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 旧事重提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这个白花蛇崔富疼得他像鬼号，口中不住地喊：“老爷子，你撒手，我说。范庄主是被侯四那小子摔下鹰愁涧，屠矿主一定是逃奔铁鹰崖。”活药王卢九先生此时愤怒已极，口中说了声：“好匪徒们，竟敢这么下毒手！你去吧！”往起一提，往外一抖，把个白花蛇崔富头朝下脚朝上往乱石堆上猛力一掼，叭嚓一声，把这小子摔个脑浆迸裂，血水四溅。活药王卢九先生立刻向这白猿叟裴冲道：“我不信星五就会遭这种毒手，那屠金榜也不能再叫他逃出手去。裴老师，我们倒是见个起落呀！”这位风尘异人卢九先生在关东一带行侠仗义一生，绝没有像今夜这么急怒过。话声中，也不再多叙一句话，身形纵起，直向铁谷那边扑去，这个白猿叟裴冲也是跟踪而起，两人分路搜寻下去。这个白猿叟裴冲，他仍是扑奔鹰愁涧，他认为师弟大约已经不在了，不过他要设法查到他尸身下落。
因为这白猿叟裴冲和范星五虽是同门的师兄弟，但是他们另有一番遇合，实是患难之交。论起来这个白猿叟裴冲比较范星五入门还晚，按着武林的规矩，范星五应该是白猿叟裴冲的师兄，只是裴冲比范星五大着三岁，两人情同骨肉，胜似同胞弟兄。范星五所以在师门中请求无论如何不能按着武林中的规矩以入门先后论，范星五仍然要称白猿叟裴冲作师兄。范星五当年投师学艺，他家境本是很好，很有些田园地土，所以他在陈家沟子太极名家陈清平门下，算是个最富有的徒弟。可是范星五天性极好，绝不以自己富有家财骄傲同门，对于陈老师更是孝敬备至，所以他的武功本领很得到真传。只是练武的这一门，固然需要名师，才能得到绝艺，可是另一方面，更需要有天资，有骨格，有好品性，那才是全才，只要遇上名师传授，定能够成名武林。这范星五就吃亏着没有那种极好的骨格，所以他武功本领在太极门中只能列入平常一流。
有一年，范星五尚还没出艺，那时，他年岁还不大，不过二十岁，在学艺期间，全是住在师父那里，轻易是不准回家的。因为陈清平在武林中已经享有盛名，太极门的武功，更是从他身上昌大起来。武林中南北各省，全承认陈清平是太极门的真传，所以他收徒是很慎重，教授功夫也严刻，就是他得名不易，恐怕被自己所传出的弟子把太极门户糟蹋了。那一年正赶上范星五的母亲病重，眼看着这位老太太就要不成了，家乡中打发人到陈家沟招呼范星五回去，这种事陈清平哪好不准？那时也是一个严冬的时候，范星五冲风冒雪赶回家乡，到了家之后，可是经过他又各处地延请名医给母亲治病，居然竟有了转机。经过一个多月的工夫，范星五的母亲竟是脱去危险，这场大病，居然能够好了，范星五十分高兴。回家时已经是残年时候，自己在回得家来，虽则不敢把功夫撂下，但是终于是没出艺的徒弟。并且投入陈清平的门下，实非易事，若这么耽搁下去，恐怕师父定要责难，或者就许不准再入门户。并且范星五家道已经渐渐地中落，范星五是立定了志愿，自己绝不倚靠着祖遗的田产，总要仗着自己的一身本领去另创事业，所以婉言地和母亲一商量。母亲虽则不愿意儿子再走，可也不愿意就耽误儿子的前途，并且范星五再有一两年，武功就可以练成了。在转过年来没有多久，一个新正月间，范星五仍然起身赶奔陈家沟。
