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春郊试马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此时木桨翻飞，可是因为力气用得过猛了，木桨咯吱吱乱响，力量再大些就许折断，这一路紧着催船前进，恽寿民更高声喝喊：“喂！前面什么人？赶紧给我停船。”恽寿民虽则这么喊，可是他并没看真切真是船行，故意地用话这么诈一下子，口中这么喊着，手底下可是不停。可是前面波浪中那条黑影竟自往中流而去，河心一带波浪越发大，这时雨更一阵紧似一阵，越发辨不真一切了。恽寿民在情急之下，向后面的水手打着招呼道：“咱们船往对岸横穿过去。”这种话也就是出自恽寿民之口，水手们连陈有德不敢不听从，船身又不大，横渡河心，手底下一个弄不好，船就得翻了，可是这时只好听从恽寿民的命令，后边把舵推了一下，船头掉转，直向对岸疾驰过来，但是船到了河流的当中，这一段总有六七丈宽，水势非常疾，波浪横打在船身上，这六个人全弄得一身是水，舱中也见了水，船身倏起倏伏，一连两次，险些个被波浪把船身打翻，此时船上所有的人，全生死置之在度外，豁出去了。可是拼命地一路挣扎，使船横穿过河面，赶到贴近了西岸边时，竟发现三四丈外有一只船，停在岸边，恽寿民认为自己确是猜测得不差，前桨连连地摇动，一直地追过来，可是到了近岸时，竟是一条空着的小船，一只铁锚抛在河坡下面，那铁锚半浸在水中，水流太疾，冲得铁锚直动。恽寿民大怒，认为这只船是才停在这里，船上人必已上岸逃走。恽寿民刚向陈有德说着：“我们也停船，索性上岸搜查。”陈有德道：“恽庄主，这可办不得，这一带完全是大兴庄所管辖的地方，这里大约是铁牛湾附近，咱们别自找麻烦。”正说着话，因为手底下还不能停着，因为船就是不往前走，木桨一停，船就自行往后退。
这时岸上暴喊声起，竟有人高喊着：“你们是哪里来的？干什么！好小子，想破坏堤埝？送死来了？”在高喊声中，只见岸上来了一行人，一共有七名，全是披着雨水，戴着雨帽，手提着刀枪。到了近前，内中一个高喊着：“你们好大的胆量，竟敢向这里来偷扒堤埝。”更向身旁一般壮汉招呼着：“弟兄们，别叫他走了。”此时恽寿民弄个愤怒填胸，无可发泄，饶没追上来破坏自己堤埝的奸人，反被他们反咬一口，恽寿民厉声呵斥道：“你们这群东西，少要装模作样，好万恶的东西们，竟自敢趁着黑夜间破坏尚家堡的堤埝，我们十几个村庄，险些个全送命在你们手中，现在反敢诬赖我们！”这时头里那名壮汉，立刻往岸边欺了两步。这边堤岸虽高，可是隔着水面也不过二三尺，他竟呵斥一声：“别废话，小子们，给我下来吧。”一抖花枪，照着恽寿民身上猛刺来，这小子身高力大，枪刺出来，还是真厉害，恽寿民见他遽然动手，赶紧身形往旁一闪，花枪头贴着肩头旁刺空，恽寿民左腕轻翻，噗地一把，把花枪头抓住，说声：“小子，你敢逞凶？下来吧！”右臂向外一振，猛然向外一抖，这个壮汉他还想把枪夺回去，手底下也用足了力，这一下竟被恽寿民把他整个地带下河岸，扑通地掉在水中。这时岸上那几名壮汉们一声呼哨，刀枪齐举，挺着身子向上招呼。更有一个径自从岸上一纵身，硬往船上扑，手中提着一把雪亮的扑刀，他往船头上一落时，几乎把船砸翻了。可是人和刀一落下，仍然是奔恽寿民搂头盖顶地剁下来。这时水手们见已然出了事，在岸上的人用刀枪往船上招呼时，他们竟把手中的木桨，倒着连续往水中一拨，那只船嗖地一下，就退出丈余远，岸上的壮汉们因为刀枪递空了，反倒自行收不住势，扑通扑通，一连又摔下两个去。此时落在船头上的人，刀往下一落，恽寿民已经早把木桨往船舷边摘下来，容得他刀已经到了头顶上，恽寿民口中喝了声：“混账东西。”呛啷一声，木桨砸在刀身上，这名壮汉，刀被砸得出手，虎口也震裂，疼得他怪叫一声，翻身要往下窜时，恽寿民把手中的木桨，照定他肋骨上，轻轻一点，喝了声：“下去吧。”这壮汉倒真听话，肋骨上被点中，哼了声，噗噗落在河中，一照面，就已经有四个人下了水。
