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救险搜奸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恽寿民带着这一队弟兄顺着大堤往南缓缓地走着。堤上的村民们隔着十几丈远，就有一队人，并且在这种时候，有一点小事也容易闹得惊天动地的，就因为人心全惶恐过甚，全有一个极大的危险摆在心头。好在所定的号令很严，恽寿民虽则不时地听到护堤的村民时起哗噪的声音，这种地方，又是波涛的声音，又是雨声，不是对面说话，相隔稍远，任凭多大声音，不易听清。恽寿民此时一直地尽往南走，虽说是和各村的乡长们分出段来，可是因为眼前的形势太险，索性地往南多走出几里地，把堤培仔细察看一下，也好放心。往前已经出来有一里多地，看到一处处的村民们，全是精神振奋，不住地提着灯笼察看水势，验着堤埝，他们个个的全不用再嘱咐，全是尽心尽力地去做。恽寿民看着一般弟兄这种情形，认为防水的力量照如此，能保得住保不住，实不是这般人所能抗了。在堤埝上走着，遇到了各乡长，彼此地打着招呼，互相地全是说着今夜的水势，和天气的情形，到这种时候，完全凭主脑人能镇定了。那汹涌的水流，只离着堤埝最高处不过半尺，水势非常大，看着河身的当中一带，那水流好像比两边高出一堆。这种水势，只要一决口，简直是不敢想象了，这恽寿民走出足有六七里来，看到各处仍然有不妥的地方，赶紧招呼着乡长们督率着弟兄，把这易出危险的地方，赶紧修治好了。在这种时候，这么操作，村民们也正为的是为他们自身的事，所以绝不嫌恽庄主多事。数十人一齐动手，担土的，铺树枝子的，可是在这种时候，比较平时多费一半力气，恽寿民越发地有些不放心了。堤埝上这种情形，绝不是村民们偷工减料，只为水势太大，堤埝过长，当时筑好之后，看看没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可是两天过去之后，在河身那边，被波浪冲刷，更兼雨也是连续地下着，极容易损坏堤埝。悸寿民拿定了主意，要把这一段堤埝，完全走遍，预备到天亮再折回来，顺着河岸一直地已经走过一多半来。天已到了三更过后，离着河岸近的村庄，也是黑沉沉一片，虽则在这种危险时期，各村庄的百姓们谁家还敢安然入睡？全是整夜地听着外面的情形，家家户户全预备着到大水真个进来，再行逃走，不过在这深夜间可没有灯火了。村民们就是屋中还点个油灯，也避免着无谓的耗费，拨得灯光如豆。至于外边又下着雨，村头虽是不断地有人来往，但那能点的灯笼还是给堤埝上用，所以连一点灯火之光全看不到。恽寿民看了看眼前已经过了崔家营，因为这十几个村庄可不完全是贴近这柳条河边，这最危险的就是这几处，再顺着河岸走下去，靠河岸里面就是大片的农田，有十几顷庄稼地，田里的庄稼到此时还没收下来，因为还没有十分成熟，非得有十天八天的好天气不可，才能够收割大秋，所以这真是个要命的时候。
恽寿民一直顺着堤边走，再往前去就是尚家堡。因为离开尚家堡就没有大一点的村庄了，在那野地里，有个三家五家的人家，也全是看庄稼地临时住的地方，他们容易迁移。再往南去，二十里地内就没有大村庄，并且这道柳条河的河流也向东转过去，直绕着汤阴县的边上往下游走，就是有出险的地方，也没有什么妨碍，只能把庄稼地淹没了，不至于牵连上大村庄。恽寿民带着这一拨弟兄，顺着堤边往前走，此时风也越大，雨还是喇喇地下着，恽寿民绝没有丝毫畏缩之情。