他住家是在山东，这趟道路不近了。这一天，走到了河南境内，入闵乡县边境。这地方很荒僻，范星五是坐着一辆轿车子，这是从家乡雇的，一直地送到陈家沟。范星五身边也没有什么行李，只不过几十两盘费。虽说是武功还没练成，可是此时已经练得拳术器械全拿得起来，道路虽则荒凉也没有什么可惧的。日已西沉，车把式计算着道路，往前赶到镇甸上，估量着还有十余里，车把式遂紧催着牲口往前赶下来。这下一站是桃山驿，并且还是一个大驿镇，有驿馆、有驻防的官兵。他们所走的这段路虽则荒凉一些，轻易也没出过事。不过现在所走的路贴近山边，林木很多，天色又晚了，车把式摇着鞭子，紧赶着牲口，又走岀三四里路来。突然听得前边一片小树林边一片喝骂之声，这种语声，也有山东口音，也有河南口音，非常粗暴。范星五遂招呼车把式：“你把牲口勒勒，前边这是什么事？咱们看看！”此时，离着前边这片小树林尚有一箭多地，车把式道：“咱们少管闲事，没有什么好处，快着点赶到桃山驿不好么？”
范星五此时忽然听到有一个人嗓音很尖锐，他在骂着：“你们这群匪类们，算不得绿林道中英雄好汉，小爷爷落在你们手中，至死也算是江湖上英雄人物。”范星五一听这是出了盗劫的案件，可是又没有动手的情形，事情离奇。年轻好事，车还没停下，他嗖的竟从车内蹿下来，落在道旁，此时相隔树林已近，可是树林中的人似乎没听见范星五车马的声音。范星五脚底下极轻，来到林边，往里一望，只见树林内有三名壮汉，全是短衣襟小打扮。靠树木这边地上坐着一个壮汉，已经受伤，可是那三个却也各带伤痕，有轻有重。在他们旁边绑着一人，由一个壮汉在双手抓着他的肩头，不准他挣扎。这两个手底下全有家伙，地上刨了一个二尺见圆，二尺多深的土坑。被绑的这人也是一个少年，长得相貌很丑，脑门子宽，下额窄，眼睛圆，塌鼻梁，大嘴岔，肩头上和胯上全在往外冒着血，虽则穿着棉衣，血已湿透。内中一个身量高大、提着一杆花枪的壮汉，情形是才刨完了坑，把一杆花枪往地上一掷，口中在喝骂着：“你这吊进子，叫你耀武扬威，在老子面前装不含糊的，你小子也尝尝老子们的手段。算你们家门有德，叫你小子临死落个烧高香，点天灯。这么个乳毛未干的东西，你敢搅散老子们的买卖。小子，你就认了命吧，弟兄们还不动手等什么？”跟着两个壮汉立刻把那个少年往前一推，一抄腿倒提起来。范星五一看这种情形，匪徒们竟敢在大路边用这种残酷手段，这种烧高香，把人倒埋在土中，并且口中还说着用火烧这人。这少年是丝毫不肯屈服，仍在连骂着，可是已被匪徒倒提着往土坑中插去。
范星五他从师多年，所经所见全是豪侠仗义的人物，这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然而然地也养成了一种侠肠热骨的性情，遂暴喊一声道：“好大胆的匪徒们！竟敢在大道边任意杀害客人，你们还有王法么？”喊声中已然蹿进树林，探身而进，身躯纵到这两名匪徒近前，一个“白鹤亮翅”，双掌向外一分，打在这两个匪徒身上，更趁势双臂一合，把这个少年两腿接住，往回下用力一带，把他抛在地上。范星五这么突如其来，蹿进林中动手，竟把这少年从他们手中夺岀来。这两名匪徒被打得倒退，旁边那个身量高大的大喊声：“好小子！你也敢多管闲事，前来送死。”他的花枪本扔在地上，这时，被打的两名匪徒也各自回身从地上捡兵刃。范星五见他们人多势众，自己的宝剑尚在车上，没有法子去取。此时脚下一点地，腾身而起，身躯一落，上半身往左一沉，“跨虎登山”式，右脚一抬，那个匪徒正俯身伸手抓枪，范星五一个扁脚踹，砰的一下，脚正踹在他手腕子上。这匪徒哎哟一声，范星五脚已着地，用脚尖趁势往花枪的枪杆上一钩，已把这杆枪挑起。这杆花枪到了手中，范星五可不怕了。那两名匪徒此时已各抓一把刀，扑过来拼命。范星五此时这杆枪到了手中，如鱼得水，枪身向前一抖，看着像是向对面两个匪徒扑去，可是猛然一坐枪尾，枪头已经到了掌握中。身躯向下一矮，盘枪扫打，照定了后面这个壮汉双腿上吧嗒的这一下，打了个正着。这名匪徒扑通一声摔倒地上，不能起来，腿骨全受伤。