岸上还有两名壮汉，见不是对手，不敢再动手，可是一边高喊着，一边便打起呼哨来。这时落水的壮汉们，也纷纷拼命地挣扎，往岸边逃。可是远远地，呛啷啷，一片锣声响起，恽寿民一看这种情形，他护庄的乡勇大队前来，自己纵然不怕，凭这一支木桨，也得打他个落花流水，不过虽则发现他们有残忍的行为破坏尚家堡堤埝，只是没抓住他的人，没有证据，无论如何，在讲理上都站不住脚。这时水手们已把船离开河岸边，可是岸上那两名壮汉，竟是石块砖头，远远地向船上砸来，恽寿民一手提着木桨，一手指着他们，厉声说道：“狐群狗党，狐假虎威，夜间的事暂行记在账上，你们的行为，恽老爷子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你们就只管放手来干，咱们这笔账慢慢地算好了。”岸上的人也在喝骂着：“我们认得你，你就是恽家庄的那个老儿，是好汉，你别逃走。”恽寿民呸地啐了一口道：“你们这群东西，还不值得老夫收拾，现在没工夫和你纠缠，反正咱们的事，不算完。”说到这，向陈有德招呼声：“咱回去。”船头立刻掉转，直扑河心，冲着波浪一直地到了东岸边。
这时对岸锣声一阵比一阵紧，并且一大队人，全向这边跑来。再说恽寿民这只船，此时顺流而下，丝毫不费力气了，船行如飞。对岸的壮丁，虽则沿岸追赶了一程，可是他们也没有了船只，并且恽寿民这种动手的情形，人少了，他们也真不敢过来，这只船顺流而行，比较来时容易得多了只用了半个时辰，已经回转尚家堡附近。此时经过了差不多两个时辰，村民们许多聚在岸上，全在担心恽寿民冒险追赶奸人，此时见安然回来，大家才放了心。这时靠近河岸一带的水已经退得没有什么了，不过满地泥水。尚家堡村庄那边水势也减去大半，堤岸这一保护住，所以村庄绝不会有危险了。并且水浸的时候不久，村民所住的房屋也不至于倒塌。恽寿民因为经过眼前这种事越发地担心，自己整夜未归，恽家庄双口镇崔家营更知道这边出了险，全派人来探问。这些村庄全是性命相关，所以他们放心不下，他们来到一看尚家堡已经脱离危险，恽庄主也在这，大家全安了心。虽则这几个村庄整个地还在危险期间，可是只要眼前不出大危险，也只有过一时算一时了。恽寿民招呼了本村的几位乡长，和陈有德蹚着水一同到尚家堡的村公所。现在村中矮的地方，也就是一尺多的水，较高的地方水已退下去，这种死水，也易于处理，家家户户全把门口先行堵好，把院中屋中的水往外淘着。村公所这里，因为是防险重要的所在，已经有人把这里收拾出来，水也退尽。
