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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别家探山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杨茂林是领率兴安岭上采伐木料的把头,在自己手下很得力。小伙子体格健壮,心地更忠实,领着二十多名弟兄,每日上山操作。他绝不因为庄主派他当了头目,对自己所领率的木工们有骄傲之态,跟弟兄们真是同甘共苦。他虽然当着把头,照样地和弟兄一样操作,所以他领率的这一般弟兄们,工作起来总比较别人收获多,村中有年岁的人也全喜爱他。他是全家逃难来的,父母全在,在当地娶了媳妇,已经有两个小孩,一男一女。他父亲才一投到范星五手下时,爷两个全是出力地操作。后来,杨茂林的父亲因为采伐树木,右腿被砸伤,虽然经范星五给治疗好,可是已成残废,再不能岀去工作。杨茂林虽然一家的担负全得出在铁马庄,但是因为他为人忠实心直,素日工作的情形又比较别人卖命,所以他功力所得,养他一家人尚还有余裕。这次龙蟠谷黑虎星派人劫掠铁马庄,杨茂林在第二次敌人攻进庄中时,他是拼命拒敌,终于受伤被擒,也被掳掠走了。

  此时,庄主范星五听到里面的哭声,自己于心太以不安。见大门已经关闭,好在庄乡上这种房屋没多高,范星五的太极拳已练到了火候,在轻功提纵术上又下过几年功夫,遂以“龙形一式”飞纵上屋顶。杨茂林家中是两进房屋,虽则是土皮墙,大门里却有三间倒座,迎面上一座二道门,后院是三合房。范星五在房头上一长身,前面黑洞洞的没有人住,后院内隐现灯光,范星五遂绕着西面矮墙转到后院,自己想站在房头先听一听,杨茂林的父母倘若过分痛心,盼想他儿子,自己下去好好地劝解安慰一番。他们全是有年岁的人,禁不住过分地悲伤痛心,倘若思子情殷,再病倒了,自己更觉于心有愧了。庄主范星五木立房头,侧耳倾听,只听杨茂林的那位老母一边哭着,一边叨念着:“老天爷真是不睁眼,我们一家人要是有为非作恶之心,何致于远奔到关外来?正因为我们不肯做一点坏事,宁可挨饿受冻,自己只有认命苦,所以逃荒来到关东。先是老的把腿砸残废,这又把茂林被匪徒裹走,老天爷还有眼么?我老婆子活了这么大年岁,我是鲜亮亮一颗血心,只知道因果报应,毫厘不爽的,种瓜的不能收豆子。可是到了我们本身所遭遇的事,可把我老婆子糊涂死了。天啊,我们做了什么坏事?叫我们一家人遭了这种恶报,到老来还弄个外丧鬼,死在关外没有人再往故土原籍来运我们这老两口子的尸骨。儿媳那么听说听道,又有这两个小冤家,茂林倘有意外,我们一家人怎样活下去?天啊,可苦死我们!”跟着越哭声越大,这声音是发自上房的东间。在上房西间忽然有一个妇人的声音隔着屋子招呼道:“婆婆,你别难过了,一会儿招弟听见奶奶的哭声,她再找我要起爹爹来,我可没法子哄她了。白天她整哭了一天,婆婆你多忍耐吧!”这时,东间里杨茂林的老父也带着悲声说道:“你不要尽自伤心了,哭瞎了眼有什么用?再说这次事,遭难的不只我们姓杨的一家,已经有六七十名弟兄全被掳走。天塌砸大家,我们问心无愧,老天爷总不能叫我们真遭了恶报。今天李德全兄弟来告诉我,咱们范庄主对于这次事认为太对不起全庄父老兄弟,他已经破出死命,非把被劫的弟兄救回来不可。我想范庄主那种人,他既然说出口来,必要做到,现在我们只好忍耐着一时的痛心,等着庄主去搭救他。你这么整天整夜地哭,有年岁的人,哪里禁得住?赶到儿子安然回来,你再一头病倒,那不是更叫人急煞么?”