顺着堤边走下来，遇到了护堤的弟兄，就向他们问问这一段的情形，察看一下，更嘱咐他们小心防范，时刻注意着，这么越发走得慢了。赶到了尚家堡附近，差不多五更已过，不过天阴着，下着雨，离着天亮还有很大的工夫。此时，觉得气候非常冷，一阵阵风吹来，细雨打在脸上，冰凉凉的，身上的衣服不时地被风扬起，虽然披着油布雨衣，可是里面的衣服也会湿了。恽寿民想，到了尚家堡，察看完附近的河堤也就放了心，索性到尚家堡村公所歇息一下，把衣服弄干了再走，跟随自己身边的弟兄们，也得叫他们缓缓气，喝一碗热水。恽寿民这么打算着，遂向张洛二等招呼着，告诉他们索性在尚家堡歇一下，天亮后再回去。这伙弟兄们听着全愿意这么办。
一同顺着堤边向前走出没有多远，突然，听得尚家堡一带人声鼎沸呐喊起来，跟着铜锣当当当一阵紧响，恽寿民哎呀了一声道：“不好，这是出险了，弟兄们，快着走！”不过这种声音越发零乱，赶到恽寿民带着弟兄们深一脚浅一脚踏着泥泞，紧跑过来时，那边的人声越发地听得刺耳了，不时地听得有人已经喊出了声，一声连一声地，紧喊着：“快逃呀，往北逃，水全进了庄子了。”这种声音喊得叫人胆战心惊，恽寿民此时也顾不得脚下危险，他也不再死等待手下的弟兄们，自己提着一只油纸灯笼，把丹田气一提，嗖嗖地紧随身形，直扑人声呐喊处，相隔着有一箭多地远，赶到恽寿民扑到近前时，自己几乎哭出声来。
只见那汹涌的波浪，冲起二三尺高的水花直向岸里边灌来，数十名村民尚在拼死命地挣扎堵塞，无奈这种堤岸有碗口大的窟窿，刹那间就能被水冲得成了大洞，所以往往因为极小的一点疏忽，酿成巨患，再往东看去，一片野地中白茫茫，水已经冲进去，靠尚家堡一带，立刻发出一片哭号喊叫之声，这种凄惨的情形，就是你铁打的心肠也得软了，恽寿民眼中看到这种情形，自己赶忙叫着自己：“恽寿民恽寿民，你这时方寸一乱可就毁了。”他扑到近前，反不跟着下手抢救，仔细一辨别眼前的情形，见村民们虽则是水已灌进庄子去，他们绝不逃，绝不退，数十个人，跟这一段堤岸拼上。恽寿民赶紧提着灯笼，俯身河岸边一看时，心里已经有了主意，知道事尚可救，河身里边的水，还没过了堤岸的顶子，跟自己察看经过的地方没有两样，这不是水漫了堤顶，没法子再挽救，口子大约决得不大，只是被激流冲进来，辨别不出形势来。恽寿民赶紧把手中的灯笼递给了身旁的人，纵身蹿过来。此时尚家堡的村民们一个个满身泥水，全成了活鬼一般，依然是拼命地往决口处下土包，下草捆，只是刚堵上又冲开。恽寿民赶紧到了近前，抓住一名指挥弟兄抢救的乡民，因为这时虽则还有些灯笼，可是谁也辨不出是谁来了。恽寿民用力把他拉得转身来，急声喝问：“你快告诉我，决口的地方有多大？”
这名村民是尚家堡一名种地较多的主儿，姓陈名有德，他此时听出来，问话的竟是恽寿民，他带着悲声，招呼道：“恽庄主，咱们可毁了，不过拼着看，好在全不想活了，口子决得不大，先前也就是一二尺的破裂处，水一灌进来，大约有三四尺了，只是塞不住东西，真要命。”恽寿民一听这个话，尚有救急的办法，立时急声道：“既是这样，咱们该拼一下子了。还有土包没有？”陈有德道：“手底下大概还能找三四个。”恽寿民说了声：“好！”立时把雨衣雨帽全甩掉，因为早看清了，这尚家堡的堤埝边，原是停船的所在，有一块磨盘石，是停船拴缆绳的地方，总有二三百斤重，恽寿民招呼陈有德赶紧叫弟兄们把堵口子东西预备齐了，咱们一齐下手。这老头子平时虽全知道他会功夫，但是他究竟有什么本领不得而知。此时恽寿民竟走到那磨盘石前，口中喊了声：“弟兄们预备了！”他把气往下一沉，气贯丹田，抱元守一，竟有易筋经的功夫，把气力完全贯到双臂上，一俯身，把这大石盘抓住，气往起一振，双臂力全贯足了，倏地把大石盘竟自举起。