恽寿民容得他们换了换干衣服，召集到面前，向他们说道：“眼前的事，大家也看得出来，不用我细说了，这次黄河水患，好几县全遭到这种灾害，这是无可如何的事。现在我们只有尽人力地去挣扎，脱得过脱不过，也只好听天由命，反正我们力量全用到了。不料在这种时期中，竟会和大兴庄弄出是非来，我们所有十几个村的村民已经自处在危险中，还敢惹事么？哪知道求救未成，反倒惹翻了这个恶霸，夜间的事，就是一个明证。这种人就是禽兽不如，既然是同处在黄河口柳条河一带，这种水患所得的危险全是一样。不过里边可有轻重之分，他大兴庄一带，地处上游，并且地势高，就是黄河泛滥起来，全淹了，他那大兴庄所掌管的农村，受到大损失的只有一两村。我这里可就是不同了，只要堤埝一个保不住，这十几个村庄，人畜性命，家产房屋，跟着全完。这种情形，也不用细说，我想大家全看在眼中，河堤一带多高，我们这些村庄，大约最高的地方，房顶子也跟河堤平着，水只要灌进来，还逃得了么？我们明着求到大兴庄范大兴面前，遭到他凌辱，更打伤了我们的人，我们因为现在自身已在垂死挣扎，实没有那种工夫再和别人弄是非，起争斗。我们更不愿意做损人利己的事，明知道两岸靠陈家坝、铁牛湾一带，只要一放水，我们十几个村，就可以安然无恙，我们可不敢这么做，哪知道事出意外，这个范大兴他竟敢暗中害人，破坏堤埝，一半是他那逞凶作恶，安心来对付我；一半更为的连那陈家坝、铁牛湾，两个村庄他全要保护万全。我们求他扒埝放水，设想救人，可是他这种不平的法子，置数千户百姓的生死安危于不顾，这种情形实叫人忍无可忍，我恽寿民绝不能和他善罢甘休了。不过我们在这时更应当严加警戒，何况天亮时我们又追赶了他手下一般恶党，打伤了他的人，这种情形明看是各走极端，范大兴又是一个横行不法的人，他想到什么就敢去做，不管什么叫伤天害理，看着我们这一般黎民百姓的生死，无足轻重。这种居心险恶的人，我们也不好再轻视了他，只有设法对付，我恽寿民安心要为这一方除大害，我破出和他弄个同归于尽也倒值得。不过现在我们可得提防着，没对付他，先叫他把屋门毁了，水是有增无减，他万一再多派些人，趁着夜间遽然下手，大部的破坏堤埝，我们十几个村庄断送在他手中，再想报复不也晚了么？那么从现在起，无论昼夜，从尚家堡到恽家庄柳条河沿岸，实不能离了人，堤埝上再多搭几十座窝铺，我盼望老乡们看开些，我们现在是死中求活，只有把这步劫难闯过去，才有未来的日子。老乡们不必再顾忌着了，真被大水一进来，全被水冲去，又何妨现在看开些，将就村中所有的完全动用出来。现在最缺乏的是芦席、木桩，只要不得已时，我们村中原住三间的，暂时住两间，只有拆毁房屋，用这种木材来防险。只要把这步大难脱过去，按过去的情形，我们有一二年依然是丰衣足食，何必在这时再存顾忌？河堤上面，只要村中所有能动手做活的人，全部出动，分成两批，昼夜地挨班，在堤上守护。村中所有的器械全拿出来，每隔五座窝铺，预备一面铜锣，以尚家堡本身来说，单挑选四十名年轻力壮的弟兄们，分队巡查，在堤埝上，来回地穿梭走着，除了固定地方守护的人，叫他堤岸上始终不断人。凡是离着柳条河近的村庄全这么办，要用守望相助的办法，互相接应，互相援助，两个村庄隔离开的地方，尤其是重要。现在万不能再存着彼此之心，我们现在十几个村庄，就是一条命，一处出险，谁也脱不开，要把村民们看成自己骨肉家人，互相尽所有的力量，互相保护。至于大兴庄这个恶霸，这件事我不愿意带累他人，虽说是和他起了误会，不是我恽寿民本身个人的私仇，可是此人大家也有耳闻，很是难惹，范大兴练了一身横练的功夫，更养着一般打手，想动他绝不是你们的力量所能做到。我恽寿民，非要斗一斗他不可，我倒要看看这种禽兽的行为，他要猖狂到什么地步？情形这么危险，我不便和大家多耽搁工夫。我想老乡们，全是一家老小，寄托在本村中，保护村庄就是保护自身，救护别人，也先得救护自己，言尽于此，甚盼老乡们不要辜负我这番苦心才好。”