  范星五听到老头儿这么劝解,自己心中稍安,可是跟着杨茂林的母亲虽然不像先前放声哭,还是抽抽搭搭的,带着抱怨的声音说道:“不用哄我老婆子,这不比平常庄中自己的弟兄们打架拌嘴,庄主一出头,立刻风消云散。这是冤家对头,并且人家手底下的力量是多么怕人?一露面就是百八十名马拨子,力量弱了,就凭铁马庄一般少壮的弟兄,就全容容易易被人家掳走么?庄主有本事又该如何?在自己家门口全保护不了。我老婆子虽不懂什么,逃荒关外,听也听满了耳朵,既然是拉大帮的,没有好惹的,庄主想把弟兄们救回来,那不过说着好听罢了。老头子,死了那股子心吧,绝户命,该着到老来受罪,还不如当初不投奔到这里,爷两个凭着两膀子的气力,年成又好,走到哪里也换碗高粱米吃。投奔到这里,倒落了这么个结果,这不是命里该当么?”

  范星五听到这里,再不敢听下去,这位老婆婆这话,太刺心了,虽则她是痛子情殷,一厢情愿责难别人。但是自己听到耳中,不啻利剑刺心。自己想:再不能忍耐下去,不能把弟兄们救回来,姓范的唯有以死报乡邻父老。不然,这些孤儿寡母,在自己庄中打头碰脸,每天看着他们,自己活下去,也是毫无生趣。现在再不能顾忌小节,宁可失信于父老兄弟,也要入龙潭虎穴走他一遭。自己赶紧从杨茂林屋顶上翻出来,落在街心,回到自己家中。

  范星五在这也是一家人,妻子全有,只是上边没有年岁的人了。他这位夫人韩氏,是在兴安岭当地娶的,结婚已经十余年,不过范星五到现在膝下只有一个九岁的男孩,名叫范骥群。他这位夫人,虽则也是关东一带以劳力起家的主儿,但是人很贤惠,帮助着范星五照应家中,倒真是个贤内助。范星五此时回到上房,韩氏尚在灯下捻着线,虽然现在范星五已算是拥有数十顷良田和山上的森林,但是他们这夫妇二人全是俭朴异常,韩氏有了余闲的工夫,仍然要做些妇人应做的事。此时,见范星五回来,赶紧把手中的棉花线陀螺放下,把油灯挑了挑,向范星五道:“这半夜倒很安静,你也太劳累了,好在有徒弟们照顾着,你可以歇一会儿吧!这里还闷着一壶茶,你喝一碗。”范星五点了点头,坐在八仙桌旁。韩氏给斟了一碗茶放在他面前,骥群在对面炕上已经睡得很浓。范星五看了一眼,不禁摇了摇头。韩氏刚要去收拾炕上,叫范星五歇息,范星五把手摆了摆,向韩氏道:“你不要忙乱那些,你坐下我有话对你讲。”

  韩氏看到范星五的神色,赶紧落了座,两眼望着范星五静静地听着,范星五向韩氏说道:“我自幼好武,老人家虽给我遗留下些田产,被我访师学艺,坐吃山空,把家产耗得干干净净,还算是对得起自己,终于把武功练得稍有成就。这是我个人所好,从师门岀艺回家之后,已经一贫如洗,可以说没有立锥之地。我这性情你也看出来,是宁折不弯,倔强好胜,我是绝不依靠亲戚朋友,尤其看不惯那种冷眼看待。我认为堂堂男子汉,要是忝颜无耻地向人求帮求助,我是宁死不为,所以离开故乡,投奔关外。我没有亲戚朋友,来到关东真是举目无亲,不过我觉着凭血汗换饭吃,绝不低贱。来到关东,头二三年的工夫,完全是给人家做苦工,虽然没受着冻饿之苦,可是二三年的工夫叫我太愤愤不平了。就是每个地主、每一个矿山的矿主,或者是养牛马的牧场,只要你投奔进去,他那种待遇,叫你总觉得喘不过气来。他们拿牛马对待你,但是你把一身的血汗全卖给他,也不过换个肚子饱身上暖,你想要仗着辛勤所得积蓄一些钱财,只好另谋发展。人是向上走,水往低处流。可是这种情形,我认为当一辈子牛马,还是牛马,你算休想抬头。我仗着十几年的功夫搁在身上,我不仗着他为非作恶,从正道上挣扎一下,也得比别人强才对。我遂辞去那种苦工,来到兴安岭。正赶上有一帮山东的老乡逃到这里,我遂和他们一商量,这一带有这么多的荒地,山边一带的树木也没有人管,我们忍着苦,有二年的工夫,不用去再依赖别人。这时,凑集了二十多人,先采伐树木,凭着大家的血汗气力,完全仗着人力,运出去,换来钱,不敢妄费一文,赶紧地购买种子,预备着垦荒。老乡们从山东来,带着许多农具,大家齐心努力,不到三年,我们全有了碗饭,仗着老天爷赏饭吃。那几年真是风调雨顺,一年两次的收成,我们算全有了积蓄。我范星五当年受过别人的压迫,到我管领这般老乡们,我算是给苦朋友们出了口恶气。利益均沾,我绝不比别人多要一升一合。这样大家越发地捧我,越聚人越多,铁马庄才有今日。一般乡里弟兄们,因为见我做事公平,反倒不肯和我计较,所以这些年来,我也渐有积蓄。想不到安分守己的铁马庄竟会遭了这种祸事,现在六七十名弟兄被人掳走,这些人家各有父母妻子,叫我这身为首领的有什么脸见人?死活我也得拼一下子了,我决意地去到鹰愁岭龙蟠谷找那黑虎星屠金榜,能够把弟兄们要回来,我还能在这铁马庄待下去。不然的话,恐怕我也不容易回来了。我娶你年岁已大,我们已是十余年的夫妇,你也是个很明白人,不必说那无谓的话来劝我。这不是咱家中个人的事,是全庄性命所关。姓范的身为领袖,义不容辞,任凭是龙潭虎穴,我也要走一遭。倘若我不能回来,这铁马庄也算是从此完事。姓范的是两肩荷一口来到关东,如今倒算是家成业就,你更能给我生了这条后代。可是我不做糊涂事,强人所难。山东故土原籍本是应该去的,但是我曾二十多年没回去,你更是一个人不认得。你带着骥群回你娘家,这里的田产任凭庄中父老兄弟处置。我已经对不过一般被难的弟兄,我还能再图这些个么?好在家中这点积蓄,也足够你母子生活之需,不致带累你娘家。等到骥群长大,叫他再到山东原籍,认祖归宗之后,他愿意在关里关外,听他自便,至于父亲的仇能报不能报全在他了。现在我没有别的话多嘱咐,天亮了,我可就走不开了。”说完话,立刻站起,这真是血汗男儿的行为,做事是斩钢断铁,毫不犹豫。