范星五身形还没转过来，那两名匪徒从背后饿虎扑食似的已经扑到，这两口刀全是用足了十分气力，向范星五的身上猛砍下来。范星五觉得背后刀风到，左脚向右一滑，脚尖用力点地，身躯随着向左甩，此时是倒握着枪，身躯这一转过来，把靠左边那一个匪徒的刀闪开。可是在一转身之势，枪头向外一送，这杆枪已经递出去。靠右边这个匪徒刀砍下来，范星五双手已经一合，把花枪猛向上一抖，当啷一声，和匪徒的刀碰在一处。这种抖枪颤枪在太极门中全是另有一种手法，这种招数用上，功夫稍软的，兵刃就得出手。靠右边这名匪徒的刀被崩起来，向后扬去，他的刀虽没出手，虎口发热，已经震疼了。范星五趁势把前把一松，右臂一振，单掌握枪钻，一个劈枪式，这条花枪抖出去，吧嗒的正砸在这匪徒的右肩头。这还是稍偏了一些，这种白蜡杆子的枪杆，若是砸在他头上，立刻就得脑浆迸裂。就这一下，这个匪徒已吃不住劲，当啷啷刀落地，右臂已经抬不起来。翻身再想逃时，范星五往回一坐枪，往前一上步，这杆花枪倒翻出去，口中在喝着：“打。”这一下子，一枪尾正打在匪徒的右胯上，踉跄前撞，摔到地上。那个匪徒见来人手底下好厉害，他立刻想逃走，范星五厉声呵斥道：“你敢动，我要你的命。”他只跑出三四步去，立刻停身站住，这小子居然转身说道：“朋友，杀人不可头点地，我们哥几个栽了，咱们后会有期。”范星五微微一笑道：“匪徒，不用和我叫字号，讲过节，相好的没有什么说的，把那少年给我放开，你敢说一个不字，可怨不得我下毒手，一个休想活。”这个匪徒此时已落了单，他何尝不怕死？只可低头到了那少年身旁，伸手把绳索解开，把这少年放起来。可是这个少年已经腿瘸了，大约伤痕也不轻。
范星五见天色已然黑下来，此时不宜在这里过分耽搁，也提防着他们还有羽党，遂在林外高喊着：“车把式，把车给我赶过来。”那车把式早在树林外看个真切，吓得他连大气不敢喘，此时听到范星五招呼，这才答应着，把轿车子赶到树林边。范星五向那个少年道：“你只管上车，有什么事有我一人承当，不用你管。”范星五提着枪，伸手来架这少年。这少年一手按着左腿，一手扶着范星五，走出树林，车把式帮助把这人架上车去。范星五趁势从车箱中把宝剑拿出来，仍然蹿进树林内，把那杆花枪扔在地上，向那名匪徒说道：“你们这伙强徒们，以多为胜，这种行为就失去了江湖好汉的作为。大丈夫做事敢作敢当，我姓范的今日伸手管了这件事，你们这群东西们，只要心不甘服，只管到陈家沟子去找我，姓范的就在陈老师门下学艺。不怕死的只管去，也好再教训教训你们，叫你们知道江湖道上不准你们这么横行，姓范的不陪了。”范星五说完话，提着剑蹿出树林，跨在车沿上，招呼着车把式，赶着车直奔桃山驿。
这伙匪徒四个人倒有三个受重伤，眼看着范星五这辆车耀武扬威而去，他们是无可如何。车辆来到桃山驿，赶紧找了一家店房落店，把这少年架到房间内。这少年进得屋中，向范星五道：“尊兄真是对小弟再造之恩，若不是你仗义相救，我此时早做了无主的冤魂。”范星五道：“用不着客气，你的伤痕不轻吧，没领教贵姓大名。”
这个少年道：“我姓裴名冲，住家在华阴县。”说着更问范星五的姓名，范星五一面说着自己的来历，一面察看他的伤痕，身上被刀砍伤两处，左腿被花枪刺穿了一处。范星五好在身边带着刀伤药，赶紧给他扎裹伤痕。范星五把伤痕裹好，跟着问这裴冲怎的和匪徒相遇动手受伤，身边可损失了什么？
