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侠踪隐现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只听范大兴道：“我白天叫你们所传的话，你们全知道了，预备好了没有？”内中一名年岁略大的，却答道：“庄主，我们全听明白了，并且把你的命令已经全告诉了两村人。庄主，你处处地为我们费心费力，我们自然应该遵着你的分派去办，不过……”这人刚说到不过二字，范大兴把眼一瞪，呵斥道：“陈老善，说话爽快些，什么过不过的？只问你人齐没有？现在我要动手了。”这个答话的人，被他呵斥得停了半晌，又向范大兴说道：“庄主，你别着急，这不是我的意思，我们全在庄主的手下活着，只要你的命令，无论什么事，我们绝不敢稍差半分。只是今夜的事关系太大，两村的百姓想求庄主仔细想一下，这件事倘若弄不好，河东的人可不在少数，他们不下十一二个村庄，数千户人家，倘若咱这件事办得不顺手，逼起大是非来，非弄一场大械斗不可。我们这两个村庄的人，倒没有怕事的。他们也全明白，全是依靠着大兴庄来过活，何况跟自身的事，又有关系，倒是肯卖命，就怕一个弄不好，把命搭上，连庄主你全受到了牵累，所以他们推举我们出来，向庄主说一声，人是全预备好了，哪时动手一召集，立刻全可以出发。”范大兴猛然把桌案一拍，厉声说道：“我范大兴真是眼瞎了，用你这种东西，吃太平饭，遇上事这么畏首畏尾，你给我滚开吧。”这人被骂着，看情形还不敢十分分辩。那范大兴更向靠左边的几个人说道：“你们陈家坝不用说也是这种情形了，你们可自己估量着，惹恼了范二爷，我把地完全收回，另招佃户，你们休想拿一根柴禾走，全给我滚开大兴庄眼皮下。我要的一百人有没有？”
恶霸范大兴这么一发威，靠左边几个人全有些迟疑着，不敢答话了，这时靠范大兴的身旁站起一人，却向这般人说道：“你们这是闹什么，惹得庄主生气，没有像你们这般人的浑法，天塌了，有范庄主给接着，又与你们什么相干？不过只用他们些力气而已。我告诉你们，趁早按着庄主的话照办，立时召集他们。若是误了事，岂止叫你们滚蛋？你们还想活下去么？何况这次的事，与你们本身也有利害相关，咱们庄主并不是为他自身打算，只要把我们河西保住了，你们不要看河那边已经是出了我们泛水县境，只要大水把这些村庄扫净了，庄主自然有法子，把两县相连的地界，靠河边五六十顷良田全弄到手中。你们想，二庄主能够得到这么些好土地，你们是人人有份，各人多领些地，多得些利益，将来你们渐渐地全可以成了富户。这种好机会难得的，百年不遇，你们还这么不体谅庄主一片好心，可惜你们全是当佃户头的，竟自这么糊涂起来。不要耽误事，赶快地按着庄主的话去照办，召集众人，立刻出发。你们还告诉所有两村的弟兄们，只管放心大胆地去干，这里还有好些位有本领的师傅，给你们壮胆子，船只调齐了，把灯火全行撤去，这可得全凭哥们齐心努力，给他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让我秦二看起来没有什么，就是凭河东那一带，堤上的那群废物，经不住一收拾。”这个发话的把话说完，那恶霸范大兴是怒容满面，这般佃户和这些乡村的首脑人，一个个全被他威胁住，不敢再多说话，诺诺连声，一个个退出屋来。