陈有德等和尚家堡一般有年岁的人，对于恽寿民这种行为，十分赞叹，只有诺诺连声地答应着，陈有德说道：“恽庄主，你只管安心去照顾别处，尚家堡的事，不用你再操心，我们一定遵照着恽庄主你的指示去做。”恽寿民点点头，更在尚家堡村中转了一周，察看了一下，往庄子外头野地里看了看，自己叹息一声，向陈有德道：“苍天就不肯容情！只要天气放晴个两三天，情势立刻能缓和下来，可是你们看这天气，哪有会晴的希望？”陈有德等也跟着连连叹息。恽寿民全交派完了，立刻带着所来的人回转归途，一路上对于沿岸附近各村，也挨着村子全看了一遍，嘱咐一番，告诉他们事情的严重，稍一疏忽大意，出了事就没法收拾。大家因为恽寿民这么关心指挥，爱护邻村，全是恭恭敬敬地答应着，分头去照办。恽寿民看大家这么齐心，略微地把心放下，直到了午夜，才回到恽家庄。本村的首脑人，全在等待着庄主回来，虽则对于尚家堡出事，早已报过来，可是知道得不详细。恽寿民在村公所中，向大家说明经过，也是重行分派一番，严加防卫。本村父老们对于大兴庄这种行为，全是愤愤不平，若不是因为眼前的情势已临最大危险，非要弄成大械斗不可，因为范大兴这种行为犯了众怒，他完全是自私自利、强梁霸道的手段。可是你欺侮你自己势力所辖的村庄，那是他们甘心忍受，恽家庄一带，和他丝毫没有牵连，这次的事，求到他面前，答应不答应，就在乎他有人心没人心了。可是事情相反，他反倒这么对于恽家庄一带起了仇视之心，安心加害，要把这十余个村置之死地而后已，这种行为若在平时绝不能容他。父老们齐声抱怨，恽寿民只是低头不语，只有谆谆告诫一般本村的人注意着堤埝的防护，重新调动着村民们，指挥着守卫之法，直到了傍晚左右，恽寿民才从村公所出来，够奔自己家中。
恽寿民就住在恽家庄，一进庄口不远。恽寿民虽被推为庄主，可并没有多大财势。自己住着不过六七间房屋，分成前后两个院。恽寿民平时的生活，十分简朴，自己也种着不到一顷地，只有雇着两名长工，这还是村中当地的人，全是多年的旧邻居。恽寿民这几年来轻易不到外边去，一来他是在关外长起来的，后来虽则回转故乡，但是隔着一年半载，必要到关东走一遭。现在确因年岁上了，一面安心想在农村中干些公众事业，过些安逸日子，就此遂抽不出空闲来，再去游闯去了。只生有一儿一女，他这女儿和他这儿子相差的岁数太多，女儿名叫恽青鸾，平时全叫他青姑，今年已经十九岁。可是，他这个弟弟宝珠，今年方才十二岁。恽寿民晚年得子，他这位妻室，自从生了这个儿子之后，再也不生养了。这青姑虽则生长在农村中，但是颇有父风，一个女孩子很有些英勇之气，在十一二岁上，恽寿民曾带着她到关东去了一趟，她竟爱那牧野中的生涯，在表叔家中再也不肯回来。
恽寿民的表弟，快马张达，把所经营的牧场，干得发达起来，在关外，很著名望，牧场设立在东边道摩天岭下，字号叫中和。这还是当初刚一经营这个事业时，张达的父亲张中和，以自己的名字做了字号，前后不下二十年，也真下了辛苦，费了心血，把这个牧场立起来。张中和去世，张达虽是一个少年，接管事业之后，比父亲尤其能干，人也快爽正直，很交了些朋友，渐渐地把名望闯出去，只要提起快马张达来，走遍关东三省，没有不知道的。青姑在这表叔牧场中住着。张达只有一个小儿子，名叫英男，跟青姑年岁不差上下，青姑和这表弟十分融洽，那时真可以说是两小无猜。青姑常年住在中和牧场中，所接近的全是这般关东健儿，所以青姑到了十四五岁上，也练得骑术颇精，每天和这个表弟张英男，各跨一匹骏马，在牧场中或是郊原上，追逐着，各显身手。先前快马张达还不放心，恐怕两人年岁小，有了闪失，总是马师们跟随着，指导他们，教练他们骑术。