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呼援受辱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这恽家庄一带的父老们，已经连商量好几天的工夫，想出这个办法，十几个村庄已经临到危亡的头上，万分无奈，这才请恽寿民一同到大兴庄来，十几个村的百姓们一个个眼巴巴地等待着，全盼着大兴庄的范庄主能够开恩地答应了这件事，此时弄个失望而归，全觉得没有面目去见一般乡邻。这时一个个面面相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范大兴那种威风凛凛，仰着脸，一手搓着球，一手捻着胡须，那种神情态度上，简直是要动武，恽寿民此时已经气得面色铁青。
这时尚家堡一位乡长，依然带着乞怜的口吻，向范大兴道：“范庄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无论如何也得念在全是邻县，彼此真是和房连檐、地连边差不多。范庄主，我们知道你是有力量的人，请你发些慈悲之心，对于我们这十几个被难的村庄，无论如何搭一把手，现在这一带的形势，明摆在那里只有从陈家坝、铁牛湾，能够挽救这个危局。现在我们那一带，虽则尚有十几个村庄的人力，不过到现在等于没用了，一切资财，全行用尽，堤坝是绝保护不住。我们和范庄主相商量一下，从这一带放水，我们趁这时召集十余个村庄的壮丁，破死命地拼一下子，从陈家坝、铁牛湾这一带低洼之后，再行挖深泄水道，那么放水之后，只要是地亩被淹，陈家坝、铁牛湾两个村庄大约可以保住，我们但凡有一线办法，也不来麻烦你。在这种情形下，我们就是求到官府面前，他也得可怜这般百姓们，不过现在官家哪还顾得管我们的事，还不如求范庄主你倒能救得我们十几个村庄百姓的性命，范庄主，你就大发慈悲吧。”恽寿民明知道此时再和他多说，多找些难堪，只是自己又不便强行拦阻他们。果然范大兴立刻厉声说道：“你趁早少和我麻烦，你那种办法，完全叫妄想，你有多大力量能够开出泄水道来？趁早想开些吧，遭劫在数，天数难逃。这不是谁把谁害的，算计来算计去，还是在我们陈家坝、铁牛湾打主意，请你们把这片心意完全收起，我姓范的不听这一套，趁早请吧。”说到这又哼了一声，他竟自转身向外走，更向他的管事的说道：“请早教他们全出走，别在我这里停留。”
恽寿民在实在忍无可忍之下，冷笑一声道：“范庄主，你不用这种颜色对待我们，我们又不是找你求财借急，为地方公益事和你商量，你竟这么丝毫没有恻隐之心、仁慈之念，把我们全看成乞丐花子一流。范庄主，你这么一点慈善心不发，恐怕要挤出事来。”那范大兴此时已去到厅房门口，一转身，怒目相视，把手往背后一背，丁字步一站，哼了一声道：“姓恽的，你说什么？我挤出事来？你不要不识抬举，你先打听打听姓范的是何如人物，这还念在你们全是有年岁的人，好言好语，和你们讲，换了在别人，我早把他赶出去了。我范大兴虽也是穷汉子出身，但是吃过见过，我还看不透，泛水汤阴一带，有敢对我范大兴动什么念头的，挤出什么事来！你们说的事我就是不答应，又该怎样？姓恽的，我大兴庄可只准你来这一次，现在是防水防匪的时候，只要不经我范大兴的许可，在我大兴庄附近一带多走一步，我可要收拾他，官私两面，有不服气的尽管挑着样儿地去做，厮打斗殴也得算着，相好们的，随便招呼吧。”恽寿民此时往前紧赶了几步，已经凑到了范大兴的近前，厉声说道：“范大兴，你用这种土豪恶霸的口吻来吓唬谁？姓恽的是安善良民，我不曾厮打斗殴，我只是告诉你一声，数千户百姓们，已然没有生路的指望，这是必然的事，非要挤出是非来不可，难道你认为我威胁你么？范大兴，我久仰你这个人物了，咱们慢慢瞧。”这时跟恽寿民一齐来的父老们，恐怕当面动武，赶过来把恽寿民和范大兴隔断开。
