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乔装掳劫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时正严冬，连朝风雪，在关外高寒之地，酷冷逼人，行人敛迹，商旅不前，到处路静人稀，就是城镇之地全冷清清的，旷野中更是渺无人迹。这时，在黑龙江省龙江道和绥兰道交界的一条驿路上，竟有两个旅客，各骑一匹骏马，冒着风雪奔驰不息。地上的雪有一尺多深，牲口已经奔驰了很长的路，似乎有些力尽筋疲，不住地挣扎嘶鸣，马口中喷出的热气，赛如一团白云，刹那间，被风雪裹去，嚼环口角喷出的涎沫，全冻结成冰珠。
马上这两个旅客，一个年纪在六旬左右，唇上的胡须已作花白色，可是精神矍铄，丝毫没有老态，头上戴着挂皮耳子毡帽，身上穿一件老羊皮不挂布面的皮风氅，脚上毡靴，身后斜背着一个包裹。后面这匹马上的客人年岁也就在三旬以上，生得剑眉虎目，猿背蜂腰，脸虽冻得成紫色，可是掩不住一股子英挺之气，这壮汉的穿装打扮和老者差不多，只背后的包裹里分明看岀有兵刃。
壮汉紧抖着缰绳向老者招呼：“师伯，快到了吧？牲口可有些挺不住劲了。呼兰河西落店，明天风雪稍住，我们再紧赶它一程。还有四五天的路，牲口坏了更误事，师伯你说是不是？”老者却把牲口略放慢些，等待壮汉的牲口和自己走齐了，老者把胡须上的鼻涕拭了拭，两只深陷在眼眶内的眸子向壮汉瞬了一下，微微一笑道：“德辉，不用借牲口为题，大约你也够劲了。你看，姜还是老的辣，师伯这把子年纪比你不含糊吧！”说罢，哈哈一笑。这一张口，正是一阵旋风把地上的已半凝结的雪卷起来，打进老者口中，这一来，老者狂笑的尾声没放出来，赶紧用袖子一挡脸，扭头连吐了两次雪渣，不由己地说道：“好厉害的天气！”壮汉却微笑着道：“师伯也尝着味道了吧。”老者哼了声道：“好，你敢和我斗口，咱们到了兴安岭再算账！”壮汉笑着道：“师伯，别等到了地方再罚我，今晚我好好请老人家喝个痛快！”
老者在马上吁地微叹着道：“德辉，师伯我是好说玩笑话的，一路上已经很破费你了，我教了七八个徒弟，只要一离师门，就变成朋友了，只有你这个徒侄在我身上尽了孝心，我真为铺场子教徒弟的寒心！”壮汉此时把面色一整，从容说道：“师伯不必想这些闲事，小侄也真受过老人家的恩惠，奇门十三剑在大河南北武林中独得绝传的还有谁？老人家对于一般师弟们不肯传授，反完全传与小侄，这些年小侄还不是仗着这口剑打出的天下么？喝甜水不能忘了挖井人。小侄被镖局子绊住，不能常常地侍奉老人家，实在觉得抱愧呢。”说话间，已到了呼兰河西的镇甸，这爷儿两个遂在三元店落店，这老者和壮汉究竟是何如人？为了什么紧要事冒着酷寒风雪，仆仆征途？趁着他们落店的工夫，把这爷儿两个出身来历叙述一下。
原来，这老者是名震大河南北的太极名家秦邦彦，那徒侄更是他独传奇门十三剑，借以成名的义勇镖局的镖头燕南宋德辉。秦老师住家在山东东昌府南关外红柳屯，家中颇有田产，足敷温饱。秦邦彦自幼好武，东昌府到处有“八式”场子，俗呼“把式”场，这就是旧时只凭口传心授秘术自珍，不肯图解详明遗留后代，以致同一拳术同一剑术，两门中竟有不同之处。近二三十年来始打破此种劣习，武术亦为人重视。按八式分外家、内家。外家内八式为：惊、慌、猛、烈、恨、毒、神、急。外八式为：封、闭、闪、跨、勾、掳、捧、打。内家则分属于身的是：搂、打、腾、封、踢、弹、扫、挂。属于形的是：“猫窜”“狗闪”“兔滚”“鹰翻”“松子灵”“细胸巧”（细胸亦鹰类，比鹰劲疾）“鹞子翻身”“金雕现爪”。此所谓八式，最后之八形完全取诸禽兽先天赋予自卫御敌本能，各有其自然之妙。
闲话截止，这位秦邦彦在乡里虽练了几年武功，但是未遇名师，自己引为憾事。后来有人指引，叫他投奔沧州，拜双刀宋玉堂为师，练了五年。秦邦彦以天性聪明又肯下苦功，跟随宋老师只三年的工夫，尽得宋老师一身绝艺。可是秦邦彦知道武功技击之术，像自己所得，还得深造。双刀宋玉堂更体谅了他的苦心，以他的天资体格，叫秦邦彦投奔河南陈家沟子转入太极门习性命双修之术。
秦邦彦不辞风尘劳苦，到了河南陈家沟子，那时已是太极名家陈清平第三代的弟子们掌握着太极派的门户。秦邦彦到了陈家沟子，人地生疏，不得其门而入。可是他有坚苦卓绝之心，终于拜在了太极名手王茂公门下。老武师陈清平早已逝去，因为太极拳是性命双修之术，为武林中所推重，王茂公更得嫡传，收录了秦邦彦，认为是个难得的徒弟，所以尽心传授，尽得太极拳之秘，五年艺成。秦邦彦和同门中最要好的是燕南刘子翼，山左范星五。师兄弟出艺之后，自己虽然学有各派武功之长，但是颇能守武林规诫，不自骄，不自满，任侠尚义。所以他回转故乡之后，也曾铺过场子，收过许多徒弟，但是练武的全才难得，求师不易，得好徒弟更难，十几个徒弟中，没有一个能得他的衣钵，只有四弟子周玉明差强人意。这秦邦彦在家乡二十余年来，很是造福乡里，自己从少年奔走风尘，暮年更不愿意在远处，乐守田园，倒也安闲自在。这次正赶上燕南刘子翼的徒弟宋德辉来看望他，这时，初得着信，师兄弟范星五竟自遇到了仇家，在兴安岭不能立足。
