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 敬酒赠刀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范星五赶紧向上叩头，跟着抬起头来看了看镇标安世勋，竟是也叩头道：“安大人，你太恩典小民了，我范星五生生世世不忘大德。”镇标安世勋怒冲肺腑，厉声呵斥道：“匪棍！你敢在本镇面前放肆？”中军副将黄振德微微一笑道：“老哥，他已是良民，不是匪棍了，他的苦已经受了不少，老兄，何妨担待一些？”安世勋吭了一声，没答出话来。崔友仁已经招呼着军兵，把范星五送出大营。这里副将黄振德立刻把面色一沉道：“崔帮带，我奉将军令符而来，并且急于赶回省城复命，不便耽搁，把那个赵奉贤抓来。”
镇标安世勋赶忙站起道：“此人现在已经带病卧床不起，他更遭到匪徒的毒手，把辫发全削去。好在他也是有来路的人，绝不会逃脱，容他将养伤痕，伤势好了后，自行进省投案，兄弟我可敢担保他。”安世勋到此时还是存着妄想，他打算只要把幕府赵奉贤留下之后，他足智多谋，定能赶到北京城，设法以自己的势力和龙江将军斗一斗。不过这种时候，副将黄振德哪还会听他这一套？立刻冷笑一声道：“兄弟，我来到贵镇这里，虽是奉有将军令符，论起来公事公办，没有话可说。可是我对老兄你始终客气，就认为你这件事没有多大牵连，没有多大危险，彼此留个相见余地。可是老兄一再地不给兄弟闪面子，这可太叫兄弟我难过了。老兄你现在只有四个字，遵令而行。”黄副将更一沉脸向崔友仁道：“请代理镇标崔帮带立时把这个赵奉贤抓来。”崔友仁答了声：“是。”立刻吩咐两名将官带着兵弁赶赴后面，那还不现成么？立刻把赵奉贤从后面架了来。黄振德问了问姓名年岁，出身履历，别的事是一概不问。吩咐崔友仁预备两辆轿车，立刻请镇标安世勋和赵奉贤各坐在一辆车内，立刻起身。
临行时，却把这个崔帮带叫到一旁，低声告诉他道：“老哥，你是很明白人，眼前的事你也看得清楚，安镇标休想回龙门镇。他的案情很重，将军在十分斟酌下，决定由老兄你代理镇标，大约跟着也就要得实任了。不过安世勋已是带兵多年的将官，各营中难免有他亲信的人，或者对老兄你有妒视之意。倘有故意煽惑军心，存心和你为难，你不要顾忌。现在省城里已经派来杨镇方统领，调集大兵，在龙门镇四周扎营，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不稳的情形，你立刻能通知杨统领，自能协助你解决一切。他的军伍，可不能开近了。老兄你也明白，只要安世勋所辖各营安然无事，将军不能反逼岀事来，所以各营官只要不生异心，他们的地位绝无差错。将军是个爱民的人，绝不能因为安世勋一人，为地方上造成大患。这是我肺腑之谈，老兄要牢牢谨记，咱们再见了。”
副将黄振德算是真个能干，能够应付事，他这一番话，算是坚定了崔帮带的心，可以镇住了各营，不至于再生变故。副将黄振德押解着安世勋、赵奉贤回省。安世勋此番一到了省城，还算是便宜他，弄个罢职丢官。那个幕府赵奉贤却没逃出法网，充军宁古塔，叫他在那边荒之地多受些年罪，也好叫他知道他那份诡计多端，终归是天理人情难容。他们的事，可以按下不提。
且说这个刀下余生、立时释放的铁马庄庄主范星五，从龙门镇镇标大营被释出来之后，真是囚首垢面。在这种惨遭陷害、险些屈死狱中之下，居然能够昭雪覆盆之冤，重睹天日。可是出得大营之后，这是一片荒郊，自己颇有些虚飘飘的，不知投奔何所。方才将作断头之鬼时，万念皆灰，任什么不想，此时心情中非常乱，若不是遭龙门镇相隔大营不远，中间没有阻隔，眼中所望到的就是那片雾气沉沉的大镇甸。范星五是不自主地够奔龙门镇，若没有这个镇甸，简直不知走向哪里了。这时的天色可不早了，日已西沉，镇甸上星星点点地全见了灯火，不过还没十分黑。