可是恽寿民和范大兴站得太近了，这个范大兴他竟误会到这般乡下佬安心要和他拼命，他径自往外一撤步，顺势左手往外一挥，厉声说：“你们想干什么？”这个范大兴整天地在练硬功夫，手底下非常重，所来的人又全是有年岁的种庄稼地的乡人，范大兴这一动手，往外一挥，把个双口镇的乡长刘文茂一下子打出去两三步，倒在地上，可是范大兴已经一纵身蹿出厅房外，口中还在喝喊着：“来人，好家伙，敢在你范二太爷面前放肆，我收拾你们。”本来与恽寿民等二十多人一同到来，范大兴的手下人虽则见来人全是乡下老儿，他们可也得提防一二，早有四五名站在厅房门外伺候着，全是年轻力壮，，可是范大兴这一喝喊，立刻有人亮了家伙。这时刘文茂已被同来的人架起，恽寿民一看这种情形要吃眼前亏，真要是动手斗殴，自己还可以跟他们招呼一下，虽则手底下没有家伙，也还不至于落在他们手中，只是所来的这二十多人，多半在六旬左右的老者们，他们虽则全是庄稼人，身体结实，但是动手打架，那不是白送命么？光棍不吃眼前亏，赶忙分开眼前的父老，跳到厅房门口前一站，向范大兴道：“姓范的，你这是做什么？我恽寿民知道你是练家子，可是英雄斗英雄，好汉斗好汉，这来到你家中，依仗着人多势众。你放心，我们是办事来的，不是打架来的，你想把这些人全留下，你只管放手收拾，没有一个还手的。不过姓恽的可不吃这一套！好在你我全住在这附近一带，谁也走不脱跑不掉，咱们今天的事，放过一旁，来日方长，见面的时候很多，慢慢地招呼。你想动手，请你只管发话吧，我们一个个甘心领死。姓范的，你还不够人物么？”范大兴被恽寿民一片话僵住，弄得他脸上发紫，向恽寿民道：“姓恽的，你范二太爷，从来不欺负人，你们聚众无故地找到我范大兴头上，姓恽的，你既然把话说到这，很好，姓范的绝不落个守家在地，仗着势力欺人，要想收拾你们这堆老骨头，还不值得姓范的一动手。看这个情形，姓恽的，你也是个人物，有法儿你尽管去想，我范大兴在大兴庄等着你好了。”恽寿民答了声：“好，咱就这么办。”回身向一般乡里父老招呼着，一同走出客厅。
范大兴手下一般打手，虽则见庄主的情形不愿意当场出事，各自把手停住，但是对于恽寿民这般人，好像有深仇大恨似的，一个个持着扑刀，横眉恶目，瞪着眼看着这般人往外走。恽寿民容一般父老在前边全走出去，他在最后，临行时更向范大兴说了声：“姓范的，咱们后会有期。”说话间昂然走出庄院。可是往前面走，更有许多壮汉们全做监视的情形，这一般乡里父老们看得一个个惊慌失色，恽寿民更是愤气难平，带着一般父老直走出大兴庄。刚离开庄门这里，耳中听得守庄门的乡勇们在说着讥诮话道：“便宜了这般老花子，只要敢再到我们大兴庄来，叫他整着来，抖散了回去。”恽寿民听得真真切切，在这种情形下，不便和他们还口了，愤气填胸，随着一般父老，一直地回转恽家庄一带。
各村的百姓们，全在等候佳音，哪知道这次去不止于没给村民们打出生路来，还弄出是非，双口镇的乡长刘文茂被摔得还很重。恽寿民此时真是含羞带愧，向一般村民说大兴庄范大兴的情形。村民们一个个也是愤怒十分，认为他这种没有心肝的人，不能再和他讲理了，反正大家是活不了，索性召集村人和他拼了。恽寿民此时倒竭力拦阻着，向一般村民道：“请大家不要这么冒昧地去做，我们全是安善良民，指天吃饭，赖地穿衣，遇到了这种大水灾的时候，我们总是想法子保护我们身家性命是要紧的事，范大兴这种霸道行为，我恽寿民也放不过他。我今日忍着这种当面的侮辱，也是因为一般父老兄弟全是老实人，当时闹起来，恐怕全要吃了大亏受了大辱，所以才在万分忍耐下退出庄来。对于从陈家坝、铁牛湾放水的事，不能指望了，我们现在只有以全力地保护自己的村庄，但盼得能脱过这场大劫难。至于范大兴的事，我恽寿民终归也放不过他，要把这个恶霸惩治一下，以泄众愤。”当时恽寿民安慰着村民们，算是暂时保住了眼前的是非，仍在尽力地督率村民防护堤坝，可是当夜就险些出了大乱子。
