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洪流泛滥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河南省位于全国中部，自古号称中原，尤其洛阳开封是封建时代历代建都之地，本省的形势占军事重要之地，物产极丰，黄河沿岸均为膏腴之地，像汤阴泛水这些县，全是沿着黄河南岸，不过常常地有水灾为患。彼时的官家，对于治水利，全是固守旧法，以至于劳民伤财。黄河的水一泛滥起来，一淹没就是多少县。在那种帝制时代，历代有多少官员全毁在治水不力上。在这泛水汤阴一带有二十余个村庄，这一带全是倚靠着农田生活，只要有一二年不闹水灾，立刻显着民丰物裕，可是一遇到水患，田园家宅，全付与洪流。
在泛水县县城以西，有几个著名的村庄，就是大兴庄、双林镇、陈家坝、铁牛湾、七星塘。十几个村庄，数千户黎民，全靠着种农田为生，顺着黄河南岸再往东走，就是和汤阴县交界的地方了，属汤阴县管辖的地面，数十里内也完全是农田，最著名的是恽家庄、双口镇、崔家营、尚家堡等，这一年从七月间大雨连绵，黄河水陡涨起来，在上游一带，已经连续出险，凡是沿岸的各县，全在督饬着地方人士，和各乡村中首脑人，来预备防范出险。但是因为这一带是黄河的正流，水势极大，到了十分紧急时，各村庄的农民们，由村中的首脑人率领着，昼夜地防范着决口。因为汤阴泛水两县的交界地方，有许多支流，这一带数万顷农田，就仗着它来灌溉，可是到了这时，危险也越发多了。眼看着已到了七月底八月初，也正到了水患重大的关头，附近已经有六七个村庄被水淹没，幸而上面所说的这两县二十余村，地势略高，更有黎民百姓们昼夜不停地防险筑堤，可是按情形看来，不过暂保一时，所有这二十余个村庄的百姓们，真是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一夕数惊，风声鹤唳，这些百姓真是整天地盼着不要再闹天气了，不要再下雨了。
在好年月的时候，这一带的人，安居乐业，庄稼地全是一年好几次的收成。虽则泛水县境内这一带的村庄，其中有最大的富户，拥有大部分的农田，农民们，多年生活在他们压制下，可是也能够一家温饱，不至于冻馁。像汤阴县的这些个村庄，遇到了好年月时，农民们虽然是过着简朴生活，但家家户户，大人孩子们全穿得齐齐整整，虽是男男女女整天在农田中操作着，但一个个全是欢天喜地。赶到丰收之后，献神唱戏，全是快乐地度这一冬。这一发生水患，情形可惨了，眼看着庄稼地全要完，不只限于秋收无望，这些村庄尤其是个别危险。只要黄河南岸一决口子，恐怕这两县的黎民百姓全得遭到大劫，此时一家家，一户户，愁眉苦脸。天气是忽阴忽晴，此时这些个村庄，不论老少，有一个算一个，全得出去防险，一般一般的人来往不断，只要在夜间一听到锣声，妇女们胆小的立刻就放声哭起来，恐怕大水立刻淹到自己的村庄。
在这时泛水县境第一个大庄子，就是大兴庄。这是泛水县境内有名的地方，这里有个庄头范大兴，他拥有数十顷良田，十几个村庄差不多全在他的掌握中。他的家财很厚，种他的田地的佃户，不下数百名，每年坐享厚利。这范大兴跋扈一方，无恶不作，此人的出身来历，谁也说不清，生得孔武有力，更会一身功夫。他平时手底下总有一二十名打手，不过这种情形，这些村庄又生活在他势力下，倒没有什么是非发生了，也没有人敢惹他，巴结他还恐来不及，谁敢得罪他？