这个裴冲不由得脸一红，向范星五道：“方才我已经听出你是河南陈家沟子太极名家陈清平门下，更蒙相救，我不便在你这样人面前说假话，谅你也不会笑话。我裴冲一身以外再没有什么了，我是一个落魄江湖的潦倒人，正从这桃山驿附近经过，这群匪徒正在拦路劫人。这伙客人除去两个车夫，就是一个有年岁的老婆和一个少妇，一位姑娘，跟随着一个老家人，看情形是一个大家宅眷，大约被这伙匪人缀上，竟是在树林前动手劫掠。我一个潦倒风尘的人，又没有什么本领，哪敢多管闲事？可是正赶上这件事，被我看个清楚。我虽然年轻，在外面也跑了二年的光景，他们所劫的完全是老幼妇女，凡是在绿林道上讲硬摘硬拿的好汉，不应该动这种人，这叫老弱可欺。可是看这情形，这伙女眷就是损失些衣物财物，也不致就害得他们过不了。可是这匪徒们一动手，就把两个车上全搜索一过，把所有细软之物全归到一辆车上。哪知道最后竟起了恶念，动手要把那位姑娘掳走。先前这般女人已经吓得浑身乱抖，匪徒们一起这种念头，这位姑娘敢情一股子热性，竟没有些丝毫怕死之心，竟是抓了一根马鞭子，把那匪徒的头打破，自己却一头向车辕上撞去，宁死不愿落在强徒手内。我在家乡也练过两年庄稼把式，我一时实在看不过去，猛闯到树林外，伸手就被我伤了两个。他们一共四个人，竟是拼死围攻，我趁这时喝喊着那伙女眷们赶紧走。当时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对付这四个人尚还能够叫他们不能脱身，两辆车和一伙女眷如飞逃走。可是我身上已经带了伤，终于被他们一枪刺倒。这伙匪徒恨透了我搅散他们的买卖，这才要用残酷的手段对付我，叫我惨死在他们手下，这就是我经过的情形。”
范星五听，这个裴冲一个落魄江湖的少年，自己更没有什么本领，可是有这种胆量，有这种勇气，只身一人，竟敢对付一伙强徒，这种人很难得了。范星五对他起了一份敬爱之心，并且他腿上伤痕很重，他的情形大约是很窘，身边连一件富裕衣服全没有，自己若是把他放到店中，恐怕他也无力住下去。范星五安心结纳此人，在晚间和这个裴冲联床共话，细问他出身来历，以及想投奔哪里。先前这裴冲还有些语言吞吐，后来因为范星五对他一片热诚的关怀，更是救命的恩人，遂以实言相告。
他是在家乡惹下祸逃出来，自己家中也薄有田产，并不是甚穷的人。只为门户中人丁稀少，裴冲在十一二岁时，家中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寡母孤儿。一般恶宗族和土棍们欺侮他家无人，他们住的地方又落乡，几年间把田产大半全霸占去。自己到了十六岁上，家中几乎无法过活，只剩了十几亩田地，竟被一个本家的族兄勾结上当地的一个地痞，假造岀文书借据来，硬把这仅有的一点田地，也夺了去。老母在急怒之下，竟是活活气死。裴冲在这种情形下，家乡已无法立足，他在夜间怀着利刃，把这个族兄和那土棍全行杀死，弃家逃走，流落异乡。自己是绝不想再回家了，所以游荡各处，也想着能够投奔一位武林名手，练出一身本领来，也好扬名立业。但是这种事哪里做得到？一个落魄江湖的少年，处处遭人白眼，渐渐地衣食不周，越发地不能如自己的志愿了。
他和范星五把真情实话说了，范星五认为这个少年就这么困顿下去，容易走上歧途，遂向他说：“你也不必再作别的打算，腿上的伤痕很重，也不是一天半天能好的。何况，我也不能在路上尽是耽搁，索性和我一同到陈家沟子，我去叩求恩师，把你收录在门下。我虽不是富有者，家中尚有田地，在师门中学艺，更没有多大花费。你能够和我一同跟陈老师练太极门的功夫，像你这种骨格坚强，只要肯用心求上进，将来不会没有成就。在江湖上游荡下去，危险很多，何况你前途茫茫，又没有一定的去路，不如依着我这种办法，倒可以安心下去。”
这个裴冲听到范星五一番话，几乎落下泪来。萍水相逢，知道自己是一个无家无业无投无奔的人，他居然肯这么成全自己，在江湖道上这种人是很难得了，遂慨然向范星五道：“恩兄，承你一番美意，想这么成全我，叫我只有感激。不过我还不愿意这么倚赖着别人，这样投在师门中，岂不被同门师兄弟耻笑？请恩兄你只管赶路，不要耽误你的事，我的伤痕虽重些，还不致碍命，我倒还禁受得住。恩兄，咱们这番遇合，我只有永记心头，还是将来再会吧。”可是范星五知道他这么推辞，也是有他自己的难处，越发地不肯叫他走开了，百般劝慰，并且告诉裴冲：“一路上治着伤，也不耽搁路程。到了陈家沟子，事情我绝不敢十拿九稳准成。我们老师的脾性很古怪，不容易说话，并且近一二年已经不收徒弟，他收留不收留我还没有把握。他能够收留，固然是你一生之福，倘若陈老师不肯再收徒弟，你那时另做打算，不也一样么？我范星五做事是有始有终，你就是不肯和我到陈家沟子去，我可也不能撂下你走，又何妨依着我话试试看呢。”
