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绿野惩凶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恽寿民当时因为得跟随范大兴等一般人，对于眼前这件可疑的事，无暇究查，从西房后坡越过来，直奔村公所前面的墙头。这时那二百名壮勇，一个个全向村口走去。恽寿民纵落到街心，仍然翻到对面的民房上，从屋顶上面蹿房越脊，直奔村边。这时范大兴带领着一般党羽，也跟随到村口外，所有的灯笼都已撤去，只有几盏孔明灯，不时地往道路上照着。恽寿民一打量前面的形势，自己遂穿过一片庄田，反蹿到他们头里，好在知道他们是直奔七星塘那里上船，黑沉沉的野地里，更是一片庄田。恽寿民虽则蹿进庄稼地，仍是走得很快。一阵阵的细雨还没住，野地里凉风阵阵，莫说是离开这般人很远，就让是相隔数尺，他们全无法察觉，离着七星塘没有多远的路，也就是半个多时辰，远远地已经望到七星塘，黑沉沉的一片民房，就建筑在这个大水塘以西。再往前走，这里可有他护堤的庄民，和水塘中停的船只，这一带两旁全是庄稼地，当中一条五尺多宽的土道，范大兴督率的这二百名壮丁，一直顺着这条大道走来。恽寿民一打量眼前的情势，不能再叫他们到七星塘附近了，遂在这片庄稼地的左边，偏着西南角，一个十字路口旁，身形隐好，要容这般壮汉走过去，下手阻挡范大兴等人。
可是才往路口边把身形停住，突然身后不远，唰啦的一片响声，这种声音很大，好像是有人猛分发着高粱棵子，往这边欺过来。恽寿民恐怕自己的行迹暴露，有人暗算，伸手从腰中把七节鞭撤下来，回身察看时，不过这种地方，又有庄稼地挡着，任什么看不到，这种旷野中，又在阴黑天，下着细雨，连一条野狗全找不到，这种声音，太觉可疑了。可是就在恽寿民转身的刹那间，离开身旁也就是四五尺远，高粱棵子又唰唰一阵响，不过这次的声音，比较方才小得多，不是站得切近，绝听不到，可是这种声音一直地斜穿着庄稼地，由西南角这里，一直地向南而去，这次声音虽小，离着太近，听得真切，分明是有人在里面穿行。恽寿民心想：这真是怪透。自己因为此时只要一露面，就得判出生死来，那范大兴已生出这种怨念，倘若见自己暗入他大兴庄一带，那也就没有什么话可讲了。恽寿民在严加戒备下，这时前面一队壮汉已经从路口边聚走过去，也就是刚过去二三十人的情形，突听得这队人的后面暴喊声起，一个个全发着惊呼之声，因为壮汉这边并没有孔明灯，有人向后喊着：“你们把灯门拉开照一照，倒是什么？”这时前面的兄弟脚下可不停，后面的人跟着往前闯，零乱之声，不绝于耳。恽寿民觉得这种情形太以可疑，自己从庄稼地中也悄悄地向南移身察看。
这时范大兴和他们的打手们，在高声招呼着弟兄们不准随便乱嚷，任什么事不用管，只管到七星塘上船。这一行人脚下不停，恽寿民又在迎着他们察看，两下已然离得很近。恽寿民在庄稼地内往外面看，虽然黑暗，可辨得出行迹来，大队的人已经过去一半多，后面只剩二三十名跟着，一名壮汉一边走着一边招呼：“秦二爷，你拿灯照照，庄稼地内有东西，你看这东边高粱棵子，怎么乱晃？”
那个黑心秦二，他在恶霸范大兴面前，算是一个最贴近的人，并且也练过三年五载的庄稼把式，他比范大兴更恶，那范大兴不过是强梁霸道，目空一切，眼中无人，欺压一般佃户，尽力剥削。这个黑心秦二，跟范大兴又不同了，阴损狡猾，他就没出过一个好主意，借着范大兴的势力，他还是明着处处地装好人，暗中比那范大兴却狠上十分。范大兴到现在拥有十几个庄子，倒有一半，是仗着黑心秦二的狡诈多谋算计来的。