这泛水县本在黄河的上游，他这大兴庄地势尤其高，虽则也一样地拼命防险，可是虽则决了口，他大兴庄也不至于全部淹没，可是他所拥有的村庄中，以陈家坝、铁牛湾两处最险，因为是黄河支流的一条极大的水路，名叫柳条河，不止于泛水汤阴这些交界的村庄，多年地利用这条支流灌田，并且这道水路直达数十里，一直地出了汤阴县，仍然归入黄河。可是在水闹得厉害时，这个范大兴仗着有钱有势，他先把大兴庄一带筑起六七尺高的围子来，沿着这道河流的岸旁，保护他的村庄，尤其是七星塘、陈家坝两处，正是最险要的地方，这两个村庄的地也最矮，可是只顾了七星塘、陈家坝，连续筑起两道高大的堤埝，陈家坝、七星塘的危险减少了，这一来，恽家庄、双口镇、崔家营、尚家堡，这几个村庄岌岌可危。
因为上游这一筑埝阻水，水势往下游灌，力量越发加大，所以他这边长一尺，下游的双口镇就加增了几分危险，双口镇已经一连两次险些个把护庄堤埝冲开，幸而仗着恽家庄的庄主恽寿民昼夜地督率着乡民抢救，一连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算把十五里长的堤埝保住。情形可是暂保一时，水势还是涨，简直堤埝上不敢离开人了。沿着堤埝搭起窝铺来，村民们昼夜地在窝铺里守护着，以防意外。可是这种天灾，有时实非人力所能抗争。一来因为水患的地方太大，官府里也没有保护的力量了，乡民们只好自救自身，可是有时限于力量不足，唯有防水这种事情，不是只有人力所能做得到，得仗着许多的资财来赔垫上，可是汤阴县境所有这些村庄，各村中虽也有首脑人，推举做村主，可绝没有像大兴庄，那种大财主的力量。现在防险筑堤，有人力的出人力，有财力的出财力，架不住水势太大，一个农村中有多少资财往上赔垫？堤埝是越往高处筑，越用的钱加倍，这一来，恽家庄一带十几个村庄弄得民穷财尽。其实能把这场劫难逃过，等好年月再缓缓气，村民们倒也肯忍受下去，无奈到现时依然看不出准能保得安全，并且眼看着就有极大的危险。
在这时，一般乡村的父老在共同察看形势之下，认为要想保这十几村的性命财产，必须陈家坝、七星塘那两处把堤埝挑了，卸了水力，这数千户村民可以转危为安。可是这大兴庄的庄主范大兴，出名难惹的人物，那两个村庄所有的田地，虽则不好，可也是他大兴庄的私产，这种事他哪能够好好地答应？可是不这么做，眼看着这数千户黎民不死尽了，也剩不了什么了。
在农村中遇到这种事，虽是明看水势危险，村民们应该早早地逃避，但是一家家一户户，有老有少，你又叫他们逃到哪里？并且这次的水灾闹得很厉害，只要一离开自己的村庄，绝找不到安全收容之地，就得流落为乞丐，一个农村中人，谁舍得就肯逃出来？人们全是做着万一的希望，只盼着水势是能退下来，岂不是可以免得流离失所了么？所以往往造成极大惨剧，也就是这种原因。蝼蚁尚且贪生，人哪有不惜命的？不过这种说话，身临其境的就难讲了，这十几个村庄父老，在三番两次商量之下，结论是非得去和大兴庄庄主范大兴商量不可，求他无论如何，念在十几个村庄百姓们全要毁在这场大水之下，求范大兴发慈悲之心，把陈家坝、铁牛湾两处的堤埝扒开，这两个村庄被淹，可是尚能保全大兴庄一带十几个地势略高的村庄无恙，可就把下游这些村庄黎民全救出了险。
这恽家庄的恽寿民素知范大兴的行为，是个强梁恶霸之流，他哪会发这种恻隐之心。找到他面前非遭到他的拒绝不可，不过这是公道事，一般乡村父老全这么主张着，自己哪好不出头？恽家庄庄主恽寿民，带着二十多名各村的父老，一齐赶奔大兴庄，赶到一入了泛水县的边界，先看到的就是铁牛湾霜林乡，只见村庄依然和好岁月一样，他们可是也在白天黑夜的防水，可是一走近村边，听得一片斧锯的声音，在村外一片广场前，二三百名壮丁那里排船。这种情形看起来，就足见地方的富足，除了筑堤防水之外，还有这种力量预备了大部分的船只，这就是提防着那一个村出了险，头时有自己的船只去抢救。越过了铁牛湾霜林乡，前面就是大兴庄，这村庄土围子尤其是高大，土围子也加宽，建筑得非常坚固，远远望去如同一座城池。围子前全有村民们守护着，靠村口那里，更有自己编练的乡勇们，提着花枪、大刀、钩镰枪、梢子棍等武器，也不知他们是防护什么。远远地就望到他们村前的堤埝上每隔开十几步，就有一名乡勇，提着红缨子花枪，在上面保护堤埝，一切的情形全显得人力物力全足。恽寿民和一般父老看到人家这种情形，真是自愧不如。