崔家营的堤坝无故地被水冲开了一道裂缝，眼看着整个的堤坝就要溃决，幸而村民防护得严密，堤坝上面又有村民搭盖的窝铺，发觉得尚早，鸣锣聚众，大家抢救，算是把要出险的地方堵塞住。这一夜间弄得各村里全是惊惶万状，人人不安。本来这种事也最厉害，只要一发生危险时，任凭你再有多大力量也无法挽回，就在这一夜间，各村里连续着鸣锣告警，所有的少壮全出去保护着堤坝，这种情形是真惊人，水势尤其是到了夜间，越发显得凶猛，这还是黄河的支流，就这样可怕。恽寿民和几个村庄的乡长们也是整夜地在堤上转，提着油纸灯笼，顺着堤边察看，只要哪里发现渗水的情形，立刻召集壮丁们动手，把这段堤坝重行筑坚固了。前文已经说过，现在资财缺乏，各村中把筑堤坝所用的东西，完全搜罗尽了，再想用大的材料，只好是拆房子。虽然是沿着堤坝有树木，可是不能动，那是保护堤坝最要紧的东西，只可把树帽子全砍下来，暂时应用。恽寿民等在大堤上整整一夜的工夫没停脚，来回地察看着，水流汹涌，水声真如牛吼一般。这一夜间还算好，天虽然阴着，雨算没下起来。好不容易地到天亮，哪知老天好像是故意和这般平民过不去，天刚亮，立刻下起雨来，虽则不大，但是看情形，一时半时还不能住。这种情形，任凭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了。
恽寿民等已经整夜地辛苦，嘱咐一般护堤的弟兄，千万要小心防范着。可是这般护堤的弟兄也真够惨的，那窝铺不过是两层芦席，不下雨时还好，一下起雨来，里面照样地漏水，不到里边躲避，堤坝上风也大，简直就是站不住人，农民们一个个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在这种凄风苦雨中，真是惴惴自危，一时还不敢松懈。在窝铺躲避一会儿，就得出来转一周，有那雨衣雨具的还好些，农民们没有置办那么齐备的，没有雨具的只好在雨中淋着。水势这么大，满空的阴云布着，又是总不放晴，就是白天也和深秋一样。农民们真是苦恼已到极处，一个个又全有室家之累，任凭受到多大苦恼，也只好忍受着，只盼着水势稍退，一家尚可团聚。可是这个雨虽是不大，淅淅沥沥地整整下了一天，直到傍晚还没住，这种情形，可是越发险了，恽寿民和一般乡长回到村中，只休息了一两个时辰，已经被外面吵嚷的声音惊醒，并且在这种局面中，也难以睡踏实了，一看天气不晴，恽寿民在乡公所中向一般父老叹声说道：“这么看起来，外面这十几个村庄，恐怕绝难幸免了，我认为在不得已时，只好劝着村民把家抛弃不要，暂时逃命为是。固然是无投无奔，这么大队的灾民，走到那里，也有极大的苦恼，不过总可以暂保性命，不至于落个同归于尽。水退了，我们再回来。”这一般父老固然认为恽寿民说的话很是，可是话锋一传出去，立刻引起了一片哭声。所有村中妇女们和有年岁的老婆婆，一个个放声大哭起来，逃命决舍不得走，倘若真个逃出去，眼看着家中一切的东西全不能带，并且出去也没有投奔，依然是露宿街头，无衣无食，指着官家的赈济，就饿死了，反不如在乡里，挨一时算一时，不愿意这么早早地走开。各村中这种风声全传遍，立时全慌忙起来，听入耳中的是一片悲声。这恽寿民，和几位村长一看这种情形，急得只是搓手跺脚，因为最要紧的是村中的妇孺们和有年岁的女人，这十几个村庄，虽也有二三十条船，但是如几千户，只装女人小孩子，就装不下。他们这一破出死去，不肯离开村庄，闹得恽寿民也没有办法了，只好请各村长回村安慰，婉言劝导。不过他们任凭说什么也不肯走，一个个全愿意随着村子一块儿，到了这种时候，谁也不能强作主张，非叫他们离村不可。