范星五心里在想着所遭所遇，所经所见，又是伤心，又是悲痛，又是愤恨，又是快意。已经走进龙门镇口，范星五此时可够难看的，囚首垢面。龙门镇是个大镇甸，天刚黑下来，尤其火炽，范星五一往里走，所有行路人，不由得全停住脚步来看他。范星五赶到进了镇口，在灯光之下，自己精神一振，耳中更听到来往的路人口中全发着咦咦之声，这是很诧怪镇甸上忽然来了这么个囚犯。范星五抬头看了看这个，看了看那个，自己摸了摸胡须，看了看身上，不由向着路旁人哈哈一阵狂笑，这一来把行路人吓得一溜烟跑开，认为这个人是疯子。范星五看到路人惊慌奔避，连着一阵笑声，向前又走过一段路来，自己问着自己，“我到哪里去？”脚步停住，街上人有的远远躲开，有的仍在看着。范星五忽然向路旁一般人说道：“老兄老弟们，你们把我看成疯子，我是从丧心病狂失了人性的铁爪钢牙下逃出来的。老兄老弟们，看我囚首垢面这么肮脏，我现在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现在各走各的路，老兄们不要看着惊疑害怕，我姓范的绝不是吃人的恶魔，是安善的良民啊！”范星五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前走着。正经过一家酒馆门前，自己此时腹中有些饿了，可是伸手一摸，不禁把头低下，唉了一声，身边哪还有半文钱？自己赶紧地要避开镇甸，找个清静地方，想一下是奔哪里好。
忽然身旁走过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穿着一身短衣，生得虎背熊腰，浓眉大眼，手里提着一口带鞘刀，忽然把范星五的肩头一拍道：“这不是范庄主么？听说你打了官司，你竟能出来了。”范星五愕然惊顾，可是在灯光之下，仔细辨认，绝不认识此人。范星五此时是一个脱身缧绁之人，没有什么可怕的，忙问道：“老哥，恕我眼拙，我不错是范星五，现在把我从虎口放出来。老哥，你尊姓大名？”这人道：“范庄主，你一定不认识我，我住家在龙门镇。只为你犯事那时，我无意中看到你，所以仔细一问旁人，你是铁马庄的庄主。我知道你是好人，打上冤枉官司，如今果然被释放了。我姓杨行七，一个指着力气谋生的人，没有名字。范庄主，你这一定回铁马庄，很远的路。你要看得起我，交个朋友，我做个小东道，你看眼前这就是五芳居，这算兄弟我替你贺喜。你也是个好交朋友的人，一定肯赏我这个脸吧！”
范星五对于这人素不相识，自己此时囊中一文没有，他竟肯做东道请自己吃酒。范星五心中想，“难道我时来运转，竟有这种巧事？可是终嫌和这人连个点头之交全没有，哪好意思叫人家去破费？”遂拱手说道：“杨七哥，只凭你这几句话，我范星五真是十分快慰，像我现在这种神情，和叫花子差不多了，谁还肯来和我亲近？杨七哥，你这番好意，我范星五心领了，改日我一定来龙门镇跟杨七哥畅叙一番，咱们再见吧！”可是这个壮汉杨七一把将范星五拉住道：“范庄主，你是一个慷慨好交朋友的人，怎的竟这样拘束起来？说什么我也不能叫你走，改日我还要到铁马庄和你多盘桓些日呢。现在你的对头已除，难道你还疑心有人来算计你么？连那个死囚的屠金榜，眼看着就要烟消火灭。范庄主，往后再没有和你为仇作对的人了。”
范星五咦了一声道：“杨七哥，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壮汉杨七道：“这种事，早在街谈巷议，虽然全看着不平，只是没有力量来帮助你，怎么会不知道？庄主随我来吧！”范星五见这壮汉杨七说话慷慨，行动上豪爽异常，自己也不好过分地推辞，随着他走进五芳居。这个杨七却叫跑堂的伙计找了一个干净单间，叫菜叫酒。这杨七似乎吃惯了喝惯了的人物，对于范星五是殷勤劝酒，他自己的酒量也很好。范星五在三杯酒喝下去，突然想起那个誓难两立的黑虎星屠金榜，把酒杯一推，向这杨七道：“杨七哥，恕我今日不能多饮，我还有事，要赶奔观音山。”
