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毁家仗义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范大兴来到近前，双手一背，丁字步一站，向青姑道：“姑娘，我范大兴真想不到，你居然有一身好本领，更打得一手好暗器。你范庄主，枉在这一带称名道姓，守着这么有本领的人，我竟会不知道，这也是天赐良缘，竟会自投罗网，送上门来。恽姑娘，你可知你一镖已把我娄老师右眼打瞎？他就是死不了，也成了整个地残废了，我把你千刀万剐解不过恨来，可是我范大兴有一种脾气，我最敬的是有本领人，尤其是你这年轻轻的姑娘，学了这一身武艺，真是难得，我若是把你弄死，岂不可惜？我现在宁可要做大逆不道的事，把师父的仇放在一边，我要救你这条小命。我可告诉你实话，你就是不死在姓范的手中，你逃到哪里也活不了。我娄老师是成名的人物，他同门师友，以及所教出来的徒弟，只要听到了信息，毁在你手里，任凭你走到天边，这般人也能要你的命。你范大爷发了慈悲之心，你能顺情顺理，好好地服侍你范大爷，我保住你这条小命，再有想对付你的，自有范大爷一面担当。实告诉你，范大爷从来没发过这种慈悲之心，你可不要辜负了我这番好意。不过咱们得说开了，我不强人所难，眼前是死活两条道路，任凭你自己择。”
青姑不用他的话再说下去，厉声呵斥道：“范大兴，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你把你恽姑娘当作何如人？落在你手中，有死而已，你恽姑娘是可杀不可辱的！范大兴，你已经死在目前，你还做这种妄想，你若再敢胡言乱语，我可要骂你了。”范大兴哈哈一阵狂笑，向青姑道：“不识抬举的东西，范大兴是不忍要你这条小命，好言好语和你商量，你反倒出口骂人。丫头，我告诉你，你想痛痛快快叫范大爷一刀把你宰了，你家门没有那种德行，这是你拿该死的爹爹招出来的，你只要不听范大爷的话……”说着话，把手中提的皮鞭子一扬，呵斥道：“你认得这个么？别说是你这么个乡庄丫头，就是铜筋铁骨的汉子，我也打他个骨断筋折。我知道你这下贱东西，不给你个厉害，你也不认识范大爷是何如人！”他说话间往前一凑，皮鞭子一抡，叭啦一下，照着青姑的肩头上打下来，这一皮鞭子下去，他手底下是多重，青姑喊了声：“好禽兽！”身躯往起一挺，往旁一闪身，这一皮鞭子正抽在左臂上，连衣服全带破了。青姑双手被绑，但是腿底下一样能动作，这一鞭子被他打得已经皮破血流，往前一横身，右脚一提，用足了力，向范大兴踹去。这范大兴一声怪叫，身躯一横，他虽是把小肚子躲开，可是正踹在他右胯上，青姑的力量也算用足了，他那么粗壮的身躯，竟被踹得踉跄撞了出去，砰地一下，撞在门框上，震得前檐门窗全爆响起来。此时随在范大兴身旁的两名打手，立刻把青姑抓住。青姑此时是只求快死，免得受他凌辱，一路拼命地挣扎，想往墙上撞，究竟双臂被绑，两名打手的力气又大，哪能挣扎得出来？
那范大兴被踹得火上浇油，口中在大骂着，二次扑过来，他这根皮鞭抡起来一路乱打，青姑被打得通体是伤，吓得那庄头沈瑞林躲在墙角，不敢向前。范大兴更呵斥打手们，把青姑的双腿也捆上，范大兴连抽了十几鞭子，他在厉声呵斥：“你这小贱东西，只要不好好答应范大爷，我非把你雪碎地折辱死不可，叫你先尝尝人世上的罪。”青姑是咬定牙关，仍是连声怒骂。这范大兴冷笑一声道：“丫头，我就不信摆制不了你。”他说到这句话，这小子安心要折辱青姑，向两名壮汉喝声：“把她拖到马棚里，我倒要看看贞洁烈女是什么样，衣服给她剥了，吊起来，慢慢地收拾她。”此时突然门外，一阵零乱的声音，跟着有人很急促地叫门。那个庄头沈瑞林，虽则咬牙痛恨范大兴这种禽兽行为，可是脸上又不敢带出神色来，恐怕范大兴翻脸，正好有人叫门，这个沈庄头向范大兴说声：“庄主，外面有人来了，我去看看。”范大兴哼了一声。两名打手正要往外架青姑，范大兴一怔神道：“你们先等等，外面招呼门的怎么是李三的声音？我打发他到七星塘去了，回来得这么快？”