  韩氏两只泪眼望着范星五,简直她个人全傻了。范星五这一站起来,去拿自己应带的东西。韩氏这才扑到他身旁,一把抓住,哭着说道:“你就这么扔下我们娘两个走么?你不太觉忍心了么?”

  范星五此时也洒下两点英雄泪,叹息一声道:“我何尝愿意妻离子散?事情逼迫到这,不能不这么去做了。”说着话,把韩氏推开。范星五走到炕边,取了几个简单衣物,兜囊中带了些散碎银两和一串铜钱,把墙上挂的一口青钢剑连同包裹全背在身上。那韩氏见他这种情形,也不敢再多拦阻。范星五收拾好,转身来,看到韩氏这种情形,自己不由眼泪在眼眶中转,可是强忍着悲痛说道:“吉凶祸福尚不可知,不过我此番去的地方十分危险,固然知道是凶多吉少,但是我在师门学艺,在太极门中,也是稍有成就的人,我到那龙蟠谷,找那黑虎星屠金榜,侥幸战胜了他,把本庄的弟兄要回。我是一个守本分的人,我绝不过分地赶尽杀绝,那时我们一家人尚能团聚。真要是我毁在那儿,你把事看淡一些,只当我得了一场恶病,不治而死,不一样也是非人力所能挽回么?现在只有这么一条路可走,我算对不起你了!”范星五一咬牙,立刻闯出屋来,头也不回扑奔院中,赶到韩氏追了岀来,范星五已然蹿上西厢房。

  范星五恐怕惊动了别人走不脱,明明听见韩氏还在招呼:“我有话对你讲。”范星五故作没听见,因为街道上全有弟兄们巡逻查夜。仗着本庄的道路熟,从屋顶上绕奔铁马庄的西北角,从房上翻到庄外。范星五紧纵身形,离开铁马庄,居然没被本庄防守的弟兄看见。黑沉沉的旷野中,顺着田间小道,走出十余里来,天光已亮。在天亮之后,雇了匹脚程,赶奔观音山。中午并没有什么耽搁,日色平西,已然赶到南岭。附近一带并没有大镇甸,只有几座小村庄,自己打算找一个地方歇息一下,缓足了精神,再去拜山。可是这种小村庄哪有大店房?还算好,在村庄边上有一座“火店”。这是一种做小生意人和逃荒的难民所住,一铺大炕得睡十几个人。范星五只好将就着在这小店中歇息一晚,在第二日一早起来,赶奔到后山南岭。