范星五从出艺之后，远走关东，完全凭着血汗在兴安岭开辟荒田，采伐树木，凡是山东乡里出关外谋生的，很有些人投奔他去，愿意随着他垦荒开辟农田。范星五疏财仗义，自己是从劳苦起家，所以对于一般农户们待遇甚厚，视同骨肉兄弟。他在兴安岭下，盖起一片山庄，名叫铁马庄，一般农户和樵采的弟兄，干了几年有了些积蓄，全舍不得离开范星五，多半在这里成家立业，所以铁马庄二百余户，绝没有外人，完全是山东老乡。范星五虽则一身武功，可是他绝不恃武凌人，在农隙樵采之暇，也教给弟兄武功拳术，虽则他们年岁全是很大，好在他们不求深造，只为是锻炼健强体魄却病延年，无形中这般弟兄在工作上一个人真比两个人得力，哪知无故地风尘陡起。其实范星五这铁马庄在兴安岭的山脚下，离着观音山后山的鹰愁岭足有五六十里地远，与绿林岀身匪号黑虎星屠金榜私采金矿的矿主井水不犯河水，相隔那么远，谁也碍不着谁的事。不过这黑虎星屠金榜在鹰愁岭九曲龙蟠谷私采金矿，他竟凭着暴力威胁利诱一般农民们入他矿山工作，但是只要被他诱进去，这个人就休想岀来，被他凌虐而死的，不知有多少人。这黑虎星屠金榜手段恶辣，九曲龙蟠谷又是一个极隐蔽的地方，那一带地方属黑河道管辖，离开二十里，在龙门镇地方，有镇标驻守，那镇标是保护观音山官矿的。这屠金榜竟能设法结交镇标，贿买一些小武职官，他一切伤天害理的事，不止于没有人管他，有那破死命的矿工联合几个人逃出山去，向镇标告发，可是镇标既然得到屠金榜的好处，哪还肯为惨受凌虐的矿工们来昭雪？不是置之不理，就是驱逐岀境。这屠金榜越发地狂妄起来。这种情形早传到铁马庄，范星五听到耳内，虽是愤愤不平，但是自己终是一个垦荒的农民，黑虎星屠金榜声势浩大，范星五轻易也不敢招惹他，可是范星五手下一般农民们听到传说的暗无天日情形，愤愤难平。
也是合该出事，在刚一入冬，这是农民们一年休息的时候，连在山上采伐树木的也全停止了工作。范星五打发几个亲信的庄丁到龙门镇采办过冬的物品。这几个弟兄在龙门镇的酒馆中，无意中谈起黑虎星屠金榜的事来，这几个人又是年轻力壮、血气方刚，再加喝得半醉，对于黑虎星屠金榜破口大骂，并且深深埋怨自己庄主空有一身本领，不能为这些被害的矿工们雪冤报仇。在痛骂之下，这酒馆中正有屠金榜手下的把头们，这种人全是屠金榜的亲信弟兄，他们助纣为虐，全是穷凶极恶之徒，哪肯吃这种亏？立刻借事寻衅，和铁马庄的弟兄们斗殴起来，两下里虽则各有受伤的，但是屠金榜手下这般党羽们，回到矿山龙蟠谷之后，尽力地一挑拨。黑虎星屠金榜对于手下弟兄素来是言听计从，更见他们有两三个吃了亏的，自己当时虽未发作，他却暗中打发人详细侦察一切，把范星五出身来历摸得清清楚楚。他知道是一个太极名手，自己若是明着登门找场，一个弄不好，就许栽在人家手内。他遂想了个阴毒方法，暗中挑选了四十多名剽悍矫健的弟兄，全打扮成乡民的模样，潜伏铁马庄附近一带，遇到了机会，把铁马庄的农夫掳劫上十名八名，押解回矿山，驱入后矿，和那些受虐待的苦工一同去操作。他连续着几次，这铁马庄竟自被掳劫去六十余名，范星五虽则设法防御，可是下手已晚，并且在手下弟兄们被掳劫之后，尚得不到确实信息。关东一带在那个时候，虽是盗匪横行，但是这种举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范星五在事情闹得越发严重的时候，自己素日是一个安善良民，领率着一般乡里弟兄们，以血汗劳力来谋取衣食，虽然他这个铁马庄二百余户农民真如同家人父子，可是范星五从来不假借这种力量稍有非法的举动。自己在伸手要来应付这件事之先，为是把脚步站住了，到龙门镇镇标那里报了案，请求缉捕匪类，保护农民。那时，镇标虽则不知道是九曲龙蟠谷黑虎星屠金榜所为，可也不肯认真地去为范星五查办这件案子，不过是敷衍公事。范星五知道没用，这才赶紧把全庄弟兄们召集到一处，向一般父老兄弟们说道：“我范星五从山东来到关东地面，蒙一般乡里弟兄们看得起我，在这铁马庄开辟了几十顷荒田，山中每年出产的木材，足够我们父老兄弟们生活之需。我们全是两肩荷一口的汉子，来到关东，有了这种安身立命之地，我们安分守己，凭着血汗获得衣食温饱。我范星五虽学就一身武功，这些年来父老兄弟也曾亲眼看着我，绝不敢稍行卖弄，这次我们铁马庄竟自遭到这么大的横祸，失踪的弟兄达六七十人之多，我不能查一个水落石岀，我还有何面目见父老兄弟？事情刚发生，还认为我们铁马庄一时的晦气，拉大帮的朋友们，手下正缺欠年轻力壮的弟兄，被他们裹走了十几名。但是事情连续发生，这很显然是故意和我们为难了。