这时沈瑞林已经把大门开了，果然是那个恶奴打手李三，带着四名壮汉，各提着兵刃，一个个全呼呼地喘着气，很快地跑进来。范大兴这时把风门已经推开，李三来到近前，向范大兴道：“庄主，你在这呢，请你赶紧回去一趟吧。”范大兴问道：“什么事，你这么张皇失色？”李三看了看沈瑞林，凑到范关兴近前，附耳低声说了一阵，范大兴的脸上立刻变了颜色，哼了声道：“好，索性就干吧。”跟着厉声向沈庄头说道：“本庄尚有多少人没出去？”沈瑞林道：“大约还有三十多人，也是刚换下班来。”范大兴道：“你赶紧地鸣锣召集他们，立刻到大兴庄集合，谁到晚了，我敲折了他的腿。你这个废物家伙，到了真有事的时候，你一点不能帮助我，现在把这个下贱东西，仍然交给你。沈瑞林，你家中有妻女么？想法子，把这东西给我摆制顺了，就是你的一件大功。她只要敢开口骂人，择那肉厚的地方，着实地打她。杀人放火，滚马强盗，还能用刑逼出他口供来。何况这种东西，没个收拾不过来。”沈瑞林只有连声答应着。范大兴虽是说着这个话，情形上极慌张，立刻带着人往外走。这沈瑞林跟着也叫自己手下长工，先看着点恽青姑。好在青姑此时已经被打得浑身是伤，没有什么力量挣扎了。这沈瑞林跟着从屋中的墙上摘下一面小锣来。范大兴此时已带着一群打手，走出了沈瑞林家中，如飞地出了铁牛湾，往大兴庄赶去。
沈瑞林看他这种情形，定然是又有了新变故，自己赶紧把锣敲起，召集铁牛湾的壮丁，立刻集合到他门口附近，找了两名头目人，告诉他们率领这般人赶奔大兴庄，越快越好。这般壮丁们，立刻各提刀枪棍棒，点着灯笼火把，赶奔大兴庄。沈瑞林望着这般人的后影，不住叹息，这是安善良民么？简直是土匪了。照这样闹下去，非弄出杀身大祸来不可。自己家眷又在这里，躲又躲不开，逃又无处逃，早晚是非随着他毁在这不可。还算好，因为自己没有多大力气，年岁又大，他还没叫自己跟随他去，做这些强梁霸道的事，这倒很万幸呢。沈瑞林在十分懊丧之下，撤身回来，因为这铁牛湾村庄最小，所有的壮丁，除去被派到柳条河一带护堤，现在所剩的人，又被范大兴调走，这个小村子，现在除了妇孺，再没有什么人了，死沉沉冷清清。
沈瑞林回到家中，把大门关闭，来到前面倒座中，一开风门，哦了一声道：“姑娘，你也太不听话了，怎么不叫你多管闲事，你还是出来？”敢情屋中正是沈瑞林的女儿巧姑，他正俯身在恽青姑身边，不住地低声招呼问话，青姑也似乎方才醒转，沈瑞林说着话，已经走进屋内。
女儿青姑却抬起头来，看了看爹爹，把眼角的泪拭了拭，向沈瑞林道：“爹爹，你就别责备我了。爹爹，我知道你是好人，在铁牛湾吃这碗受气饭，是被我们母女带累的。你在这里低头忍受，难道你就忍心看着这么个好人家女儿，遭到范大兴的毒手？现在他又不在面前，爹爹，你怎的竟这么怕他？女儿我没把他放在心上。”沈瑞林这时看了看两名长工，赶紧厉声呵斥道：“巧姑，你是找死么？你还想说什么？”巧姑哼了一声道：“爹爹，这种日子我们也过够了，活不活的没有什么要紧。老五和张发，全是老实庄稼人，何况我们又没有对不起范庄主的事，说的话有什么走言走语，他们不会就告诉他。”沈瑞林嗐的一声道：“姑娘，并不是我胆小怕事，现在大水连天，无投无奔，我们不在这里忍着，能够到哪里去？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巧姑此时看到沈瑞林这种为难的情形，她不肯再过分地和老爹爹分辩，遂低头招呼道：“这位姑娘，你在这地上躺着，算怎么回事？我扶你坐起来，你还坐得住么？”青姑此时浑身的伤痕作痛，身似火烧，缓了这半晌，精神上清醒些，耳中更听到他父女说话的情形。在这巧姑说话间，恽青姑已然看清了这位姑娘的面貌，一望而知是好人家的女儿，并且面貌也十分端正。