恽寿民在屋顶上听得真真切切，一揣度眼前这种情形，不由得怒火万丈，心说：好厉害的范大兴，他居然竟敢用这种强梁霸道行为，要把我们十几个村庄的老百姓们，全断送了。看起来他实怀着极大的阴谋，此人真是可杀不可恕了，自己索性要看看他怎样施为。这时一般人退出屋中之后，范大兴向身旁的几个江湖客说道：“赵老师、张老师，你们看看这种情形，叫人可恼不可恼？平时有人说我性情暴躁，对待他们过行严厉，可是这群东西遇上事，就这么怕死贪生，一点勇气没有。像这种酒囊饭袋的东西，还能够创立事业么？能在我范大兴手下吃碗饱饭，他们是哪世修来的？”他身旁所坐的多是趋炎附势，一味奉承的人。这时，铁牛湾前立刻呛呛地响起锣声，可是这锣声敲得非常慢，一声落下去，才接二声，就这么慢腾腾地敲着。这里锣声响起，立刻铁牛湾村中，起了一片轻微哗噪之声，立刻一队队的壮汉，全往村公所前集合。更听得偏着西南一带也照样地响起锣声。恽寿民知道这是召集铁牛湾和陈家坝两村的村民。本村的村民集合得快，刹那间已经排立在村公所的两旁，那陈家坝相隔约有半里多地，离着稍远些。恽寿民在屋顶上，远远地望去，从锣声发出那边，已经现出灯光晃动，不过灯火不多，只四五盏灯笼，在野地里时隐时现地蠕动着。工夫不大，耳中听得一阵脚步之声，踏着泥水，因为人多了，离着老远，脚底下发出这种声音已能听到。更有几个人提着灯笼，往铁牛湾的村尾迎上去，从一片庄稼地中，已经发现一行人，脚下全是紧走，直扑铁牛湾村尾，跟迎上去的人，已经集合到一处。他们似乎在野地里商量一阵，立刻有人引领，也直奔村中。果然也和这边一样，约有百名上下，前面有领头的人，一个个全是年轻力壮的庄稼汉子，各持刀枪棍棒，从后街一直地扑奔村公所前。这两村中不下二百名，全站在村公所前候令。
恽寿民暗叫着自己，今夜是个人一生重大的关头，这才是拼命的时候到了，这事已经不用细问，分明是他集合这些无知的愚民，由他手下所养的这般死党率领，要以这种力量，把东岸的堤埝完全破坏，让大水淹这十余村庄，到了这种时候，自己再想回去，召集所有村民抵御全来不及了，没有别的，只有凭自己掌中鞭、囊中镖，杀他个落花流水，就是挡不住他们，也先给他个当头一棒，打去他这股子锐气，也可以缓开手。恽寿民此时因为自己只身来到铁牛湾，现在只有以必死之心，为乡里争生存。这时陈家坝、铁牛湾两村壮汉集合齐，这个范大兴此番所用的这种手段，也过分得欺天灭理，万恶已极，他竟在这种水患之下，更起了贪心，他就不顾什么数千户黎民百姓性命财产，更听信了手下一个恶魔黑心秦二的主意，因恽家庄恽寿民到大兴庄的一番争论，他借此为由，安心下毒手，把柳条河东岸毁了。大水完全泄向恽家庄一带，这种水势，只要一决了大口子，一定是席卷十余村，全葬身鱼腹，那一来，这些村庄完全土平，人烟断绝之下，水势只要一退下去，数百顷良田完全成了没主的土地，虽然是跟他这里隔着县，那是汤阴县管辖，可是像范大兴这种东西，手下更有这般小人助着他作恶，什么犯法的事全能做出来，他趁势造些假文书假器具，更仗着他有钱有势，汤阴县衙门，他也一样地能够走动。反正几十顷近河的良田，十拿九稳地入了他的掌握，他起了这种贪得无厌的恶心，再加平时那种横行霸道，唯我独尊，在这大兴庄一带，数十里内，他简直是坐地主，霸据一方，没人惹他，所以现在要做这种欺天灭理的事，他认为手到成功。