那陈有德此时见恽庄主居然有这么大力量，不用打招呼，已经吩咐身旁二十多名弟兄，这时二齐动手，恽寿民盘着大石盘，已经到了决口旁，那陈有德口中一声号令，弟兄们别含糊下了手，砰砰一振乱响，水花激得蹿起数尺高，这十几个人好像是被浪头埋上一般，可是土包草捆，树枝扎的柴捆，和整袋子石块，径自同时往决口处砸去。恽寿民一看下面的东西在这刹那间还冲不开，口中喝了声：“闪开！”双臂一振力，这个大石盘竟向决口当中砸去，石盘往水中一落，砸得水花四飞，激开的一股子一股子的水，把离着近的村民打得东倒西歪，可见这水的力量大了。这一来决口处立刻水势大减，虽则还是往里流，可没有先前那种力量了，因为上面有这个石盘压住，底下堵塞的冲不开，可是恽寿民径自连连招呼着弟兄们，可千万别住手，赶紧地从里面往高处堆，弟兄们把力量别留一点，这一来可救了大家的命了。果然决口这一堵住，水势一减，这些村民一个个欢呼雷动，全是拼命地担土搬石头，抗草捆，种木签子，真是人多好做活，只刹那间竟把这个决口处护住。不过尚家堡一带已经二三尺深的水，村庄完全被水淹了，这种情形真是危险全到了极处，再若是不这么救应下来，堤埝再被冲开数尺，不止于尚家堡整个的村庄淹没，连崔家营、双口镇、恽家庄也全难保了。
可是这时尚家堡所有留在庄中的人携男抱女，哭喊连天，随着水逃出来，各自背着包裹衣物，好几百户人家，赶到了村庄外，因为在黑夜中眼前所看到的全是白茫茫一片水，谁还敢往前走？正在哭喊着救命。这里把决口处一保住了，恽寿民赶紧招呼堤岸上的人，赶奔尚家堡村前一带，招呼逃出来的人，千万不要走，这种水容易退，也用不了几天，村庄依然照样地住下去。村民们赶紧地奔走呼告，招呼他们各人的家小父母，只管仍回庄子里，不要害怕了，蹚着水也不要紧，绝不会有危险，暂时各寻高的地方，等待水退下去。这一来，逃出来的人立刻稍微地安定下来。乡村的人迷信至深，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尤其是妇女，只知道求神拜佛，此时那年老的婆婆们，不住地口中念着佛，老的扶着小的，大人抱着孩子，理着水，慢慢地移动着，一行行仍然涌进村口。
恽寿民这里督率着这般弟兄，把这一段堤埝堵塞好了之后，这时天可不早了。五更过了好半晌，只为天阴着，还没有天亮，此时一般村民对于恽寿民真是感激得如同重生父母一样，要没有他这种惊人的大力，用石盘砸下桩去，恐怕这个决口无法堵塞，一个个不约而同地全是一片感激之声。恽寿民此时仍然把雨衣穿上，可是对于那个带头人陈有德问道：“这个堤埝突然出事，有些可疑，看你们情形全是十分谨慎地保护着，不是有大裂痕，纵有渗水的地方，也不致立时出险，并且堤埝比河面还高着半尺多，这究竟是什么缘由，数千户的生命财产，难道你们就当儿戏了么？”恽寿民说这话时，颇为愤怒，那个陈有德此时还在吁吁地喘着，向恽寿民道：“方才是顾命要紧，也顾不得说，也顾不得管了，只有先顾眼前。这个口子决得太觉得可疑，我们在这种时候，谁还敢疏忽大意？我们随时地在察看着堤埝上的情形，这一带绝没有差错。真要是水没了顶，那也没法，这一段从昨夜天一黑起没离开人，方才还是我提着灯笼带着好几个人从这一段查过去，连里外岸全验看过，绝没有意外的情形，我们向北走出去也就是五六丈远，突然听得这一带的水声不对，就在这么一点的工夫，这里竟会决了口子。可是就凭四尺多宽的堤面，若是从水内出了毛病，还情有可原，哪知我们返回察看，完全是从上面挑的。当时急于招呼大家抢救，可是我们隐隐地见波浪中似乎有两只船的影子，只是水面上太黑，并且也顾不得察看。可是我们附近这几只灯笼往这边一闯，在同时更有弟兄们眼中被刀枪反射来的光扫了一下，也猜不出这种光亮从哪里闪过来。当时水一灌进河堤，急于向村中报警，叫他们赶紧逃，也就没法追究这件事情的可疑了。恽庄主，你问起，我这才想起来，难道真还有下井投石想害我们的么？其实我们还用人害么？早晚逃不过去。”