此时听到这巧姑问自己，遂点了点头道：“这位姐姐，你能把我扶得坐起来很好。”巧姑伸手扶青姑的肩头，青姑哎呀了一声，两肩头全被打伤了，吓得巧姑赶忙把手缩回，慢慢地架着青姑的胳膊底下，把青姑扶得坐起来。巧姑竟自伸手把青姑两腿上的绳索解开，这沈瑞林忙地拦着道：“姑娘，你真有点胡闹了，没有他的话，你把她两腿放开，倘若出了差错，你担得了吗？”青姑抬起头来，看了看沈瑞林，冷笑一声道：“这位老伯，我从被送到这里，你倒是一点没为难我，我不能把你看成范大兴一路人，不过老伯你太老实了，你是真怕范大兴。你放心，我现在遍身伤痕，我逃得了么？再说你们只要不顺从范大兴之意，对我有侮辱的举动，我恽青姑今夜是送死来的，没想活下去，我犯得上连累你这种老实人么？”青姑这个话，说得沈瑞林脸上一红，自己也是十分惭愧，竟没答话。巧姑此时嗐了一声，用衣袖把眼泪抹了一下，很快地把青姑绳索退下来，嗐了一声道：“你不要说这种话了，他就是一个老实的庄稼人，你叫他有什么法子？你先起来，我扶着你，还是坐到椅子上去。我们全是没有能为的人，恐怕救不了你。不过我们要知道你真情实况，究竟是怎么回事？”说话间把青姑扶起来，仍然架到椅子上，叫青姑坐下。青姑此时哪还坐得好？全被打伤了。这个巧姑遂向屋中的两个长工道：“你们不必守在这，这个人跑不了。方才一切情形，我在院中全偷看个明白，范庄主他曾经交派，叫我们慢慢地劝解劝解这位姑娘。老王，你烧些热水；张发，你还是门房里听着点门，今夜的情形很紧，注意着外面的情形。”这两名长工情实也是老实的庄稼人，像沈瑞林这样的人，他只有用这样人，和他对脾气，并且他们平时是不怕这位沈庄头，对于庄头这位姑娘倒全畏惧三分。因为她在家中，虽则不出头，很能料理事，嘴上也能说能讲。这两名长工答应着，赶紧出去。沈瑞林这时却向女儿巧姑道：“姑娘，你口头谨慎些，别这么放肆，他两个虽是自己人，可是人心隔肚皮，万一他们走言走语，范庄主那种性情，我们惹得起么？”
巧姑此时微微一笑，向沈瑞林点点头道：“爹爹，虽说你在这铁牛湾空顶个庄头之名，任什么事不多管不多问，但是这些天来的事情，总会看得见听得见。现在范大兴这么横行不法，他的心术太恶了，为个人发财，把河东数千户黎民百姓，全要断送在他一人之手。这种行为，人情天理难容，这是他尽头的日子到了，恐怕这大兴庄一带的佃户们，也得跟着他受牵累，非弄出一场大祸来不算完。我们还能在世上活多少日子？早晚是毁在他手内。爹爹年岁已老，我们又是女流，离开这里，无法生活，瞑目受死。爹爹请想，在这种情形下，你还怕什么？爹爹，你无须这么胆小了，惹出祸来，女儿替你承当就是。”沈瑞林摇摇头道：“姑娘，不是这么讲，你也不用尽自拿话激我，我根本是出身庄稼地，只知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指天吃饭，赖地穿衣，安分守己，拿自己血汗换来的一碗饭，我不老实又该怎样？现在我们所住的是铁牛湾，所种的地也是范大兴的，泛水县的县官全无可如何他，谁管得了他？何况他这二年来，尤其是把人性变了，所做的事，完全是亡命徒。这大约是钱太多了，烧得他这么干。我不这么老实，我又能把他怎样？别说是我这个样的，你没看见，听亦听见过，他这几年弄了多少条人命。他练了那么一身功夫，手底下那么重，一举手就得要人的命。姑娘，我们不忍耐该如何？你教给这个无能的爹爹。”这个巧姑嗐了一声，她不愿意再分辩下去了，因为这个话一时半时也讲不清。平时父女二人就时常口角，巧姑的心意，就是讨饭吃，也要离开铁牛湾，不愿意在这种恶霸的手底下，苟延偷生，吃这碗受气的饱饭，宁可别处讨饭去，也要离开铁牛湾。可是沈瑞林的想法，他也有他的打算，他认为来到大兴庄一带，好容易多少年的工夫，熬得当了庄头，范大兴任凭如何作恶，好在自己是问心无愧，绝没学他，绝没帮着他。自己年岁已老，真个离开铁牛湾，再给人家做庄稼活去，这种年岁，力气先不成了。所以沈瑞林倒很安然地在这里过活着。此时巧姑这种行为，他真是提心吊胆，在这种时候，又不便和女儿过分争执。巧姑这时赶紧地向恽青姑问姓名，以及到大兴庄被范大兴擒获的经过。