可是我们一年来，并没有和外人冲突，这么看起来，与上次在龙门镇本庄的弟兄酒馆中和人家斗殴，很有关联了。据当时所说的情形，是咱们弟兄口头不慎，无故地辱骂九曲龙蟠谷黑虎星屠金榜，动手的人，定是他矿山的弟兄无疑了。那么，这件事大半是屠金榜主使手下一般匪党来掳掠我铁马庄的弟兄们。照这样下去，我们铁马庄早晚完全毁在他手内。现在我们最要紧的，是设法探听实况，失踪的弟兄们是否真个被他掳劫进了矿山？倘若真个是姓屠的所为，我范星五倒要和他分个强存弱死，被掳劫的弟兄不能救回铁马庄，我范星五也没有面目再活在人间。现在只有先挑选几个精明干练的弟兄，赶奔观音山后山，设法踩探我们铁马庄的人下落，一面我们铁马庄也得设法防御。父老兄弟们只管放心，所有失踪弟兄们的家属，只要信得及我范星五，安心忍耐一时，我范星五有三寸气在，我不把这件事办个水落石出，屠金榜就是长着三头六臂，我范星五也要斗斗他了。”
交派完了这番话，挑选出四十名弟兄来，围着铁马庄昼夜下卡子，以铜哨作信号，只要一有警动，立刻各处的人往一处集合。“在这件事没办清楚之下，我们铁马庄全庄的性命，算完全在屠金榜之手，只盼上下一心，同心合力，我范星五就是落个死无葬身之地，为了我们铁马庄安危，我绝无一点顾惜。”这般弟兄们一个个咬牙切齿，全愿和这恶魔舍命一拼，范星五当时调度好一切，叫自己手下最得力的两个徒弟领率庄中壮丁，巡查防守。单挑选了四名精明干练、胆大心细的弟兄，赶奔观音山一带，探查真情实况。
这种事纸里包不住火，那黑虎星屠金榜此番是听信手下一个亲信弟兄之计，要自始至终用阴谋暗算，把铁马庄二百余户弄个瓦解冰消，所以始终不露面。他可是一拨一拨地差派得力的弟兄，到铁马庄掳劫。这边去的踩探弟兄，莫说九曲龙蟠谷重要的地方休想涉足，就连矿山外面山嘴子一带，全别想蹚进去。虽然去的人全打扮成砍柴的，可是他后山一带就不准你往里去，只要你在山道里多走上半里地，不是石块砸下来，就是被冷箭射伤，连人你全看不见。铁马庄探事的弟兄万没想到这一带防守这么严厉，事情没查出一点眉目来，反有一名弟兄受了箭伤，只好退回来。但是奉了庄主之命，来到这里踩探真情实况，一点信息没得到，这么回去，庄主虽然不致责难，但是堂堂男子汉，有什么脸去见被难的家属？这几名弟兄改变了主意，昼伏夜岀，破出死命去，想蹚进了鹰愁岭，只要找到了屠金榜矿山的所在，不会一点信息得不到，所以他们冒着危险往里闯。
这屠金榜虽则平时并不劫掠抢夺、可是私采金沙，拥有数百名矿工，这也是犯法的事。仗着手眼通天，结交官府，不用提防着官家查办，因为他所结纳的只是龙门镇驻守的镇标，管辖观音山一带的还有县府。仗着离这里六七十里，他这里又十分隐蔽，五六年的工夫，居然没被发觉。虽则有几次县城里得到一点风声，下来人调查，屠金榜好在手中尽有不义之财，由龙门镇镇标那里，反给他挡回去。他跟着更差派出几个能办事的弟兄们，赶赴县城，贿赂县衙中一般爪牙，一直地安然无事。但是，关东九省一带，在那时很有些寄身草野，领率着大帮的弟兄们，盘踞各处的匪首们，他恐怕有人来觊觎他这种现成的事业，所以从山嘴子这里起，到鹰愁岭，隔开不远，就有下卡子弟兄，常年昼夜把守。虽则从山嘴子到矿山大柜狮子口，有四五里的山道，可是外面稍微地一有惊动，用响箭连环报进去，不过刹那间，里边就得到了信，立刻由此带领护矿的弟兄亲信党羽出来堵挡。他这里盘踞多时，仗着山形险，地理熟，来人一定要弄个铩羽而去。
铁马庄这几名弟兄虽则不怕死，想探查岀信息来，也好回报庄主，但是哪里闯得进去？这次遂加着十二分小心，因为是夜间，防守矿山的更下了毒手，仗着这弟兄四个逃避得快，可是身上全被乱石击伤，算是逃出山嘴子。虽是这样，仍然不肯就回去，仍然潜伏在附近一带，居然在闯山口的第二天，他们本是隐匿在离着山嘴子一里多地的小村中，夜间悄悄出去，向近山一带探望。
这天晚间，忽然听得山嘴子一带一片铁蹄杂沓，竟由山嘴子里闯出大帮马队，足有三四十名，在出山口时，里边有火把点着送出来。这铁马庄的四名弟兄，爬伏在野地里，见这拨马队上的人全是二三十岁年轻力壮的弟兄，可绝不像拉大帮所带的党羽，那么服装齐整，一个个全是乡农打扮，连兵刃也看不见，赶到一出山口，各抖丝缰，这三四十骑，如飞地向西南而去。在道边路过时，耳中似乎隐隐听得内中一个年岁略大的说：“弟兄们，可要紧赶一程，最迟四更前要赶到铁马庄。”虽然离开山口全是土道，但是这么大拨的马队，带起很大的声音。铁马庄的弟兄并没听十分清楚，看他们所去的方向，正是奔铁马庄那条路。这四名弟兄一商量，这可是亲眼得见，从他矿山出来的人，这拨人要是去铁马庄掳掠，以前的事定是他们所做无疑了。可是我们手底下又没有牲口，追了去我们能跑得多远？四个人商量之下，分出两人来，仍然留守这里，打发两人赶回铁马庄向庄主报告所见的情形。