这黑心秦二在范大兴面前，庄子的长工佃户，全是他手下的奴隶一般，今夜架弄着范大兴，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他的贪心更大，可也最显着他卖力气，蹿在范大兴头里，一路上呵斥一般村民，此时听到前面起了零乱的声音，他就骂个不住，不过因为走在这里，还是自己的地界内，还不这样注意着行迹的严密。此时相隔他不远，这名弟兄一招呼他，指向东边察看。他一手提着刀，一手向保护范大兴的乡勇手中，要过一盏孔明灯来，口中可在前面骂着：“你们是活见鬼，堤岸一带全有自己的人巡查守护，庄田里边会有什么？”可是他在发威中，也听到靠东边这片庄稼地内，唰唰连响了几声，随手把孔明灯的灯门拉开，用这灯光向庄稼地内照着，提着刀，口中说着：“我倒要看看。”可是这个看字才说出口来，这一下子，可照顾足了他，他就没喊出第二个看字来，一个混泥团，正打进他嘴中，急得他把孔明灯竟摔在地上，从口中往外掏出这泥团。后面的人，这时可已经全跟上，更有八名乡勇分列两旁，后面范大兴也在喝问着：“秦二，你闹什么？”这时三四道孔明灯光已经全照过来。
黑心秦二弄了一嘴泥，不住地呕吐着，却向后面招呼：“你们快搜查，有人用泥团打我了。”黑心秦二这么招呼，绝不是捕风捉影。这时一般乡勇各抖手中兵刃，刀枪齐举，把那高粱棵子，砍得东倒西歪，连花刀赵永刚、铁牛陈三贵等也各提着刀，向这庄稼地内一路搜索，把庄稼地砍倒了一亩多地，可是任什么也找不到。那范大兴却向黑心秦二道：“你不用瞎张慌，这定是你平日对付一般老乡过于严刻，趁这时捉弄你。这定是前面这般人容心和你过不去：我这大兴庄一带有什么大胆人敢欺人？”这范大兴这么说着，黑心秦二枉吃了这种窝心亏，还受到庄主的埋怨，他虽然不敢分辩，此时把嘴上的泥全擦净，暗地里可留了神。此时那铁牛陈三贵，却向范大兴道：“庄主，别把眼前的情形看得平淡，恐怕还真是有人侵入我们地界内，倒要仔细留神着，咱们的船只，若是不到对岸被他们发觉可就坏了。”范大兴冷笑一声道：“陈师傅，你还是不知道我范大兴的性情，无论什么事，我只要安心伸手，任凭他出了三头六臂的人，也挡不住我。总然船只不到对岸，被他们发觉抵挡，我范大兴也要照样地干他一下，叫他们也认识认识大兴庄的厉害。”这句话没落声，突然听得身后不远，也就是四五尺外有人说了声：“你也配？”范大兴就觉得脑后一股子风声，他赶紧把身形往下一矮，手中提着一口鬼头刀，顺势向后一撩，当地一下，竟把后面打过来的东西磕飞，范大兴此时知道可绝对是有人已在暗算自己。他一压鬼头刀，口中喝骂着：“不要命的东西，真敢扰乱我大兴庄！”他辨查着，这块砖头是从道路当中打过来的，用手中鬼头刀护着身，一矮身向前纵去。此时铁牛陈三贵、花刀赵永刚、黑心秦二、大力张强，全随着范大兴的身后，各摆兵器，齐往上扑，乡勇们此时把四五个孔明灯的灯门全拉开，也齐着向这一带照来。
众人身形扑来很快，可是赶到蹿过来，在灯光照射下，一条满布着泥水的土道上，静悄悄，任什么没有。范大兴此时可不敢再说那种狂妄话，他可明知道此人身形隐去，定在附近。此时黑心秦二正在他身旁，他一把将秦二的肩头抓住，附耳低声说了两句。这秦二只答应了个“对”字，一转身，一直地向七星塘这边大队的弟兄扑去。这里范大兴却在高声喝道：“鼠窃狗偷之辈，既然敢太岁头上动土，你怎么藏藏躲躲？真是晚生下辈之流。”这西边高粱地内唰啦一响，有人说声：“以我当你的祖宗我全不愿意，接家伙。”范大兴赶忙地用鬼头刀在面前一抡，身形向左一晃，可是这一下子，却把他打个正着，半个砖头子，正打在他左肩头上。这范大兴仗着练过横练的功夫，身躯虽快，身形只微微一晃，这一下，打得可也够重的，可是咬牙不肯出声，不过已经看准了，这人分明就在这西边高粱棵子内，相隔也不甚远。这范大兴也是真急了，身形往前一俯，脚下用力一点，腾身纵起，向高粱棵子内扑去，他是连人带刀一块下，他这庞大的身躯，猛往用粱地内撞，唰啦的一片暴声，这个范大兴也真够猛疾的，这口刀猛向里砍去。
