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秋水的秘密

2024-08-11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点击：

　　灯下看美人，如雾里看花，平添了几分神秘，几分朦胧，几分秀色。
　　更何况莲儿原本就是一位非常非常美丽动人的女人呢！
　　大殿内所有的人都看见了花子盯着莲儿的那两道目光，但谁也没有因此对他起了轻视之心。
　　因为他们自己也都被莲儿的美色打动了。
　　伊王却似没看见一样，微笑着，耐心地等着花子的答复。
　　一个女人能被男人的目光所注视，总是会很高兴的，但莲儿心里此时却满是厌恶，只不过脸上不敢显露出来而已。
　　她甚至有一种想呕吐的感觉。
　　如果现在正盯着她的人是一位翩翩浊世佳公子，是一位英雄豪杰，是伊王爷，她的心里当然会像灌满了冰糖水似地清甜舒畅，但这两道目光的主人却偏偏是一个衣衫破旧、面目丑陋、肤色灰暗的花子。
　　伊王终于有点不耐烦了，催促似地道：“郭先生，请。”
　　花子回过神来似地“啊”了一声，道：“这位夫人之美，纵然比之西施王嫱，也有过之而无不及。”
　　伊王怔了怔，仍在微笑。
　　一丝怒色终于忍耐不住地飘起在莲儿眼角眉梢。
　　花子话锋一转，道：“剑名龙泉，龙泉为水。古人评点美人，曾有‘沉鱼落雁’之说。在下且舞一回‘沉鱼’剑法，王爷看如何？”
　　伊王大喜，笑道：“妙极，‘龙泉沉鱼’定然别是一番风光。”
　　花子淡然一笑，接过龙泉剑，信手抖了两个剑花，一招一式地练将起来。
　　剑招初时散乱，渐渐绵密。绵密之中透出一种清丽绝尘的剑意。
　　伊王很快就被吸引住了。
　　他的眼前似乎已没有花子了，透过雅致秀美、清澈异常的剑招，他似乎看见了一个明艳无俦，却又临池自怜的少女。
　　微风轻拂池面，一对对的彩蝶在池面飞舞。
　　一只只金红的鱼儿轻轻跃出水面，又悄悄潜下水底，藏身于碧绿的荷叶下，偷觑着临水的绝世容颜。
　　莲儿也看痴了。
　　她已全然忘却刚刚还充溢于心间的那股厌恶之情。
　　忽然间，她好像在闪动的剑光中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那是多么美好，多么宜人的时光啊——
　　荷花正开时，和二三女伴，划起木盆，喧闹着划入十里荷花之中。
　　花丛中有歌声。那是她自己正轻轻哼着的《西州曲》吧？
　　忆梅下西州
　　折梅寄江北
　　单衫杏子红
　　双鬓雅稚色
　　……
　　一阵一阵醉人的清香随着扑面的微风吹散了她的鬓角，吹得柔润如玉的脸儿染上了芙蓉的醉色？？
　　开门郎不至
　　出门采红莲
　　采莲南塘坪
　　莲花过人头
　　低头弄莲子
　　莲子清如水
　　漾开的是歌声，收回来的是缕缕不尽的情思？？
　　莲儿忽然发现自己正轻轻叹息，而一颗晶莹的泪珠不知何时已悄悄自眼角滑落。
　　剑光中忽然响起一声长长的叹息。
　　哀怨的叹息声似乎一直透过了众人的心里。
　　大殿内所有的人都迷醉地站了起来。
　　这是怎样的一套剑法呢？难道这仅仅是一套剑法吗？
　　剑光忽敛，花子横剑大笑道：“王爷，在下的剑法，当不当得你金盏玉盘酒一杯？”
　　所有的人都清醒过来，所有的人都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了？
　　伊王也大笑道：“先生神技，令本王方知武学之中，别有天地。先生可否在舍下盘桓几日，本王也好日夕请教。”
　　花子顿时成了数百道目光注视的焦点。