昨夜曾经派人去到尚家堡，想不动声色，暗中把堤埝挑了，没想到去的人，手底下做得不利落，尚家堡的村民，齐心努力地抢救，恽寿民又恰恰地赶到，竟能转危为安，并且去的人，还险些被恽寿民追上，在河边更打伤了他好几名乡勇，这一来范大兴越发地把恽寿民看成了深仇大怨的人，他今夜竟要仗着他大兴庄的势力，调集陈家坝、铁牛湾两村的村民，闯过柳条沟，去把堤埝破坏。他手下更有几个在江湖上全做过不法事的匪类，像铁牛陈三贵，花刀赵永刚，黑心秦二，大力张强，这全是在河南一带曾经做过打家劫舍、不法勾当的人，被官府严拿得紧，先后地逃到泛水县大兴庄，投到范大兴的手下，仗着范大兴在泛水县官私两面全叫得响，依附在他势力下，竟没有人再敢动他们。范大兴自己更有一身横练的功夫，更练过铁砂掌，虽则他的武功本领没有精深的造就，可是在泛水县一带就没有他的对手，他越发地狂妄起来，今夜竟带着这般人来到铁牛湾召集村民办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可是铁牛湾、陈家坝，虽则全是他手下的佃户，在他鼻息底下生存，这般人不过是一种穷苦的农民，绝不是完全和他是一流人物，其中也有许多识得大礼有人性的安善良民，听到他这种丧心病狂的举动，认为这种事太做不得，只是从来在他势力下威胁着，谁敢违他的命？就这样在他召集两村首脑人齐聚的时候，还有人套着胆子想劝劝他，可是竟遭到范大兴当面一阵叱责。那黑心秦二，算是打圆场，叫这般人赶紧遵着庄主之命去照办。在这种暴力压迫之下，谁敢和他抗争？只有遵命办理。
这时两村的人，已经集合齐了，有人进来向范大兴报告，由黑心秦二到村公所前看了看，所有的人都预备齐整了，遂向铁牛湾的头目人吩咐道：“这两村的人，二十人做一队，分成十队，从铁牛湾前一直地顺着庄稼地内往南走，先不要往河岸那边露面，好在天这么黑，绝不会被对岸发觉，我们已经预备好二十只船，全在七星塘左右等候，到那里自有人指挥率领，船只只要一出七星塘的那个河岔口子，船只散开，横渡过河心时，船到对岸，谁也别再含糊了。那时只要有一个退缩的，可提防着挨头一刀。庄主虽则在西岸坐镇，可是本庄的一般师傅全跟着船到对岸动手。庄主可有命令，只要发现哪一个弟兄不肯卖命，这般老师傅手底下可不认得人，碰谁算谁，当时把他就先料理了。因为有一个落后的，就容易坏大家事，听明白没有？”黑心秦二站在村公所门前，耀武扬威，向这队弟兄们这一交派，所有这些壮汉没有个敢答话的，他们只是静静地听着。这时村公所院中一阵刀枪碰地之声，那几个江湖的匪类，已经拥护着范大兴从上房走出来。黑心秦二回头看了看，向两村的头目人，一挥手道：“大队出发。离开铁牛湾之后，立刻把灯火完全撤去，只准带着孔明灯，把灯门全关闭。”
黑心秦二发过话之后，这二百名年轻力壮的村民，手中各持着器械，二十人为一队，头里有人领头，已经先行向铁牛湾村口走去。这范大兴不过是乡下一个土财主，此时他这种威风真比那泛水县的县官厉害，他一出上房的门口，单有他大兴庄亲信的八名乡勇，是四个提花枪四个提鬼头刀的，分两旁保护着，跟在他身旁的就是铁牛陈三贵、花刀赵永刚等。范大兴刚走尽台阶，恽寿民此时已经把眼前这种情形，全看个清楚，听个明白，知道他们去从七星塘上船，心想：这倒很好。七星塘倒是一个很好所在，因为那一带单独地成一个大水湾子，靠西岸的河堤，斜着往里插进去，足有半里地长，一个弓形的水塘，可是照样地也筑起高大的堤埝，里边是个很好的停船所在，能够避开正流。