这两名探事的弟兄，虽则连夜紧走，但是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赶到铁马庄，相隔很远，就看出庄中已然出事，靠庄子边上有几处民房已被烧毁，入庄口的地方，尚有二十余名弟兄各持刀枪棍棒，把守着庄口。这两人一连三四天的工夫，黑夜在旷野潜伏，已经是形容憔悴，本庄的人几乎不认识了，远远地就喝令“站住”。这两人赶忙地答话，这才知是自己人，两人到了庄口，一问弟兄们本庄的情形，原来是昨夜三更左右，又有大帮强徒竟自攻进铁马庄，另外有人四处放火。幸亏是本庄早有防备，庄主范星五带着徒弟，算是把这般匪党驱逐出庄，伤了他们二十余名，擒获两名。本庄主亲自拷问之下，这两名被擒的党羽毫不隐瞒地说出他们是龙蟠谷矿主屠金榜的差派，别看这次弟兄们失风不利，矿主已经发下誓愿，不把铁马庄挑散了，绝不放手。我们也不知庄主是何心意，我们六七十名弟兄被人掳劫，至今生死不明，没有下落，好容易得到信息，擒获他们两人，正好从他们身上追问屠金榜龙蟠谷的虚实动静。可是庄主立时把这两人释放，叫这两人回矿山带信给他们矿主屠金榜，告诉他铁马庄和龙蟠谷是井水不犯河水，从来谁也碍不着谁的事。这次黑虎星屠金榜竟自听信手下弟兄的挑拨，想把铁马庄化为灰烬，姓范的和他没有深仇大怨，他竟把我手下弟兄掳劫去六七十名，叫这两名弟兄告诉屠金榜，有手段只管施为，现在我们是势难两立。屠金榜素日的行为，姓范的早有耳闻，他无恶不作，伤天害理，把一般流落关外的安善良民们骗进矿山，当作牛马，不凌虐死不算放手。可是姓范的不肯多管闲事，认为他这种行为，就是逃开国法，恶贯满盈之日，终遭灭亡。现在他找到姓范的头上，姓范的有本领，我把他九曲龙蟠谷暗无天日的矿山给他挑了，没有本领，死在姓屠的手内，姓范的算认命了。
把这两名党羽放走之后，庄主向大家已经交代过，认为这黑虎星屠金榜不是本庄弟兄们所能敌，论势力论人，全敌不过他。他仗着山形奇险，手底下党羽众多，在九曲龙蟠谷已经根深蒂固。我们本庄虽有百十名少壮弟兄，就是完全带领到观音山，恐怕也打不进山去。他虽则做着是犯法的事，龙门镇虽是有驻防镇标，他是保护这一带二十多个村庄镇甸的。但是上次我们报案的情形，大家也尽知，驻防官兵只会鱼肉乡里，欺压良善，我们一个平民百姓，他焉肯听从我们的请求？所以官家方面是别指望，只有问我们自己。现在我范星五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我不动手拼是不成了，姓范的师门所学的一身本领，我倒要和这屠金榜拼一下子。我单人独骑，赶奔观音山，姓范的是光明磊落的男子汉，我正式拜山找他要人，叫屠金榜也看一看姓范的不是怕死贪生之辈。
庄主交派这些话，本庄中一般年岁略大的，认为庄主此举太险。黑虎星屠金榜下手对付我们的情形，绝不是在关东三省闯江湖好汉的行为，庄主此去，万一要是再中了他什么阴谋暗算，我们全庄老幼，更没有依靠了。一般父老们的心意，是要活大家一块活，要死大家一块死，想跟他拼，庄中只要能够出去的人，完全随庄主赶奔龙蟠谷，不怕全毁在那里，大家也认命了。为这件事，争执了一早晨，你们得到了什么信息，赶紧去报告吧！
这两名探事的弟兄一听这种情形，真是心惊胆寒，赶紧地到了庄主范星五宅中。前面客屋中人全坐满了，全是本庄有年岁的人。这两名弟兄赶紧到了屋中，向庄主打过招呼，带着羞惭满面地报告这几天情形。庄主范星五对于他两人虽则没探查出什么实情，可是看到他们狼狈情形，知道这弟兄两个是力不从心，绝不是不肯卖命，范星五反倒善言安慰，打发两人回家歇息。这里果然像防守庄口的弟兄们所说，一般父老说什么不叫范星五走，因为范星五这些年来是言而有信，他们非等庄主亲口答应才放心。范星五虽则认为他们不知利害，但是对于自己爱护的情形，叫自己越发内愧，知道不答应他们要求，绝不肯走，遂向父老们说道：“大家请先回去，我就是去，也得三两天后，庄中不安置好了，我也不放心。我范星五来明去白，只要我打算找姓屠的，不跟父老兄弟们说明了，绝不走。大家相信我，就请回吧！”庄中一般父老兄弟还情实因为范星五多少年来，言而有信。再说大家不就此下场，也没法解决，只好又恳切地嘱咐了一番，彼此告辞而去。
但是范星五目睹铁马庄落到这种情形，自己是寝食难安，在大家散去之后，强打着精神，重行分派一般壮丁们分布在庄中把守，白天和夜晚全分出多少班来。不过白天只用十几名弟兄，除了守庄口的，单有几名仍然是乡农打扮，离开铁马庄一二里，在道路上盘查逡巡，身边全带有报警的信号，为是发现可疑的情形，叫庄中早有戒备。赶到夜晚防守得可就严厉了，凡是四十岁以下的，全要出来防守，分成了八队人，四队明着在庄口的外面，亮队守街。四队在庄子里边，预备接应外围。全庄中灯火全熄，只有庄口有几盏号灯。范星五到了晚间，分派徒弟们不住地巡查各处，恐怕弟兄们有疏懈的地方。到了后半夜，范星五更亲自到铁马庄四周盘查，见所有上班的弟兄一个个没有偷闲躲懒，全是精神百倍地把守庄口四周一带。范星五从后面转回来，走进铁马庄的后街，正从一片民房前经过，忽然听得一片哭泣之声。范星五心中一惊，仔细看了看，因为庄中这些住户，自己差不多全认识，这哭声正出自杨茂林的家中。