事情实也困难，雨还在下着，奔县城是绝不准进县城，因为县城中收容的难民，已经无法安插，并且所收容的实在是被淹的各处百姓们。那么这数千人往哪里投奔？恽寿民到此时也只有听天申命，认为只要把人力尽到了，真不能挽回劫运，也就无可如何了。这就因为恽寿民等这般人全是老实乡人，别看恽寿民在关外也待过多年，也念过书，也习过武，只是他这种人，天性善良，他自己本身到什么时候也不会起恶念。大兴庄土豪范大兴，那么见死不救，可是恽寿民到此时依然不想转他的念头，这就是俗语说的，好人遇到了为难事，只有自己吃苦；狡猾遇到了为难事，他把苦恼先照顾到别人，最后才是他本身的。
恽寿民此时真是舍身为公，一连三四天的工夫，连家中全不走一趟，整天整夜地在村公所中计划着防护堤坝，调度村民，现在是一心一意只想着怎样设法把堤坝保住，不叫它出险，心念中绝没有想到别的道儿。眼看着，天又黑了，只要天一黑，也正是这些个村庄的危难关道，最难度的时候。一个个的村民，只要见到天一黑，立刻头疼，只想着这一夜不好闯过，恽寿民等立刻披着油布雨衣，和各村乡长们，一齐地全出发到堤坝一带，分段地巡查。因为这段堤坝很长，每隔个一两丈远，就有一座窝铺，在这种地方连灯全不好点了，虽也有十几个纸灯笼，依然是不时熄灭。恽寿民来往在堤坝上察看着这附近一处地面，还跟着七八名壮丁，全是各带着铁锄铁镐，预备随时的抢救。这些乡长全是一段段分开，各人管一段堤坝，十几面铜锣，已经定下了紧急的信号，临时召集人抢险救护的锣声，一队队的村民们，全是被雨淋得像落汤鸡一样。这种地方全是身家性命有关，谁也不能偷闲躲懒，全把整个的力量拿出来。
天已到了二更过后，这堤坝上到处都是泥泞，雨又在下着，风也紧，巡查坝埝的人，真是痛苦万分，村民们看到乡长吃这种辛苦，他们年岁又稍大，在好年月时实没从大家身上得到什么利益，如今遇到这种时候，所行所为完全是为全村的人着想，自身的安危，反置于不顾，此时他们颇有些于心不忍了。有个叫张洛二的，向恽寿民道：“庄主，你请回公所中缓缓气避避雨，你是有年岁的人了，这么连夜的辛苦，把你累病了，我们更是失了倚靠，一切事全仗着你，来率领大家呢。”恽寿民听到张洛二这番话，唉地叹息一声道：“洛二，谢谢你的好心，我虽然年岁大了些，我倒还不服老，年轻时还练过几年，这几天我还不觉得怎样劳累。我们遇到了这种重大关头，还提到什么叫辛苦？眼看着我们这十余村，就全要同归于尽，我实看着太不忍了。可惜我恽寿民无能，空受大家的拥戴，推举我这个庄主，想不到，赶上这种天灾，我不能为大家尽力，叫我痛心死了，我回村公所坐得住么？任凭吃多大辛苦，咱们只盼着能够闯过这步大难去，我恽寿民把这条老命搭上，也值得了。洛二，你说是不是？”张洛二此时看着恽庄主，别看六十多岁的年纪，真是跟小伙子们不差上下，精神矍铄，来往地在堤边奔走。上面下着细雨，下面踩着泥泞，连一些倦容也没有，并且处处地为村民着想，这种人真难得，张洛二不由得心里起了万分敬服。他遂跟着恽庄主顺着大堤边向南走下来，因为这是一股子支流横贯南北，数十里内，河面还是极宽，有好几县的地方，全借着这道水，运输货物，在没有水患时，这一带十分繁盛，每天总有几十只客货船来往着，现在波涛汹涌，船只是不能走了，并且两岸，全因为防水筑堤，不准船只抛锚上下，并且水路危险也太大了，船只就没法走，这已经有半个多月的工夫，这条内河的航运就算断绝一样，除了沿岸，有各村各庄保护堤埝的船只，这是预备临时抢救之用，夜间船头上全点起红灯来，为是易于辨别。