  范星五此次到鹰愁岭来,是安心按着江湖道的规矩,单人独骑,递帖拜山。从南山口一走进来,没有多远,已经遇到阻拦,不能前进。不过下卡子的人可不露面,任凭范星五怎样招呼,没人答声。自己也在疑心,恐怕把道路走错。但是着往山道里蹚下去,走进荒凉的山道没有半里地,从乱石峰后,发岀两支冷箭,不是身子轻灵,险些被冷箭所伤。范星五遂向前面乱石头高声招呼道:“弟兄们,不用这么示威,在下是铁马庄的范星五,特意来到鹰愁岭拜访这里矿主屠老当家的,请弟兄们代为通报一声。”

  范星五的话说完,见迎面乱山头上一排矮树后闪出一人,一身紫灰布短衫裤,背弓挎箭,站在上面,向下招呼道:“来人想要拜望我家矿主,你来得太不凑巧了。我们矿主从三日前到盛京去访友,矿山上规矩太严,我们不敢做主,请你过个十天八天再来。”范星五一听这种情形,这黑虎星屠金榜不够关东道上朋友的身份了,你既敢做这种亡命徒的事,私开矿山,手底下有二三百名矿工,就是你本人不在,也应有替他主持矿山事务的人,守卡子弟兄竟敢一口回绝,这颇像早经嘱咐过,故意地避匿不见。

  范星五遂厉声说道:“朋友,你虽然在屠矿主的手下效力,你在关东道上不会不懂江湖上的规矩。姓范的既然亲自前来,我绝不能这么容容易易回去。屠矿主总然不在,也必有替他担事务的人,弟兄们你辛苦一下,请他出来与我答话。”

  山头上这名弟兄也厉声说道:“明白告诉你,矿主不在,没人接待,很给你面子,你不懂,你是什么铁马庄的范星五?可惜我们还没听说有这么个人。你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何必把性命白糟踏在这里?爽快地退出山去,不然可不怨我们手底下无情了。”

  范星五哈哈一笑道:“原来是一群狐群狗党,姓范的把你们错看作关东三省闯江湖的朋友。我范星五今日不见着姓屠的,绝不回头,难道你不给我通报,我就不能进去么?”说话间,范星五双掌一错,一矮身,一个“龙形穿手掌”,已蹿过两丈多远来,直扑迎面的乱山头。上面那名弟兄又冷笑一声说:“姓范的,有本领只管往上闯。”这名弟兄一转身,隐向树后,跟着起了两声呼哨,上面一连就射出三四支箭。范星五此时已经欺上六七丈来,跟着听得一片呼哨之声,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四下里全接了声。范星五拨打着迎面射过来的箭,往上猛扑。但是刹那间,大约上面已有人接应,立刻乱石如雨,从左右和迎面打了下来,更夹着一支支的冷箭。眼前又没有正式的道路,范星五虽则把宝剑也亮出来,但是上面和左右越来越厉害,大小石块,满天飞舞,立刻把这一带砸得起了烟雾,这一来,范星五再往前闯,可不易了,只好是拨打着乱石乱箭退下乱石山坡。自己一想,这种情形,与自己太不利了,听说九曲龙蟠谷得过了鹰愁岭,还有一段极难走的山道,才可以到达狮子口,那才是他矿山大柜的所在。他这里守山的弟兄太多,山后里隐匿潜伏,时时暗算,在这种地方倘若遭了他们毒手,岂不太冤?我还是另打主意。自己遂转身来,顺着山道往回下退,隐隐听得乱山头上一阵狂笑,似乎那一般弟兄很得意地认为自己认败服输,知难而退。

  范星五怒愤填胸,经过头道山口时,倒是没受阻拦,在万分沮丧下,仍然回转小村那个小店内。自己躺在土炕上,眼望着房顶子,心里盘算如何下手。赶到中午之后,叫店里伙计给预备一小布袋干粮,就是高粱米煮得八分熟,捞出来把水气晾干,再放到锅里炒一下,装在袋内。自己预备任凭遇到多大阻难,定要身入他矿山腹地,倒要看看黑虎星屠金榜是否离山。自己认为黑虎星屠金榜在这种时候绝不会岀门访友。范星五耗到天黑之后,算清店账,结束停当,立刻起身,这次却不走他这道山口,从边山上找出倾斜的地方,翻了上去。这范星五此番前来具必死之心,一切危险置于不顾,死生二字早置之度外。经过一片乱山坡,攀藤附葛,费了一个多时辰的工夫,居然被范星五翻上山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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