啥不干脆点?”
“金霸王!”程长波愁眉苦脸,一副为难之色:“你叫我怎么说呢?你是一番好意,我若不赞成,岂不是太不懂事?我只是觉得……嘿嘿!觉得……”
“你到底觉得怎么样?别啰嗦啦!”
“以一场赌来决定飞龙璧属于谁是咱们早就说好了的,如今金毛狮子为咱们大事铺张,咱们却不赌了,这不但令人扫兴,也让人说咱们反反复复……”
“好啦!”金霸不耐烦地挥挥手。“别说,别说,赌就赌吧!瞧瞧谁的运气好,倒也挺有意思。”
他们的谈话似乎已告一段落,事实上,他们也无法再谈下去。因为这时另两位豪客吴浩和枕留香已经在毛开源的引导下进入了正厅。
枕留香一跨进门槛,就笑逐颜开地嚷了起来:“哟!妹子真该死,让二位久候……”
金霸笑呵呵地接上了腔:“这是那里话?留香,半月不见,你愈来愈标致啦!”
“金大哥真会说笑。”她轻语一句,觅位坐下。
吴浩也免不了行礼告罪,觅位落座。
毛开源在主位上坐下,侍仆童献过了茶,这才开口说话:“各位不弃,前来舍下一聚,真是蓬筚生辉,唯恐侍候不周,特别请了一位……”
金霸脸色突然一变,疾声问道:“怎么?你还邀了外人?”
毛开源满脸含笑,不疾不徐地说:“不是外人,而是跟各位很熟的人,尤其是金霸兄。”
金霸疾声问道:“谁?”
“彭双双。”毛开源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
“她?”四个人异口同声,唯有金霸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又单独地问道:“人呢?”
“正在忙着摆筵哩!”
程长波板着面孔说:“毛兄!我们事先就说过,当赌局开始的时候,除你之外,任何人不得在场。”
“放心,彭双双在各位餐后即离去。在赌局进行的时候,只有一个女侍在旁侍候。”
程长波很坚持地说:“不行!那时候任何人也不能在场。”
毛开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多年来,还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放肆。
“程长波,”枕留香开口了,很不客气地说:“你不要忘记自己身在客位,主人如此安排,一定有他的道理,一个女侍,何惧之有?”
“枕留香,”二人之间似乎有芥蒂,程长波立刻顶了回过:“你是在存心跟我过不去?”
。“嗳”金霸忍不住了,碍于毛开源在场,他还没有发作。“这是干啥?你们老是爱顶嘴,也不看看时候,也不看看地方。”
“没关系,没关系!”毛开源倒会打圆场:“都是自己人。有话当面说出来,总比闷在肚子里要好得多。如果诸位认为不便,那个女侍就……”
“哪里话?”金霸很快接了腔:“客随主便,你怎么安排都行,若是咱们信不过你,也不至于委托你做这个仲裁人啦!”
笑,所有的人都在笑,自然每一个人的笑意都不尽相。同。吴浩的笑更是艰涩,他的心好像不在这里,而在另一个人的身上。
客厅中突然静了来,静得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突然,一个轻脆的声音打破了这份沉静:“各位!请移驾到花厅,金毛狮子的接风酒已经摆好啦!”
彭双双出现在大厅的门口,那份艳丽,那份风采,绝非一个年届花信的妇人所有。金霸立刻兴高采烈地嚷了起来:
“双双!别来无恙啊!”