可是他不过大致地认定有人隐藏在这里，哪知这一下已然砍空，只把高粱棵子带倒了一大片。这范大兴在急怒之下，行如疯狂一般，把手中刀左右挥动，把高粱棵子砍得立刻倒了一大片。外面的乡勇们，更把孔明灯光随着他身形照射，那铁牛陈三贵、大力张强，这两人也是相隔六七尺远，一左一右，分南北两边堵截，唯有那花刀赵永刚却反行落后。这花刀赵永刚因为在村公所中险些当面栽了大跟头，自己心里明白，不肯说出口来，就知道今夜准有能人侵入，在范大兴往高粱地中一扑时，他暗中已把一支钢镖握在掌中，他就知道，这几人绝搜不到敌人。此时范大兴、铁牛陈三贵、大力张强，尚在用兵刃往高粱棵子里招呼，好像是跟高粱棵子做了仇敌，咔嚓咔嚓，一阵乱砸乱砍。就在他们这般胡乱搜寻下，突然在贴近道边的高粱地内，有人发着冷笑道：“狐群狗党，叫你们尝尝老子的厉害，打。”这种喊声发出，又是一块砖头，擦着高粱棵子梢，唰地带着一股很长的声音，直向范大兴打去。这时花刀赵永刚却杂在乡勇群中，也是暗等机会，这次可被他看个清楚，腕子上用足了力，一抖手，这次他安心要报复，镖发出才发声喝喊，打字出口，镖已经到了。花刀赵永刚听得高粱地边哎哟一声，赵永刚口中喝声：“小辈，你还哪儿走？”他知道这镖定已成功，打伤了此人，身形猛往道边这里一纵，刀已换到右手，他也是认定了来人本领高强，恐怕只这一镖留不住他，身形随着扑到，照着镖打到的地方，一刀猛砍下来。花刀赵永刚镖打得劲疾，人跟得快，可是他刀向高粱地边砍下去，突听得背后扑哧一笑道：“你也配？”赵永刚刀已经砍下去，背后这一发声，知道又中了敌人的算计，可是他再想拧身，用刀往后挥，竟被这人一脚踹中他背上，赵永刚扑通一声，摔进高粱地内。就在这时，范大兴、铁牛陈三贵、大力张强，已经全听到花刀赵永刚的喊声，齐扑过来，那一般乡勇，虽则有四五盏孔明灯，因为全是想巴结庄主，灯光随着庄主的身形，四下照射着。此时范大兴等，虽听得赵永刚的喊声不对，可是这边黑暗异常，他们虽扑过来，花刀赵永刚已然摔进去，只隐约地看到一条黑影凌空拔起，范大兴等急怒间，往前扑的式子全猛。那个铁牛陈三贵，比较着年轻，眼力也足，他望到黑影，拔起也就是丈余高，正是斜着向这边落来，这个陈三贵他径自猛往起一蹿，用手中刀向黑影扎去。可是这条黑影，竟好似故意地要寻他的晦气，赶到铁牛陈三贵身形纵起，刀递出去，就觉得头顶上一股子凉风，敢情这人蹿起来，一个倒栽葱，上半身向下一折，正越过陈三贵的头顶。这个铁牛陈三贵是身形往前探看着，刀向黑影里扎，这一来两肩后头，正被头顶上越过去这人着着实实地按了一下。他身形蹿起，只这双掌一按之力，往起纵的式子已卸，更不是他自己的力量了，身躯径自向前扑去，扑哧一下，正把他插个嘴啃地，遍地泥水。这陈三贵被摔得成了泥人一般，刀也出了手，挣扎爬起。
花刀赵永刚，弄巧成拙，求荣反辱，自己一镖没打着敌人，反把自己摔了这么一下重的，幸而在黑暗中，努着力地赶紧纵身而起。范大兴此时，在十分愤怒下，更听得水塘一带，人声喧哗，他提着刀，只在高声乱骂，更恨那黑心秦二，悄悄嘱咐他的话，到现时没有照办。哪知道黑心秦二，此时哪还走得开！恽寿民在恽家庄一带，虽则跟大兴庄隔着县，但是因为相离太近，如同邻村一般，对于黑心秦二的恶行，也颇有耳闻，自己俯身暗处，预备拦截来人，万想不到竟有先下手的，已然和这群恶党招呼上，自己在暗影中察看这种情形，惊异十分，认为和村公所中所见的定是一人了，此人竟具这般好身手，难道自己就这么一旁看热闹不成？这时正赶上黑心秦二，他是奉范大兴之命，叫他悄悄地赶奔七星塘前，召集这般村民，赶紧地分为两路，顺着这片高粱地外，四下里圈起来。现在顾不得许多，先亮火把灯笼，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来人放走了。黑心秦二奉命之下，悄悄地贴着庄稼地边，飞奔七星塘。恽寿民一看，这小子，离开范大兴等，不管眼前的事，他定是要去召集乡勇和持器械的村民们，来对付暗中挡他们的人。