到了村口前，先向乡勇们说明来意，拿出名帖来拜见大兴庄庄主，可是乡勇们一听到恽寿民等报出姓名，他们脸上立刻带上一种十分看不起的神色，简直说的话他未必全听见。恽寿民此时和一般父老只好忍着气，因为为了十几村乡里百姓们性命财产的关系，不得不低头来求人家，现在纵然遭到大兴庄乡勇的轻视，也不敢发作。这乡勇们尤其是可恶，虽说是隔着县，可是会在交界的地方，如同近邻一样，所来的全是一般有年岁人，他们好像防范土匪一般，竟自不叫往里多走一步，必须等着有人进去回报过，听候范庄主的回话，再行进村。恽寿民等就在围子前直站了一个多时辰，才有人进去给回复，又等了半晌，才有人出来，也是那么狂傲无礼，好像是官家那种势派，带着恽寿民等一般父老，走进大兴庄。
这一带以这个村庄最大，从村口直走进半里多地的街道，才到了大兴庄庄主住宅前，门口也有好几个壮汉，和许多长工，显得威风凛凛。一个乡下土财主，竟也摆起官架子来。到了门口依然得有人进去回报，恽寿民等想，只要见到了范大兴，任凭他怎样摆架子，我们只有求他答应了这件事，至于这些小节全无须注意，任凭他抖威风。赶到里面的人出来，领着恽寿民等往里走，一进这庄院门，好大的地方，前面是一片广场，是大车门，能够容车辆出入，敢情场院里面另有正式门户，也是磨砖对缝的房子，这片房子盖得如同瓦窑一般，里面门口那里，也有四名乡勇，各提着刀枪守卫着。又往里走进了两道院落，这一般父老一看这种势派，这个范大兴果然趁了财势，就是城内住的大绅商，也不过如此。来人径自把恽寿民等二十多人，带进大客厅，里面倒有两个人，可不是庄主，全是范大兴手下管事的人，照料着这般人落座之后，哪知由这两位管事的竟向恽寿民等问起话来，说是范庄主正在会着城里的贵客，没有工夫见你们这般人，有什么事情说明，由他们转达。恽寿民等这般人，很远道地跑到这里，因为在防水的时候，连车辆全不能走，所以这般人全是徒步而来，可是来到大兴庄，受了半天的冷淡，到现在竟明说着庄主在会着宾客，这分明是看不起这般乡下人了。
别人还可以，唯独恽寿民，他虽是生长农村中，可是他曾经在关东自己舅父家中住过十余年。恽寿民的舅父，在关外是经营牧场，做养马的生涯，所交结的朋友也多，什么样人物全有来往。恽寿民在舅父家中，竟练了一身好拳脚，并且在家乡时，又念过几年书，直到四十左右又回归乡里，不再到外面去跑，所以这种人，和始终生长在农村中的不一样了。现在范大兴竟敢这么对待自己这般人，他分明是认为这般人不过是贫苦农村里种庄稼地的穷汉。他这种大财主，只知道巴结官府，联络士绅，哪还看得起这般人？恽寿民心说，好个范大兴，你又是怎么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不过仗着横行霸道，拥有大部分的农田，坐享厚利，趁了财势，还不是乡下种地的老朋友，把你堆起来的么？恽寿民此时十、分不忿，立刻把面色沉下来，向他庄中管事人道：“我们此来是十几个村庄公举出来的人，受数千户老乡们的托付，来求范庄主一件事，这种事我们知道别人谁也做不了主，只有范庄主亲口说的话算数，若是范庄主没有工夫见我们，我们不必多费唇舌。”他的管事人一听恽寿民这个话锋很硬，他们明知道了来意，但是这般人他也得忖量一下，因为乡村中常常为了水旱天灾发生起是非来，很是厉害的。他们此时也不敢过分地拒绝恽寿民了，遂叫恽寿民等再等片刻，他们到后面去回复。又等了一刻，这个庄主范大兴在他手下管事人围随着走进客厅。