这杨七道：“范庄主，你才出监牢，何必这么急地去找他？我知道你定是找那黑虎星屠金榜，你现在已经把这场官司抖尽，何必又忙在一时？还是回转铁马庄把精神缓足了，有什么事不能办？咱们弟兄不容易凑到一处，这也是一份缘法，好好地把酒饮足了，我还要送你一程呢。”可是范星五这一想起黑虎星屠金榜来，立刻勾起满怀愤慨，再也不能忍下去，说一定要到观音山龙蟠谷。自己认为虽则被释出狱，逃得活命，但是铁马庄已经一败涂地，自己身为庄主，竟不能保护所有的弟兄们，没有面目再去见一般父老兄弟。过去失败在他手中，完全中了他阴谋暗算，若凭身上本领，手底下功夫，尚足以和他一决死生，所以范星五现在心无二念，只有赶奔龙蟠谷。任凭这个萍水相逢的杨七怎样劝，范星五是心意坚决，非去不可了。
这个杨七向范星五道：“范庄主，你真是一个铁打的汉子，叫人敬服。你才逃得活命，居然把这个万恶的屠金榜摆在心头，一时不肯忘掉，很好。可惜我杨七是个笨汉，空有膀子力气，不能相助。范庄主，你此去是为铁马庄所有被害的弟兄们报仇雪恨，一定要和姓屠的一拼，难道你就赤手空拳去么？”范星五道：“那个恶魔实不是好人，他身旁养着一般亡命徒，平时手底下全有家伙，姓范的可以从他们手中任意取用。”这个杨七哼了一声道：“我愿意为范庄主稍尽一点力，这里我买好了一口很锋利的刀，情愿奉赠范庄主，你看看用着可趁手？”说话间，杨七把刀从刀鞘中撤出来，递给范星五。范星五把这口刀接到手中，用指头把刀身弹了弹，跟着一手握刀柄，一手捏刀尖，把这口刀弯了一下，猛把刀尖一松，铮的一声，刀身发岀响声，范星五哈哈一笑道：“好刀，这我倒要拜领厚赐，能够借着这口利刃，除此恶魔。杨七哥，你也算是为地方上做了一件好事。我范星五现在是囊空如洗，只好将来再补报了。”杨七哈哈一笑道：“范庄主，你怎的也这么小家气？这算得什么！来，我要为你一壮行色，敬酒三杯。”范星五答了个“好”字。杨七把酒壶拿起，范星五举杯接酒，杨七也是陪着，这两人对干了三杯，立刻酒饭已毕。范星五说了声：“我不客气了。”这杨七会过酒饭账，范星五把刀拿在手中，向杨七道：“七哥，刀鞘请七哥你暂为保存，钢刀还鞘之时，就是我报仇雪恨之时。咱们弟兄再相逢，那才是快乐之日呢！”杨七道：“就这么办，我盼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说话间，两人一同走出五芳居，直奔龙门镇的南镇口。
到了镇口外，范星五回身说道：“七哥，你住在龙门镇什么地方？我再来时也好找你。”这杨七道：“我就住在北镇口附近，这一个龙门镇全是我的熟人，你问谁全认识我。”范星五哦了声，底下的话就没肯出口，因为和杨七在酒馆也站了半晌，入酒馆也是高朋满座，就没看到杨七碰到一个熟人，此时他竟说全镇的人全认识他。范星五虽觉此人言语可疑，不过对自己毫无恶意，请酒赠刀，实是一个江湖朋友的行为，只好答了一声：“好，咱们再会了。”范星五提着这口利刃，离开南镇口，顺着这条驿路往南疾驰下来。
那个壮汉杨七站在镇口外，提着把刀鞘，望着范星五的背影，不住地叹息。容得范星五走远，这个杨七才一转身，顺着龙门镇边上，绕越着直奔荒郊而去。敢情这杨七何尝是龙门镇的当地人？这正是活药王卢九先生在龙门镇一带已经布置下人，查探镇标安世勋大营的动静。仗着事情办得顺手，倘若龙江将军那里派人赶奔龙门镇，若是赶不到，这里可有一场极大的大祸，真个范星五到了没有救应时，这般人可就要冒死犯险地要从安世勋的魔爪中把范星五救出来。侥幸的是，副将黄振德赶到，把范星五救出来。这个杨七也是风尘中人物，在镇甸上故意地请范星五酒馆小酌，敬酒赠刀。只是论起活药王卢九先生的心意，并不想叫范星五方出监牢就去找屠金榜，这般人要仗义相助，为地方除些恶魔，救出矿山一般被难的弟兄和铁马庄被劫的人。可是范星五这种性情，他焉能再忍耐下去？所以，毅然从龙门镇赶奔观音山龙蟠谷。