恽寿民听到陈有德这个话，心中一动，心说，好万恶的东西。不过事情也不敢真那么想，有什么深仇大恨，下这种毒手，数千户黎民百姓，难道全有仇么？恐怕这是误会。恽寿民对于心中所猜疑的也没肯说出口，遂向陈有德道：“今夜这次的险事，到现在叫人想起来胆寒，陈头，你要多小心些。你这里有几只船？”陈有德道：“能用的有七八只。”恽寿民点点头，向陈有德道：“这几只船要好好地保护它，河堤出险颇有可疑的情形，我们不得不严加防备，不过这种事情颇出乎情理之外，我们不能随意地猜测。这种事实关系着人命。”说话间，陈有德已叫身旁的几个村民赶紧回船，在贴近东岸一带，严加防护。因为方才一出险，这般人全上了岸，此时他们赶紧地回船，这时忽然听得堤岸的南边又发生喊嚷，正是护堤的弟兄，他喊嚷的声音很大，这边听得很清，这位庄主恽寿民，对于眼前事已在起了疑心，此时听得护堤弟兄喊声，他不待和陈有德等打招呼，踏着泥水如飞地赶过去，喊声相隔着也就有六七丈远。此时因为所有尚家堡的村民们全忙着回去各自照顾各人的家小，因为全在水中浸着，水没有退下去，总得想法子暂避一时。有那水浅的地方，住户人家全回去，可是靠着尚家堡后一带的房屋，已经有三四尺深的水，人是不能回去了，暂时把这般不能回家的人，接到河岸这边再想办法，在这种纷乱的时候，堤岸这边人比较少了。可是天色已在朦胧发晓中，雨虽则略小些，可还没住，细雨如丝，相隔得稍远，仍然看不清什么。恽寿民踏着泥水，如飞地扑过来，到了护堤的村民近前，向他们喝问什么事。
此时这里已经聚集着三个护堤村民，恽寿民这一到，内中一个忙招呼道：“恽庄主，这可真有些邪了，我们因为水面上这么大的波浪，绝没有船只来往，堤岸里边又是一片汪洋的大水，我们正看着村庄这边，忽然身后不远处，有些异样的声音，只是方才比现在还黑，手中又没有灯笼，恍惚似乎看到堤岸这边一两丈外有黑影晃动，我们扑过去时，黑影已失踪迹，可是水面上似乎有一只小船冲波逐浪逃去。但是我把大家招呼过来时，全认为我熬夜熬得精神不支眼差了，察看这一带堤岸边也没有什么发现，可是我自认绝不是眼差。庄主，你说这不是怪事么？事情也不近情理，我们这里，果然出了险，把十几个村全淹了，与别人没有什么利益，越想这个事越离奇。”恽寿民此时不听他再说下去，口中只答了个“好”字，一连几个纵身，反扑回来，到了陈有德近前，向他招呼道：“老陈，我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有胆子没有？跟我上船。”陈有德道：“恽庄主还是不用疑心，这种水面上行船，可太危险。”恽寿民说声：“危险我也要看一下，你不用跟随了。”恽寿民顺着堤边直扑停船之处。这尚家堡虽有几只船，但是都停在水边上没有波浪之处。他们这几只船，本就是为的平日运送粮食之用，实没有精通水性的好水手。恽寿民此时不顾一切，从岸边蹿上一只小型的木船，赶紧向他们招呼，把旁边水手也叫过来，立时避着河面上的中流，贴着旁边往上游走，他认为今夜出险实有毛病了。这时陈有德因为恽寿民不顾危险，非要查清水面上情形不可，自己若是不跟随，也以恽庄主看看个人太懦弱无能，当即随着恽庄主身后也跳上船来，这船立刻又添了两名能使船的水手，拨转船头，立刻向前移动，四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四支木桨，用足了力量，把船往前荡去。