可是这两个孩子，天生来的对于这种技术的没有什么学，眼中所看到的竟能领会种种的手法和辨别牲口的性情。张达更给这姐弟二人，每人选了匹骏马，调练得极其驯顺，脚程又快。这一来两人高兴极了，因为牧场贴近山边，前面是一片大草原，这一带的地方水草很丰，宜于牧畜，可是两人胆量越来越大，渐渐地不肯在平原上较量身手，不时地把牲口盘向山边，故意拣那难走的地方，容心地操练牲口上的本领。这个青姑天生来的身轻体健，不过她除了练习得会骑马之外，可没学得什么功夫，只是她身手矫健，全是出自天生，骑着骏马，飞驰在山边林木间，若是不知道的，绝不信这是一个女孩子。牧场中足有数十人，既干了这一行，差不多全有各人的本领，这两个孩子几年的工夫，居然练得比场子里多年的伙计们全强得多，有时候连马鞍子全不备，也一样在牧场里转几周。
这时岸上暴喊声起，竟有人高喊着：“你们是哪里来的？干什么！好小子，想破坏堤埝？送死来了？”在高喊声中，只见岸上来了一行人，一共有七名，全是披着雨水，戴着雨帽，手提着刀枪。到了近前，内中一个高喊着：“你们好大的胆量，竟敢向这里来偷扒堤埝。”更向身旁一般壮汉招呼着：“弟兄们，别叫他走了。”此时恽寿民弄个愤怒填胸，无可发泄，饶没追上来破坏自己堤埝的奸人，反被他们反咬一口，恽寿民厉声呵斥道：“你们这群东西，少要装模作样，好万恶的东西们，竟自敢趁着黑夜间破坏尚家堡的堤埝，我们十几个村庄，险些个全送命在你们手中，现在反敢诬赖我们！”这时头里那名壮汉，立刻往岸边欺了两步。这边堤岸虽高，可是隔着水面也不过二三尺，他竟呵斥一声：“别废话，小子们，给我下来吧。”一抖花枪，照着恽寿民身上猛刺来，这小子身高力大，枪刺出来，还是真厉害，恽寿民见他遽然动手，赶紧身形往旁一闪，花枪头贴着肩头旁刺空，恽寿民左腕轻翻，噗地一把，把花枪头抓住，说声：“小子，你敢逞凶？下来吧！”右臂向外一振，猛然向外一抖，这个壮汉他还想把枪夺回去，手底下也用足了力，这一下竟被恽寿民把他整个地带下河岸，扑通地掉在水中。这时岸上那几名壮汉们一声呼哨，刀枪齐举，挺着身子向上招呼。更有一个径自从岸上一纵身，硬往船上扑，手中提着一把雪亮的扑刀，他往船头上一落时，几乎把船砸翻了。可是人和刀一落下，仍然是奔恽寿民搂头盖顶地剁下来。这时水手们见已然出了事，在岸上的人用刀枪往船上招呼时，他们竟把手中的木桨，倒着连续往水中一拨，那只船嗖地一下，就退出丈余远，岸上的壮汉们因为刀枪递空了，反倒自行收不住势，扑通扑通，一连又摔下两个去。此时落在船头上的人，刀往下一落，恽寿民已经早把木桨往船舷边摘下来，容得他刀已经到了头顶上，恽寿民口中喝了声：“混账东西。”呛啷一声，木桨砸在刀身上，这名壮汉，刀被砸得出手，虎口也震裂，疼得他怪叫一声，翻身要往下窜时，恽寿民把手中的木桨，照定他肋骨上，轻轻一点，喝了声：“下去吧。”这壮汉倒真听话，肋骨上被点中，哼了声，噗噗落在河中，一照面，就已经有四个人下了水。