好几十里的道路，虽则范星五复仇心切，哪还把劳累放在心上？但是终归不是铁打的汉子，更兼在监牢中被囚了这么些日，一路疾驰，走出十余里来，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只好坐在道旁歇息一下，稍缓一缓再走。可是范星五因为这次虎口余生，更恨极了屠金榜，但是范志勇去呼援请人，只有秦邦彦和宋德辉到了，别的一时恐怕未必能来了。自己尤其盼望的情同骨肉的师兄白猿叟裴冲，有他一人足以制服群丑，现在也不致有望了，自己此时已具百折不回之心。赶到观音山后山，已经是三更过后，也正是师兄秦邦彦、徒侄宋德辉和铁马庄的一般弟兄攻破龙蟠谷。这范星五到了龙蟠谷附近，已经看见里面各处火起，自己心中就悬系着恐怕这个恶魔黑虎星屠金榜再逃出手去。到了山口之后，此时正在混乱的时候，铁马庄的弟兄大队往里撞，虽则有灯笼火把之时，但是地方太大了，范星五更是又急又怒之间，一心要搜寻屠金榜是否被擒。自己总想着能够手刃这个恶魔，一来可以稍消满怀冤愤，二来也可以叫铁马庄的父老兄弟们看看范星五终能为全庄复仇。所以在没得着真实情况之下，绝不愿和本庄人现身相见，一路上隐蔽行藏往里面蹚进来。已经听到山口的一队队的人呐喊杀声，全是在喊着：“别叫屠金榜走了！”范星五在闯到大柜附近时，一进狮子口，就看到徒侄宋德辉从里面闯出来，他在高喊着：“铁马庄的弟兄们，别只顾往里闯！分出人来把守各要路口，罪魁祸首的屠金榜逃奔后谷，尚未成擒。”这一来，听出屠金榜依然未被擒获，此时，范星五形似疯狂一般，直扑后谷，他赶到时也正是黑虎星屠金榜要下毒手，把后矿所有的矿工和铁马庄被掳劫的弟兄们全火焚在后谷中以泄愤。幸而铁麒麟张凯、武师秦邦彦等全赶到救应，活药王卢九先生更在暗中相助，以巨石把后谷口的火焰砸下去，不致造成浩大的惨剧。这时，黑虎星屠金榜乘乱脱身，他是只顾现身谷口的一般人，可没防备到，这个死冤家、活对头范星五竟是赶到。
范星五竟望到了黑虎星屠金榜的一点踪迹，从后谷口这边一片浓烟中横穿过去，顺着旁边一段极难走的高岗往上追去。因为火势虽被压下去，这一带可是烟雾腾腾，迷漫后谷，相隔稍远的，谁全辨不清谁。范星五仗着还是曾经暗入九曲龙蟠谷一次，略能辨出形势来，知道顺着后谷的两边谷顶，往北有一道大岭，横隔前后山，那道鹰愁涧任凭有多大本领，也难飞渡，所以范星五是紧紧赶下来，认为他绝逃不过那段大涧去。黑虎星屠金榜往前逃出有一箭多地，所经过之处，没有一点正式道路，完全是残崖峭壁。不过他是久据本山，一切的形势全知道，不过在一个深夜间冒险可不一样，此时他在死里逃生之下，所以也顾不得什么叫危险，纵跃如飞，想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先隐住身躯，再想脱身之策。先前他还没觉察有人跟踪赶下来，因为后谷口一带被难的矿工和铁马庄的弟兄齐往外奔命逃出，兴安岭所到的大队弟兄也在扑进后谷，人声凌乱，呐喊杀声，兴安岭的弟兄更在尽力地呼应矿工不要乱窜。这种声音，是山鸣谷应。屠金榜往上面逃，在这种地方，谁也不能脚下一点声音没有，多好的眼力，也看不真切，只有略辨形势。还仗着脚底下的功夫，赶到斜奔西南，又出来半箭地，这可离开他采金后矿稍远。更越过一段矮岭，凌乱的声音已经若断若续。这一来，屠金榜忽然听得背后不远，连起了两声乱石滑落之声，这正是范星五脚底下登空了，一连两次险些栽倒，竟被这黑虎星屠金榜觉出背后有人。