恽寿民等一看这个范庄主生得身高六尺左右，十分雄壮，黑紫的一张脸面，脸上一脸麻子，两道浓眉，一双大眼，翻鼻孔，大嘴岔子，唇上留着黑髭，穿着一身洋皱的短衬裤，白袜缎鞋，两只袖管高挽着，手里团着一对铁球，一边走着，铁球还钢啷钢啷地响着。这种神情状态，穿装打扮就不像安善良民。来到客厅中，向大家微拱了拱手，大马金刀地坐在对面，却向恽寿民领教姓名，问明来意。恽寿民此时纳着气，把恽家庄一带十几个村庄，现在因为防水患已经闹得家家户户全过不成了，眼看着水势一点不减，倘若再闹两天的天气，十几个村庄非毁不可。据熟悉这一带情形人，他们说起，要想保这十几个村庄转危为安，只有求范庄主大发恻隐之心，把范庄主掌管下陈家坝、铁牛湾两处堤埝一挑，这十几个村庄完全可以保全住。这种事因为是有些不近人情，可是绝不是损人利己的心。实因为这数千户百姓们已经是呼天不语，叫地不灵，实在没有一点办法了，到现在只有束手待毙，素知道范庄主这十几个村庄也比较着富庶，对于陈家坝、铁牛湾两处的老乡们也容易安插，至于被淹的地亩，也只是些低洼之地，这种损失，只要把我们十几个村保住了，倘然影响了转年的春耕，和糟蹋了大秋没收下来的庄稼，全由我们十几个村来担负赔偿，可是这一来算是救了我们数千户人家的性命。
当时恽寿民这么委婉地说了一番，范庄主范大兴听完之后，哈哈一声大笑，一伸大拇指，向恽寿民道：“这位恽庄主，你这种主意真高，我范大兴真佩服，可是无奈我范大兴没有这么大胆量，实不敢从命，这种如意算盘打得固然好，说得也有理，可是只有三个字，办不到。”这时有一位崔家营的乡长说道：“范庄主，无论如何，你总得发点恻隐之心，可怜这十几个村庄男女老少，眼看着就要被大水淹个尸骨无存，范庄主，你总得大发慈悲救救才是。”范大兴把眼一瞪，厉声呵斥道：“你这老东西，趁早住口，你们这全是一厢情愿的打算，你以十几个村庄，老乡的生命财产可惜，难道我陈家坝、铁牛湾这些老乡的性命就不值钱么？可惜你们全是有年岁的人，这么不自量，这种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只想自己过得去，不管别人死活，倘若因为挑堤岸放水，我这大兴庄一带出了极大的危险，由谁来承担？老乡们，谁也不是三岁的孩子，任人耍弄，空口说话我也一样会说，我大兴庄一带出了危险，由你们十几个村庄担负全责，是不是？这个话想骗谁。你们不过一群穷光蛋，我这村庄上生命财产比你们值得多，不要说十几个村庄出了大险，就是陈家坝、铁牛湾两处，你们赔得起么？”说到这里，他那情形立刻就要把大家逐出庄院。
恽寿民愤然起立，向范大兴道：“范庄主，你先不要发威。我们话说在头里，此来是求你，和你商量，我们十几个村庄，数千户人家，救不救在你，请范庄主你尊重些，要知道我们全是为公益的事而来，我们也曾盘算过，绝不是自私自利，一厢情愿，只为范庄主你有这种力量，陈家坝、铁牛湾总然受些损失，是人力可以补救的事，何况以范庄主你现在的这点势派，尚还办得了这点事，所以我们才敢冒昧前来，请你体好生之德，无论如何，救这十几个村庄老乡们性命，就是这种事你认为不当，咱们素无嫌隙，你何必这么抖尽威风？”