这时尚家堡一位乡长，依然带着乞怜的口吻，向范大兴道：“范庄主，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无论如何也得念在全是邻县，彼此真是和房连檐、地连边差不多。范庄主，我们知道你是有力量的人，请你发些慈悲之心，对于我们这十几个被难的村庄，无论如何搭一把手，现在这一带的形势，明摆在那里只有从陈家坝、铁牛湾，能够挽救这个危局。现在我们那一带，虽则尚有十几个村庄的人力，不过到现在等于没用了，一切资财，全行用尽，堤坝是绝保护不住。我们和范庄主相商量一下，从这一带放水，我们趁这时召集十余个村庄的壮丁，破死命地拼一下子，从陈家坝、铁牛湾这一带低洼之后，再行挖深泄水道，那么放水之后，只要是地亩被淹，陈家坝、铁牛湾两个村庄大约可以保住，我们但凡有一线办法，也不来麻烦你。在这种情形下，我们就是求到官府面前，他也得可怜这般百姓们，不过现在官家哪还顾得管我们的事，还不如求范庄主你倒能救得我们十几个村庄百姓的性命，范庄主，你就大发慈悲吧。”恽寿民明知道此时再和他多说，多找些难堪，只是自己又不便强行拦阻他们。果然范大兴立刻厉声说道：“你趁早少和我麻烦，你那种办法，完全叫妄想，你有多大力量能够开出泄水道来？趁早想开些吧，遭劫在数，天数难逃。这不是谁把谁害的，算计来算计去，还是在我们陈家坝、铁牛湾打主意，请你们把这片心意完全收起，我姓范的不听这一套，趁早请吧。”说到这又哼了一声，他竟自转身向外走，更向他的管事的说道：“请早教他们全出走，别在我这里停留。”
恽寿民在实在忍无可忍之下，冷笑一声道：“范庄主，你不用这种颜色对待我们，我们又不是找你求财借急，为地方公益事和你商量，你竟这么丝毫没有恻隐之心、仁慈之念，把我们全看成乞丐花子一流。范庄主，你这么一点慈善心不发，恐怕要挤出事来。”那范大兴此时已去到厅房门口，一转身，怒目相视，把手往背后一背，丁字步一站，哼了一声道：“姓恽的，你说什么？我挤出事来？你不要不识抬举，你先打听打听姓范的是何如人物，这还念在你们全是有年岁的人，好言好语，和你们讲，换了在别人，我早把他赶出去了。我范大兴虽也是穷汉子出身，但是吃过见过，我还看不透，泛水汤阴一带，有敢对我范大兴动什么念头的，挤出什么事来！你们说的事我就是不答应，又该怎样？姓恽的，我大兴庄可只准你来这一次，现在是防水防匪的时候，只要不经我范大兴的许可，在我大兴庄附近一带多走一步，我可要收拾他，官私两面，有不服气的尽管挑着样儿地去做，厮打斗殴也得算着，相好们的，随便招呼吧。”恽寿民此时往前紧赶了几步，已经凑到了范大兴的近前，厉声说道：“范大兴，你用这种土豪恶霸的口吻来吓唬谁？姓恽的是安善良民，我不曾厮打斗殴，我只是告诉你一声，数千户百姓们，已然没有生路的指望，这是必然的事，非要挤出是非来不可，难道你认为我威胁你么？范大兴，我久仰你这个人物了，咱们慢慢瞧。”这时跟恽寿民一齐来的父老们，恐怕当面动武，赶过来把恽寿民和范大兴隔断开。