那范星五此时眼全红了，自己把全身的力量完全使出，脚底下轻着，可是仍然不断地带出响声来，赶紧地伏身隐蔽一下。黑虎星屠金榜发觉有人之后，他脚下是越发地加快，嗖嗖的一连几个纵身，已经蹿出十余丈外。他竟向一处乱石岗后一伏身，随手摸了两块大石块。范星五跟踪追赶，丝毫不肯放松。屠金榜这一往前蹿出去，因为这一带虽是绝路，可极易隐匿。范星五瞄着影子，看到一点踪迹，脚下加紧，压刀猛扑过来。这黑虎星屠金榜此时到了他生死关头，哪还顾什么江湖道的过节儿、动手的规矩？他照准了范星五现身处，唰唰的两石块打过来。范星五猝不及防之下，耳中虽然听到暗器的风声，赶到再闪避时，已经被第二块石块打在额角上。这种石块棱角锋利异常，比刀还快，范星五额角被打伤，血流满面，可是怒吼一声，把掌中刀舞动，猛扑上去。
镇标安世勋赶忙站起道：“此人现在已经带病卧床不起，他更遭到匪徒的毒手，把辫发全削去。好在他也是有来路的人，绝不会逃脱，容他将养伤痕，伤势好了后，自行进省投案，兄弟我可敢担保他。”安世勋到此时还是存着妄想，他打算只要把幕府赵奉贤留下之后，他足智多谋，定能赶到北京城，设法以自己的势力和龙江将军斗一斗。不过这种时候，副将黄振德哪还会听他这一套？立刻冷笑一声道：“兄弟，我来到贵镇这里，虽是奉有将军令符，论起来公事公办，没有话可说。可是我对老兄你始终客气，就认为你这件事没有多大牵连，没有多大危险，彼此留个相见余地。可是老兄一再地不给兄弟闪面子，这可太叫兄弟我难过了。老兄你现在只有四个字，遵令而行。”黄副将更一沉脸向崔友仁道：“请代理镇标崔帮带立时把这个赵奉贤抓来。”崔友仁答了声：“是。”立刻吩咐两名将官带着兵弁赶赴后面，那还不现成么？立刻把赵奉贤从后面架了来。黄振德问了问姓名年岁，出身履历，别的事是一概不问。吩咐崔友仁预备两辆轿车，立刻请镇标安世勋和赵奉贤各坐在一辆车内，立刻起身。
临行时，却把这个崔帮带叫到一旁，低声告诉他道：“老哥，你是很明白人，眼前的事你也看得清楚，安镇标休想回龙门镇。他的案情很重，将军在十分斟酌下，决定由老兄你代理镇标，大约跟着也就要得实任了。不过安世勋已是带兵多年的将官，各营中难免有他亲信的人，或者对老兄你有妒视之意。倘有故意煽惑军心，存心和你为难，你不要顾忌。现在省城里已经派来杨镇方统领，调集大兵，在龙门镇四周扎营，只要有什么风吹草动不稳的情形，你立刻能通知杨统领，自能协助你解决一切。他的军伍，可不能开近了。老兄你也明白，只要安世勋所辖各营安然无事，将军不能反逼岀事来，所以各营官只要不生异心，他们的地位绝无差错。将军是个爱民的人，绝不能因为安世勋一人，为地方上造成大患。这是我肺腑之谈，老兄要牢牢谨记，咱们再见了。”
副将黄振德算是真个能干，能够应付事，他这一番话，算是坚定了崔帮带的心，可以镇住了各营，不至于再生变故。副将黄振德押解着安世勋、赵奉贤回省。安世勋此番一到了省城，还算是便宜他，弄个罢职丢官。那个幕府赵奉贤却没逃出法网，充军宁古塔，叫他在那边荒之地多受些年罪，也好叫他知道他那份诡计多端，终归是天理人情难容。他们的事，可以按下不提。
且说这个刀下余生、立时释放的铁马庄庄主范星五，从龙门镇镇标大营被释出来之后，真是囚首垢面。在这种惨遭陷害、险些屈死狱中之下，居然能够昭雪覆盆之冤，重睹天日。可是出得大营之后，这是一片荒郊，自己颇有些虚飘飘的，不知投奔何所。方才将作断头之鬼时，万念皆灰，任什么不想，此时心情中非常乱，若不是遭龙门镇相隔大营不远，中间没有阻隔，眼中所望到的就是那片雾气沉沉的大镇甸。范星五是不自主地够奔龙门镇，若没有这个镇甸，简直不知走向哪里了。这时的天色可不早了，日已西沉，镇甸上星星点点地全见了灯火，不过还没十分黑。范星五心里在想着所遭所遇，所经所见，又是伤心，又是悲痛，又是愤恨，又是快意。已经走进龙门镇口，范星五此时可够难看的，囚首垢面。龙门镇是个大镇甸，天刚黑下来，尤其火炽，范星五一往里走，所有行路人，不由得全停住脚步来看他。范星五赶到进了镇口，在灯光之下，自己精神一振，耳中更听到来往的路人口中全发着咦咦之声，这是很诧怪镇甸上忽然来了这么个囚犯。