可是逆流而行，虽是船只贴着边去，可十分吃力，这般水手在恽庄主鼓励之下，也全把生死置之度外，拼着命地和这波浪挣扎，努力地使船前进，不大的工夫，已经往上游走了一里多地。这时天也亮了，可是水面上因为波浪太大，水花翻飞，水面上起了一层雾气，何况细雨还在下着，水面上静荡荡的，只有眼前一两丈能看得出形势来，再往远处就看不真切了。这恽寿民此时认定了必然有恶徒们想把这尚家堡一带全毁了，所以想到眼前的形势，认定他们绝没走开。可是四个水手这时已经个个通身是汗，这么行船太吃力了，顺着河堤边又往前出来有二里多地，已经到了崔家营附近，在河心中已经能望到堤岸上搭的窝铺和护堤的村民。此时恽寿民因为追赶了这一程不见踪迹，看到四名水手，已经有些力尽筋疲，恽寿民遂向陈有德道：“老陈，咱们也替弟兄们出点力，换着班，叫他们缓缓气。”恽寿民和陈有德遂把前面这两名弟兄替换下来，仍然是迎着波浪往前进。这时陈有德忽然失声惊呼道：“恽庄主你看，四五丈外似乎有什么了，那浪花中不是有一条黑影么？”恽寿民在他惊呼声中仔细辨查，说了声：“对，老陈，手底下加点力气。”
恽寿民一直顺着堤边走，再往前去就是尚家堡。因为离开尚家堡就没有大一点的村庄了，在那野地里，有个三家五家的人家，也全是看庄稼地临时住的地方，他们容易迁移。再往南去，二十里地内就没有大村庄，并且这道柳条河的河流也向东转过去，直绕着汤阴县的边上往下游走，就是有出险的地方，也没有什么妨碍，只能把庄稼地淹没了，不至于牵连上大村庄。恽寿民带着这一拨弟兄，顺着堤边往前走，此时风也越大，雨还是喇喇地下着，恽寿民绝没有丝毫畏缩之情。顺着堤边走下来，遇到了护堤的弟兄，就向他们问问这一段的情形，察看一下，更嘱咐他们小心防范，时刻注意着，这么越发走得慢了。赶到了尚家堡附近，差不多五更已过，不过天阴着，下着雨，离着天亮还有很大的工夫。此时，觉得气候非常冷，一阵阵风吹来，细雨打在脸上，冰凉凉的，身上的衣服不时地被风扬起，虽然披着油布雨衣，可是里面的衣服也会湿了。恽寿民想，到了尚家堡，察看完附近的河堤也就放了心，索性到尚家堡村公所歇息一下，把衣服弄干了再走，跟随自己身边的弟兄们，也得叫他们缓缓气，喝一碗热水。恽寿民这么打算着，遂向张洛二等招呼着，告诉他们索性在尚家堡歇一下，天亮后再回去。这伙弟兄们听着全愿意这么办。
一同顺着堤边向前走出没有多远，突然，听得尚家堡一带人声鼎沸呐喊起来，跟着铜锣当当当一阵紧响，恽寿民哎呀了一声道：“不好，这是出险了，弟兄们，快着走！”不过这种声音越发零乱，赶到恽寿民带着弟兄们深一脚浅一脚踏着泥泞，紧跑过来时，那边的人声越发地听得刺耳了，不时地听得有人已经喊出了声，一声连一声地，紧喊着：“快逃呀，往北逃，水全进了庄子了。”这种声音喊得叫人胆战心惊，恽寿民此时也顾不得脚下危险，他也不再死等待手下的弟兄们，自己提着一只油纸灯笼，把丹田气一提，嗖嗖地紧随身形，直扑人声呐喊处，相隔着有一箭多地远，赶到恽寿民扑到近前时，自己几乎哭出声来。