可是恽寿民和范大兴站得太近了，这个范大兴他竟误会到这般乡下佬安心要和他拼命，他径自往外一撤步，顺势左手往外一挥，厉声说：“你们想干什么？”这个范大兴整天地在练硬功夫，手底下非常重，所来的人又全是有年岁的种庄稼地的乡人，范大兴这一动手，往外一挥，把个双口镇的乡长刘文茂一下子打出去两三步，倒在地上，可是范大兴已经一纵身蹿出厅房外，口中还在喝喊着：“来人，好家伙，敢在你范二太爷面前放肆，我收拾你们。”本来与恽寿民等二十多人一同到来，范大兴的手下人虽则见来人全是乡下老儿，他们可也得提防一二，早有四五名站在厅房门外伺候着，全是年轻力壮，，可是范大兴这一喝喊，立刻有人亮了家伙。这时刘文茂已被同来的人架起，恽寿民一看这种情形要吃眼前亏，真要是动手斗殴，自己还可以跟他们招呼一下，虽则手底下没有家伙，也还不至于落在他们手中，只是所来的这二十多人，多半在六旬左右的老者们，他们虽则全是庄稼人，身体结实，但是动手打架，那不是白送命么？光棍不吃眼前亏，赶忙分开眼前的父老，跳到厅房门口前一站，向范大兴道：“姓范的，你这是做什么？我恽寿民知道你是练家子，可是英雄斗英雄，好汉斗好汉，这来到你家中，依仗着人多势众。你放心，我们是办事来的，不是打架来的，你想把这些人全留下，你只管放手收拾，没有一个还手的。不过姓恽的可不吃这一套！好在你我全住在这附近一带，谁也走不脱跑不掉，咱们今天的事，放过一旁，来日方长，见面的时候很多，慢慢地招呼。你想动手，请你只管发话吧，我们一个个甘心领死。姓范的，你还不够人物么？”范大兴被恽寿民一片话僵住，弄得他脸上发紫，向恽寿民道：“姓恽的，你范二太爷，从来不欺负人，你们聚众无故地找到我范大兴头上，姓恽的，你既然把话说到这，很好，姓范的绝不落个守家在地，仗着势力欺人，要想收拾你们这堆老骨头，还不值得姓范的一动手。看这个情形，姓恽的，你也是个人物，有法儿你尽管去想，我范大兴在大兴庄等着你好了。”恽寿民答了声：“好，咱就这么办。”回身向一般乡里父老招呼着，一同走出客厅。
范大兴手下一般打手，虽则见庄主的情形不愿意当场出事，各自把手停住，但是对于恽寿民这般人，好像有深仇大恨似的，一个个持着扑刀，横眉恶目，瞪着眼看着这般人往外走。恽寿民容一般父老在前边全走出去，他在最后，临行时更向范大兴说了声：“姓范的，咱们后会有期。”说话间昂然走出庄院。可是往前面走，更有许多壮汉们全做监视的情形，这一般乡里父老们看得一个个惊慌失色，恽寿民更是愤气难平，带着一般父老直走出大兴庄。刚离开庄门这里，耳中听得守庄门的乡勇们在说着讥诮话道：“便宜了这般老花子，只要敢再到我们大兴庄来，叫他整着来，抖散了回去。”恽寿民听得真真切切，在这种情形下，不便和他们还口了，愤气填胸，随着一般父老，一直地回转恽家庄一带。
各村的百姓们，全在等候佳音，哪知道这次去不止于没给村民们打出生路来，还弄出是非，双口镇的乡长刘文茂被摔得还很重。恽寿民此时真是含羞带愧，向一般村民说大兴庄范大兴的情形。村民们一个个也是愤怒十分，认为他这种没有心肝的人，不能再和他讲理了，反正大家是活不了，索性召集村人和他拼了。恽寿民此时倒竭力拦阻着，向一般村民道：“请大家不要这么冒昧地去做，我们全是安善良民，指天吃饭，赖地穿衣，遇到了这种大水灾的时候，我们总是想法子保护我们身家性命是要紧的事，范大兴这种霸道行为，我恽寿民也放不过他。我今日忍着这种当面的侮辱，也是因为一般父老兄弟全是老实人，当时闹起来，恐怕全要吃了大亏受了大辱，所以才在万分忍耐下退出庄来。对于从陈家坝、铁牛湾放水的事，不能指望了，我们现在只有以全力地保护自己的村庄，但盼得能脱过这场大劫难。至于范大兴的事，我恽寿民终归也放不过他，要把这个恶霸惩治一下，以泄众愤。”当时恽寿民安慰着村民们，算是暂时保住了眼前的是非，仍在尽力地督率村民防护堤坝，可是当夜就险些出了大乱子。