范星五抬头看了看这个，看了看那个，自己摸了摸胡须，看了看身上，不由向着路旁人哈哈一阵狂笑，这一来把行路人吓得一溜烟跑开，认为这个人是疯子。范星五看到路人惊慌奔避，连着一阵笑声，向前又走过一段路来，自己问着自己，“我到哪里去？”脚步停住，街上人有的远远躲开，有的仍在看着。范星五忽然向路旁一般人说道：“老兄老弟们，你们把我看成疯子，我是从丧心病狂失了人性的铁爪钢牙下逃出来的。老兄老弟们，看我囚首垢面这么肮脏，我现在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现在各走各的路，老兄们不要看着惊疑害怕，我姓范的绝不是吃人的恶魔，是安善的良民啊！”范星五一边说着话，一边往前走着。正经过一家酒馆门前，自己此时腹中有些饿了，可是伸手一摸，不禁把头低下，唉了一声，身边哪还有半文钱？自己赶紧地要避开镇甸，找个清静地方，想一下是奔哪里好。
忽然身旁走过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穿着一身短衣，生得虎背熊腰，浓眉大眼，手里提着一口带鞘刀，忽然把范星五的肩头一拍道：“这不是范庄主么？听说你打了官司，你竟能出来了。”范星五愕然惊顾，可是在灯光之下，仔细辨认，绝不认识此人。范星五此时是一个脱身缧绁之人，没有什么可怕的，忙问道：“老哥，恕我眼拙，我不错是范星五，现在把我从虎口放出来。老哥，你尊姓大名？”这人道：“范庄主，你一定不认识我，我住家在龙门镇。只为你犯事那时，我无意中看到你，所以仔细一问旁人，你是铁马庄的庄主。我知道你是好人，打上冤枉官司，如今果然被释放了。我姓杨行七，一个指着力气谋生的人，没有名字。范庄主，你这一定回铁马庄，很远的路。你要看得起我，交个朋友，我做个小东道，你看眼前这就是五芳居，这算兄弟我替你贺喜。你也是个好交朋友的人，一定肯赏我这个脸吧！”
范星五对于这人素不相识，自己此时囊中一文没有，他竟肯做东道请自己吃酒。范星五心中想，“难道我时来运转，竟有这种巧事？可是终嫌和这人连个点头之交全没有，哪好意思叫人家去破费？”遂拱手说道：“杨七哥，只凭你这几句话，我范星五真是十分快慰，像我现在这种神情，和叫花子差不多了，谁还肯来和我亲近？杨七哥，你这番好意，我范星五心领了，改日我一定来龙门镇跟杨七哥畅叙一番，咱们再见吧！”可是这个壮汉杨七一把将范星五拉住道：“范庄主，你是一个慷慨好交朋友的人，怎的竟这样拘束起来？说什么我也不能叫你走，改日我还要到铁马庄和你多盘桓些日呢。现在你的对头已除，难道你还疑心有人来算计你么？连那个死囚的屠金榜，眼看着就要烟消火灭。范庄主，往后再没有和你为仇作对的人了。”
范星五咦了一声道：“杨七哥，你怎么知道这么清楚？”壮汉杨七道：“这种事，早在街谈巷议，虽然全看着不平，只是没有力量来帮助你，怎么会不知道？庄主随我来吧！”范星五见这壮汉杨七说话慷慨，行动上豪爽异常，自己也不好过分地推辞，随着他走进五芳居。这个杨七却叫跑堂的伙计找了一个干净单间，叫菜叫酒。这杨七似乎吃惯了喝惯了的人物，对于范星五是殷勤劝酒，他自己的酒量也很好。范星五在三杯酒喝下去，突然想起那个誓难两立的黑虎星屠金榜，把酒杯一推，向这杨七道：“杨七哥，恕我今日不能多饮，我还有事，要赶奔观音山。”
这杨七道：“范庄主，你才出监牢，何必这么急地去找他？我知道你定是找那黑虎星屠金榜，你现在已经把这场官司抖尽，何必又忙在一时？还是回转铁马庄把精神缓足了，有什么事不能办？咱们弟兄不容易凑到一处，这也是一份缘法，好好地把酒饮足了，我还要送你一程呢。”可是范星五这一想起黑虎星屠金榜来，立刻勾起满怀愤慨，再也不能忍下去，说一定要到观音山龙蟠谷。自己认为虽则被释出狱，逃得活命，但是铁马庄已经一败涂地，自己身为庄主，竟不能保护所有的弟兄们，没有面目再去见一般父老兄弟。过去失败在他手中，完全中了他阴谋暗算，若凭身上本领，手底下功夫，尚足以和他一决死生，所以范星五现在心无二念，只有赶奔龙蟠谷。任凭这个萍水相逢的杨七怎样劝，范星五是心意坚决，非去不可了。