马上这两个旅客，一个年纪在六旬左右，唇上的胡须已作花白色，可是精神矍铄，丝毫没有老态，头上戴着挂皮耳子毡帽，身上穿一件老羊皮不挂布面的皮风氅，脚上毡靴，身后斜背着一个包裹。后面这匹马上的客人年岁也就在三旬以上，生得剑眉虎目，猿背蜂腰，脸虽冻得成紫色，可是掩不住一股子英挺之气，这壮汉的穿装打扮和老者差不多，只背后的包裹里分明看岀有兵刃。
壮汉紧抖着缰绳向老者招呼：“师伯，快到了吧？牲口可有些挺不住劲了。呼兰河西落店，明天风雪稍住，我们再紧赶它一程。还有四五天的路，牲口坏了更误事，师伯你说是不是？”老者却把牲口略放慢些，等待壮汉的牲口和自己走齐了，老者把胡须上的鼻涕拭了拭，两只深陷在眼眶内的眸子向壮汉瞬了一下，微微一笑道：“德辉，不用借牲口为题，大约你也够劲了。你看，姜还是老的辣，师伯这把子年纪比你不含糊吧！”说罢，哈哈一笑。这一张口，正是一阵旋风把地上的已半凝结的雪卷起来，打进老者口中，这一来，老者狂笑的尾声没放出来，赶紧用袖子一挡脸，扭头连吐了两次雪渣，不由己地说道：“好厉害的天气！”壮汉却微笑着道：“师伯也尝着味道了吧。”老者哼了声道：“好，你敢和我斗口，咱们到了兴安岭再算账！”壮汉笑着道：“师伯，别等到了地方再罚我，今晚我好好请老人家喝个痛快！”
老者在马上吁地微叹着道：“德辉，师伯我是好说玩笑话的，一路上已经很破费你了，我教了七八个徒弟，只要一离师门，就变成朋友了，只有你这个徒侄在我身上尽了孝心，我真为铺场子教徒弟的寒心！”壮汉此时把面色一整，从容说道：“师伯不必想这些闲事，小侄也真受过老人家的恩惠，奇门十三剑在大河南北武林中独得绝传的还有谁？老人家对于一般师弟们不肯传授，反完全传与小侄，这些年小侄还不是仗着这口剑打出的天下么？喝甜水不能忘了挖井人。小侄被镖局子绊住，不能常常地侍奉老人家，实在觉得抱愧呢。”说话间，已到了呼兰河西的镇甸，这爷儿两个遂在三元店落店，这老者和壮汉究竟是何如人？为了什么紧要事冒着酷寒风雪，仆仆征途？趁着他们落店的工夫，把这爷儿两个出身来历叙述一下。
原来，这老者是名震大河南北的太极名家秦邦彦，那徒侄更是他独传奇门十三剑，借以成名的义勇镖局的镖头燕南宋德辉。秦老师住家在山东东昌府南关外红柳屯，家中颇有田产，足敷温饱。秦邦彦自幼好武，东昌府到处有“八式”场子，俗呼“把式”场，这就是旧时只凭口传心授秘术自珍，不肯图解详明遗留后代，以致同一拳术同一剑术，两门中竟有不同之处。近二三十年来始打破此种劣习，武术亦为人重视。按八式分外家、内家。外家内八式为：惊、慌、猛、烈、恨、毒、神、急。外八式为：封、闭、闪、跨、勾、掳、捧、打。内家则分属于身的是：搂、打、腾、封、踢、弹、扫、挂。属于形的是：“猫窜”“狗闪”“兔滚”“鹰翻”“松子灵”“细胸巧”（细胸亦鹰类，比鹰劲疾）“鹞子翻身”“金雕现爪”。此所谓八式，最后之八形完全取诸禽兽先天赋予自卫御敌本能，各有其自然之妙。
闲话截止，这位秦邦彦在乡里虽练了几年武功，但是未遇名师，自己引为憾事。后来有人指引，叫他投奔沧州，拜双刀宋玉堂为师，练了五年。秦邦彦以天性聪明又肯下苦功，跟随宋老师只三年的工夫，尽得宋老师一身绝艺。可是秦邦彦知道武功技击之术，像自己所得，还得深造。双刀宋玉堂更体谅了他的苦心，以他的天资体格，叫秦邦彦投奔河南陈家沟子转入太极门习性命双修之术。
秦邦彦不辞风尘劳苦，到了河南陈家沟子，那时已是太极名家陈清平第三代的弟子们掌握着太极派的门户。秦邦彦到了陈家沟子，人地生疏，不得其门而入。可是他有坚苦卓绝之心，终于拜在了太极名手王茂公门下。老武师陈清平早已逝去，因为太极拳是性命双修之术，为武林中所推重，王茂公更得嫡传，收录了秦邦彦，认为是个难得的徒弟，所以尽心传授，尽得太极拳之秘，五年艺成。秦邦彦和同门中最要好的是燕南刘子翼，山左范星五。师兄弟出艺之后，自己虽然学有各派武功之长，但是颇能守武林规诫，不自骄，不自满，任侠尚义。所以他回转故乡之后，也曾铺过场子，收过许多徒弟，但是练武的全才难得，求师不易，得好徒弟更难，十几个徒弟中，没有一个能得他的衣钵，只有四弟子周玉明差强人意。这秦邦彦在家乡二十余年来，很是造福乡里，自己从少年奔走风尘，暮年更不愿意在远处，乐守田园，倒也安闲自在。这次正赶上燕南刘子翼的徒弟宋德辉来看望他，这时，初得着信，师兄弟范星五竟自遇到了仇家，在兴安岭不能立足。