崔家营的堤坝无故地被水冲开了一道裂缝，眼看着整个的堤坝就要溃决，幸而村民防护得严密，堤坝上面又有村民搭盖的窝铺，发觉得尚早，鸣锣聚众，大家抢救，算是把要出险的地方堵塞住。这一夜间弄得各村里全是惊惶万状，人人不安。本来这种事也最厉害，只要一发生危险时，任凭你再有多大力量也无法挽回，就在这一夜间，各村里连续着鸣锣告警，所有的少壮全出去保护着堤坝，这种情形是真惊人，水势尤其是到了夜间，越发显得凶猛，这还是黄河的支流，就这样可怕。恽寿民和几个村庄的乡长们也是整夜地在堤上转，提着油纸灯笼，顺着堤边察看，只要哪里发现渗水的情形，立刻召集壮丁们动手，把这段堤坝重行筑坚固了。前文已经说过，现在资财缺乏，各村中把筑堤坝所用的东西，完全搜罗尽了，再想用大的材料，只好是拆房子。虽然是沿着堤坝有树木，可是不能动，那是保护堤坝最要紧的东西，只可把树帽子全砍下来，暂时应用。恽寿民等在大堤上整整一夜的工夫没停脚，来回地察看着，水流汹涌，水声真如牛吼一般。这一夜间还算好，天虽然阴着，雨算没下起来。好不容易地到天亮，哪知老天好像是故意和这般平民过不去，天刚亮，立刻下起雨来，虽则不大，但是看情形，一时半时还不能住。这种情形，任凭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没办法了。
恽寿民等已经整夜地辛苦，嘱咐一般护堤的弟兄，千万要小心防范着。可是这般护堤的弟兄也真够惨的，那窝铺不过是两层芦席，不下雨时还好，一下起雨来，里面照样地漏水，不到里边躲避，堤坝上风也大，简直就是站不住人，农民们一个个唉声叹气，愁眉苦脸，在这种凄风苦雨中，真是惴惴自危，一时还不敢松懈。在窝铺躲避一会儿，就得出来转一周，有那雨衣雨具的还好些，农民们没有置办那么齐备的，没有雨具的只好在雨中淋着。水势这么大，满空的阴云布着，又是总不放晴，就是白天也和深秋一样。农民们真是苦恼已到极处，一个个又全有室家之累，任凭受到多大苦恼，也只好忍受着，只盼着水势稍退，一家尚可团聚。可是这个雨虽是不大，淅淅沥沥地整整下了一天，直到傍晚还没住，这种情形，可是越发险了，恽寿民和一般乡长回到村中，只休息了一两个时辰，已经被外面吵嚷的声音惊醒，并且在这种局面中，也难以睡踏实了，一看天气不晴，恽寿民在乡公所中向一般父老叹声说道：“这么看起来，外面这十几个村庄，恐怕绝难幸免了，我认为在不得已时，只好劝着村民把家抛弃不要，暂时逃命为是。固然是无投无奔，这么大队的灾民，走到那里，也有极大的苦恼，不过总可以暂保性命，不至于落个同归于尽。水退了，我们再回来。”这一般父老固然认为恽寿民说的话很是，可是话锋一传出去，立刻引起了一片哭声。所有村中妇女们和有年岁的老婆婆，一个个放声大哭起来，逃命决舍不得走，倘若真个逃出去，眼看着家中一切的东西全不能带，并且出去也没有投奔，依然是露宿街头，无衣无食，指着官家的赈济，就饿死了，反不如在乡里，挨一时算一时，不愿意这么早早地走开。各村中这种风声全传遍，立时全慌忙起来，听入耳中的是一片悲声。这恽寿民，和几位村长一看这种情形，急得只是搓手跺脚，因为最要紧的是村中的妇孺们和有年岁的女人，这十几个村庄，虽也有二三十条船，但是如几千户，只装女人小孩子，就装不下。他们这一破出死去，不肯离开村庄，闹得恽寿民也没有办法了，只好请各村长回村安慰，婉言劝导。不过他们任凭说什么也不肯走，一个个全愿意随着村子一块儿，到了这种时候，谁也不能强作主张，非叫他们离村不可。