这个杨七向范星五道：“范庄主，你真是一个铁打的汉子，叫人敬服。你才逃得活命，居然把这个万恶的屠金榜摆在心头，一时不肯忘掉，很好。可惜我杨七是个笨汉，空有膀子力气，不能相助。范庄主，你此去是为铁马庄所有被害的弟兄们报仇雪恨，一定要和姓屠的一拼，难道你就赤手空拳去么？”范星五道：“那个恶魔实不是好人，他身旁养着一般亡命徒，平时手底下全有家伙，姓范的可以从他们手中任意取用。”这个杨七哼了一声道：“我愿意为范庄主稍尽一点力，这里我买好了一口很锋利的刀，情愿奉赠范庄主，你看看用着可趁手？”说话间，杨七把刀从刀鞘中撤出来，递给范星五。范星五把这口刀接到手中，用指头把刀身弹了弹，跟着一手握刀柄，一手捏刀尖，把这口刀弯了一下，猛把刀尖一松，铮的一声，刀身发岀响声，范星五哈哈一笑道：“好刀，这我倒要拜领厚赐，能够借着这口利刃，除此恶魔。杨七哥，你也算是为地方上做了一件好事。我范星五现在是囊空如洗，只好将来再补报了。”杨七哈哈一笑道：“范庄主，你怎的也这么小家气？这算得什么！来，我要为你一壮行色，敬酒三杯。”范星五答了个“好”字。杨七把酒壶拿起，范星五举杯接酒，杨七也是陪着，这两人对干了三杯，立刻酒饭已毕。范星五说了声：“我不客气了。”这杨七会过酒饭账，范星五把刀拿在手中，向杨七道：“七哥，刀鞘请七哥你暂为保存，钢刀还鞘之时，就是我报仇雪恨之时。咱们弟兄再相逢，那才是快乐之日呢！”杨七道：“就这么办，我盼你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说话间，两人一同走出五芳居，直奔龙门镇的南镇口。
到了镇口外，范星五回身说道：“七哥，你住在龙门镇什么地方？我再来时也好找你。”这杨七道：“我就住在北镇口附近，这一个龙门镇全是我的熟人，你问谁全认识我。”范星五哦了声，底下的话就没肯出口，因为和杨七在酒馆也站了半晌，入酒馆也是高朋满座，就没看到杨七碰到一个熟人，此时他竟说全镇的人全认识他。范星五虽觉此人言语可疑，不过对自己毫无恶意，请酒赠刀，实是一个江湖朋友的行为，只好答了一声：“好，咱们再会了。”范星五提着这口利刃，离开南镇口，顺着这条驿路往南疾驰下来。
那个壮汉杨七站在镇口外，提着把刀鞘，望着范星五的背影，不住地叹息。容得范星五走远，这个杨七才一转身，顺着龙门镇边上，绕越着直奔荒郊而去。敢情这杨七何尝是龙门镇的当地人？这正是活药王卢九先生在龙门镇一带已经布置下人，查探镇标安世勋大营的动静。仗着事情办得顺手，倘若龙江将军那里派人赶奔龙门镇，若是赶不到，这里可有一场极大的大祸，真个范星五到了没有救应时，这般人可就要冒死犯险地要从安世勋的魔爪中把范星五救出来。侥幸的是，副将黄振德赶到，把范星五救出来。这个杨七也是风尘中人物，在镇甸上故意地请范星五酒馆小酌，敬酒赠刀。只是论起活药王卢九先生的心意，并不想叫范星五方出监牢就去找屠金榜，这般人要仗义相助，为地方除些恶魔，救出矿山一般被难的弟兄和铁马庄被劫的人。可是范星五这种性情，他焉能再忍耐下去？所以，毅然从龙门镇赶奔观音山龙蟠谷。