范星五从出艺之后，远走关东，完全凭着血汗在兴安岭开辟荒田，采伐树木，凡是山东乡里出关外谋生的，很有些人投奔他去，愿意随着他垦荒开辟农田。范星五疏财仗义，自己是从劳苦起家，所以对于一般农户们待遇甚厚，视同骨肉兄弟。他在兴安岭下，盖起一片山庄，名叫铁马庄，一般农户和樵采的弟兄，干了几年有了些积蓄，全舍不得离开范星五，多半在这里成家立业，所以铁马庄二百余户，绝没有外人，完全是山东老乡。范星五虽则一身武功，可是他绝不恃武凌人，在农隙樵采之暇，也教给弟兄武功拳术，虽则他们年岁全是很大，好在他们不求深造，只为是锻炼健强体魄却病延年，无形中这般弟兄在工作上一个人真比两个人得力，哪知无故地风尘陡起。其实范星五这铁马庄在兴安岭的山脚下，离着观音山后山的鹰愁岭足有五六十里地远，与绿林岀身匪号黑虎星屠金榜私采金矿的矿主井水不犯河水，相隔那么远，谁也碍不着谁的事。不过这黑虎星屠金榜在鹰愁岭九曲龙蟠谷私采金矿，他竟凭着暴力威胁利诱一般农民们入他矿山工作，但是只要被他诱进去，这个人就休想岀来，被他凌虐而死的，不知有多少人。这黑虎星屠金榜手段恶辣，九曲龙蟠谷又是一个极隐蔽的地方，那一带地方属黑河道管辖，离开二十里，在龙门镇地方，有镇标驻守，那镇标是保护观音山官矿的。这屠金榜竟能设法结交镇标，贿买一些小武职官，他一切伤天害理的事，不止于没有人管他，有那破死命的矿工联合几个人逃出山去，向镇标告发，可是镇标既然得到屠金榜的好处，哪还肯为惨受凌虐的矿工们来昭雪？不是置之不理，就是驱逐岀境。这屠金榜越发地狂妄起来。这种情形早传到铁马庄，范星五听到耳内，虽是愤愤不平，但是自己终是一个垦荒的农民，黑虎星屠金榜声势浩大，范星五轻易也不敢招惹他，可是范星五手下一般农民们听到传说的暗无天日情形，愤愤难平。
也是合该出事，在刚一入冬，这是农民们一年休息的时候，连在山上采伐树木的也全停止了工作。范星五打发几个亲信的庄丁到龙门镇采办过冬的物品。这几个弟兄在龙门镇的酒馆中，无意中谈起黑虎星屠金榜的事来，这几个人又是年轻力壮、血气方刚，再加喝得半醉，对于黑虎星屠金榜破口大骂，并且深深埋怨自己庄主空有一身本领，不能为这些被害的矿工们雪冤报仇。在痛骂之下，这酒馆中正有屠金榜手下的把头们，这种人全是屠金榜的亲信弟兄，他们助纣为虐，全是穷凶极恶之徒，哪肯吃这种亏？立刻借事寻衅，和铁马庄的弟兄们斗殴起来，两下里虽则各有受伤的，但是屠金榜手下这般党羽们，回到矿山龙蟠谷之后，尽力地一挑拨。黑虎星屠金榜对于手下弟兄素来是言听计从，更见他们有两三个吃了亏的，自己当时虽未发作，他却暗中打发人详细侦察一切，把范星五出身来历摸得清清楚楚。他知道是一个太极名手，自己若是明着登门找场，一个弄不好，就许栽在人家手内。他遂想了个阴毒方法，暗中挑选了四十多名剽悍矫健的弟兄，全打扮成乡民的模样，潜伏铁马庄附近一带，遇到了机会，把铁马庄的农夫掳劫上十名八名，押解回矿山，驱入后矿，和那些受虐待的苦工一同去操作。他连续着几次，这铁马庄竟自被掳劫去六十余名，范星五虽则设法防御，可是下手已晚，并且在手下弟兄们被掳劫之后，尚得不到确实信息。关东一带在那个时候，虽是盗匪横行，但是这种举动，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范星五在事情闹得越发严重的时候，自己素日是一个安善良民，领率着一般乡里弟兄们，以血汗劳力来谋取衣食，虽然他这个铁马庄二百余户农民真如同家人父子，可是范星五从来不假借这种力量稍有非法的举动。自己在伸手要来应付这件事之先，为是把脚步站住了，到龙门镇镇标那里报了案，请求缉捕匪类，保护农民。那时，镇标虽则不知道是九曲龙蟠谷黑虎星屠金榜所为，可也不肯认真地去为范星五查办这件案子，不过是敷衍公事。范星五知道没用，这才赶紧把全庄弟兄们召集到一处，向一般父老兄弟们说道：“我范星五从山东来到关东地面，蒙一般乡里弟兄们看得起我，在这铁马庄开辟了几十顷荒田，山中每年出产的木材，足够我们父老兄弟们生活之需。我们全是两肩荷一口的汉子，来到关东，有了这种安身立命之地，我们安分守己，凭着血汗获得衣食温饱。我范星五虽学就一身武功，这些年来父老兄弟也曾亲眼看着我，绝不敢稍行卖弄，这次我们铁马庄竟自遭到这么大的横祸，失踪的弟兄达六七十人之多，我不能查一个水落石岀，我还有何面目见父老兄弟？事情刚发生，还认为我们铁马庄一时的晦气，拉大帮的朋友们，手下正缺欠年轻力壮的弟兄，被他们裹走了十几名。但是事情连续发生，这很显然是故意和我们为难了。可是我们一年来，并没有和外人冲突，这么看起来，与上次在龙门镇本庄的弟兄酒馆中和人家斗殴，很有关联了。据当时所说的情形，是咱们弟兄口头不慎，无故地辱骂九曲龙蟠谷黑虎星屠金榜，动手的人，定是他矿山的弟兄无疑了。那么，这件事大半是屠金榜主使手下一般匪党来掳掠我铁马庄的弟兄们。照这样下去，我们铁马庄早晚完全毁在他手内。现在我们最要紧的，是设法探听实况，失踪的弟兄们是否真个被他掳劫进了矿山？倘若真个是姓屠的所为，我范星五倒要和他分个强存弱死，被掳劫的弟兄不能救回铁马庄，我范星五也没有面目再活在人间。现在只有先挑选几个精明干练的弟兄，赶奔观音山后山，设法踩探我们铁马庄的人下落，一面我们铁马庄也得设法防御。父老兄弟们只管放心，所有失踪弟兄们的家属，只要信得及我范星五，安心忍耐一时，我范星五有三寸气在，我不把这件事办个水落石出，屠金榜就是长着三头六臂，我范星五也要斗斗他了。”