只见那汹涌的波浪，冲起二三尺高的水花直向岸里边灌来，数十名村民尚在拼死命地挣扎堵塞，无奈这种堤岸有碗口大的窟窿，刹那间就能被水冲得成了大洞，所以往往因为极小的一点疏忽，酿成巨患，再往东看去，一片野地中白茫茫，水已经冲进去，靠尚家堡一带，立刻发出一片哭号喊叫之声，这种凄惨的情形，就是你铁打的心肠也得软了，恽寿民眼中看到这种情形，自己赶忙叫着自己：“恽寿民恽寿民，你这时方寸一乱可就毁了。”他扑到近前，反不跟着下手抢救，仔细一辨别眼前的情形，见村民们虽则是水已灌进庄子去，他们绝不逃，绝不退，数十个人，跟这一段堤岸拼上。恽寿民赶紧提着灯笼，俯身河岸边一看时，心里已经有了主意，知道事尚可救，河身里边的水，还没过了堤岸的顶子，跟自己察看经过的地方没有两样，这不是水漫了堤顶，没法子再挽救，口子大约决得不大，只是被激流冲进来，辨别不出形势来。恽寿民赶紧把手中的灯笼递给了身旁的人，纵身蹿过来。此时尚家堡的村民们一个个满身泥水，全成了活鬼一般，依然是拼命地往决口处下土包，下草捆，只是刚堵上又冲开。恽寿民赶紧到了近前，抓住一名指挥弟兄抢救的乡民，因为这时虽则还有些灯笼，可是谁也辨不出是谁来了。恽寿民用力把他拉得转身来，急声喝问：“你快告诉我，决口的地方有多大？”
这名村民是尚家堡一名种地较多的主儿，姓陈名有德，他此时听出来，问话的竟是恽寿民，他带着悲声，招呼道：“恽庄主，咱们可毁了，不过拼着看，好在全不想活了，口子决得不大，先前也就是一二尺的破裂处，水一灌进来，大约有三四尺了，只是塞不住东西，真要命。”恽寿民一听这个话，尚有救急的办法，立时急声道：“既是这样，咱们该拼一下子了。还有土包没有？”陈有德道：“手底下大概还能找三四个。”恽寿民说了声：“好！”立时把雨衣雨帽全甩掉，因为早看清了，这尚家堡的堤埝边，原是停船的所在，有一块磨盘石，是停船拴缆绳的地方，总有二三百斤重，恽寿民招呼陈有德赶紧叫弟兄们把堵口子东西预备齐了，咱们一齐下手。这老头子平时虽全知道他会功夫，但是他究竟有什么本领不得而知。此时恽寿民竟走到那磨盘石前，口中喊了声：“弟兄们预备了！”他把气往下一沉，气贯丹田，抱元守一，竟有易筋经的功夫，把气力完全贯到双臂上，一俯身，把这大石盘抓住，气往起一振，双臂力全贯足了，倏地把大石盘竟自举起。那陈有德此时见恽庄主居然有这么大力量，不用打招呼，已经吩咐身旁二十多名弟兄，这时二齐动手，恽寿民盘着大石盘，已经到了决口旁，那陈有德口中一声号令，弟兄们别含糊下了手，砰砰一振乱响，水花激得蹿起数尺高，这十几个人好像是被浪头埋上一般，可是土包草捆，树枝扎的柴捆，和整袋子石块，径自同时往决口处砸去。恽寿民一看下面的东西在这刹那间还冲不开，口中喝了声：“闪开！”双臂一振力，这个大石盘竟向决口当中砸去，石盘往水中一落，砸得水花四飞，激开的一股子一股子的水，把离着近的村民打得东倒西歪，可见这水的力量大了。这一来决口处立刻水势大减，虽则还是往里流，可没有先前那种力量了，因为上面有这个石盘压住，底下堵塞的冲不开，可是恽寿民径自连连招呼着弟兄们，可千万别住手，赶紧地从里面往高处堆，弟兄们把力量别留一点，这一来可救了大家的命了。果然决口这一堵住，水势一减，这些村民一个个欢呼雷动，全是拼命地担土搬石头，抗草捆，种木签子，真是人多好做活，只刹那间竟把这个决口处护住。不过尚家堡一带已经二三尺深的水，村庄完全被水淹了，这种情形真是危险全到了极处，再若是不这么救应下来，堤埝再被冲开数尺，不止于尚家堡整个的村庄淹没，连崔家营、双口镇、恽家庄也全难保了。