好几十里的道路，虽则范星五复仇心切，哪还把劳累放在心上？但是终归不是铁打的汉子，更兼在监牢中被囚了这么些日，一路疾驰，走出十余里来，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只好坐在道旁歇息一下，稍缓一缓再走。可是范星五因为这次虎口余生，更恨极了屠金榜，但是范志勇去呼援请人，只有秦邦彦和宋德辉到了，别的一时恐怕未必能来了。自己尤其盼望的情同骨肉的师兄白猿叟裴冲，有他一人足以制服群丑，现在也不致有望了，自己此时已具百折不回之心。赶到观音山后山，已经是三更过后，也正是师兄秦邦彦、徒侄宋德辉和铁马庄的一般弟兄攻破龙蟠谷。这范星五到了龙蟠谷附近，已经看见里面各处火起，自己心中就悬系着恐怕这个恶魔黑虎星屠金榜再逃出手去。到了山口之后，此时正在混乱的时候，铁马庄的弟兄大队往里撞，虽则有灯笼火把之时，但是地方太大了，范星五更是又急又怒之间，一心要搜寻屠金榜是否被擒。自己总想着能够手刃这个恶魔，一来可以稍消满怀冤愤，二来也可以叫铁马庄的父老兄弟们看看范星五终能为全庄复仇。所以在没得着真实情况之下，绝不愿和本庄人现身相见，一路上隐蔽行藏往里面蹚进来。已经听到山口的一队队的人呐喊杀声，全是在喊着：“别叫屠金榜走了！”范星五在闯到大柜附近时，一进狮子口，就看到徒侄宋德辉从里面闯出来，他在高喊着：“铁马庄的弟兄们，别只顾往里闯！分出人来把守各要路口，罪魁祸首的屠金榜逃奔后谷，尚未成擒。”这一来，听出屠金榜依然未被擒获，此时，范星五形似疯狂一般，直扑后谷，他赶到时也正是黑虎星屠金榜要下毒手，把后矿所有的矿工和铁马庄被掳劫的弟兄们全火焚在后谷中以泄愤。幸而铁麒麟张凯、武师秦邦彦等全赶到救应，活药王卢九先生更在暗中相助，以巨石把后谷口的火焰砸下去，不致造成浩大的惨剧。这时，黑虎星屠金榜乘乱脱身，他是只顾现身谷口的一般人，可没防备到，这个死冤家、活对头范星五竟是赶到。
范星五竟望到了黑虎星屠金榜的一点踪迹，从后谷口这边一片浓烟中横穿过去，顺着旁边一段极难走的高岗往上追去。因为火势虽被压下去，这一带可是烟雾腾腾，迷漫后谷，相隔稍远的，谁全辨不清谁。范星五仗着还是曾经暗入九曲龙蟠谷一次，略能辨出形势来，知道顺着后谷的两边谷顶，往北有一道大岭，横隔前后山，那道鹰愁涧任凭有多大本领，也难飞渡，所以范星五是紧紧赶下来，认为他绝逃不过那段大涧去。黑虎星屠金榜往前逃出有一箭多地，所经过之处，没有一点正式道路，完全是残崖峭壁。不过他是久据本山，一切的形势全知道，不过在一个深夜间冒险可不一样，此时他在死里逃生之下，所以也顾不得什么叫危险，纵跃如飞，想找一个隐蔽的地方，先隐住身躯，再想脱身之策。先前他还没觉察有人跟踪赶下来，因为后谷口一带被难的矿工和铁马庄的弟兄齐往外奔命逃出，兴安岭所到的大队弟兄也在扑进后谷，人声凌乱，呐喊杀声，兴安岭的弟兄更在尽力地呼应矿工不要乱窜。这种声音，是山鸣谷应。屠金榜往上面逃，在这种地方，谁也不能脚下一点声音没有，多好的眼力，也看不真切，只有略辨形势。还仗着脚底下的功夫，赶到斜奔西南，又出来半箭地，这可离开他采金后矿稍远。更越过一段矮岭，凌乱的声音已经若断若续。这一来，屠金榜忽然听得背后不远，连起了两声乱石滑落之声，这正是范星五脚底下登空了，一连两次险些栽倒，竟被这黑虎星屠金榜觉出背后有人。
那范星五此时眼全红了，自己把全身的力量完全使出，脚底下轻着，可是仍然不断地带出响声来，赶紧地伏身隐蔽一下。黑虎星屠金榜发觉有人之后，他脚下是越发地加快，嗖嗖的一连几个纵身，已经蹿出十余丈外。他竟向一处乱石岗后一伏身，随手摸了两块大石块。范星五跟踪追赶，丝毫不肯放松。屠金榜这一往前蹿出去，因为这一带虽是绝路，可极易隐匿。范星五瞄着影子，看到一点踪迹，脚下加紧，压刀猛扑过来。这黑虎星屠金榜此时到了他生死关头，哪还顾什么江湖道的过节儿、动手的规矩？他照准了范星五现身处，唰唰的两石块打过来。范星五猝不及防之下，耳中虽然听到暗器的风声，赶到再闪避时，已经被第二块石块打在额角上。这种石块棱角锋利异常，比刀还快，范星五额角被打伤，血流满面，可是怒吼一声，把掌中刀舞动，猛扑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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