这黑心秦二，方从恽寿民隐身处紧跑过去，恽寿民哪能容他再走开？你看这一带地势太黑，恽寿民一分高粱棵子，提着七节鞭，纵身蹿出庄稼地外，向前又是一个箭步，已经追上了黑心秦二，抖七节鞭，照着黑心秦二后背打去，口中在呵斥着：“恶奴，你还向哪里走？”这一鞭砸下来。可是黑心秦二十分机警，他赶忙地往左一晃身，右手的刀回来横着向背后砍下来。恽寿民一鞭砸空，见这小子撤身颇快，知道这个恶奴，手底下也很有两下子，七节鞭没落到地，腕子上一收力，左脚随着向右一滑，七节鞭被带回来，猛然向左一抡，玉带回腰，向黑心秦二的左肋上打来。此时秦二已经转过身来，在黑影中，他可辨别不出来是什么人，他刚要递刀往外砍时，七节鞭竟向身上横卷过来，他赶忙把全身向下一缩，一低头，七节鞭在他头上扫过去，他手中刀却趁势向外一展，反倒向恽寿民的双腿上砍来。恽寿民一连递了两空招，不禁十分暴怒，微往起一纵，秦二的刀往脚底下扫过去，恽寿民身形向左一落，手中的七节鞭顺势往后猛一甩，一个乌龙倒卷尾，又反打过来。这次黑心秦二再低头躲可来不及了，正贴着他包头上扫过来，虽则七节鞭没有刃子，但是以恽寿民这种腕力，鞭梢又整扫在他后脑上，连他的辫发带包头，正给扫下一大片来。头发是连根拔，这黑心秦二，疼得他哎哟一声，可是小子终是贼滑，口中喊了声：“看刀！”往起一长身，抡刀向后一劈，可是他刀抡出来，人已经窜进高粱地内，喳啦喳啦地一阵爆响，没命地往里窜去。
恽寿民喝声：“好崽子，你想走？我要你的命！”一纵身，径自扑进高粱地内。恽寿民因为知道他是奔七星塘，那里别谈还有原有的乡勇和船上人，就是这二百名村民，真个调出来，那得死多少人。恽寿民在这种情势下，仍然不愿意多杀无辜，所以不肯让这黑心秦二逃出手去，提着七节鞭也紧追下来。这黑心秦二，自知不是此人的对手，一半是逃命，一半得调集七星塘的村民们，好包围高粱地，他只是没命地狂奔。不过这高粱地内可不好走，那高粱叶子，锋利如刀，被叶子扫上一下，就得带伤，可是他此时倒明白，受些伤比死强，叫后面人追上，就活不了，所以两手和头面上，被高粱叶子割伤了好几处，他全不顾了。不过他这种逃法，可不易逃脱，这就跟车动铃铛响，他往哪儿走，哪儿有响声，又况他更得用手中刀，不住分发高粱棵子。可是恽寿民把身形施展开，也是用两臂，分发着高粱棵子，顺着前面的声音紧追过来，一连两次，七节鞭已经险些把黑心秦二砸上。这时恽寿民越追得紧，他是东一头西一头，横窜直撞，恽寿民无论如何要保护着身躯，躲避着高粱叶子的划伤，黑心秦二是不顾命地逃，终于是追不上他，相隔着也就是六七尺远。
先前黑心秦二，因为头顶上受伤已经吓昏了，此时从高粱地中跑出这么一箭多地来，他猛然想起，这种时候还顾什么明着暗着，反正是人多势众，容易得手，拼命地往前跑着，撮唇用力地打起呼哨来，呼哨是一声跟一声，连吹了四五下。在黑夜旷野中，这种呼哨声音，能听出一里地去，何况七星塘那边，相隔还没有那么远。这恽寿民一听这小子居然打呼哨呼应村民来救援，恽寿民怒气填胸之下，认为再叫他逃出去，也太显得手段弱了，猛然往起一耸身，竟经高粱梢上穿出去，往前猛着一落，辨别眼前高粱棵子响声，黑心秦二也就偏左边不远了，往前猛一闯，七节鞭已经抡起，向前砸去。可是黑心秦二，此时已到了庄稼地边，他也拼命地想穿出去，因为到了高粱地外，离着七星塘已近，高声喊嚷，那边是可以听见。更听得背后的声音，这个使七节鞭的已然追到，他没命地向外一闯，突然听得前面有人呵斥一声：“回去！”