恽寿民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不准他船只顺利驶出七星塘，自己身形刚要移动，那黑心秦二，也正赶进来向范大兴报告，外面的大队已然向铁牛湾村外移动，就在他刚要开口说话间，突然正房檐头哗啦地一片响，檐头的屋瓦，十几片一同砸下来，范大兴往前一纵身，算是未砸在他身上，可是这种声势颇壮，范大兴大惊之下，身旁跟随他的人，全惊慌地回身察看。伏身厢房上的恽寿民，也不禁一惊，自己赶紧把身形紧贴在屋面后坡上。
那花刀赵永刚，他高来高去的，功夫颇好，一声不响，往前一垫步，腾身纵起，向正房的西北角蹿上来。他认为这片檐头的瓦落得有些可疑，这种房屋建筑的年头不多，虽则连日阴雨，也不会就自行塌下来。赶到他纵身到屋顶上，手中提着刀，仔细察看屋面上，这时下面提着孔明灯的乡勇们，也把灯门拉开，两道灯光往檐头上照射察看。这时那花刀赵永刚已经到了屋脊上，可是房头上黑沉沉静悄悄，没有一些可疑的形迹。恽寿民此时可十分担心，幸而这花刀赵永刚并没有提着孔明灯上来，他不到近前，还不容易被他发觉。可是这花刀赵永刚在屋脊上搜寻一下，下面的庄主范大兴也在喝问着：“赵师傅，是怎么回事？难道有什么毛病么？我看你下来吧，不至于毛贼草寇想到大兴庄一带来，他得摸摸自己脑袋。咱们别耽误事。”花刀赵永刚答应着，他可是已经由正房西北房角蹿上了西房。这个花刀赵永刚，虽是会轻身术，但是功夫不怎么到家，在这种屋瓦上移动，往上面一落时，脚底下力量重一些，脚底下瓦嘎巴一响，他赶忙往左一斜身一撤步，因为房坡倾斜，提防着滑下来。就在他往左一斜身时，突然觉得左脚的胯骨上，叭地一下，被一件东西打个正着，自己几乎喊出声来，可是屋面上面并没听到有什么重东西落在上面，极轻微地有些声音，可是腿腕子被打这下非常重，他因为范大兴在下面，自己恐怕栽跟头，吃了亏忍着痛，不肯出声，可是一转身，径自奔了房坡后。恽寿民始终伏身在房坡后，要等待他们走出院中，再行移身，可是这一突然檐头瓦下落，花刀赵永刚一翻上房头，自己越发地不敢把身形长起。
这赵永刚偏偏地到了西房头这一带，此时，他已经提着刀，往房脊上闯，分明是要搜寻后坡后，任凭怎样黑暗也隐藏不住了，恽寿民知道不动手是不成了，自己刚要手按房坡，往起纵身，先把赵永刚打下去，就在往起长身的一刹那间，突然从自己肩头后，飕的一股子冷风掠过。恽寿民也恐怕遭人暗算，赶紧地仍然向房脊上一伏，可是在急切间，右手已经把镖握在掌中。哪知道这股子冷风掠过，那个花刀赵永刚，半俯着身躯，正往房脊上一上步，突然就在迎面房脊上，黑巍巍的，看不出形状来，一件东西往起一长，就觉这一股力量撞在身上，可也没觉出身上有什么碰上，只是身形收不住势，竟往后一晃，脚地下瓦嘎巴叭连响着，一连蹬碎了好几片。这房坡上没有多大地方，这种往下倒栽，连退两三步，已到了檐口，还算是这花刀赵永刚在情急之下，一拧身，趁势地，脚底下用力一蹬，嗖他窜下房来，算是没把他摔下去。