岸上还有两名壮汉，见不是对手，不敢再动手，可是一边高喊着，一边便打起呼哨来。这时落水的壮汉们，也纷纷拼命地挣扎，往岸边逃。可是远远地，呛啷啷，一片锣声响起，恽寿民一看这种情形，他护庄的乡勇大队前来，自己纵然不怕，凭这一支木桨，也得打他个落花流水，不过虽则发现他们有残忍的行为破坏尚家堡堤埝，只是没抓住他的人，没有证据，无论如何，在讲理上都站不住脚。这时水手们已把船离开河岸边，可是岸上那两名壮汉，竟是石块砖头，远远地向船上砸来，恽寿民一手提着木桨，一手指着他们，厉声说道：“狐群狗党，狐假虎威，夜间的事暂行记在账上，你们的行为，恽老爷子已经看得清清楚楚，你们就只管放手来干，咱们这笔账慢慢地算好了。”岸上的人也在喝骂着：“我们认得你，你就是恽家庄的那个老儿，是好汉，你别逃走。”恽寿民呸地啐了一口道：“你们这群东西，还不值得老夫收拾，现在没工夫和你纠缠，反正咱们的事，不算完。”说到这，向陈有德招呼声：“咱回去。”船头立刻掉转，直扑河心，冲着波浪一直地到了东岸边。
这时对岸锣声一阵比一阵紧，并且一大队人，全向这边跑来。再说恽寿民这只船，此时顺流而下，丝毫不费力气了，船行如飞。对岸的壮丁，虽则沿岸追赶了一程，可是他们也没有了船只，并且恽寿民这种动手的情形，人少了，他们也真不敢过来，这只船顺流而行，比较来时容易得多了只用了半个时辰，已经回转尚家堡附近。此时经过了差不多两个时辰，村民们许多聚在岸上，全在担心恽寿民冒险追赶奸人，此时见安然回来，大家才放了心。这时靠近河岸一带的水已经退得没有什么了，不过满地泥水。尚家堡村庄那边水势也减去大半，堤岸这一保护住，所以村庄绝不会有危险了。并且水浸的时候不久，村民所住的房屋也不至于倒塌。恽寿民因为经过眼前这种事越发地担心，自己整夜未归，恽家庄双口镇崔家营更知道这边出了险，全派人来探问。这些村庄全是性命相关，所以他们放心不下，他们来到一看尚家堡已经脱离危险，恽庄主也在这，大家全安了心。虽则这几个村庄整个地还在危险期间，可是只要眼前不出大危险，也只有过一时算一时了。恽寿民招呼了本村的几位乡长，和陈有德蹚着水一同到尚家堡的村公所。现在村中矮的地方，也就是一尺多的水，较高的地方水已退下去，这种死水，也易于处理，家家户户全把门口先行堵好，把院中屋中的水往外淘着。村公所这里，因为是防险重要的所在，已经有人把这里收拾出来，水也退尽。
恽寿民容得他们换了换干衣服，召集到面前，向他们说道：“眼前的事，大家也看得出来，不用我细说了，这次黄河水患，好几县全遭到这种灾害，这是无可如何的事。现在我们只有尽人力地去挣扎，脱得过脱不过，也只好听天由命，反正我们力量全用到了。不料在这种时期中，竟会和大兴庄弄出是非来，我们所有十几个村的村民已经自处在危险中，还敢惹事么？哪知道求救未成，反倒惹翻了这个恶霸，夜间的事，就是一个明证。这种人就是禽兽不如，既然是同处在黄河口柳条河一带，这种水患所得的危险全是一样。不过里边可有轻重之分，他大兴庄一带，地处上游，并且地势高，就是黄河泛滥起来，全淹了，他那大兴庄所掌管的农村，受到大损失的只有一两村。我这里可就是不同了，只要堤埝一个保不住，这十几个村庄，人畜性命，家产房屋，跟着全完。这种情形，也不用细说，我想大家全看在眼中，河堤一带多高，我们这些村庄，大约最高的地方，房顶子也跟河堤平着，水只要灌进来，还逃得了么？我们明着求到大兴庄范大兴面前，遭到他凌辱，更打伤了我们的人，我们因为现在自身已在垂死挣扎，实没有那种工夫再和别人弄是非，起争斗。我们更不愿意做损人利己的事，明知道两岸靠陈家坝、铁牛湾一带，只要一放水，我们十几个村，就可以安然无恙，我们可不敢这么做，哪知道事出意外，这个范大兴他竟敢暗中害人，破坏堤埝，一半是他那逞凶作恶，安心来对付我；一半更为的连那陈家坝、铁牛湾，两个村庄他全要保护万全。我们求他扒埝放水，设想救人，可是他这种不平的法子，置数千户百姓的生死安危于不顾，这种情形实叫人忍无可忍，我恽寿民绝不能和他善罢甘休了。