想不到素来粗豪的金霸在彭双双面前突然变得文雅起来。
“各位!”彭双双笑盈盈地说:“移驾吧!这桌接风酒做主人的可算挖空心思啦!有金霸王最喜欢吃的梅花蹄子,程二哥喜欢吃的炸山鸡片,吴三哥喜欢吃的油淋斑鸠。留香妹子喜欢吃的,鸡舌烩鱼唇可算最难弄了,整整杀了一百只老母鸡,五十尾黄河肥鲤鱼哩!酒更是不用说啦!十年窖藏的竹叶青……”
“别说啦!口涎已经淌了三尺长。”金霸接了腔,大臂一挥:“走!主人既然准备了,咱们也就不用客气啦!这份情慢慢再还。”
“哪里话?”毛开源一个大步抢到门口,弯腰摆手肃客:“各位请。”
枕留香这会儿心里挺舒泰,彭双双那一声“妹子”叫得真是妙到毫巅,这表示她比彭双双年轻。因此她跑过去拉着彭双双的手问长道短一番。
花厅布置更见巧思,三面是墙,一面接园,莺萝的枝叶伸进了厅房,几丛茉莉顺风送芬,香气扑鼻。红木八仙桌上摆着金杯银筷,黄白相间,固然卖弄了主人的多财,却不俗。
待客坐定,彭双双扬掌轻拍,一道道山珍海味就由调教过的女侍送了上来。
美酒佳肴,欢声笑语,这场接风之筵是成功的。其实,这无异是死囚的刑前饮啖,但是丝毫不减欢乐气氛,因为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信念——最后活着的必然是自己。
彭双双时而在席间侑酒,时而起身向女侍们吩咐这,吩咐那。有时忙里偷闲,站在一边欣赏座上客的“豪情”,她好像在看相,看看谁最先离开这个世界。
似有意,似无意,枕留香突然将席间的欢乐气氛破坏了。她说:“金毛狮子!你过去是赌国之王,如今金盆洗手,隐居小镇,也可以说是小镇之王。镇上来了几位客人,不知你是否风闻?”
“哦?”毛开源微作诧异状,并没有接口。
“小蔷、莫俊风、燕子飞,都在镇上……”
“放心,这几个人还不放在我金毛狮子的眼里。”
“屠一堃呢?”
“屠一堃?”吃惊的不仅是毛开源一人,还有金霸和程长波。
枕留香一字一字地说下去:“他带了二十多个人,二十多支枪。”
吴浩低着头,一个劲地啃他爱吃的油淋斑鸠,松脆的骨头被他咬得咯咯作响,似乎除了尽情大快朵颐之外,别的事他都不关心。
金霸和程长波则目不转睛地望着毛开源,等待着他的答复。
毛开源自然不能再说大话,他换了另一种说法:“各位既然进了狮子山,我金毛狮子就要对各位负责。不管发生任何事,哪怕是天坍下来,都由我顶着。”
枕留香冷冷地说:“天坍下来,你的确顶得住,还有一个人,只怕你顶不住。”
“谁?”
“萧子敬。”
本来席间还残余了一点欢乐气氛,枕留香此语一出,就完全消失尽净了。
金霸倏地站了起来,沉声说:“咱们立刻就走,别人还可以惹,姓萧的老头却惹不起。毛兄,并非咱们怕事,而是怕给你添麻烦。”
“这是干吗呀?”枕留香乜了金霸一眼,娇滴滴地说:“这位萧老头虽然厉害得很,还是有一个人可以制服他。”
“谁?”举座同声发问,只有吴浩一个人闷声不响。
“我。”枕留香指着自己的鼻尖,笑意盈盈。
大家都是一愣,包括身为主人的毛开源在内。接着,金霸爆笑出声:“哈哈……留香!你可真会拿人寻开心,既然你可以制服他,又何必提出来叫大伙儿吓一跳,嗳!你还是不改捉狭的老脾气……”
金霸在笑,程长波却绷紧了脸,立刻接上了腔:“留香姑娘,我要请教一下,你到底用什么法子制服萧老头?”
吴浩开口了,口气很冲:“枕留香什么时候吹过牛?说过大话?用什么法子是她的事,你又何必问?若是在大庭广众之前说出来,传到萧老头的耳中,只怕那个法子就不灵了。”
程长波很窘、很火,似乎很想顶吴浩几句,结果还是忍住了,以一阵干笑掩饰过去。
毛开源又开始敬酒、布菜,金霸还是豪笑如故,不过,气氛已大不如前,总感觉有那么一层阴影在每个人的心里潜伏着。
萧韵红端着一盘龙门排翅站在花厅外的转角处,直到这些豪客将话题从她父亲身上转开,她才将手中捧着的佳肴端上了桌。
相关热词搜索:生死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