因为这白猿叟裴冲和范星五虽是同门的师兄弟，但是他们另有一番遇合，实是患难之交。论起来这个白猿叟裴冲比较范星五入门还晚，按着武林的规矩，范星五应该是白猿叟裴冲的师兄，只是裴冲比范星五大着三岁，两人情同骨肉，胜似同胞弟兄。范星五所以在师门中请求无论如何不能按着武林中的规矩以入门先后论，范星五仍然要称白猿叟裴冲作师兄。范星五当年投师学艺，他家境本是很好，很有些田园地土，所以他在陈家沟子太极名家陈清平门下，算是个最富有的徒弟。可是范星五天性极好，绝不以自己富有家财骄傲同门，对于陈老师更是孝敬备至，所以他的武功本领很得到真传。只是练武的这一门，固然需要名师，才能得到绝艺，可是另一方面，更需要有天资，有骨格，有好品性，那才是全才，只要遇上名师传授，定能够成名武林。这范星五就吃亏着没有那种极好的骨格，所以他武功本领在太极门中只能列入平常一流。
有一年，范星五尚还没出艺，那时，他年岁还不大，不过二十岁，在学艺期间，全是住在师父那里，轻易是不准回家的。因为陈清平在武林中已经享有盛名，太极门的武功，更是从他身上昌大起来。武林中南北各省，全承认陈清平是太极门的真传，所以他收徒是很慎重，教授功夫也严刻，就是他得名不易，恐怕被自己所传出的弟子把太极门户糟蹋了。那一年正赶上范星五的母亲病重，眼看着这位老太太就要不成了，家乡中打发人到陈家沟招呼范星五回去，这种事陈清平哪好不准？那时也是一个严冬的时候，范星五冲风冒雪赶回家乡，到了家之后，可是经过他又各处地延请名医给母亲治病，居然竟有了转机。经过一个多月的工夫，范星五的母亲竟是脱去危险，这场大病，居然能够好了，范星五十分高兴。回家时已经是残年时候，自己在回得家来，虽则不敢把功夫撂下，但是终于是没出艺的徒弟。并且投入陈清平的门下，实非易事，若这么耽搁下去，恐怕师父定要责难，或者就许不准再入门户。并且范星五家道已经渐渐地中落，范星五是立定了志愿，自己绝不倚靠着祖遗的田产，总要仗着自己的一身本领去另创事业，所以婉言地和母亲一商量。母亲虽则不愿意儿子再走，可也不愿意就耽误儿子的前途，并且范星五再有一两年，武功就可以练成了。在转过年来没有多久，一个新正月间，范星五仍然起身赶奔陈家沟。
他住家是在山东，这趟道路不近了。这一天，走到了河南境内，入闵乡县边境。这地方很荒僻，范星五是坐着一辆轿车子，这是从家乡雇的，一直地送到陈家沟。范星五身边也没有什么行李，只不过几十两盘费。虽说是武功还没练成，可是此时已经练得拳术器械全拿得起来，道路虽则荒凉也没有什么可惧的。日已西沉，车把式计算着道路，往前赶到镇甸上，估量着还有十余里，车把式遂紧催着牲口往前赶下来。这下一站是桃山驿，并且还是一个大驿镇，有驿馆、有驻防的官兵。他们所走的这段路虽则荒凉一些，轻易也没出过事。不过现在所走的路贴近山边，林木很多，天色又晚了，车把式摇着鞭子，紧赶着牲口，又走岀三四里路来。突然听得前边一片小树林边一片喝骂之声，这种语声，也有山东口音，也有河南口音，非常粗暴。范星五遂招呼车把式：“你把牲口勒勒，前边这是什么事？咱们看看！”此时，离着前边这片小树林尚有一箭多地，车把式道：“咱们少管闲事，没有什么好处，快着点赶到桃山驿不好么？”