恽青姑此时从旁察看他父女二人，绝不是故意做作，在这种时候，竟存了万一的希望，有了一线生机，毫不隐瞒，把恽家庄和大兴庄的事，全说与了巧姑。提到自己的爹爹死在娄瞎子之手，现在陈尸未殓。此次来到大兴庄，实是安心杀尽这般恶人。想不到人单势孤，落在他们手中。这范大兴更起恶念，自己尤其是绝没有活下去的打算。只求巧姑：“无论如何给我留一些机会，我绝不连累你一家好人，你叫我坐到靠西墙那边，离得墙近些。范大兴来时，你们赶紧退出去，我死在恶霸的面前，他绝不会再连累你父女了。好在我父女死后，只要我恩师知道信息，我表叔快马张达，知道我父女惨死恶霸之手也绝不能饶他，定能为我父女报仇雪恨。并且今夜的情形，也很难说了，黄河的水势有增无减，柳条河一带，一时比一时紧急。我们只为的想救河东十余村乡里的性命，得罪了这恶霸范大兴，真是烧纸引鬼，求救没成，反倒招出这东西恶念来。可恨我恽青姑此时已落在他手中，无能为力。我深恨我的打算太差，还不如先行放着娄瞎子、范大兴，索性把铁牛湾、七星塘堤埝挑了，保全住河东十几个村庄，将来再报仇雪恨。或是集合起乡邻们，和他明张旗鼓地一拼死活。叫我恽青姑这么死，死不甘心。”这巧姑听到了恽青姑的话，她竟低头不语。青姑见她牙咬着下唇，两眼瞪着，注视着地上。好半晌的工夫，她忽然向青姑道：“恽姐姐，你现在自己忖量一下，你被他打得这么重，你还能动不能动？”青姑道：“我也不客气，你比我小，妹妹，你不必往下说，我明白，你大约还有母亲。”巧姑点点头。恽青姑道：“妹妹，你不必做这种想法，沈老伯是个老实人，你怎的竟想办这种杀身大祸的事，连累一家人？”
巧姑哼了一声道：“我这个算盘打了半天了，算得明白，不错，你只要还能行动，现在我们破出这几条命去成全你。你所说的还是一点不差，这几天这边的人全在这么议论着，这场水灾，还是真厉害。河东恽家庄一带，恐怕终归要难脱劫难。你们所想的方法一点不差，只有把铁牛湾、七星塘的堤埝挑了，一定能够救了河东十余村数千户的百姓，只是范庄主焉肯这么做？我虽是一个闺门少女，姐姐你别太轻视我。再说我们住在这种地方，也活够了。眼前这种大事不去做，就等着全毁在范大兴的手中，那也太愚蠢无知了。我打算帮助姐姐你逃走，你能够回到河东，可有力量像你父亲，率领村人，拼个死活？”青姑哼了一声道：“量还做得到。”巧姑此时霍然站起，竟跑到沈瑞林面前，往地上一跪，抓住了沈瑞林的衣服，仰着脸悲声说道：“爹爹，你别把女儿看作胡闹，不懂事，我是知道轻重，懂得祸福。范大兴的行为，已经走到死亡的道路上去，他不过是拥有财产的庄稼财主而已。他此时所行所为，简直是土匪强盗，不止于犯法，还犯了众怒。河东眼看着就全要毁在这场水灾里，爹爹，人全是一样，谁不惜命？只为的求范庄主，把咱铁牛湾和七星塘的堤埝挑了，从这片洼地泄水，只是几十顷庄稼地受到损失，两处的村庄全不致毁灭，救上万人的性命，他不肯做，反倒打发一般亡命徒，去挑尚家堡的河堤，把天灾非变成人祸不可，以致挤出了现在的是非。咱们先不管有别人找他没有，爹爹，你往情理上想一下，倘若河东一带堤埝溃决，河水灌进去，不过是老幼妇女先行送命，这十几个村庄有力气的壮丁们，想到十几个村庄生命财产完全断送，恐怕不肯再往天灾上想，完全要认为范大兴一手造成。父母妻子，全算死在他手里，这般人家也没有了，人也没有了。他们要是挣扎地到了河西，活一时算一时，到那时他们不要命了，恐怕我们河西的人，全是他们仇人。他们已经不要命，什么事不敢做？什么手段不敢用？到那时，一场凶杀结果如何？爹爹，你还敢想么？我们何不在这时早做打算？