不过我们在这时更应当严加警戒，何况天亮时我们又追赶了他手下一般恶党，打伤了他的人，这种情形明看是各走极端，范大兴又是一个横行不法的人，他想到什么就敢去做，不管什么叫伤天害理，看着我们这一般黎民百姓的生死，无足轻重。这种居心险恶的人，我们也不好再轻视了他，只有设法对付，我恽寿民安心要为这一方除大害，我破出和他弄个同归于尽也倒值得。不过现在我们可得提防着，没对付他，先叫他把屋门毁了，水是有增无减，他万一再多派些人，趁着夜间遽然下手，大部的破坏堤埝，我们十几个村庄断送在他手中，再想报复不也晚了么？那么从现在起，无论昼夜，从尚家堡到恽家庄柳条河沿岸，实不能离了人，堤埝上再多搭几十座窝铺，我盼望老乡们看开些，我们现在是死中求活，只有把这步劫难闯过去，才有未来的日子。老乡们不必再顾忌着了，真被大水一进来，全被水冲去，又何妨现在看开些，将就村中所有的完全动用出来。现在最缺乏的是芦席、木桩，只要不得已时，我们村中原住三间的，暂时住两间，只有拆毁房屋，用这种木材来防险。只要把这步大难脱过去，按过去的情形，我们有一二年依然是丰衣足食，何必在这时再存顾忌？河堤上面，只要村中所有能动手做活的人，全部出动，分成两批，昼夜地挨班，在堤上守护。村中所有的器械全拿出来，每隔五座窝铺，预备一面铜锣，以尚家堡本身来说，单挑选四十名年轻力壮的弟兄们，分队巡查，在堤埝上，来回地穿梭走着，除了固定地方守护的人，叫他堤岸上始终不断人。凡是离着柳条河近的村庄全这么办，要用守望相助的办法，互相接应，互相援助，两个村庄隔离开的地方，尤其是重要。现在万不能再存着彼此之心，我们现在十几个村庄，就是一条命，一处出险，谁也脱不开，要把村民们看成自己骨肉家人，互相尽所有的力量，互相保护。至于大兴庄这个恶霸，这件事我不愿意带累他人，虽说是和他起了误会，不是我恽寿民本身个人的私仇，可是此人大家也有耳闻，很是难惹，范大兴练了一身横练的功夫，更养着一般打手，想动他绝不是你们的力量所能做到。我恽寿民，非要斗一斗他不可，我倒要看看这种禽兽的行为，他要猖狂到什么地步？情形这么危险，我不便和大家多耽搁工夫。我想老乡们，全是一家老小，寄托在本村中，保护村庄就是保护自身，救护别人，也先得救护自己，言尽于此，甚盼老乡们不要辜负我这番苦心才好。”
陈有德等和尚家堡一般有年岁的人，对于恽寿民这种行为，十分赞叹，只有诺诺连声地答应着，陈有德说道：“恽庄主，你只管安心去照顾别处，尚家堡的事，不用你再操心，我们一定遵照着恽庄主你的指示去做。”恽寿民点点头，更在尚家堡村中转了一周，察看了一下，往庄子外头野地里看了看，自己叹息一声，向陈有德道：“苍天就不肯容情！只要天气放晴个两三天，情势立刻能缓和下来，可是你们看这天气，哪有会晴的希望？”陈有德等也跟着连连叹息。恽寿民全交派完了，立刻带着所来的人回转归途，一路上对于沿岸附近各村，也挨着村子全看了一遍，嘱咐一番，告诉他们事情的严重，稍一疏忽大意，出了事就没法收拾。大家因为恽寿民这么关心指挥，爱护邻村，全是恭恭敬敬地答应着，分头去照办。恽寿民看大家这么齐心，略微地把心放下，直到了午夜，才回到恽家庄。本村的首脑人，全在等待着庄主回来，虽则对于尚家堡出事，早已报过来，可是知道得不详细。恽寿民在村公所中，向大家说明经过，也是重行分派一番，严加防卫。本村父老们对于大兴庄这种行为，全是愤愤不平，若不是因为眼前的情势已临最大危险，非要弄成大械斗不可，因为范大兴这种行为犯了众怒，他完全是自私自利、强梁霸道的手段。