不过他下来这种情形，庄主范大兴看出可疑来，赶紧迎着他问：“赵老师，怎么样？难道上面有人么？”幸而院中虽有灯光并不甚亮，花刀赵永刚此时弄个羞惭满面，当着别的人面前，尤其不肯说这种栽跟头的话，忙地说：“上面任什么都没有，雨下得时候久，瓦口全活了，我险些个失脚。”他这么遮饰过去，其余的人虽也疑心，可是这般人平时就以花刀赵永刚为首，此时他这么说着，谁也不肯再多事。范大兴更因为所有村民已然大队出村，不能耽搁，遂说了声：“咱们走！”仍然被一般恶党拥护着出了村公所。那恽寿民行迹险些败露，赵永刚也险些摔下房来，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可是对于房坡后涌起这条黑影，却是一瞥即逝，自己竟没看出这人的形迹来。恽寿民好生惊异，这人的身形好快，自己也是练武多少年的人，何况在黑暗中伏身已久，连这条黑影的身形高矮、穿装打扮，一丝没看出来，只有黑沉沉的一晃，和那赵永刚险些撞在一处，可是就在这一刹那间，已经失了他的踪迹。
恶霸范大兴这么一发威，靠左边几个人全有些迟疑着，不敢答话了，这时靠范大兴的身旁站起一人，却向这般人说道：“你们这是闹什么，惹得庄主生气，没有像你们这般人的浑法，天塌了，有范庄主给接着，又与你们什么相干？不过只用他们些力气而已。我告诉你们，趁早按着庄主的话照办，立时召集他们。若是误了事，岂止叫你们滚蛋？你们还想活下去么？何况这次的事，与你们本身也有利害相关，咱们庄主并不是为他自身打算，只要把我们河西保住了，你们不要看河那边已经是出了我们泛水县境，只要大水把这些村庄扫净了，庄主自然有法子，把两县相连的地界，靠河边五六十顷良田全弄到手中。你们想，二庄主能够得到这么些好土地，你们是人人有份，各人多领些地，多得些利益，将来你们渐渐地全可以成了富户。这种好机会难得的，百年不遇，你们还这么不体谅庄主一片好心，可惜你们全是当佃户头的，竟自这么糊涂起来。不要耽误事，赶快地按着庄主的话去照办，召集众人，立刻出发。你们还告诉所有两村的弟兄们，只管放心大胆地去干，这里还有好些位有本领的师傅，给你们壮胆子，船只调齐了，把灯火全行撤去，这可得全凭哥们齐心努力，给他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让我秦二看起来没有什么，就是凭河东那一带，堤上的那群废物，经不住一收拾。”这个发话的把话说完，那恶霸范大兴是怒容满面，这般佃户和这些乡村的首脑人，一个个全被他威胁住，不敢再多说话，诺诺连声，一个个退出屋来。
恽寿民在屋顶上听得真真切切，一揣度眼前这种情形，不由得怒火万丈，心说：好厉害的范大兴，他居然竟敢用这种强梁霸道行为，要把我们十几个村庄的老百姓们，全断送了。看起来他实怀着极大的阴谋，此人真是可杀不可恕了，自己索性要看看他怎样施为。这时一般人退出屋中之后，范大兴向身旁的几个江湖客说道：“赵老师、张老师，你们看看这种情形，叫人可恼不可恼？平时有人说我性情暴躁，对待他们过行严厉，可是这群东西遇上事，就这么怕死贪生，一点勇气没有。像这种酒囊饭袋的东西，还能够创立事业么？能在我范大兴手下吃碗饱饭，他们是哪世修来的？”他身旁所坐的多是趋炎附势，一味奉承的人。这时，铁牛湾前立刻呛呛地响起锣声，可是这锣声敲得非常慢，一声落下去，才接二声，就这么慢腾腾地敲着。这里锣声响起，立刻铁牛湾村中，起了一片轻微哗噪之声，立刻一队队的壮汉，全往村公所前集合。更听得偏着西南一带也照样地响起锣声。恽寿民知道这是召集铁牛湾和陈家坝两村的村民。