爹爹，你老实一生，现在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不孝的女儿，劝你不必再顾惜这条命，何不在这时轰轰烈烈做一下子？咱们父女把命送掉，死也值得。河东一带，爹爹也不是不知道，恽庄主颇得人望，乡邻们没有不尊敬他服气他的。死在娄瞎子之手，这是因为大水威胁，村民们无法离开堤埝，若不然早来了。我们何不在这时帮助这个恽姐姐，助她逃回河东，召集所有河东村民，挑堤埝，杀恶霸？为这件事我们死得有名，何况还未必死得了。爹爹，你这女儿的话，我难道往死处照顾老人家么？利害轻重，全在眼前，爹爹，你想一想。”
青姑不用他的话再说下去，厉声呵斥道：“范大兴，你这个禽兽不如的东西，你把你恽姑娘当作何如人？落在你手中，有死而已，你恽姑娘是可杀不可辱的！范大兴，你已经死在目前，你还做这种妄想，你若再敢胡言乱语，我可要骂你了。”范大兴哈哈一阵狂笑，向青姑道：“不识抬举的东西，范大兴是不忍要你这条小命，好言好语和你商量，你反倒出口骂人。丫头，我告诉你，你想痛痛快快叫范大爷一刀把你宰了，你家门没有那种德行，这是你拿该死的爹爹招出来的，你只要不听范大爷的话……”说着话，把手中提的皮鞭子一扬，呵斥道：“你认得这个么？别说是你这么个乡庄丫头，就是铜筋铁骨的汉子，我也打他个骨断筋折。我知道你这下贱东西，不给你个厉害，你也不认识范大爷是何如人！”他说话间往前一凑，皮鞭子一抡，叭啦一下，照着青姑的肩头上打下来，这一皮鞭子下去，他手底下是多重，青姑喊了声：“好禽兽！”身躯往起一挺，往旁一闪身，这一皮鞭子正抽在左臂上，连衣服全带破了。青姑双手被绑，但是腿底下一样能动作，这一鞭子被他打得已经皮破血流，往前一横身，右脚一提，用足了力，向范大兴踹去。这范大兴一声怪叫，身躯一横，他虽是把小肚子躲开，可是正踹在他右胯上，青姑的力量也算用足了，他那么粗壮的身躯，竟被踹得踉跄撞了出去，砰地一下，撞在门框上，震得前檐门窗全爆响起来。此时随在范大兴身旁的两名打手，立刻把青姑抓住。青姑此时是只求快死，免得受他凌辱，一路拼命地挣扎，想往墙上撞，究竟双臂被绑，两名打手的力气又大，哪能挣扎得出来？
那范大兴被踹得火上浇油，口中在大骂着，二次扑过来，他这根皮鞭抡起来一路乱打，青姑被打得通体是伤，吓得那庄头沈瑞林躲在墙角，不敢向前。范大兴更呵斥打手们，把青姑的双腿也捆上，范大兴连抽了十几鞭子，他在厉声呵斥：“你这小贱东西，只要不好好答应范大爷，我非把你雪碎地折辱死不可，叫你先尝尝人世上的罪。”青姑是咬定牙关，仍是连声怒骂。这范大兴冷笑一声道：“丫头，我就不信摆制不了你。”他说到这句话，这小子安心要折辱青姑，向两名壮汉喝声：“把她拖到马棚里，我倒要看看贞洁烈女是什么样，衣服给她剥了，吊起来，慢慢地收拾她。”此时突然门外，一阵零乱的声音，跟着有人很急促地叫门。那个庄头沈瑞林，虽则咬牙痛恨范大兴这种禽兽行为，可是脸上又不敢带出神色来，恐怕范大兴翻脸，正好有人叫门，这个沈庄头向范大兴说声：“庄主，外面有人来了，我去看看。”范大兴哼了一声。两名打手正要往外架青姑，范大兴一怔神道：“你们先等等，外面招呼门的怎么是李三的声音？我打发他到七星塘去了，回来得这么快？”
这时沈瑞林已经把大门开了，果然是那个恶奴打手李三，带着四名壮汉，各提着兵刃，一个个全呼呼地喘着气，很快地跑进来。范大兴这时把风门已经推开，李三来到近前，向范大兴道：“庄主，你在这呢，请你赶紧回去一趟吧。”范大兴问道：“什么事，你这么张皇失色？”李三看了看沈瑞林，凑到范关兴近前，附耳低声说了一阵，范大兴的脸上立刻变了颜色，哼了声道：“好，索性就干吧。”跟着厉声向沈庄头说道：“本庄尚有多少人没出去？”沈瑞林道：“大约还有三十多人，也是刚换下班来。”范大兴道：“你赶紧地鸣锣召集他们，立刻到大兴庄集合，谁到晚了，我敲折了他的腿。