范星五此时忽然听到有一个人嗓音很尖锐，他在骂着：“你们这群匪类们，算不得绿林道中英雄好汉，小爷爷落在你们手中，至死也算是江湖上英雄人物。”范星五一听这是出了盗劫的案件，可是又没有动手的情形，事情离奇。年轻好事，车还没停下，他嗖的竟从车内蹿下来，落在道旁，此时相隔树林已近，可是树林中的人似乎没听见范星五车马的声音。范星五脚底下极轻，来到林边，往里一望，只见树林内有三名壮汉，全是短衣襟小打扮。靠树木这边地上坐着一个壮汉，已经受伤，可是那三个却也各带伤痕，有轻有重。在他们旁边绑着一人，由一个壮汉在双手抓着他的肩头，不准他挣扎。这两个手底下全有家伙，地上刨了一个二尺见圆，二尺多深的土坑。被绑的这人也是一个少年，长得相貌很丑，脑门子宽，下额窄，眼睛圆，塌鼻梁，大嘴岔，肩头上和胯上全在往外冒着血，虽则穿着棉衣，血已湿透。内中一个身量高大、提着一杆花枪的壮汉，情形是才刨完了坑，把一杆花枪往地上一掷，口中在喝骂着：“你这吊进子，叫你耀武扬威，在老子面前装不含糊的，你小子也尝尝老子们的手段。算你们家门有德，叫你小子临死落个烧高香，点天灯。这么个乳毛未干的东西，你敢搅散老子们的买卖。小子，你就认了命吧，弟兄们还不动手等什么？”跟着两个壮汉立刻把那个少年往前一推，一抄腿倒提起来。范星五一看这种情形，匪徒们竟敢在大路边用这种残酷手段，这种烧高香，把人倒埋在土中，并且口中还说着用火烧这人。这少年是丝毫不肯屈服，仍在连骂着，可是已被匪徒倒提着往土坑中插去。
范星五他从师多年，所经所见全是豪侠仗义的人物，这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然而然地也养成了一种侠肠热骨的性情，遂暴喊一声道：“好大胆的匪徒们！竟敢在大道边任意杀害客人，你们还有王法么？”喊声中已然蹿进树林，探身而进，身躯纵到这两名匪徒近前，一个“白鹤亮翅”，双掌向外一分，打在这两个匪徒身上，更趁势双臂一合，把这个少年两腿接住，往回下用力一带，把他抛在地上。范星五这么突如其来，蹿进林中动手，竟把这少年从他们手中夺岀来。这两名匪徒被打得倒退，旁边那个身量高大的大喊声：“好小子！你也敢多管闲事，前来送死。”他的花枪本扔在地上，这时，被打的两名匪徒也各自回身从地上捡兵刃。范星五见他们人多势众，自己的宝剑尚在车上，没有法子去取。此时脚下一点地，腾身而起，身躯一落，上半身往左一沉，“跨虎登山”式，右脚一抬，那个匪徒正俯身伸手抓枪，范星五一个扁脚踹，砰的一下，脚正踹在他手腕子上。这匪徒哎哟一声，范星五脚已着地，用脚尖趁势往花枪的枪杆上一钩，已把这杆枪挑起。这杆花枪到了手中，范星五可不怕了。那两名匪徒此时已各抓一把刀，扑过来拼命。范星五此时这杆枪到了手中，如鱼得水，枪身向前一抖，看着像是向对面两个匪徒扑去，可是猛然一坐枪尾，枪头已经到了掌握中。身躯向下一矮，盘枪扫打，照定了后面这个壮汉双腿上吧嗒的这一下，打了个正着。这名匪徒扑通一声摔倒地上，不能起来，腿骨全受伤。
范星五身形还没转过来，那两名匪徒从背后饿虎扑食似的已经扑到，这两口刀全是用足了十分气力，向范星五的身上猛砍下来。范星五觉得背后刀风到，左脚向右一滑，脚尖用力点地，身躯随着向左甩，此时是倒握着枪，身躯这一转过来，把靠左边那一个匪徒的刀闪开。可是在一转身之势，枪头向外一送，这杆枪已经递出去。靠右边这个匪徒刀砍下来，范星五双手已经一合，把花枪猛向上一抖，当啷一声，和匪徒的刀碰在一处。这种抖枪颤枪在太极门中全是另有一种手法，这种招数用上，功夫稍软的，兵刃就得出手。靠右边这名匪徒的刀被崩起来，向后扬去，他的刀虽没出手，虎口发热，已经震疼了。范星五趁势把前把一松，右臂一振，单掌握枪钻，一个劈枪式，这条花枪抖出去，吧嗒的正砸在这匪徒的右肩头。