本村的村民集合得快，刹那间已经排立在村公所的两旁，那陈家坝相隔约有半里多地，离着稍远些。恽寿民在屋顶上，远远地望去，从锣声发出那边，已经现出灯光晃动，不过灯火不多，只四五盏灯笼，在野地里时隐时现地蠕动着。工夫不大，耳中听得一阵脚步之声，踏着泥水，因为人多了，离着老远，脚底下发出这种声音已能听到。更有几个人提着灯笼，往铁牛湾的村尾迎上去，从一片庄稼地中，已经发现一行人，脚下全是紧走，直扑铁牛湾村尾，跟迎上去的人，已经集合到一处。他们似乎在野地里商量一阵，立刻有人引领，也直奔村中。果然也和这边一样，约有百名上下，前面有领头的人，一个个全是年轻力壮的庄稼汉子，各持刀枪棍棒，从后街一直地扑奔村公所前。这两村中不下二百名，全站在村公所前候令。
恽寿民暗叫着自己，今夜是个人一生重大的关头，这才是拼命的时候到了，这事已经不用细问，分明是他集合这些无知的愚民，由他手下所养的这般死党率领，要以这种力量，把东岸的堤埝完全破坏，让大水淹这十余村庄，到了这种时候，自己再想回去，召集所有村民抵御全来不及了，没有别的，只有凭自己掌中鞭、囊中镖，杀他个落花流水，就是挡不住他们，也先给他个当头一棒，打去他这股子锐气，也可以缓开手。恽寿民此时因为自己只身来到铁牛湾，现在只有以必死之心，为乡里争生存。这时陈家坝、铁牛湾两村壮汉集合齐，这个范大兴此番所用的这种手段，也过分得欺天灭理，万恶已极，他竟在这种水患之下，更起了贪心，他就不顾什么数千户黎民百姓性命财产，更听信了手下一个恶魔黑心秦二的主意，因恽家庄恽寿民到大兴庄的一番争论，他借此为由，安心下毒手，把柳条河东岸毁了。大水完全泄向恽家庄一带，这种水势，只要一决了大口子，一定是席卷十余村，全葬身鱼腹，那一来，这些村庄完全土平，人烟断绝之下，水势只要一退下去，数百顷良田完全成了没主的土地，虽然是跟他这里隔着县，那是汤阴县管辖，可是像范大兴这种东西，手下更有这般小人助着他作恶，什么犯法的事全能做出来，他趁势造些假文书假器具，更仗着他有钱有势，汤阴县衙门，他也一样地能够走动。反正几十顷近河的良田，十拿九稳地入了他的掌握，他起了这种贪得无厌的恶心，再加平时那种横行霸道，唯我独尊，在这大兴庄一带，数十里内，他简直是坐地主，霸据一方，没人惹他，所以现在要做这种欺天灭理的事，他认为手到成功。昨夜曾经派人去到尚家堡，想不动声色，暗中把堤埝挑了，没想到去的人，手底下做得不利落，尚家堡的村民，齐心努力地抢救，恽寿民又恰恰地赶到，竟能转危为安，并且去的人，还险些被恽寿民追上，在河边更打伤了他好几名乡勇，这一来范大兴越发地把恽寿民看成了深仇大怨的人，他今夜竟要仗着他大兴庄的势力，调集陈家坝、铁牛湾两村的村民，闯过柳条沟，去把堤埝破坏。他手下更有几个在江湖上全做过不法事的匪类，像铁牛陈三贵，花刀赵永刚，黑心秦二，大力张强，这全是在河南一带曾经做过打家劫舍、不法勾当的人，被官府严拿得紧，先后地逃到泛水县大兴庄，投到范大兴的手下，仗着范大兴在泛水县官私两面全叫得响，依附在他势力下，竟没有人再敢动他们。