这声音如同小孩子嗓音，力气可大，两掌正打在他前胸两旁，呼的一声，身躯被打了回来，把高粱棵子砸倒了一大片。恽寿民也正赶到，这一七节鞭砸下去是用足了力量，这个黑心秦二，他被打得倒摔下来，身体往一片高粱棵子上栽去，仗着有这庄稼地接着他，往地上摔的力量，无形中减去一半，不过胸前被打的这两掌可够重的。此时恽寿民七节鞭往下一落，这黑心秦二被打得刀已甩出手，就这样他还努力一翻身闪躲，可是恽寿民这一七节鞭正砸在他双腿的下截，唰的一声，右腿的腿骨已被砸折，疼得他大叫了一声，已经昏死过去。此时迎面打黑心秦二的这人，竟自在一刹那间，顺着高粱地旁一纵身已然退去。
可是才往路口边把身形停住，突然身后不远，唰啦的一片响声，这种声音很大，好像是有人猛分发着高粱棵子，往这边欺过来。恽寿民恐怕自己的行迹暴露，有人暗算，伸手从腰中把七节鞭撤下来，回身察看时，不过这种地方，又有庄稼地挡着，任什么看不到，这种旷野中，又在阴黑天，下着细雨，连一条野狗全找不到，这种声音，太觉可疑了。可是就在恽寿民转身的刹那间，离开身旁也就是四五尺远，高粱棵子又唰唰一阵响，不过这次的声音，比较方才小得多，不是站得切近，绝听不到，可是这种声音一直地斜穿着庄稼地，由西南角这里，一直地向南而去，这次声音虽小，离着太近，听得真切，分明是有人在里面穿行。恽寿民心想：这真是怪透。自己因为此时只要一露面，就得判出生死来，那范大兴已生出这种怨念，倘若见自己暗入他大兴庄一带，那也就没有什么话可讲了。恽寿民在严加戒备下，这时前面一队壮汉已经从路口边聚走过去，也就是刚过去二三十人的情形，突听得这队人的后面暴喊声起，一个个全发着惊呼之声，因为壮汉这边并没有孔明灯，有人向后喊着：“你们把灯门拉开照一照，倒是什么？”这时前面的兄弟脚下可不停，后面的人跟着往前闯，零乱之声，不绝于耳。恽寿民觉得这种情形太以可疑，自己从庄稼地中也悄悄地向南移身察看。
这时范大兴和他们的打手们，在高声招呼着弟兄们不准随便乱嚷，任什么事不用管，只管到七星塘上船。这一行人脚下不停，恽寿民又在迎着他们察看，两下已然离得很近。恽寿民在庄稼地内往外面看，虽然黑暗，可辨得出行迹来，大队的人已经过去一半多，后面只剩二三十名跟着，一名壮汉一边走着一边招呼：“秦二爷，你拿灯照照，庄稼地内有东西，你看这东边高粱棵子，怎么乱晃？”
那个黑心秦二，他在恶霸范大兴面前，算是一个最贴近的人，并且也练过三年五载的庄稼把式，他比范大兴更恶，那范大兴不过是强梁霸道，目空一切，眼中无人，欺压一般佃户，尽力剥削。这个黑心秦二，跟范大兴又不同了，阴损狡猾，他就没出过一个好主意，借着范大兴的势力，他还是明着处处地装好人，暗中比那范大兴却狠上十分。范大兴到现在拥有十几个庄子，倒有一半，是仗着黑心秦二的狡诈多谋算计来的。这黑心秦二在范大兴面前，庄子的长工佃户，全是他手下的奴隶一般，今夜架弄着范大兴，做这种伤天害理的事，他的贪心更大，可也最显着他卖力气，蹿在范大兴头里，一路上呵斥一般村民，此时听到前面起了零乱的声音，他就骂个不住，不过因为走在这里，还是自己的地界内，还不这样注意着行迹的严密。此时相隔他不远，这名弟兄一招呼他，指向东边察看。他一手提着刀，一手向保护范大兴的乡勇手中，要过一盏孔明灯来，口中可在前面骂着：“你们是活见鬼，堤岸一带全有自己的人巡查守护，庄田里边会有什么？”可是他在发威中，也听到靠东边这片庄稼地内，唰唰连响了几声，随手把孔明灯的灯门拉开，用这灯光向庄稼地内照着，提着刀，口中说着：“我倒要看看。”可是这个看字才说出口来，这一下子，可照顾足了他，他就没喊出第二个看字来，一个混泥团，正打进他嘴中，急得他把孔明灯竟摔在地上，从口中往外掏出这泥团。后面的人，这时可已经全跟上，更有八名乡勇分列两旁，后面范大兴也在喝问着：“秦二，你闹什么？”这时三四道孔明灯光已经全照过来。