范大兴嘿嘿地冷笑一声，向恽寿民道：“恽庄主，咱们虽然没曾会过面，我对于你这个人久仰大名，这件事大约是尊驾号召主动，我也情实知道一家饱暖千家怨，我范大兴这些年来混整了，有人看着眼红。可是我范大兴是凭本事闯出来的事业，现在无故地用这种事来存心和我捣乱，我只要一不答应，必然落个范大兴没有人心，见死不救，我惧着乡里人的咒骂，必然按着头地应从。朋友，你想错了，姓范的不听这一套，咱们还是话交代在头里，我们两下里虽则隔着县，可是土地相连，我从此时起，可要加紧保护我这几个村庄。我要尽力而为，有人敢生恶念，只要往我大兴庄一带的堤埝边侵犯的，我可要亲手对付，为的我这几千户老乡们，弄几十条人命，也得算着。我的事很忙，我不留大家了，朋友们请吧。”这范大兴他居然这么翻了脸的和恽寿民及一般父老大闹着，并且还立时下逐客令，往外赶这般人。
在泛水县县城以西，有几个著名的村庄，就是大兴庄、双林镇、陈家坝、铁牛湾、七星塘。十几个村庄，数千户黎民，全靠着种农田为生，顺着黄河南岸再往东走，就是和汤阴县交界的地方了，属汤阴县管辖的地面，数十里内也完全是农田，最著名的是恽家庄、双口镇、崔家营、尚家堡等，这一年从七月间大雨连绵，黄河水陡涨起来，在上游一带，已经连续出险，凡是沿岸的各县，全在督饬着地方人士，和各乡村中首脑人，来预备防范出险。但是因为这一带是黄河的正流，水势极大，到了十分紧急时，各村庄的农民们，由村中的首脑人率领着，昼夜地防范着决口。因为汤阴泛水两县的交界地方，有许多支流，这一带数万顷农田，就仗着它来灌溉，可是到了这时，危险也越发多了。眼看着已到了七月底八月初，也正到了水患重大的关头，附近已经有六七个村庄被水淹没，幸而上面所说的这两县二十余村，地势略高，更有黎民百姓们昼夜不停地防险筑堤，可是按情形看来，不过暂保一时，所有这二十余个村庄的百姓们，真是食不甘味，寝不安席，一夕数惊，风声鹤唳，这些百姓真是整天地盼着不要再闹天气了，不要再下雨了。
在好年月的时候，这一带的人，安居乐业，庄稼地全是一年好几次的收成。虽则泛水县境内这一带的村庄，其中有最大的富户，拥有大部分的农田，农民们，多年生活在他们压制下，可是也能够一家温饱，不至于冻馁。像汤阴县的这些个村庄，遇到了好年月时，农民们虽然是过着简朴生活，但家家户户，大人孩子们全穿得齐齐整整，虽是男男女女整天在农田中操作着，但一个个全是欢天喜地。赶到丰收之后，献神唱戏，全是快乐地度这一冬。这一发生水患，情形可惨了，眼看着庄稼地全要完，不只限于秋收无望，这些村庄尤其是个别危险。只要黄河南岸一决口子，恐怕这两县的黎民百姓全得遭到大劫，此时一家家，一户户，愁眉苦脸。天气是忽阴忽晴，此时这些个村庄，不论老少，有一个算一个，全得出去防险，一般一般的人来往不断，只要在夜间一听到锣声，妇女们胆小的立刻就放声哭起来，恐怕大水立刻淹到自己的村庄。
在这时泛水县境第一个大庄子，就是大兴庄。这是泛水县境内有名的地方，这里有个庄头范大兴，他拥有数十顷良田，十几个村庄差不多全在他的掌握中。他的家财很厚，种他的田地的佃户，不下数百名，每年坐享厚利。这范大兴跋扈一方，无恶不作，此人的出身来历，谁也说不清，生得孔武有力，更会一身功夫。他平时手底下总有一二十名打手，不过这种情形，这些村庄又生活在他势力下，倒没有什么是非发生了，也没有人敢惹他，巴结他还恐来不及，谁敢得罪他？
这泛水县本在黄河的上游，他这大兴庄地势尤其高，虽则也一样地拼命防险，可是虽则决了口，他大兴庄也不至于全部淹没，可是他所拥有的村庄中，以陈家坝、铁牛湾两处最险，因为是黄河支流的一条极大的水路，名叫柳条河，不止于泛水汤阴这些交界的村庄，多年地利用这条支流灌田，并且这道水路直达数十里，一直地出了汤阴县，仍然归入黄河。可是在水闹得厉害时，这个范大兴仗着有钱有势，他先把大兴庄一带筑起六七尺高的围子来，沿着这道河流的岸旁，保护他的村庄，尤其是七星塘、陈家坝两处，正是最险要的地方，这两个村庄的地也最矮，可是只顾了七星塘、陈家坝，连续筑起两道高大的堤埝，陈家坝、七星塘的危险减少了，这一来，恽家庄、双口镇、崔家营、尚家堡，这几个村庄岌岌可危。