　　傻子也知道，只要中年花子一点头，从今往后便是王府之中的第一红人了。
　　文官武将、地方名士、商贾豪富们都已在心中盘算着该如何巴结这个一步登天的花子。
　　玄渡、妙慧脸色苍白，拱手道：“王爷保重，郭施主保重，告辞了！”
　　人影一晃，二人早已掠出殿门。
　　伊王却似根本没听见他们的话，只是热切地看着中年花子。
　　花子终于一点头，微笑道：“王爷厚意，在下敢不从命！”
　　伊王大笑着执起花子的双手，道：“先生肯赏脸，真是再好不过……来来来，大家一起敬郭先生一杯！”
　　百余只酒杯同时举起，大殿内一片“恭喜”之声。
　　花子忍不住四下扫了一眼，微微笑了起来。
　　——大殿之中，已没有了二褚的身影。
　　伊王忽然叹了口气，诚恳地道：“这柄龙泉，乃太祖所赐，实在是不便相赠，否则？？”
　　花子笑道：“王爷太客气了，这等神兵利器，让在下一个穷叫花子拿了，岂不让江湖人东追西赶，必欲得之而后快？王爷方才之箜极佳，何不与雪村先生合奏一曲，在下且舞一套江湖久已失传的‘紫皇’剑法，为王爷一助酒兴,如何？”
　　伊王笑得嘴都合不拢了：“若能一观先生冠绝天下的身手和冠绝武林的剑法，本王夫复何求？”
　　他转脸对玉雪村道：“雪村奏箜，本王辅以瑶琴罢。”
　　玉雪村点一点头，坐到箜前，一脸跃跃欲试的表情。
　　伊王含笑道：“请问郭先生，奏以何曲为佳？”
　　花子道：“雪村先生即是李凭嫡传，想必雅擅李凭当年之神品‘紫皇曲’吧？”
　　玉雪村大惊，起身长揖道：“先生果然绝世风华。这一曲‘紫皇’，本门历来只传一人，且极少于人前弹奏，今日得遇知音，雪村敢不遵命！”
　　伊王洒然一笑，道：“‘紫皇’曲配‘紫皇’剑，正是绝配，如此一来，本王就不必滥充蛇足喽！雪村先生，请。”
　　玉雪村淡淡一揖，端坐在箜前，注目凝神。
　　殿中一遍死寂。
　　玉雪村两手忽伸，十指微动，乐声立起。
　　花子手中沉静如水的长剑也缓缓使开。
　　伊王忽然拍案高歌，唱道：
　　吴丝蜀桐张高秋，
　　空白凝云竟不流
　　江城嫦竹素女愁
　　李凭中国弹箜
　　昆山玉碎凤凰叫
　　芙蓉沾露香兰笑
　　……
　　闪烁的剑光忽喜忽嗔，忽奋忽静，忽曲折如长蛇，忽破空如利箭。
　　清越的乐声和高亢低回的歌喉仍在继续：
　　……
　　十二门前融冷光
　　二十三丝动紫皇
　　女娲炼石补天处
　　石破天惊送秋雨
　　……
　　莲儿又已迷醉了。
　　适才那一套“沉鱼剑”，已然让她回想起自己少女时代时的采莲风光，而这一回“紫皇”剑中，她看到的却不是自己，而是一颗心。
　　一颗忧闷，凄迷，瑰丽的心。
　　她早已抛开了剑法本身，一心一意地探寻着这个花子的内心世界。
　　谁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寻找到了什么。可能她自己也不知道。
　　但她的神情却越来越迷蒙，她的眼波也越来越温柔。
　　直到一阵震耳的欢呼声和雷鸣般的掌声响起，她才从遐思中惊醒过来。
　　第一眼，她就投向那个花子。花子仍是花子。
　　他的衣衫依然褴缕，他的面容依然丑陋灰暗。
　　她的心里又泛起一阵厌恶。
　　花子呵呵大笑道：“今日得遇高人，幸何如之。在下的剑法，雪村先生的箜，王爷的高歌，无一不可称当世之绝！”
　　伊王和玉雪村抚掌相视而笑。
　　满坐的人都傻了。
　　他们实在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正抚掌大笑的人，就是平时里那个拘谨矜持的玉雪村。
　　能让玉雪村这样一个人如此失态，这花子的魅力也就不言自明了。