范大兴自己更有一身横练的功夫，更练过铁砂掌，虽则他的武功本领没有精深的造就，可是在泛水县一带就没有他的对手，他越发地狂妄起来，今夜竟带着这般人来到铁牛湾召集村民办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可是铁牛湾、陈家坝，虽则全是他手下的佃户，在他鼻息底下生存，这般人不过是一种穷苦的农民，绝不是完全和他是一流人物，其中也有许多识得大礼有人性的安善良民，听到他这种丧心病狂的举动，认为这种事太做不得，只是从来在他势力下威胁着，谁敢违他的命？就这样在他召集两村首脑人齐聚的时候，还有人套着胆子想劝劝他，可是竟遭到范大兴当面一阵叱责。那黑心秦二，算是打圆场，叫这般人赶紧遵着庄主之命去照办。在这种暴力压迫之下，谁敢和他抗争？只有遵命办理。
这时两村的人，已经集合齐了，有人进来向范大兴报告，由黑心秦二到村公所前看了看，所有的人都预备齐整了，遂向铁牛湾的头目人吩咐道：“这两村的人，二十人做一队，分成十队，从铁牛湾前一直地顺着庄稼地内往南走，先不要往河岸那边露面，好在天这么黑，绝不会被对岸发觉，我们已经预备好二十只船，全在七星塘左右等候，到那里自有人指挥率领，船只只要一出七星塘的那个河岔口子，船只散开，横渡过河心时，船到对岸，谁也别再含糊了。那时只要有一个退缩的，可提防着挨头一刀。庄主虽则在西岸坐镇，可是本庄的一般师傅全跟着船到对岸动手。庄主可有命令，只要发现哪一个弟兄不肯卖命，这般老师傅手底下可不认得人，碰谁算谁，当时把他就先料理了。因为有一个落后的，就容易坏大家事，听明白没有？”黑心秦二站在村公所门前，耀武扬威，向这队弟兄们这一交派，所有这些壮汉没有个敢答话的，他们只是静静地听着。这时村公所院中一阵刀枪碰地之声，那几个江湖的匪类，已经拥护着范大兴从上房走出来。黑心秦二回头看了看，向两村的头目人，一挥手道：“大队出发。离开铁牛湾之后，立刻把灯火完全撤去，只准带着孔明灯，把灯门全关闭。”
黑心秦二发过话之后，这二百名年轻力壮的村民，手中各持着器械，二十人为一队，头里有人领头，已经先行向铁牛湾村口走去。这范大兴不过是乡下一个土财主，此时他这种威风真比那泛水县的县官厉害，他一出上房的门口，单有他大兴庄亲信的八名乡勇，是四个提花枪四个提鬼头刀的，分两旁保护着，跟在他身旁的就是铁牛陈三贵、花刀赵永刚等。范大兴刚走尽台阶，恽寿民此时已经把眼前这种情形，全看个清楚，听个明白，知道他们去从七星塘上船，心想：这倒很好。七星塘倒是一个很好所在，因为那一带单独地成一个大水湾子，靠西岸的河堤，斜着往里插进去，足有半里地长，一个弓形的水塘，可是照样地也筑起高大的堤埝，里边是个很好的停船所在，能够避开正流。
恽寿民拿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不准他船只顺利驶出七星塘，自己身形刚要移动，那黑心秦二，也正赶进来向范大兴报告，外面的大队已然向铁牛湾村外移动，就在他刚要开口说话间，突然正房檐头哗啦地一片响，檐头的屋瓦，十几片一同砸下来，范大兴往前一纵身，算是未砸在他身上，可是这种声势颇壮，范大兴大惊之下，身旁跟随他的人，全惊慌地回身察看。伏身厢房上的恽寿民，也不禁一惊，自己赶紧把身形紧贴在屋面后坡上。