因为上游这一筑埝阻水，水势往下游灌，力量越发加大，所以他这边长一尺，下游的双口镇就加增了几分危险，双口镇已经一连两次险些个把护庄堤埝冲开，幸而仗着恽家庄的庄主恽寿民昼夜地督率着乡民抢救，一连三天三夜，不眠不休，算把十五里长的堤埝保住。情形可是暂保一时，水势还是涨，简直堤埝上不敢离开人了。沿着堤埝搭起窝铺来，村民们昼夜地在窝铺里守护着，以防意外。可是这种天灾，有时实非人力所能抗争。一来因为水患的地方太大，官府里也没有保护的力量了，乡民们只好自救自身，可是有时限于力量不足，唯有防水这种事情，不是只有人力所能做得到，得仗着许多的资财来赔垫上，可是汤阴县境所有这些村庄，各村中虽也有首脑人，推举做村主，可绝没有像大兴庄，那种大财主的力量。现在防险筑堤，有人力的出人力，有财力的出财力，架不住水势太大，一个农村中有多少资财往上赔垫？堤埝是越往高处筑，越用的钱加倍，这一来，恽家庄一带十几个村庄弄得民穷财尽。其实能把这场劫难逃过，等好年月再缓缓气，村民们倒也肯忍受下去，无奈到现时依然看不出准能保得安全，并且眼看着就有极大的危险。
在这时，一般乡村的父老在共同察看形势之下，认为要想保这十几村的性命财产，必须陈家坝、七星塘那两处把堤埝挑了，卸了水力，这数千户村民可以转危为安。可是这大兴庄的庄主范大兴，出名难惹的人物，那两个村庄所有的田地，虽则不好，可也是他大兴庄的私产，这种事他哪能够好好地答应？可是不这么做，眼看着这数千户黎民不死尽了，也剩不了什么了。
在农村中遇到这种事，虽是明看水势危险，村民们应该早早地逃避，但是一家家一户户，有老有少，你又叫他们逃到哪里？并且这次的水灾闹得很厉害，只要一离开自己的村庄，绝找不到安全收容之地，就得流落为乞丐，一个农村中人，谁舍得就肯逃出来？人们全是做着万一的希望，只盼着水势是能退下来，岂不是可以免得流离失所了么？所以往往造成极大惨剧，也就是这种原因。蝼蚁尚且贪生，人哪有不惜命的？不过这种说话，身临其境的就难讲了，这十几个村庄父老，在三番两次商量之下，结论是非得去和大兴庄庄主范大兴商量不可，求他无论如何，念在十几个村庄百姓们全要毁在这场大水之下，求范大兴发慈悲之心，把陈家坝、铁牛湾两处的堤埝扒开，这两个村庄被淹，可是尚能保全大兴庄一带十几个地势略高的村庄无恙，可就把下游这些村庄黎民全救出了险。
这恽家庄的恽寿民素知范大兴的行为，是个强梁恶霸之流，他哪会发这种恻隐之心。找到他面前非遭到他的拒绝不可，不过这是公道事，一般乡村父老全这么主张着，自己哪好不出头？恽家庄庄主恽寿民，带着二十多名各村的父老，一齐赶奔大兴庄，赶到一入了泛水县的边界，先看到的就是铁牛湾霜林乡，只见村庄依然和好岁月一样，他们可是也在白天黑夜的防水，可是一走近村边，听得一片斧锯的声音，在村外一片广场前，二三百名壮丁那里排船。这种情形看起来，就足见地方的富足，除了筑堤防水之外，还有这种力量预备了大部分的船只，这就是提防着那一个村出了险，头时有自己的船只去抢救。越过了铁牛湾霜林乡，前面就是大兴庄，这村庄土围子尤其是高大，土围子也加宽，建筑得非常坚固，远远望去如同一座城池。围子前全有村民们守护着，靠村口那里，更有自己编练的乡勇们，提着花枪、大刀、钩镰枪、梢子棍等武器，也不知他们是防护什么。远远地就望到他们村前的堤埝上每隔开十几步，就有一名乡勇，提着红缨子花枪，在上面保护堤埝，一切的情形全显得人力物力全足。恽寿民和一般父老看到人家这种情形，真是自愧不如。