可是你欺侮你自己势力所辖的村庄，那是他们甘心忍受，恽家庄一带，和他丝毫没有牵连，这次的事，求到他面前，答应不答应，就在乎他有人心没人心了。可是事情相反，他反倒这么对于恽家庄一带起了仇视之心，安心加害，要把这十余个村置之死地而后已，这种行为若在平时绝不能容他。父老们齐声抱怨，恽寿民只是低头不语，只有谆谆告诫一般本村的人注意着堤埝的防护，重新调动着村民们，指挥着守卫之法，直到了傍晚左右，恽寿民才从村公所出来，够奔自己家中。
恽寿民就住在恽家庄，一进庄口不远。恽寿民虽被推为庄主，可并没有多大财势。自己住着不过六七间房屋，分成前后两个院。恽寿民平时的生活，十分简朴，自己也种着不到一顷地，只有雇着两名长工，这还是村中当地的人，全是多年的旧邻居。恽寿民这几年来轻易不到外边去，一来他是在关外长起来的，后来虽则回转故乡，但是隔着一年半载，必要到关东走一遭。现在确因年岁上了，一面安心想在农村中干些公众事业，过些安逸日子，就此遂抽不出空闲来，再去游闯去了。只生有一儿一女，他这女儿和他这儿子相差的岁数太多，女儿名叫恽青鸾，平时全叫他青姑，今年已经十九岁。可是，他这个弟弟宝珠，今年方才十二岁。恽寿民晚年得子，他这位妻室，自从生了这个儿子之后，再也不生养了。这青姑虽则生长在农村中，但是颇有父风，一个女孩子很有些英勇之气，在十一二岁上，恽寿民曾带着她到关东去了一趟，她竟爱那牧野中的生涯，在表叔家中再也不肯回来。
恽寿民的表弟，快马张达，把所经营的牧场，干得发达起来，在关外，很著名望，牧场设立在东边道摩天岭下，字号叫中和。这还是当初刚一经营这个事业时，张达的父亲张中和，以自己的名字做了字号，前后不下二十年，也真下了辛苦，费了心血，把这个牧场立起来。张中和去世，张达虽是一个少年，接管事业之后，比父亲尤其能干，人也快爽正直，很交了些朋友，渐渐地把名望闯出去，只要提起快马张达来，走遍关东三省，没有不知道的。青姑在这表叔牧场中住着。张达只有一个小儿子，名叫英男，跟青姑年岁不差上下，青姑和这表弟十分融洽，那时真可以说是两小无猜。青姑常年住在中和牧场中，所接近的全是这般关东健儿，所以青姑到了十四五岁上，也练得骑术颇精，每天和这个表弟张英男，各跨一匹骏马，在牧场中或是郊原上，追逐着，各显身手。先前快马张达还不放心，恐怕两人年岁小，有了闪失，总是马师们跟随着，指导他们，教练他们骑术。可是这两个孩子，天生来的对于这种技术的没有什么学，眼中所看到的竟能领会种种的手法和辨别牲口的性情。张达更给这姐弟二人，每人选了匹骏马，调练得极其驯顺，脚程又快。这一来两人高兴极了，因为牧场贴近山边，前面是一片大草原，这一带的地方水草很丰，宜于牧畜，可是两人胆量越来越大，渐渐地不肯在平原上较量身手，不时地把牲口盘向山边，故意拣那难走的地方，容心地操练牲口上的本领。这个青姑天生来的身轻体健，不过她除了练习得会骑马之外，可没学得什么功夫，只是她身手矫健，全是出自天生，骑着骏马，飞驰在山边林木间，若是不知道的，绝不信这是一个女孩子。牧场中足有数十人，既干了这一行，差不多全有各人的本领，这两个孩子几年的工夫，居然练得比场子里多年的伙计们全强得多，有时候连马鞍子全不备，也一样在牧场里转几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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