　　伊王道：“郭先生，你既负好些绝艺，绝非世间无名之人，先生大名，万望见告！”
　　他间的正是大殿之中所有的人都想问的一个问题。
　　花子含笑瞟了伊王一眼，悠然道：“王爷何以不能免俗？在下来此，不过遥闻弦乐之声，一时心痒，夜闯王府，及见二褚斗剑，方才显身，不过让王爷知道世上绝妙之技艺，巅峰之境界，决不在各门大派之中。名与不名，又有什么分别？”
　　伊王满脸失望，但仍离座谢道：“先生说的是，倒是本王唐突了。”
　　他长身微笑道：“太白有言‘我醉欲眠君且去’，本王今夜则是欲与郭先生共谋一醉，诸君且去罢！”
　　王爷既然下了逐客令，众人哪敢不从。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大殿之内就只剩下了伊王、玉雪村、莲儿、花子四人。
　　杯盘重整，伊王、玉雪村、花子三人不拘形迹地围坐在一张紫檀小圆桌旁，莲儿站在一旁侍酒。
　　酒至半酣，花子趁着酒兴道：“在下生平所涉猎之武功典籍，不计其数，但王爷适才所使剑法，却是平生仅见，王爷尊师是哪一位，可否见告？”
　　伊王勉强笑了笑，道：“家师传功之时，曾严令不许泄露他的身分行迹。其实，本王就是想泄露也无法泄露啊。”
　　花子诧异道：“此话怎讲？”
　　伊王道：“传功之时，皆在深夜，家师面目如何，本王自己也从未见过。”
　　花子一笑，转开话题，道：“在下行遍大江南北，中原大漠，每到一处，必寻当地高手，以求印证，若早知王爷如此武功，只怕顾不得王爷厌烦，早就来了。”
　　伊王大笑道：“郭先生过奖了。可叹本王无福，终生羁绊于此，无缘见识天下之绝妙风光。至于本王这点粗浅的武功，比之先生，真不知差了多远。中原武林之中，号称有五大高手，依本王看，无一是先生敌手了。由此可见
　　大才之不遇，古今同慨呀！”
　　花子微笑道：“中原五大高手，无一不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花子岂敢比肩。在下武功，花巧多于实用，但在下生平所追求的，便是洒脱逍遥，不达目的，事不罢休，反倒误了不少正经功课。”
　　伊王目光闪动，含笑道：“本王所钦佩的，正是郭先生这种真正的高人，不以世间名利为念，纯为求道问天。较之日夕孜孜于功课之人，不可同日而语！”
　　玉雪村微笑道：“若然郭先生也日夕以功课为念，今日在下又何能有缘一睹‘紫皇’剑之神采呢！”
　　伊王举杯大笑道：“说得好！说得好！来来，同饮一杯！”
　　莲儿见他们谈的热闹，忍不住插言：“郭……先生，方才先生指点贱妾的轻功，贱妾好生感激，但请问如何方能‘脱去脂粉之气’呢？”
　　花子的脸色忽然阴沉下来，淡淡道：“在下少年时，有一挚爱女子，容颜之美，较之夫人也不逊色，她的轻功一经施展，便如空谷幽兰，别有一番洞天，夫人若能脱去俗尘，细心参详，自能有所成就。”
　　他斜眼瞄了瞄伊王，叹息道：“只怕……只怕王爷是舍不得的哟！”
　　莲儿不禁嫣然一笑，显出若有所悟的神情来。
　　花子叹道：“沧海明月，兰田日暖，鲛人有泪，良玉生烟，此情也不过仅供追忆而已！”
　　伊王的眉头微微皱起，很快又展开了。
　　玉雪村忽然喃喃道：“王爷，雪村不胜酒力，要先告退了。”
　　伊王淡淡道：“酒才半酣，谈兴正浓，雪村先生怎么就要走么？”
　　花子也以手抚额，笑道：“不瞒王爷说，在下也已是不胜酒力了……”一面说着，一面摇摇晃晃地依着桌沿慢慢伏下了。
　　伊王拍了拍手，道：“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