到了村口前，先向乡勇们说明来意，拿出名帖来拜见大兴庄庄主，可是乡勇们一听到恽寿民等报出姓名，他们脸上立刻带上一种十分看不起的神色，简直说的话他未必全听见。恽寿民此时和一般父老只好忍着气，因为为了十几村乡里百姓们性命财产的关系，不得不低头来求人家，现在纵然遭到大兴庄乡勇的轻视，也不敢发作。这乡勇们尤其是可恶，虽说是隔着县，可是会在交界的地方，如同近邻一样，所来的全是一般有年岁人，他们好像防范土匪一般，竟自不叫往里多走一步，必须等着有人进去回报过，听候范庄主的回话，再行进村。恽寿民等就在围子前直站了一个多时辰，才有人进去给回复，又等了半晌，才有人出来，也是那么狂傲无礼，好像是官家那种势派，带着恽寿民等一般父老，走进大兴庄。
这一带以这个村庄最大，从村口直走进半里多地的街道，才到了大兴庄庄主住宅前，门口也有好几个壮汉，和许多长工，显得威风凛凛。一个乡下土财主，竟也摆起官架子来。到了门口依然得有人进去回报，恽寿民等想，只要见到了范大兴，任凭他怎样摆架子，我们只有求他答应了这件事，至于这些小节全无须注意，任凭他抖威风。赶到里面的人出来，领着恽寿民等往里走，一进这庄院门，好大的地方，前面是一片广场，是大车门，能够容车辆出入，敢情场院里面另有正式门户，也是磨砖对缝的房子，这片房子盖得如同瓦窑一般，里面门口那里，也有四名乡勇，各提着刀枪守卫着。又往里走进了两道院落，这一般父老一看这种势派，这个范大兴果然趁了财势，就是城内住的大绅商，也不过如此。来人径自把恽寿民等二十多人，带进大客厅，里面倒有两个人，可不是庄主，全是范大兴手下管事的人，照料着这般人落座之后，哪知由这两位管事的竟向恽寿民等问起话来，说是范庄主正在会着城里的贵客，没有工夫见你们这般人，有什么事情说明，由他们转达。恽寿民等这般人，很远道地跑到这里，因为在防水的时候，连车辆全不能走，所以这般人全是徒步而来，可是来到大兴庄，受了半天的冷淡，到现在竟明说着庄主在会着宾客，这分明是看不起这般乡下人了。
别人还可以，唯独恽寿民，他虽是生长农村中，可是他曾经在关东自己舅父家中住过十余年。恽寿民的舅父，在关外是经营牧场，做养马的生涯，所交结的朋友也多，什么样人物全有来往。恽寿民在舅父家中，竟练了一身好拳脚，并且在家乡时，又念过几年书，直到四十左右又回归乡里，不再到外面去跑，所以这种人，和始终生长在农村中的不一样了。现在范大兴竟敢这么对待自己这般人，他分明是认为这般人不过是贫苦农村里种庄稼地的穷汉。他这种大财主，只知道巴结官府，联络士绅，哪还看得起这般人？恽寿民心说，好个范大兴，你又是怎么个出类拔萃的人物？不过仗着横行霸道，拥有大部分的农田，坐享厚利，趁了财势，还不是乡下种地的老朋友，把你堆起来的么？恽寿民此时十、分不忿，立刻把面色沉下来，向他庄中管事人道：“我们此来是十几个村庄公举出来的人，受数千户老乡们的托付，来求范庄主一件事，这种事我们知道别人谁也做不了主，只有范庄主亲口说的话算数，若是范庄主没有工夫见我们，我们不必多费唇舌。”他的管事人一听恽寿民这个话锋很硬，他们明知道了来意，但是这般人他也得忖量一下，因为乡村中常常为了水旱天灾发生起是非来，很是厉害的。他们此时也不敢过分地拒绝恽寿民了，遂叫恽寿民等再等片刻，他们到后面去回复。又等了一刻，这个庄主范大兴在他手下管事人围随着走进客厅。