交派完了这番话，挑选出四十名弟兄来，围着铁马庄昼夜下卡子，以铜哨作信号，只要一有警动，立刻各处的人往一处集合。“在这件事没办清楚之下，我们铁马庄全庄的性命，算完全在屠金榜之手，只盼上下一心，同心合力，我范星五就是落个死无葬身之地，为了我们铁马庄安危，我绝无一点顾惜。”这般弟兄们一个个咬牙切齿，全愿和这恶魔舍命一拼，范星五当时调度好一切，叫自己手下最得力的两个徒弟领率庄中壮丁，巡查防守。单挑选了四名精明干练、胆大心细的弟兄，赶奔观音山一带，探查真情实况。
这种事纸里包不住火，那黑虎星屠金榜此番是听信手下一个亲信弟兄之计，要自始至终用阴谋暗算，把铁马庄二百余户弄个瓦解冰消，所以始终不露面。他可是一拨一拨地差派得力的弟兄，到铁马庄掳劫。这边去的踩探弟兄，莫说九曲龙蟠谷重要的地方休想涉足，就连矿山外面山嘴子一带，全别想蹚进去。虽然去的人全打扮成砍柴的，可是他后山一带就不准你往里去，只要你在山道里多走上半里地，不是石块砸下来，就是被冷箭射伤，连人你全看不见。铁马庄探事的弟兄万没想到这一带防守这么严厉，事情没查出一点眉目来，反有一名弟兄受了箭伤，只好退回来。但是奉了庄主之命，来到这里踩探真情实况，一点信息没得到，这么回去，庄主虽然不致责难，但是堂堂男子汉，有什么脸去见被难的家属？这几名弟兄改变了主意，昼伏夜岀，破出死命去，想蹚进了鹰愁岭，只要找到了屠金榜矿山的所在，不会一点信息得不到，所以他们冒着危险往里闯。
这屠金榜虽则平时并不劫掠抢夺、可是私采金沙，拥有数百名矿工，这也是犯法的事。仗着手眼通天，结交官府，不用提防着官家查办，因为他所结纳的只是龙门镇驻守的镇标，管辖观音山一带的还有县府。仗着离这里六七十里，他这里又十分隐蔽，五六年的工夫，居然没被发觉。虽则有几次县城里得到一点风声，下来人调查，屠金榜好在手中尽有不义之财，由龙门镇镇标那里，反给他挡回去。他跟着更差派出几个能办事的弟兄们，赶赴县城，贿赂县衙中一般爪牙，一直地安然无事。但是，关东九省一带，在那时很有些寄身草野，领率着大帮的弟兄们，盘踞各处的匪首们，他恐怕有人来觊觎他这种现成的事业，所以从山嘴子这里起，到鹰愁岭，隔开不远，就有下卡子弟兄，常年昼夜把守。虽则从山嘴子到矿山大柜狮子口，有四五里的山道，可是外面稍微地一有惊动，用响箭连环报进去，不过刹那间，里边就得到了信，立刻由此带领护矿的弟兄亲信党羽出来堵挡。他这里盘踞多时，仗着山形险，地理熟，来人一定要弄个铩羽而去。
铁马庄这几名弟兄虽则不怕死，想探查岀信息来，也好回报庄主，但是哪里闯得进去？这次遂加着十二分小心，因为是夜间，防守矿山的更下了毒手，仗着这弟兄四个逃避得快，可是身上全被乱石击伤，算是逃出山嘴子。虽是这样，仍然不肯就回去，仍然潜伏在附近一带，居然在闯山口的第二天，他们本是隐匿在离着山嘴子一里多地的小村中，夜间悄悄出去，向近山一带探望。
这天晚间，忽然听得山嘴子一带一片铁蹄杂沓，竟由山嘴子里闯出大帮马队，足有三四十名，在出山口时，里边有火把点着送出来。这铁马庄的四名弟兄，爬伏在野地里，见这拨马队上的人全是二三十岁年轻力壮的弟兄，可绝不像拉大帮所带的党羽，那么服装齐整，一个个全是乡农打扮，连兵刃也看不见，赶到一出山口，各抖丝缰，这三四十骑，如飞地向西南而去。在道边路过时，耳中似乎隐隐听得内中一个年岁略大的说：“弟兄们，可要紧赶一程，最迟四更前要赶到铁马庄。”虽然离开山口全是土道，但是这么大拨的马队，带起很大的声音。铁马庄的弟兄并没听十分清楚，看他们所去的方向，正是奔铁马庄那条路。这四名弟兄一商量，这可是亲眼得见，从他矿山出来的人，这拨人要是去铁马庄掳掠，以前的事定是他们所做无疑了。可是我们手底下又没有牲口，追了去我们能跑得多远？四个人商量之下，分出两人来，仍然留守这里，打发两人赶回铁马庄向庄主报告所见的情形。