那花刀赵永刚，他高来高去的，功夫颇好，一声不响，往前一垫步，腾身纵起，向正房的西北角蹿上来。他认为这片檐头的瓦落得有些可疑，这种房屋建筑的年头不多，虽则连日阴雨，也不会就自行塌下来。赶到他纵身到屋顶上，手中提着刀，仔细察看屋面上，这时下面提着孔明灯的乡勇们，也把灯门拉开，两道灯光往檐头上照射察看。这时那花刀赵永刚已经到了屋脊上，可是房头上黑沉沉静悄悄，没有一些可疑的形迹。恽寿民此时可十分担心，幸而这花刀赵永刚并没有提着孔明灯上来，他不到近前，还不容易被他发觉。可是这花刀赵永刚在屋脊上搜寻一下，下面的庄主范大兴也在喝问着：“赵师傅，是怎么回事？难道有什么毛病么？我看你下来吧，不至于毛贼草寇想到大兴庄一带来，他得摸摸自己脑袋。咱们别耽误事。”花刀赵永刚答应着，他可是已经由正房西北房角蹿上了西房。这个花刀赵永刚，虽是会轻身术，但是功夫不怎么到家，在这种屋瓦上移动，往上面一落时，脚底下力量重一些，脚底下瓦嘎巴一响，他赶忙往左一斜身一撤步，因为房坡倾斜，提防着滑下来。就在他往左一斜身时，突然觉得左脚的胯骨上，叭地一下，被一件东西打个正着，自己几乎喊出声来，可是屋面上面并没听到有什么重东西落在上面，极轻微地有些声音，可是腿腕子被打这下非常重，他因为范大兴在下面，自己恐怕栽跟头，吃了亏忍着痛，不肯出声，可是一转身，径自奔了房坡后。恽寿民始终伏身在房坡后，要等待他们走出院中，再行移身，可是这一突然檐头瓦下落，花刀赵永刚一翻上房头，自己越发地不敢把身形长起。
这赵永刚偏偏地到了西房头这一带，此时，他已经提着刀，往房脊上闯，分明是要搜寻后坡后，任凭怎样黑暗也隐藏不住了，恽寿民知道不动手是不成了，自己刚要手按房坡，往起纵身，先把赵永刚打下去，就在往起长身的一刹那间，突然从自己肩头后，飕的一股子冷风掠过。恽寿民也恐怕遭人暗算，赶紧地仍然向房脊上一伏，可是在急切间，右手已经把镖握在掌中。哪知道这股子冷风掠过，那个花刀赵永刚，半俯着身躯，正往房脊上一上步，突然就在迎面房脊上，黑巍巍的，看不出形状来，一件东西往起一长，就觉这一股力量撞在身上，可也没觉出身上有什么碰上，只是身形收不住势，竟往后一晃，脚地下瓦嘎巴叭连响着，一连蹬碎了好几片。这房坡上没有多大地方，这种往下倒栽，连退两三步，已到了檐口，还算是这花刀赵永刚在情急之下，一拧身，趁势地，脚底下用力一蹬，嗖他窜下房来，算是没把他摔下去。
不过他下来这种情形，庄主范大兴看出可疑来，赶紧迎着他问：“赵老师，怎么样？难道上面有人么？”幸而院中虽有灯光并不甚亮，花刀赵永刚此时弄个羞惭满面，当着别的人面前，尤其不肯说这种栽跟头的话，忙地说：“上面任什么都没有，雨下得时候久，瓦口全活了，我险些个失脚。”他这么遮饰过去，其余的人虽也疑心，可是这般人平时就以花刀赵永刚为首，此时他这么说着，谁也不肯再多事。范大兴更因为所有村民已然大队出村，不能耽搁，遂说了声：“咱们走！”仍然被一般恶党拥护着出了村公所。那恽寿民行迹险些败露，赵永刚也险些摔下房来，自己看得清清楚楚，可是对于房坡后涌起这条黑影，却是一瞥即逝，自己竟没看出这人的形迹来。恽寿民好生惊异，这人的身形好快，自己也是练武多少年的人，何况在黑暗中伏身已久，连这条黑影的身形高矮、穿装打扮，一丝没看出来，只有黑沉沉的一晃，和那赵永刚险些撞在一处，可是就在这一刹那间，已经失了他的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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