黑心秦二弄了一嘴泥，不住地呕吐着，却向后面招呼：“你们快搜查，有人用泥团打我了。”黑心秦二这么招呼，绝不是捕风捉影。这时一般乡勇各抖手中兵刃，刀枪齐举，把那高粱棵子，砍得东倒西歪，连花刀赵永刚、铁牛陈三贵等也各提着刀，向这庄稼地内一路搜索，把庄稼地砍倒了一亩多地，可是任什么也找不到。那范大兴却向黑心秦二道：“你不用瞎张慌，这定是你平日对付一般老乡过于严刻，趁这时捉弄你。这定是前面这般人容心和你过不去：我这大兴庄一带有什么大胆人敢欺人？”这范大兴这么说着，黑心秦二枉吃了这种窝心亏，还受到庄主的埋怨，他虽然不敢分辩，此时把嘴上的泥全擦净，暗地里可留了神。此时那铁牛陈三贵，却向范大兴道：“庄主，别把眼前的情形看得平淡，恐怕还真是有人侵入我们地界内，倒要仔细留神着，咱们的船只，若是不到对岸被他们发觉可就坏了。”范大兴冷笑一声道：“陈师傅，你还是不知道我范大兴的性情，无论什么事，我只要安心伸手，任凭他出了三头六臂的人，也挡不住我。总然船只不到对岸，被他们发觉抵挡，我范大兴也要照样地干他一下，叫他们也认识认识大兴庄的厉害。”这句话没落声，突然听得身后不远，也就是四五尺外有人说了声：“你也配？”范大兴就觉得脑后一股子风声，他赶紧把身形往下一矮，手中提着一口鬼头刀，顺势向后一撩，当地一下，竟把后面打过来的东西磕飞，范大兴此时知道可绝对是有人已在暗算自己。他一压鬼头刀，口中喝骂着：“不要命的东西，真敢扰乱我大兴庄！”他辨查着，这块砖头是从道路当中打过来的，用手中鬼头刀护着身，一矮身向前纵去。此时铁牛陈三贵、花刀赵永刚、黑心秦二、大力张强，全随着范大兴的身后，各摆兵器，齐往上扑，乡勇们此时把四五个孔明灯的灯门全拉开，也齐着向这一带照来。
众人身形扑来很快，可是赶到蹿过来，在灯光照射下，一条满布着泥水的土道上，静悄悄，任什么没有。范大兴此时可不敢再说那种狂妄话，他可明知道此人身形隐去，定在附近。此时黑心秦二正在他身旁，他一把将秦二的肩头抓住，附耳低声说了两句。这秦二只答应了个“对”字，一转身，一直地向七星塘这边大队的弟兄扑去。这里范大兴却在高声喝道：“鼠窃狗偷之辈，既然敢太岁头上动土，你怎么藏藏躲躲？真是晚生下辈之流。”这西边高粱地内唰啦一响，有人说声：“以我当你的祖宗我全不愿意，接家伙。”范大兴赶忙地用鬼头刀在面前一抡，身形向左一晃，可是这一下子，却把他打个正着，半个砖头子，正打在他左肩头上。这范大兴仗着练过横练的功夫，身躯虽快，身形只微微一晃，这一下，打得可也够重的，可是咬牙不肯出声，不过已经看准了，这人分明就在这西边高粱棵子内，相隔也不甚远。这范大兴也是真急了，身形往前一俯，脚下用力一点，腾身纵起，向高粱棵子内扑去，他是连人带刀一块下，他这庞大的身躯，猛往用粱地内撞，唰啦的一片暴声，这个范大兴也真够猛疾的，这口刀猛向里砍去。
可是他不过大致地认定有人隐藏在这里，哪知这一下已然砍空，只把高粱棵子带倒了一大片。这范大兴在急怒之下，行如疯狂一般，把手中刀左右挥动，把高粱棵子砍得立刻倒了一大片。外面的乡勇们，更把孔明灯光随着他身形照射，那铁牛陈三贵、大力张强，这两人也是相隔六七尺远，一左一右，分南北两边堵截，唯有那花刀赵永刚却反行落后。这花刀赵永刚因为在村公所中险些当面栽了大跟头，自己心里明白，不肯说出口来，就知道今夜准有能人侵入，在范大兴往高粱地中一扑时，他暗中已把一支钢镖握在掌中，他就知道，这几人绝搜不到敌人。此时范大兴、铁牛陈三贵、大力张强，尚在用兵刃往高粱棵子里招呼，好像是跟高粱棵子做了仇敌，咔嚓咔嚓，一阵乱砸乱砍。