这还是稍偏了一些，这种白蜡杆子的枪杆，若是砸在他头上，立刻就得脑浆迸裂。就这一下，这个匪徒已吃不住劲，当啷啷刀落地，右臂已经抬不起来。翻身再想逃时，范星五往回一坐枪，往前一上步，这杆花枪倒翻出去，口中在喝着：“打。”这一下子，一枪尾正打在匪徒的右胯上，踉跄前撞，摔到地上。那个匪徒见来人手底下好厉害，他立刻想逃走，范星五厉声呵斥道：“你敢动，我要你的命。”他只跑出三四步去，立刻停身站住，这小子居然转身说道：“朋友，杀人不可头点地，我们哥几个栽了，咱们后会有期。”范星五微微一笑道：“匪徒，不用和我叫字号，讲过节，相好的没有什么说的，把那少年给我放开，你敢说一个不字，可怨不得我下毒手，一个休想活。”这个匪徒此时已落了单，他何尝不怕死？只可低头到了那少年身旁，伸手把绳索解开，把这少年放起来。可是这个少年已经腿瘸了，大约伤痕也不轻。
范星五见天色已然黑下来，此时不宜在这里过分耽搁，也提防着他们还有羽党，遂在林外高喊着：“车把式，把车给我赶过来。”那车把式早在树林外看个真切，吓得他连大气不敢喘，此时听到范星五招呼，这才答应着，把轿车子赶到树林边。范星五向那个少年道：“你只管上车，有什么事有我一人承当，不用你管。”范星五提着枪，伸手来架这少年。这少年一手按着左腿，一手扶着范星五，走出树林，车把式帮助把这人架上车去。范星五趁势从车箱中把宝剑拿出来，仍然蹿进树林内，把那杆花枪扔在地上，向那名匪徒说道：“你们这伙强徒们，以多为胜，这种行为就失去了江湖好汉的作为。大丈夫做事敢作敢当，我姓范的今日伸手管了这件事，你们这群东西们，只要心不甘服，只管到陈家沟子去找我，姓范的就在陈老师门下学艺。不怕死的只管去，也好再教训教训你们，叫你们知道江湖道上不准你们这么横行，姓范的不陪了。”范星五说完话，提着剑蹿出树林，跨在车沿上，招呼着车把式，赶着车直奔桃山驿。
这伙匪徒四个人倒有三个受重伤，眼看着范星五这辆车耀武扬威而去，他们是无可如何。车辆来到桃山驿，赶紧找了一家店房落店，把这少年架到房间内。这少年进得屋中，向范星五道：“尊兄真是对小弟再造之恩，若不是你仗义相救，我此时早做了无主的冤魂。”范星五道：“用不着客气，你的伤痕不轻吧，没领教贵姓大名。”
这个少年道：“我姓裴名冲，住家在华阴县。”说着更问范星五的姓名，范星五一面说着自己的来历，一面察看他的伤痕，身上被刀砍伤两处，左腿被花枪刺穿了一处。范星五好在身边带着刀伤药，赶紧给他扎裹伤痕。范星五把伤痕裹好，跟着问这裴冲怎的和匪徒相遇动手受伤，身边可损失了什么？
这个裴冲不由得脸一红，向范星五道：“方才我已经听出你是河南陈家沟子太极名家陈清平门下，更蒙相救，我不便在你这样人面前说假话，谅你也不会笑话。我裴冲一身以外再没有什么了，我是一个落魄江湖的潦倒人，正从这桃山驿附近经过，这群匪徒正在拦路劫人。这伙客人除去两个车夫，就是一个有年岁的老婆和一个少妇，一位姑娘，跟随着一个老家人，看情形是一个大家宅眷，大约被这伙匪人缀上，竟是在树林前动手劫掠。我一个潦倒风尘的人，又没有什么本领，哪敢多管闲事？可是正赶上这件事，被我看个清楚。我虽然年轻，在外面也跑了二年的光景，他们所劫的完全是老幼妇女，凡是在绿林道上讲硬摘硬拿的好汉，不应该动这种人，这叫老弱可欺。可是看这情形，这伙女眷就是损失些衣物财物，也不致就害得他们过不了。可是这匪徒们一动手，就把两个车上全搜索一过，把所有细软之物全归到一辆车上。哪知道最后竟起了恶念，动手要把那位姑娘掳走。先前这般女人已经吓得浑身乱抖，匪徒们一起这种念头，这位姑娘敢情一股子热性，竟没有些丝毫怕死之心，竟是抓了一根马鞭子，把那匪徒的头打破，自己却一头向车辕上撞去，宁死不愿落在强徒手内。