恽寿民等一看这个范庄主生得身高六尺左右，十分雄壮，黑紫的一张脸面，脸上一脸麻子，两道浓眉，一双大眼，翻鼻孔，大嘴岔子，唇上留着黑髭，穿着一身洋皱的短衬裤，白袜缎鞋，两只袖管高挽着，手里团着一对铁球，一边走着，铁球还钢啷钢啷地响着。这种神情状态，穿装打扮就不像安善良民。来到客厅中，向大家微拱了拱手，大马金刀地坐在对面，却向恽寿民领教姓名，问明来意。恽寿民此时纳着气，把恽家庄一带十几个村庄，现在因为防水患已经闹得家家户户全过不成了，眼看着水势一点不减，倘若再闹两天的天气，十几个村庄非毁不可。据熟悉这一带情形人，他们说起，要想保这十几个村庄转危为安，只有求范庄主大发恻隐之心，把范庄主掌管下陈家坝、铁牛湾两处堤埝一挑，这十几个村庄完全可以保全住。这种事因为是有些不近人情，可是绝不是损人利己的心。实因为这数千户百姓们已经是呼天不语，叫地不灵，实在没有一点办法了，到现在只有束手待毙，素知道范庄主这十几个村庄也比较着富庶，对于陈家坝、铁牛湾两处的老乡们也容易安插，至于被淹的地亩，也只是些低洼之地，这种损失，只要把我们十几个村保住了，倘然影响了转年的春耕，和糟蹋了大秋没收下来的庄稼，全由我们十几个村来担负赔偿，可是这一来算是救了我们数千户人家的性命。
当时恽寿民这么委婉地说了一番，范庄主范大兴听完之后，哈哈一声大笑，一伸大拇指，向恽寿民道：“这位恽庄主，你这种主意真高，我范大兴真佩服，可是无奈我范大兴没有这么大胆量，实不敢从命，这种如意算盘打得固然好，说得也有理，可是只有三个字，办不到。”这时有一位崔家营的乡长说道：“范庄主，无论如何，你总得发点恻隐之心，可怜这十几个村庄男女老少，眼看着就要被大水淹个尸骨无存，范庄主，你总得大发慈悲救救才是。”范大兴把眼一瞪，厉声呵斥道：“你这老东西，趁早住口，你们这全是一厢情愿的打算，你以十几个村庄，老乡的生命财产可惜，难道我陈家坝、铁牛湾这些老乡的性命就不值钱么？可惜你们全是有年岁的人，这么不自量，这种只知有己，不知有人，只想自己过得去，不管别人死活，倘若因为挑堤岸放水，我这大兴庄一带出了极大的危险，由谁来承担？老乡们，谁也不是三岁的孩子，任人耍弄，空口说话我也一样会说，我大兴庄一带出了危险，由你们十几个村庄担负全责，是不是？这个话想骗谁。你们不过一群穷光蛋，我这村庄上生命财产比你们值得多，不要说十几个村庄出了大险，就是陈家坝、铁牛湾两处，你们赔得起么？”说到这里，他那情形立刻就要把大家逐出庄院。
恽寿民愤然起立，向范大兴道：“范庄主，你先不要发威。我们话说在头里，此来是求你，和你商量，我们十几个村庄，数千户人家，救不救在你，请范庄主你尊重些，要知道我们全是为公益的事而来，我们也曾盘算过，绝不是自私自利，一厢情愿，只为范庄主你有这种力量，陈家坝、铁牛湾总然受些损失，是人力可以补救的事，何况以范庄主你现在的这点势派，尚还办得了这点事，所以我们才敢冒昧前来，请你体好生之德，无论如何，救这十几个村庄老乡们性命，就是这种事你认为不当，咱们素无嫌隙，你何必这么抖尽威风？”
范大兴嘿嘿地冷笑一声，向恽寿民道：“恽庄主，咱们虽然没曾会过面，我对于你这个人久仰大名，这件事大约是尊驾号召主动，我也情实知道一家饱暖千家怨，我范大兴这些年来混整了，有人看着眼红。可是我范大兴是凭本事闯出来的事业，现在无故地用这种事来存心和我捣乱，我只要一不答应，必然落个范大兴没有人心，见死不救，我惧着乡里人的咒骂，必然按着头地应从。朋友，你想错了，姓范的不听这一套，咱们还是话交代在头里，我们两下里虽则隔着县，可是土地相连，我从此时起，可要加紧保护我这几个村庄。我要尽力而为，有人敢生恶念，只要往我大兴庄一带的堤埝边侵犯的，我可要亲手对付，为的我这几千户老乡们，弄几十条人命，也得算着。我的事很忙，我不留大家了，朋友们请吧。”这范大兴他居然这么翻了脸的和恽寿民及一般父老大闹着，并且还立时下逐客令，往外赶这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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