就在他们这般胡乱搜寻下，突然在贴近道边的高粱地内，有人发着冷笑道：“狐群狗党，叫你们尝尝老子的厉害，打。”这种喊声发出，又是一块砖头，擦着高粱棵子梢，唰地带着一股很长的声音，直向范大兴打去。这时花刀赵永刚却杂在乡勇群中，也是暗等机会，这次可被他看个清楚，腕子上用足了力，一抖手，这次他安心要报复，镖发出才发声喝喊，打字出口，镖已经到了。花刀赵永刚听得高粱地边哎哟一声，赵永刚口中喝声：“小辈，你还哪儿走？”他知道这镖定已成功，打伤了此人，身形猛往道边这里一纵，刀已换到右手，他也是认定了来人本领高强，恐怕只这一镖留不住他，身形随着扑到，照着镖打到的地方，一刀猛砍下来。花刀赵永刚镖打得劲疾，人跟得快，可是他刀向高粱地边砍下去，突听得背后扑哧一笑道：“你也配？”赵永刚刀已经砍下去，背后这一发声，知道又中了敌人的算计，可是他再想拧身，用刀往后挥，竟被这人一脚踹中他背上，赵永刚扑通一声，摔进高粱地内。就在这时，范大兴、铁牛陈三贵、大力张强，已经全听到花刀赵永刚的喊声，齐扑过来，那一般乡勇，虽则有四五盏孔明灯，因为全是想巴结庄主，灯光随着庄主的身形，四下照射着。此时范大兴等，虽听得赵永刚的喊声不对，可是这边黑暗异常，他们虽扑过来，花刀赵永刚已然摔进去，只隐约地看到一条黑影凌空拔起，范大兴等急怒间，往前扑的式子全猛。那个铁牛陈三贵，比较着年轻，眼力也足，他望到黑影，拔起也就是丈余高，正是斜着向这边落来，这个陈三贵他径自猛往起一蹿，用手中刀向黑影扎去。可是这条黑影，竟好似故意地要寻他的晦气，赶到铁牛陈三贵身形纵起，刀递出去，就觉得头顶上一股子凉风，敢情这人蹿起来，一个倒栽葱，上半身向下一折，正越过陈三贵的头顶。这个铁牛陈三贵是身形往前探看着，刀向黑影里扎，这一来两肩后头，正被头顶上越过去这人着着实实地按了一下。他身形蹿起，只这双掌一按之力，往起纵的式子已卸，更不是他自己的力量了，身躯径自向前扑去，扑哧一下，正把他插个嘴啃地，遍地泥水。这陈三贵被摔得成了泥人一般，刀也出了手，挣扎爬起。
花刀赵永刚，弄巧成拙，求荣反辱，自己一镖没打着敌人，反把自己摔了这么一下重的，幸而在黑暗中，努着力地赶紧纵身而起。范大兴此时，在十分愤怒下，更听得水塘一带，人声喧哗，他提着刀，只在高声乱骂，更恨那黑心秦二，悄悄嘱咐他的话，到现时没有照办。哪知道黑心秦二，此时哪还走得开！恽寿民在恽家庄一带，虽则跟大兴庄隔着县，但是因为相离太近，如同邻村一般，对于黑心秦二的恶行，也颇有耳闻，自己俯身暗处，预备拦截来人，万想不到竟有先下手的，已然和这群恶党招呼上，自己在暗影中察看这种情形，惊异十分，认为和村公所中所见的定是一人了，此人竟具这般好身手，难道自己就这么一旁看热闹不成？这时正赶上黑心秦二，他是奉范大兴之命，叫他悄悄地赶奔七星塘前，召集这般村民，赶紧地分为两路，顺着这片高粱地外，四下里圈起来。现在顾不得许多，先亮火把灯笼，无论如何，也不能把来人放走了。黑心秦二奉命之下，悄悄地贴着庄稼地边，飞奔七星塘。恽寿民一看，这小子，离开范大兴等，不管眼前的事，他定是要去召集乡勇和持器械的村民们，来对付暗中挡他们的人。
这黑心秦二，方从恽寿民隐身处紧跑过去，恽寿民哪能容他再走开？你看这一带地势太黑，恽寿民一分高粱棵子，提着七节鞭，纵身蹿出庄稼地外，向前又是一个箭步，已经追上了黑心秦二，抖七节鞭，照着黑心秦二后背打去，口中在呵斥着：“恶奴，你还向哪里走？”这一鞭砸下来。可是黑心秦二十分机警，他赶忙地往左一晃身，右手的刀回来横着向背后砍下来。恽寿民一鞭砸空，见这小子撤身颇快，知道这个恶奴，手底下也很有两下子，七节鞭没落到地，腕子上一收力，左脚随着向右一滑，七节鞭被带回来，猛然向左一抡，玉带回腰，向黑心秦二的左肋上打来。