你这个废物家伙，到了真有事的时候，你一点不能帮助我，现在把这个下贱东西，仍然交给你。沈瑞林，你家中有妻女么？想法子，把这东西给我摆制顺了，就是你的一件大功。她只要敢开口骂人，择那肉厚的地方，着实地打她。杀人放火，滚马强盗，还能用刑逼出他口供来。何况这种东西，没个收拾不过来。”沈瑞林只有连声答应着。范大兴虽是说着这个话，情形上极慌张，立刻带着人往外走。这沈瑞林跟着也叫自己手下长工，先看着点恽青姑。好在青姑此时已经被打得浑身是伤，没有什么力量挣扎了。这沈瑞林跟着从屋中的墙上摘下一面小锣来。范大兴此时已带着一群打手，走出了沈瑞林家中，如飞地出了铁牛湾，往大兴庄赶去。
沈瑞林看他这种情形，定然是又有了新变故，自己赶紧把锣敲起，召集铁牛湾的壮丁，立刻集合到他门口附近，找了两名头目人，告诉他们率领这般人赶奔大兴庄，越快越好。这般壮丁们，立刻各提刀枪棍棒，点着灯笼火把，赶奔大兴庄。沈瑞林望着这般人的后影，不住叹息，这是安善良民么？简直是土匪了。照这样闹下去，非弄出杀身大祸来不可。自己家眷又在这里，躲又躲不开，逃又无处逃，早晚是非随着他毁在这不可。还算好，因为自己没有多大力气，年岁又大，他还没叫自己跟随他去，做这些强梁霸道的事，这倒很万幸呢。沈瑞林在十分懊丧之下，撤身回来，因为这铁牛湾村庄最小，所有的壮丁，除去被派到柳条河一带护堤，现在所剩的人，又被范大兴调走，这个小村子，现在除了妇孺，再没有什么人了，死沉沉冷清清。
沈瑞林回到家中，把大门关闭，来到前面倒座中，一开风门，哦了一声道：“姑娘，你也太不听话了，怎么不叫你多管闲事，你还是出来？”敢情屋中正是沈瑞林的女儿巧姑，他正俯身在恽青姑身边，不住地低声招呼问话，青姑也似乎方才醒转，沈瑞林说着话，已经走进屋内。
女儿青姑却抬起头来，看了看爹爹，把眼角的泪拭了拭，向沈瑞林道：“爹爹，你就别责备我了。爹爹，我知道你是好人，在铁牛湾吃这碗受气饭，是被我们母女带累的。你在这里低头忍受，难道你就忍心看着这么个好人家女儿，遭到范大兴的毒手？现在他又不在面前，爹爹，你怎的竟这么怕他？女儿我没把他放在心上。”沈瑞林这时看了看两名长工，赶紧厉声呵斥道：“巧姑，你是找死么？你还想说什么？”巧姑哼了一声道：“爹爹，这种日子我们也过够了，活不活的没有什么要紧。老五和张发，全是老实庄稼人，何况我们又没有对不起范庄主的事，说的话有什么走言走语，他们不会就告诉他。”沈瑞林嗐的一声道：“姑娘，并不是我胆小怕事，现在大水连天，无投无奔，我们不在这里忍着，能够到哪里去？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巧姑此时看到沈瑞林这种为难的情形，她不肯再过分地和老爹爹分辩，遂低头招呼道：“这位姑娘，你在这地上躺着，算怎么回事？我扶你坐起来，你还坐得住么？”青姑此时浑身的伤痕作痛，身似火烧，缓了这半晌，精神上清醒些，耳中更听到他父女说话的情形。在这巧姑说话间，恽青姑已然看清了这位姑娘的面貌，一望而知是好人家的女儿，并且面貌也十分端正。此时听到这巧姑问自己，遂点了点头道：“这位姐姐，你能把我扶得坐起来很好。”巧姑伸手扶青姑的肩头，青姑哎呀了一声，两肩头全被打伤了，吓得巧姑赶忙把手缩回，慢慢地架着青姑的胳膊底下，把青姑扶得坐起来。巧姑竟自伸手把青姑两腿上的绳索解开，这沈瑞林忙地拦着道：“姑娘，你真有点胡闹了，没有他的话，你把她两腿放开，倘若出了差错，你担得了吗？”青姑抬起头来，看了看沈瑞林，冷笑一声道：“这位老伯，我从被送到这里，你倒是一点没为难我，我不能把你看成范大兴一路人，不过老伯你太老实了，你是真怕范大兴。你放心，我现在遍身伤痕，我逃得了么？再说你们只要不顺从范大兴之意，对我有侮辱的举动，我恽青姑今夜是送死来的，没想活下去，我犯得上连累你这种老实人么？”青姑这个话，说得沈瑞林脸上一红，自己也是十分惭愧，竟没答话。