可是这时尚家堡所有留在庄中的人携男抱女，哭喊连天，随着水逃出来，各自背着包裹衣物，好几百户人家，赶到了村庄外，因为在黑夜中眼前所看到的全是白茫茫一片水，谁还敢往前走？正在哭喊着救命。这里把决口处一保住了，恽寿民赶紧招呼堤岸上的人，赶奔尚家堡村前一带，招呼逃出来的人，千万不要走，这种水容易退，也用不了几天，村庄依然照样地住下去。村民们赶紧地奔走呼告，招呼他们各人的家小父母，只管仍回庄子里，不要害怕了，蹚着水也不要紧，绝不会有危险，暂时各寻高的地方，等待水退下去。这一来，逃出来的人立刻稍微地安定下来。乡村的人迷信至深，到了不得已的时候，尤其是妇女，只知道求神拜佛，此时那年老的婆婆们，不住地口中念着佛，老的扶着小的，大人抱着孩子，理着水，慢慢地移动着，一行行仍然涌进村口。
恽寿民这里督率着这般弟兄，把这一段堤埝堵塞好了之后，这时天可不早了。五更过了好半晌，只为天阴着，还没有天亮，此时一般村民对于恽寿民真是感激得如同重生父母一样，要没有他这种惊人的大力，用石盘砸下桩去，恐怕这个决口无法堵塞，一个个不约而同地全是一片感激之声。恽寿民此时仍然把雨衣穿上，可是对于那个带头人陈有德问道：“这个堤埝突然出事，有些可疑，看你们情形全是十分谨慎地保护着，不是有大裂痕，纵有渗水的地方，也不致立时出险，并且堤埝比河面还高着半尺多，这究竟是什么缘由，数千户的生命财产，难道你们就当儿戏了么？”恽寿民说这话时，颇为愤怒，那个陈有德此时还在吁吁地喘着，向恽寿民道：“方才是顾命要紧，也顾不得说，也顾不得管了，只有先顾眼前。这个口子决得太觉得可疑，我们在这种时候，谁还敢疏忽大意？我们随时地在察看着堤埝上的情形，这一带绝没有差错。真要是水没了顶，那也没法，这一段从昨夜天一黑起没离开人，方才还是我提着灯笼带着好几个人从这一段查过去，连里外岸全验看过，绝没有意外的情形，我们向北走出去也就是五六丈远，突然听得这一带的水声不对，就在这么一点的工夫，这里竟会决了口子。可是就凭四尺多宽的堤面，若是从水内出了毛病，还情有可原，哪知我们返回察看，完全是从上面挑的。当时急于招呼大家抢救，可是我们隐隐地见波浪中似乎有两只船的影子，只是水面上太黑，并且也顾不得察看。可是我们附近这几只灯笼往这边一闯，在同时更有弟兄们眼中被刀枪反射来的光扫了一下，也猜不出这种光亮从哪里闪过来。当时水一灌进河堤，急于向村中报警，叫他们赶紧逃，也就没法追究这件事情的可疑了。恽庄主，你问起，我这才想起来，难道真还有下井投石想害我们的么？其实我们还用人害么？早晚逃不过去。”
恽寿民听到陈有德这个话，心中一动，心说，好万恶的东西。不过事情也不敢真那么想，有什么深仇大恨，下这种毒手，数千户黎民百姓，难道全有仇么？恐怕这是误会。恽寿民对于心中所猜疑的也没肯说出口，遂向陈有德道：“今夜这次的险事，到现在叫人想起来胆寒，陈头，你要多小心些。你这里有几只船？”陈有德道：“能用的有七八只。”恽寿民点点头，向陈有德道：“这几只船要好好地保护它，河堤出险颇有可疑的情形，我们不得不严加防备，不过这种事情颇出乎情理之外，我们不能随意地猜测。这种事实关系着人命。”说话间，陈有德已叫身旁的几个村民赶紧回船，在贴近东岸一带，严加防护。因为方才一出险，这般人全上了岸，此时他们赶紧地回船，这时忽然听得堤岸的南边又发生喊嚷，正是护堤的弟兄，他喊嚷的声音很大，这边听得很清，这位庄主恽寿民，对于眼前事已在起了疑心，此时听得护堤弟兄喊声，他不待和陈有德等打招呼，踏着泥水如飞地赶过去，喊声相隔着也就有六七丈远。此时因为所有尚家堡的村民们全忙着回去各自照顾各人的家小，因为全在水中浸着，水没有退下去，总得想法子暂避一时。有那水浅的地方，住户人家全回去，可是靠着尚家堡后一带的房屋，已经有三四尺深的水，人是不能回去了，暂时把这般不能回家的人，接到河岸这边再想办法，在这种纷乱的时候，堤岸这边人比较少了。可是天色已在朦胧发晓中，雨虽则略小些，可还没住，细雨如丝，相隔得稍远，仍然看不清什么。恽寿民踏着泥水，如飞地扑过来，到了护堤的村民近前，向他们喝问什么事。