此时秦二已经转过身来，在黑影中，他可辨别不出来是什么人，他刚要递刀往外砍时，七节鞭竟向身上横卷过来，他赶忙把全身向下一缩，一低头，七节鞭在他头上扫过去，他手中刀却趁势向外一展，反倒向恽寿民的双腿上砍来。恽寿民一连递了两空招，不禁十分暴怒，微往起一纵，秦二的刀往脚底下扫过去，恽寿民身形向左一落，手中的七节鞭顺势往后猛一甩，一个乌龙倒卷尾，又反打过来。这次黑心秦二再低头躲可来不及了，正贴着他包头上扫过来，虽则七节鞭没有刃子，但是以恽寿民这种腕力，鞭梢又整扫在他后脑上，连他的辫发带包头，正给扫下一大片来。头发是连根拔，这黑心秦二，疼得他哎哟一声，可是小子终是贼滑，口中喊了声：“看刀！”往起一长身，抡刀向后一劈，可是他刀抡出来，人已经窜进高粱地内，喳啦喳啦地一阵爆响，没命地往里窜去。
恽寿民喝声：“好崽子，你想走？我要你的命！”一纵身，径自扑进高粱地内。恽寿民因为知道他是奔七星塘，那里别谈还有原有的乡勇和船上人，就是这二百名村民，真个调出来，那得死多少人。恽寿民在这种情势下，仍然不愿意多杀无辜，所以不肯让这黑心秦二逃出手去，提着七节鞭也紧追下来。这黑心秦二，自知不是此人的对手，一半是逃命，一半得调集七星塘的村民们，好包围高粱地，他只是没命地狂奔。不过这高粱地内可不好走，那高粱叶子，锋利如刀，被叶子扫上一下，就得带伤，可是他此时倒明白，受些伤比死强，叫后面人追上，就活不了，所以两手和头面上，被高粱叶子割伤了好几处，他全不顾了。不过他这种逃法，可不易逃脱，这就跟车动铃铛响，他往哪儿走，哪儿有响声，又况他更得用手中刀，不住分发高粱棵子。可是恽寿民把身形施展开，也是用两臂，分发着高粱棵子，顺着前面的声音紧追过来，一连两次，七节鞭已经险些把黑心秦二砸上。这时恽寿民越追得紧，他是东一头西一头，横窜直撞，恽寿民无论如何要保护着身躯，躲避着高粱叶子的划伤，黑心秦二是不顾命地逃，终于是追不上他，相隔着也就是六七尺远。
先前黑心秦二，因为头顶上受伤已经吓昏了，此时从高粱地中跑出这么一箭多地来，他猛然想起，这种时候还顾什么明着暗着，反正是人多势众，容易得手，拼命地往前跑着，撮唇用力地打起呼哨来，呼哨是一声跟一声，连吹了四五下。在黑夜旷野中，这种呼哨声音，能听出一里地去，何况七星塘那边，相隔还没有那么远。这恽寿民一听这小子居然打呼哨呼应村民来救援，恽寿民怒气填胸之下，认为再叫他逃出去，也太显得手段弱了，猛然往起一耸身，竟经高粱梢上穿出去，往前猛着一落，辨别眼前高粱棵子响声，黑心秦二也就偏左边不远了，往前猛一闯，七节鞭已经抡起，向前砸去。可是黑心秦二，此时已到了庄稼地边，他也拼命地想穿出去，因为到了高粱地外，离着七星塘已近，高声喊嚷，那边是可以听见。更听得背后的声音，这个使七节鞭的已然追到，他没命地向外一闯，突然听得前面有人呵斥一声：“回去！”这声音如同小孩子嗓音，力气可大，两掌正打在他前胸两旁，呼的一声，身躯被打了回来，把高粱棵子砸倒了一大片。恽寿民也正赶到，这一七节鞭砸下去是用足了力量，这个黑心秦二，他被打得倒摔下来，身体往一片高粱棵子上栽去，仗着有这庄稼地接着他，往地上摔的力量，无形中减去一半，不过胸前被打的这两掌可够重的。此时恽寿民七节鞭往下一落，这黑心秦二被打得刀已甩出手，就这样他还努力一翻身闪躲，可是恽寿民这一七节鞭正砸在他双腿的下截，唰的一声，右腿的腿骨已被砸折，疼得他大叫了一声，已经昏死过去。此时迎面打黑心秦二的这人，竟自在一刹那间，顺着高粱地旁一纵身已然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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