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洛阳

2024-08-11  作者：周郎  来源：周郎作品集  点击：

　　二月十八。
　　洛阳。
　　再往前走十来步，就是金刀庄的大门了。
　　殷朝歌站在街边，定定地看着那两扇油亮的黑漆大门和石阶前那两尊威武的石狮，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
　　他很想一直走过去，走进那两扇大门，去看看三十多年来对严子乔一直忠心耿耿的李凤起，看看与他一起共患难，甚至很可能对他抱有或曾经抱着一份感情的李眉，看看李凤起的那位好朋友，好兄弟，麻四海麻四爷。但他不能去。
　　就算他现在进去了，金刀庄里只怕也没有一个人能认出他。
　　不说金刀庄的人，就连他自己也已经不认识自己现在这付“尊容”了。
　　金刀庄大门外的两个庄丁看见街边一个衣衫虽说破旧，但还算整齐的中年花子定定地看着庄门，好像还似模似样地叹了口气，立刻对他注意起来。
　　殷朝歌干脆靠着墙根坐下了。
　　他只想再稍稍多等一会儿，看看能不能凑巧看一眼李凤起或李眉。
　　他是昨天黄昏时分来到洛阳城里的，穿着这一身由第五名精心设计的“花子服”，脸上蒙着一张白袍会里的一个兄弟送的人皮面具。
　　所有这些措施，都是为了他的安全。
　　自上方山一役后，殷朝歌在江湖上的名头实在太大了，江湖中想杀了他，想从他身上抢走藏宝图的人多得不计其数。
　　为了尽量减少麻烦，殷朝歌和司马乔都扮成了花子。
　　就算有人对他们产生了怀疑，至多也只会疑心他们是不是丐帮弟子而已。
　　据陈月朗提供的情报，白莲教的总舵是在河南伏牛山区。
　　从北京到伏牛山，正好路经洛阳，所以殷朝歌想顺道去看看李凤起。
　　司马乔坚决反对。
　　他反对的理由有二：既然严子乔已经明确表示自己不再有重归圣火教教主之位的打算，而让李凤起的金刀庄自由发展，殷朝歌就没有再去看李凤起的必要了。
　　再说，一旦他拜访金刀庄的消息传到江湖上，只会给李家带来麻烦，甚至会有使金刀庄遭到覆灭的可能。
　　殷朝歌不是不明白司马乔的分析很有道理，但他仍然按捺不住去看看他们的冲动。他既然执意要去，司马乔也只好跟着他了。
　　昨天夜里，他们是在城北一间破庙里过的夜。
　　破庙里还有一大群各色各样的花子。
　　他们都是真正的花子，自由自在的花子，没有一个是丐帮弟子。
　　花子们对他们的身分一点都没有怀疑，将最靠近大佛的最好的位置让给了这两位“远来的客人”。
　　昨天夜里花子们都很兴奋，大概是因为他们没想到自己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步，却还有能力照顾别人吧，所以他们的话都很多。
　　他们谈得最多、最热烈的一个话题是：很可能在最近，他们将有好好地大吃一顿的机会了。
　　因为据他们的推测，洛阳城里很快就会有大户人家要办喜事了。
　　花子们口中的“大户人家”，指的竟然就是“金刀李家”。
　　去年年底，金刀庄来了一位贵客。
　　这位贵客直到现在都没有离开洛阳，而且看来再也不会离开洛阳了。
　　贵客是一个年轻人，据说是李凤起夫人娘家的远房亲戚，也是少林俗家弟子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
　　据花子们说，他们已经不止一次地看到过这位年轻的少林高手陪着李家的千金大小姐在城内城外闲逛、游玩。还有几个花子甚至极为肯定地说，他们已经打听到李家已经在为招这位年轻人做上门女婿做各方面的准备工作了。
　　殷朝歌带着十分感兴趣的笑容和目光听着花子们的议论。
　　他的心里忽然涌起一股他自己说不清的，古怪的感觉。
　　他转眼看司马乔。
　　司马乔也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花子们都睡之后，司马乔就说，既然这样，我们根本用不着再去金刀李家了，反正已经知道李家的日子过得挺不错，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殷朝歌却坚持道：“正因为这件事，我们才更应该想办法去看看他们。”
　　司马乔冷冷说了句：那殷兄一个人去吧，反正我是懒得去。
　　于是殷朝歌就一个人来了。
　　司马乔现在正跟着那群花子们在城里的各条大街小巷里闲逛。
　　虽然还是二月中旬，但阳光的热度却已明显地增强了。
　　殷朝歌靠在围墙上，抬起头眯着眼看那蓝得耀眼的天空。
　　他已经在心里打定主意，再等一顿饭的功夫，如果还见不到李凤起或李眉，他就不再等下去了。
　　太阳照得他身上软洋洋的，贴着人皮面具的脸痒了起来。
　　他懒懒伸出手，慢慢搔着脸颊，慢条斯理地捻着面具上那一蓬乱糟糟的大胡子。
　　李家大门外的一个家丁虎着脸走了过来，挺着胸，叉
　　着腰站在殷朝歌面前，喝叱道：“走走走，不许在这儿呆着！”
　　殷朝歌伸个懒腰，坐得更稳了，淡淡地道：“为什么？”
　　家丁火了，一脚踢过来：“老子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快滚！”
　　殷朝歌一缩腿，躲开家丁这一脚，直着脖子嚷嚷道：“怎么啦？还没王法了？这又不是你家的地方，我坐一坐都不行？”