此时这里已经聚集着三个护堤村民，恽寿民这一到，内中一个忙招呼道：“恽庄主，这可真有些邪了，我们因为水面上这么大的波浪，绝没有船只来往，堤岸里边又是一片汪洋的大水，我们正看着村庄这边，忽然身后不远处，有些异样的声音，只是方才比现在还黑，手中又没有灯笼，恍惚似乎看到堤岸这边一两丈外有黑影晃动，我们扑过去时，黑影已失踪迹，可是水面上似乎有一只小船冲波逐浪逃去。但是我把大家招呼过来时，全认为我熬夜熬得精神不支眼差了，察看这一带堤岸边也没有什么发现，可是我自认绝不是眼差。庄主，你说这不是怪事么？事情也不近情理，我们这里，果然出了险，把十几个村全淹了，与别人没有什么利益，越想这个事越离奇。”恽寿民此时不听他再说下去，口中只答了个“好”字，一连几个纵身，反扑回来，到了陈有德近前，向他招呼道：“老陈，我非查个水落石出不可，有胆子没有？跟我上船。”陈有德道：“恽庄主还是不用疑心，这种水面上行船，可太危险。”恽寿民说声：“危险我也要看一下，你不用跟随了。”恽寿民顺着堤边直扑停船之处。这尚家堡虽有几只船，但是都停在水边上没有波浪之处。他们这几只船，本就是为的平日运送粮食之用，实没有精通水性的好水手。恽寿民此时不顾一切，从岸边蹿上一只小型的木船，赶紧向他们招呼，把旁边水手也叫过来，立时避着河面上的中流，贴着旁边往上游走，他认为今夜出险实有毛病了。这时陈有德因为恽寿民不顾危险，非要查清水面上情形不可，自己若是不跟随，也以恽庄主看看个人太懦弱无能，当即随着恽庄主身后也跳上船来，这船立刻又添了两名能使船的水手，拨转船头，立刻向前移动，四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四支木桨，用足了力量，把船往前荡去。
可是逆流而行，虽是船只贴着边去，可十分吃力，这般水手在恽庄主鼓励之下，也全把生死置之度外，拼着命地和这波浪挣扎，努力地使船前进，不大的工夫，已经往上游走了一里多地。这时天也亮了，可是水面上因为波浪太大，水花翻飞，水面上起了一层雾气，何况细雨还在下着，水面上静荡荡的，只有眼前一两丈能看得出形势来，再往远处就看不真切了。这恽寿民此时认定了必然有恶徒们想把这尚家堡一带全毁了，所以想到眼前的形势，认定他们绝没走开。可是四个水手这时已经个个通身是汗，这么行船太吃力了，顺着河堤边又往前出来有二里多地，已经到了崔家营附近，在河心中已经能望到堤岸上搭的窝铺和护堤的村民。此时恽寿民因为追赶了这一程不见踪迹，看到四名水手，已经有些力尽筋疲，恽寿民遂向陈有德道：“老陈，咱们也替弟兄们出点力，换着班，叫他们缓缓气。”恽寿民和陈有德遂把前面这两名弟兄替换下来，仍然是迎着波浪往前进。这时陈有德忽然失声惊呼道：“恽庄主你看，四五丈外似乎有什么了，那浪花中不是有一条黑影么？”恽寿民在他惊呼声中仔细辨查，说了声：“对，老陈，手底下加点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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