巧姑此时嗐了一声，用衣袖把眼泪抹了一下，很快地把青姑绳索退下来，嗐了一声道：“你不要说这种话了，他就是一个老实的庄稼人，你叫他有什么法子？你先起来，我扶着你，还是坐到椅子上去。我们全是没有能为的人，恐怕救不了你。不过我们要知道你真情实况，究竟是怎么回事？”说话间把青姑扶起来，仍然架到椅子上，叫青姑坐下。青姑此时哪还坐得好？全被打伤了。这个巧姑遂向屋中的两个长工道：“你们不必守在这，这个人跑不了。方才一切情形，我在院中全偷看个明白，范庄主他曾经交派，叫我们慢慢地劝解劝解这位姑娘。老王，你烧些热水；张发，你还是门房里听着点门，今夜的情形很紧，注意着外面的情形。”这两名长工情实也是老实的庄稼人，像沈瑞林这样的人，他只有用这样人，和他对脾气，并且他们平时是不怕这位沈庄头，对于庄头这位姑娘倒全畏惧三分。因为她在家中，虽则不出头，很能料理事，嘴上也能说能讲。这两名长工答应着，赶紧出去。沈瑞林这时却向女儿巧姑道：“姑娘，你口头谨慎些，别这么放肆，他两个虽是自己人，可是人心隔肚皮，万一他们走言走语，范庄主那种性情，我们惹得起么？”
巧姑此时微微一笑，向沈瑞林点点头道：“爹爹，虽说你在这铁牛湾空顶个庄头之名，任什么事不多管不多问，但是这些天来的事情，总会看得见听得见。现在范大兴这么横行不法，他的心术太恶了，为个人发财，把河东数千户黎民百姓，全要断送在他一人之手。这种行为，人情天理难容，这是他尽头的日子到了，恐怕这大兴庄一带的佃户们，也得跟着他受牵累，非弄出一场大祸来不算完。我们还能在世上活多少日子？早晚是毁在他手内。爹爹年岁已老，我们又是女流，离开这里，无法生活，瞑目受死。爹爹请想，在这种情形下，你还怕什么？爹爹，你无须这么胆小了，惹出祸来，女儿替你承当就是。”沈瑞林摇摇头道：“姑娘，不是这么讲，你也不用尽自拿话激我，我根本是出身庄稼地，只知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指天吃饭，赖地穿衣，安分守己，拿自己血汗换来的一碗饭，我不老实又该怎样？现在我们所住的是铁牛湾，所种的地也是范大兴的，泛水县的县官全无可如何他，谁管得了他？何况他这二年来，尤其是把人性变了，所做的事，完全是亡命徒。这大约是钱太多了，烧得他这么干。我不这么老实，我又能把他怎样？别说是我这个样的，你没看见，听亦听见过，他这几年弄了多少条人命。他练了那么一身功夫，手底下那么重，一举手就得要人的命。姑娘，我们不忍耐该如何？你教给这个无能的爹爹。”这个巧姑嗐了一声，她不愿意再分辩下去了，因为这个话一时半时也讲不清。平时父女二人就时常口角，巧姑的心意，就是讨饭吃，也要离开铁牛湾，不愿意在这种恶霸的手底下，苟延偷生，吃这碗受气的饱饭，宁可别处讨饭去，也要离开铁牛湾。可是沈瑞林的想法，他也有他的打算，他认为来到大兴庄一带，好容易多少年的工夫，熬得当了庄头，范大兴任凭如何作恶，好在自己是问心无愧，绝没学他，绝没帮着他。自己年岁已老，真个离开铁牛湾，再给人家做庄稼活去，这种年岁，力气先不成了。所以沈瑞林倒很安然地在这里过活着。此时巧姑这种行为，他真是提心吊胆，在这种时候，又不便和女儿过分争执。巧姑这时赶紧地向恽青姑问姓名，以及到大兴庄被范大兴擒获的经过。
恽青姑此时从旁察看他父女二人，绝不是故意做作，在这种时候，竟存了万一的希望，有了一线生机，毫不隐瞒，把恽家庄和大兴庄的事，全说与了巧姑。提到自己的爹爹死在娄瞎子之手，现在陈尸未殓。此次来到大兴庄，实是安心杀尽这般恶人。想不到人单势孤，落在他们手中。这范大兴更起恶念，自己尤其是绝没有活下去的打算。只求巧姑：“无论如何给我留一些机会，我绝不连累你一家好人，你叫我坐到靠西墙那边，离得墙近些。范大兴来时，你们赶紧退出去，我死在恶霸的面前，他绝不会再连累你父女了。