　　另一个家丁也跑了过来，恶狠狠地道：“不行就是不行，看你把李老爷家的墙都靠脏了！”
　　殷朝歌哭笑不得。
　　他十分后悔没有听司马乔的话。这不是自讨没趣么！
　　家丁们看他不支声了，喝叱的就更起劲了。
　　一边骂，一边直捋袖子，很有一付要将这个讨厌的花子饱揍一顿的意思。
　　殷朝歌慢慢站了起来，顺着围墙往一旁挪了几步，道：“好好，我走还不行么？”
　　家丁们更来精神了：“想走？现在想走可没那么便宜了！你弄脏了李老爷的墙，得仔细擦干净才行！”
　　大门内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哎，你们两个，又在耍什么威风呢？”
　　两名家丁立刻换上了一付笑脸，一溜小跑到了门边，哈着腰道：“大小姐早，罗公子早，这么早就出去遛马呀？”
　　殷朝歌只觉心神一震，两眼不由自主向门前看去。
　　刚才那个清脆的嗓音他再熟悉不过了。
　　他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
　　一个粉红的影子闪出大门，俏生生地站在门前的台阶上，手中马鞭往殷朝歌这边一指，道：“你们刚才欺负的就是这个人么？”
　　两个家丁忙道：“大小姐，我们可没有欺负他……”
　　李眉横了家丁们一眼，道：“还说没欺负人家呢！我都听见了。老爷平日是怎么教导你们的？”
　　家丁们的腰弯得更低，就像两只大虾米：“是是。小人以后再也不敢了。”
　　李眉不再理他们，手中软鞭一招，道：“喂，你过来。”
　　殷朝歌发现自己不仅心跳加快了，连嗓子眼也有些发干了。
　　他轻轻咳嗽两声，慢吞吞走过去。
　　李眉怜悯的目光在他周身打了几个转转儿，柔声道：“他们刚才吓着你了吧？”
　　殷朝歌低着头不说话。
　　他是不敢开口。因为他怕嗓音会泄露自己真面目。
　　李眉伸手到腰边的一个荷包里，掏出一个银裸子，递了过来，道：“哎，拿去买点吃的吧。”
　　殷朝歌飞快地抬起头，飞快看了李眉一眼，又低下头，伸手去接那个银裸子。
　　一只青筋微现的稳定的大手忽然自一旁伸了过来，自李眉掌心拿起那个银裸子，丢到地上，道：“拿去吧。还不快谢谢大小姐！”
　　他的声音清晰、优雅。饱含着一种自负，一种优越感和对面前这个花子的厌恶。
　　殷朝歌捡起银裸子，冲李眉恭恭敬敬地弯了弯腰，一声不吭转过身，慢吞吞地顺着围墙往前走。
　　那个清晰、优雅的声音又响了起来，夹杂着一丝不太明显的嘲讽：“眉妹，你总是那么好心！”
　　李眉清脆的声音低声道：“要不是实在没活路，谁愿意出来要饭？这么冷的天……”她的声音忽然顿住了。
　　那个年轻人的声音道：“眉妹，你……你怎么了？”
　　殷朝歌紧走几步，转过墙角，一闪身，窜到另一条大街的街口，混进了人流里。他知道李眉一定是从他的背影上发现了什么。
　　他猜的一点儿没错。如果他当时回过头，一定会发现李眉的两眼正亮起，而她的脸颊却正变得刷白。
　　殷朝歌随着人流慢慢往前走，一面将紧捏在手心的那个银裸子郑重地，仔细地塞进怀中。温凉的银裸子紧紧贴在他的心口上，他本就很快的心跳更剧烈了。
　　有股温暖的悲凉，喜悦的心酸涨满他的心间。
　　这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呢？
　　殷朝歌根本说不清，也想不清。他惟一清楚的是，无论在什么样的情况下，除非他的生命中止，他都绝不会丢掉这个银银子。
　　不管怎样，好歹他总算是见过李眉了，他在洛阳已没有别的事好做。找到司马乔，他们当天就将择道南下，前往伏牛山区。
　　一直到正午，他才找到司马乔。
　　司马乔正挤在人堆里看热闹。
　　一对对写着“回避”“肃静”的大木牌整整齐齐地排成一条长蛇阵，将满街的人都赶到街边上。
　　这是伊王爷的仪仗队。
　　看热闹的人们悄悄议论着，伊王这次出城又不知哪家的姑娘要遭殃了。
　　一丝疑惑闪过心间。
　　司马乔的目光里也带着同一种疑惑。
　　他们想起了同一件事，同一个人。
　　这个人就是秋水。秋水和伊王之间，会有什么关系呢？
　　殷朝歌曾对司马乔说起过他和秋水认识、结交的经过，他们也曾一起猜测过秋水和伊王到底是什么关系。
　　猜来猜去，也没猜出个结果。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秋水与伊王之间的关系绝非一般。
　　如果不是这样的话，那天晚上殷朝歌和秋水座下的四弟子在王府大殿屋顶上大打出手，王府里却连一点动静都没有，的确就是一件无法理解的太不合常理的事了。
　　但他们到底有什么关系呢？
　　莫非秋水是伊王的师父？
　　可秋水这个白袍会一帮之主，又怎么会成为伊王的师父的呢？
　　秋水的武功杂驳陆离，殷朝歌和司马乔虽说都曾看过他动手，却都无法分辨出他的本门武功。
　　白袍会里，几乎天下各门各派的弃徒都有，而这些弃徒在雪仇之时，原则上都得用自己的本门武功。
　　秋水对他们每个人都能进行武功上的辅导，难道说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秋水都通晓吗？
　　所有这些疑问在一瞬间就从殷朝歌和司马乔的脑子里跳了出来。
　　他们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