这两名探事的弟兄，虽则连夜紧走，但是直到第二天中午才赶到铁马庄，相隔很远，就看出庄中已然出事，靠庄子边上有几处民房已被烧毁，入庄口的地方，尚有二十余名弟兄各持刀枪棍棒，把守着庄口。这两人一连三四天的工夫，黑夜在旷野潜伏，已经是形容憔悴，本庄的人几乎不认识了，远远地就喝令“站住”。这两人赶忙地答话，这才知是自己人，两人到了庄口，一问弟兄们本庄的情形，原来是昨夜三更左右，又有大帮强徒竟自攻进铁马庄，另外有人四处放火。幸亏是本庄早有防备，庄主范星五带着徒弟，算是把这般匪党驱逐出庄，伤了他们二十余名，擒获两名。本庄主亲自拷问之下，这两名被擒的党羽毫不隐瞒地说出他们是龙蟠谷矿主屠金榜的差派，别看这次弟兄们失风不利，矿主已经发下誓愿，不把铁马庄挑散了，绝不放手。我们也不知庄主是何心意，我们六七十名弟兄被人掳劫，至今生死不明，没有下落，好容易得到信息，擒获他们两人，正好从他们身上追问屠金榜龙蟠谷的虚实动静。可是庄主立时把这两人释放，叫这两人回矿山带信给他们矿主屠金榜，告诉他铁马庄和龙蟠谷是井水不犯河水，从来谁也碍不着谁的事。这次黑虎星屠金榜竟自听信手下弟兄的挑拨，想把铁马庄化为灰烬，姓范的和他没有深仇大怨，他竟把我手下弟兄掳劫去六七十名，叫这两名弟兄告诉屠金榜，有手段只管施为，现在我们是势难两立。屠金榜素日的行为，姓范的早有耳闻，他无恶不作，伤天害理，把一般流落关外的安善良民们骗进矿山，当作牛马，不凌虐死不算放手。可是姓范的不肯多管闲事，认为他这种行为，就是逃开国法，恶贯满盈之日，终遭灭亡。现在他找到姓范的头上，姓范的有本领，我把他九曲龙蟠谷暗无天日的矿山给他挑了，没有本领，死在姓屠的手内，姓范的算认命了。
把这两名党羽放走之后，庄主向大家已经交代过，认为这黑虎星屠金榜不是本庄弟兄们所能敌，论势力论人，全敌不过他。他仗着山形奇险，手底下党羽众多，在九曲龙蟠谷已经根深蒂固。我们本庄虽有百十名少壮弟兄，就是完全带领到观音山，恐怕也打不进山去。他虽则做着是犯法的事，龙门镇虽是有驻防镇标，他是保护这一带二十多个村庄镇甸的。但是上次我们报案的情形，大家也尽知，驻防官兵只会鱼肉乡里，欺压良善，我们一个平民百姓，他焉肯听从我们的请求？所以官家方面是别指望，只有问我们自己。现在我范星五已经到了最后关头，我不动手拼是不成了，姓范的师门所学的一身本领，我倒要和这屠金榜拼一下子。我单人独骑，赶奔观音山，姓范的是光明磊落的男子汉，我正式拜山找他要人，叫屠金榜也看一看姓范的不是怕死贪生之辈。
庄主交派这些话，本庄中一般年岁略大的，认为庄主此举太险。黑虎星屠金榜下手对付我们的情形，绝不是在关东三省闯江湖好汉的行为，庄主此去，万一要是再中了他什么阴谋暗算，我们全庄老幼，更没有依靠了。一般父老们的心意，是要活大家一块活，要死大家一块死，想跟他拼，庄中只要能够出去的人，完全随庄主赶奔龙蟠谷，不怕全毁在那里，大家也认命了。为这件事，争执了一早晨，你们得到了什么信息，赶紧去报告吧！
这两名探事的弟兄一听这种情形，真是心惊胆寒，赶紧地到了庄主范星五宅中。前面客屋中人全坐满了，全是本庄有年岁的人。这两名弟兄赶紧到了屋中，向庄主打过招呼，带着羞惭满面地报告这几天情形。庄主范星五对于他两人虽则没探查出什么实情，可是看到他们狼狈情形，知道这弟兄两个是力不从心，绝不是不肯卖命，范星五反倒善言安慰，打发两人回家歇息。这里果然像防守庄口的弟兄们所说，一般父老说什么不叫范星五走，因为范星五这些年来是言而有信，他们非等庄主亲口答应才放心。范星五虽则认为他们不知利害，但是对于自己爱护的情形，叫自己越发内愧，知道不答应他们要求，绝不肯走，遂向父老们说道：“大家请先回去，我就是去，也得三两天后，庄中不安置好了，我也不放心。我范星五来明去白，只要我打算找姓屠的，不跟父老兄弟们说明了，绝不走。大家相信我，就请回吧！”庄中一般父老兄弟还情实因为范星五多少年来，言而有信。再说大家不就此下场，也没法解决，只好又恳切地嘱咐了一番，彼此告辞而去。
但是范星五目睹铁马庄落到这种情形，自己是寝食难安，在大家散去之后，强打着精神，重行分派一般壮丁们分布在庄中把守，白天和夜晚全分出多少班来。不过白天只用十几名弟兄，除了守庄口的，单有几名仍然是乡农打扮，离开铁马庄一二里，在道路上盘查逡巡，身边全带有报警的信号，为是发现可疑的情形，叫庄中早有戒备。赶到夜晚防守得可就严厉了，凡是四十岁以下的，全要出来防守，分成了八队人，四队明着在庄口的外面，亮队守街。四队在庄子里边，预备接应外围。全庄中灯火全熄，只有庄口有几盏号灯。范星五到了晚间，分派徒弟们不住地巡查各处，恐怕弟兄们有疏懈的地方。到了后半夜，范星五更亲自到铁马庄四周盘查，见所有上班的弟兄一个个没有偷闲躲懒，全是精神百倍地把守庄口四周一带。范星五从后面转回来，走进铁马庄的后街，正从一片民房前经过，忽然听得一片哭泣之声。范星五心中一惊，仔细看了看，因为庄中这些住户，自己差不多全认识，这哭声正出自杨茂林的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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