好在我父女死后，只要我恩师知道信息，我表叔快马张达，知道我父女惨死恶霸之手也绝不能饶他，定能为我父女报仇雪恨。并且今夜的情形，也很难说了，黄河的水势有增无减，柳条河一带，一时比一时紧急。我们只为的想救河东十余村乡里的性命，得罪了这恶霸范大兴，真是烧纸引鬼，求救没成，反倒招出这东西恶念来。可恨我恽青姑此时已落在他手中，无能为力。我深恨我的打算太差，还不如先行放着娄瞎子、范大兴，索性把铁牛湾、七星塘堤埝挑了，保全住河东十几个村庄，将来再报仇雪恨。或是集合起乡邻们，和他明张旗鼓地一拼死活。叫我恽青姑这么死，死不甘心。”这巧姑听到了恽青姑的话，她竟低头不语。青姑见她牙咬着下唇，两眼瞪着，注视着地上。好半晌的工夫，她忽然向青姑道：“恽姐姐，你现在自己忖量一下，你被他打得这么重，你还能动不能动？”青姑道：“我也不客气，你比我小，妹妹，你不必往下说，我明白，你大约还有母亲。”巧姑点点头。恽青姑道：“妹妹，你不必做这种想法，沈老伯是个老实人，你怎的竟想办这种杀身大祸的事，连累一家人？”
巧姑哼了一声道：“我这个算盘打了半天了，算得明白，不错，你只要还能行动，现在我们破出这几条命去成全你。你所说的还是一点不差，这几天这边的人全在这么议论着，这场水灾，还是真厉害。河东恽家庄一带，恐怕终归要难脱劫难。你们所想的方法一点不差，只有把铁牛湾、七星塘的堤埝挑了，一定能够救了河东十余村数千户的百姓，只是范庄主焉肯这么做？我虽是一个闺门少女，姐姐你别太轻视我。再说我们住在这种地方，也活够了。眼前这种大事不去做，就等着全毁在范大兴的手中，那也太愚蠢无知了。我打算帮助姐姐你逃走，你能够回到河东，可有力量像你父亲，率领村人，拼个死活？”青姑哼了一声道：“量还做得到。”巧姑此时霍然站起，竟跑到沈瑞林面前，往地上一跪，抓住了沈瑞林的衣服，仰着脸悲声说道：“爹爹，你别把女儿看作胡闹，不懂事，我是知道轻重，懂得祸福。范大兴的行为，已经走到死亡的道路上去，他不过是拥有财产的庄稼财主而已。他此时所行所为，简直是土匪强盗，不止于犯法，还犯了众怒。河东眼看着就全要毁在这场水灾里，爹爹，人全是一样，谁不惜命？只为的求范庄主，把咱铁牛湾和七星塘的堤埝挑了，从这片洼地泄水，只是几十顷庄稼地受到损失，两处的村庄全不致毁灭，救上万人的性命，他不肯做，反倒打发一般亡命徒，去挑尚家堡的河堤，把天灾非变成人祸不可，以致挤出了现在的是非。咱们先不管有别人找他没有，爹爹，你往情理上想一下，倘若河东一带堤埝溃决，河水灌进去，不过是老幼妇女先行送命，这十几个村庄有力气的壮丁们，想到十几个村庄生命财产完全断送，恐怕不肯再往天灾上想，完全要认为范大兴一手造成。父母妻子，全算死在他手里，这般人家也没有了，人也没有了。他们要是挣扎地到了河西，活一时算一时，到那时他们不要命了，恐怕我们河西的人，全是他们仇人。他们已经不要命，什么事不敢做？什么手段不敢用？到那时，一场凶杀结果如何？爹爹，你还敢想么？我们何不在这时早做打算？爹爹，你老实一生，现在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不孝的女儿，劝你不必再顾惜这条命，何不在这时轰轰烈烈做一下子？咱们父女把命送掉，死也值得。河东一带，爹爹也不是不知道，恽庄主颇得人望，乡邻们没有不尊敬他服气他的。死在娄瞎子之手，这是因为大水威胁，村民们无法离开堤埝，若不然早来了。我们何不在这时帮助这个恽姐姐，助她逃回河东，召集所有河东村民，挑堤埝，杀恶霸？为这件事我们死得有名，何况还未必死得了。爹爹，你这女儿的话，我难道往死处照顾老人家么？利害轻重，全在眼前，爹爹，你想一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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