我在家乡也练过两年庄稼把式，我一时实在看不过去，猛闯到树林外，伸手就被我伤了两个。他们一共四个人，竟是拼死围攻，我趁这时喝喊着那伙女眷们赶紧走。当时我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对付这四个人尚还能够叫他们不能脱身，两辆车和一伙女眷如飞逃走。可是我身上已经带了伤，终于被他们一枪刺倒。这伙匪徒恨透了我搅散他们的买卖，这才要用残酷的手段对付我，叫我惨死在他们手下，这就是我经过的情形。”
范星五听，这个裴冲一个落魄江湖的少年，自己更没有什么本领，可是有这种胆量，有这种勇气，只身一人，竟敢对付一伙强徒，这种人很难得了。范星五对他起了一份敬爱之心，并且他腿上伤痕很重，他的情形大约是很窘，身边连一件富裕衣服全没有，自己若是把他放到店中，恐怕他也无力住下去。范星五安心结纳此人，在晚间和这个裴冲联床共话，细问他出身来历，以及想投奔哪里。先前这裴冲还有些语言吞吐，后来因为范星五对他一片热诚的关怀，更是救命的恩人，遂以实言相告。
他是在家乡惹下祸逃出来，自己家中也薄有田产，并不是甚穷的人。只为门户中人丁稀少，裴冲在十一二岁时，家中已经没有什么人了，只有寡母孤儿。一般恶宗族和土棍们欺侮他家无人，他们住的地方又落乡，几年间把田产大半全霸占去。自己到了十六岁上，家中几乎无法过活，只剩了十几亩田地，竟被一个本家的族兄勾结上当地的一个地痞，假造岀文书借据来，硬把这仅有的一点田地，也夺了去。老母在急怒之下，竟是活活气死。裴冲在这种情形下，家乡已无法立足，他在夜间怀着利刃，把这个族兄和那土棍全行杀死，弃家逃走，流落异乡。自己是绝不想再回家了，所以游荡各处，也想着能够投奔一位武林名手，练出一身本领来，也好扬名立业。但是这种事哪里做得到？一个落魄江湖的少年，处处遭人白眼，渐渐地衣食不周，越发地不能如自己的志愿了。
他和范星五把真情实话说了，范星五认为这个少年就这么困顿下去，容易走上歧途，遂向他说：“你也不必再作别的打算，腿上的伤痕很重，也不是一天半天能好的。何况，我也不能在路上尽是耽搁，索性和我一同到陈家沟子，我去叩求恩师，把你收录在门下。我虽不是富有者，家中尚有田地，在师门中学艺，更没有多大花费。你能够和我一同跟陈老师练太极门的功夫，像你这种骨格坚强，只要肯用心求上进，将来不会没有成就。在江湖上游荡下去，危险很多，何况你前途茫茫，又没有一定的去路，不如依着我这种办法，倒可以安心下去。”
这个裴冲听到范星五一番话，几乎落下泪来。萍水相逢，知道自己是一个无家无业无投无奔的人，他居然肯这么成全自己，在江湖道上这种人是很难得了，遂慨然向范星五道：“恩兄，承你一番美意，想这么成全我，叫我只有感激。不过我还不愿意这么倚赖着别人，这样投在师门中，岂不被同门师兄弟耻笑？请恩兄你只管赶路，不要耽误你的事，我的伤痕虽重些，还不致碍命，我倒还禁受得住。恩兄，咱们这番遇合，我只有永记心头，还是将来再会吧。”可是范星五知道他这么推辞，也是有他自己的难处，越发地不肯叫他走开了，百般劝慰，并且告诉裴冲：“一路上治着伤，也不耽搁路程。到了陈家沟子，事情我绝不敢十拿九稳准成。我们老师的脾性很古怪，不容易说话，并且近一二年已经不收徒弟，他收留不收留我还没有把握。他能够收留，固然是你一生之福，倘若陈老师不肯再收徒弟，你那时另做打算，不也一样么？我范星五做事是有始有终，你就是不肯和我到陈家沟子去，我可也不能撂下你走，又何妨依着我话试试看呢。”
相关热词搜索：铁马庄
下一章：第二十六回 猿叟应援
上一章：第二十四回 狡谋暗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