事情实也困难，雨还在下着，奔县城是绝不准进县城，因为县城中收容的难民，已经无法安插，并且所收容的实在是被淹的各处百姓们。那么这数千人往哪里投奔？恽寿民到此时也只有听天申命，认为只要把人力尽到了，真不能挽回劫运，也就无可如何了。这就因为恽寿民等这般人全是老实乡人，别看恽寿民在关外也待过多年，也念过书，也习过武，只是他这种人，天性善良，他自己本身到什么时候也不会起恶念。大兴庄土豪范大兴，那么见死不救，可是恽寿民到此时依然不想转他的念头，这就是俗语说的，好人遇到了为难事，只有自己吃苦；狡猾遇到了为难事，他把苦恼先照顾到别人，最后才是他本身的。
恽寿民此时真是舍身为公，一连三四天的工夫，连家中全不走一趟，整天整夜地在村公所中计划着防护堤坝，调度村民，现在是一心一意只想着怎样设法把堤坝保住，不叫它出险，心念中绝没有想到别的道儿。眼看着，天又黑了，只要天一黑，也正是这些个村庄的危难关道，最难度的时候。一个个的村民，只要见到天一黑，立刻头疼，只想着这一夜不好闯过，恽寿民等立刻披着油布雨衣，和各村乡长们，一齐地全出发到堤坝一带，分段地巡查。因为这段堤坝很长，每隔个一两丈远，就有一座窝铺，在这种地方连灯全不好点了，虽也有十几个纸灯笼，依然是不时熄灭。恽寿民来往在堤坝上察看着这附近一处地面，还跟着七八名壮丁，全是各带着铁锄铁镐，预备随时的抢救。这些乡长全是一段段分开，各人管一段堤坝，十几面铜锣，已经定下了紧急的信号，临时召集人抢险救护的锣声，一队队的村民们，全是被雨淋得像落汤鸡一样。这种地方全是身家性命有关，谁也不能偷闲躲懒，全把整个的力量拿出来。
天已到了二更过后，这堤坝上到处都是泥泞，雨又在下着，风也紧，巡查坝埝的人，真是痛苦万分，村民们看到乡长吃这种辛苦，他们年岁又稍大，在好年月时实没从大家身上得到什么利益，如今遇到这种时候，所行所为完全是为全村的人着想，自身的安危，反置于不顾，此时他们颇有些于心不忍了。有个叫张洛二的，向恽寿民道：“庄主，你请回公所中缓缓气避避雨，你是有年岁的人了，这么连夜的辛苦，把你累病了，我们更是失了倚靠，一切事全仗着你，来率领大家呢。”恽寿民听到张洛二这番话，唉地叹息一声道：“洛二，谢谢你的好心，我虽然年岁大了些，我倒还不服老，年轻时还练过几年，这几天我还不觉得怎样劳累。我们遇到了这种重大关头，还提到什么叫辛苦？眼看着我们这十余村，就全要同归于尽，我实看着太不忍了。可惜我恽寿民无能，空受大家的拥戴，推举我这个庄主，想不到，赶上这种天灾，我不能为大家尽力，叫我痛心死了，我回村公所坐得住么？任凭吃多大辛苦，咱们只盼着能够闯过这步大难去，我恽寿民把这条老命搭上，也值得了。洛二，你说是不是？”张洛二此时看着恽庄主，别看六十多岁的年纪，真是跟小伙子们不差上下，精神矍铄，来往地在堤边奔走。上面下着细雨，下面踩着泥泞，连一些倦容也没有，并且处处地为村民着想，这种人真难得，张洛二不由得心里起了万分敬服。他遂跟着恽庄主顺着大堤边向南走下来，因为这是一股子支流横贯南北，数十里内，河面还是极宽，有好几县的地方，全借着这道水，运输货物，在没有水患时，这一带十分繁盛，每天总有几十只客货船来往着，现在波涛汹涌，船只是不能走了，并且两岸，全因为防水筑堤，不准船只抛锚上下，并且水路危险也太大了，船只就没法走，这已经有半个多月的工夫，这条内河的航运就算断绝一样，除了沿岸，有各村各庄保护堤埝的船只，这是预备临时抢救之用，夜间船头上全点起红灯来，为是易于辨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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