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二次劫镖 老英雄誓死除群丑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宣化府城内有几家皮货商，每年夏秋之交，带着大批银两，到内外蒙古收买皮张。先于盛暑之际北上，先到各山和当地猎户接洽，预交皮价，到隆冬收货。如有去年的存货，不曾出脱的，就便收运回宣化泡制。这年有五七家皮商，凑集五七万现银，投到万隆镖局。镖头白杰，知道进来口外地方不靖，有几伙新落草的，生怕伙计们误事，自己带领两个伙计高万泰、汤盛兴，跟随几个客商，一路吆吆喝喝，按站躜行。由宣化出城，便是双营堡大小营盘，过了龙门乃是赤城，一路之上，无非饥餐渴饮夜住晓行。这日由赤城北发，六月天气十分炎热。到在这里，只有正午时气候与内地相同，早晚北风一起便如新秋一般。有的乘车，有的骑马，有的驮轿，镖头白杰骑一匹青鬃踏雪乌骓马，把一对趁手使用的虎尾钢鞭掖在腰间答包上。高万泰汤盛兴与两个伙计各带兵刃，随着车辆步行，有时走乏，跳在车上歇脚。一行镖车，头一辆上插定一支镖旗，那镖旗乃两块三角白布做成，周遭镶着大红火焰，一面画着一颗豹子头，一面大书一个丁字，靠旗杆处，写着一行小字，宣化万隆镖局。此乃老镖头青面豹子丁旺，闯荡江湖若干年，留下的认记。凡是北口绿林，久惯行路的客商，远远望见，便知是丁家的镖车到了。
一行人清晨起来，趁早凉急行，一阵阵的微风吹得神清气爽，浑忘却此时乃是暑伏天气。一个商人在马上呐喊道：“白镖头，今天天气忒好，只愿这样西北风刮着，到晌午也不见得热，我们可以多走一站咧。”白杰马上应道：“万掌柜说得是，今天尽着往前赶，出了栅口便和长城以里不同，到在那里，山高皇帝远的去处，什么落道行子都有，必得早起早歇。”那万客人道：“有你白老镖头亲自出马，十个八个小贼，还不够你一顿点心咧。”后边驮轿里坐着的一个客人道：“这话不假，漫说是白当家的，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历年来我们到口外办货，都是万隆镖局保着，真是一路平安，万无一失。”白杰笑道：“段掌柜，这是你抬爱的话。如今的世界，一辈不如一辈，一年不如一年。去年你们出口，我只让高老大一个人跟着就得咧。这回巴巴儿的，我自己跟着不算，外带一个汤老五。我也知道，多一个人是一个人的浇裹，无奈不这么着不行，去年就是个比例。我们少当家的丁三儿，那行子在宁夏府，跟他师父陆镖头学艺多少年，论手底下也不懒歹。去年丁老当家的七十整寿，偏巧陆三哥有病来不了，教少当家押着六万银子到北京交官款。不知道怎么闹的，走到半道儿上，遇见一个什么黄面虎，把镖车给扣下咧。那时候正赶我跟着镖上西下咧，没赶上。他爹约来几个朋友，还有一位姓韩的父子，把我柜上的人拨去几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原镖找回。上年价，又是他娘的野狐岭的人要抢万全县，去年由四月到九月，闹的马仰人翻，着实荒乱呢。上次听见人说，野狐岭的山大王又在富贵山落草，这里咱们可走不着，倒是小河子西边有个齐家营，有名的齐家四虎不可不防。”那姓万的客人道：“如今齐家营与去年不同了，齐家四虎改了规矩，不劫单身客人，不跟镖行作对，轻易不曾杀害人命，但有金银货物，只取一半。这一半年来，远近都称他作公道大王咧。”白杰马上赞叹道：“这才是绿林人的正道，当年绿林中人，讲究杀赃官、除恶霸，只取不义之财，比如今做官的还讲理呢。我没见过像黄面虎那行子，只愿一时任性，坏了绿林规矩，惹出一场风波。今年四月我到北京，给丁老当家的拜寿，听说那小子把窝巢失了，如今还不知流落到哪里呢。”那段客商念声佛道：“看起来做山大王的也得讲理，恶人不得好报，但不知如今这些贪官污吏，还有人报应他们没有。”那万客商道：“段掌柜，你别尽听说书唱戏的，又是什么行侠仗义呢，替天行道啦。做官的不贪赃，一辈子也不能升官，我就没见过哪一个赃官半夜里把脑袋割了。如今哪有那个事，我们就不用听书看戏啦。”
说着一行人马车辆来到雪州堡，乃是个打尖的巨镇，却赶上集会之期。市上做买卖之人，十分拥挤，热闹非常。这时已届午正，赤日当头，汗如雨下。大家到一家饭店用饭，吃饭时，白杰望着天挥扇道：“这样热天，不但人热得难走，牲口亦不好受，我们多歇霎儿，到未末申初再走不迟，看来今天不能赶出长城，今晚得在三山堡歇了。明天起个大早，出北栅口，在灭虎沟打尖，饭后赶到石头城子歇一夜。过了明日，走过上都河，再往北走都是熟人，全不碍事了。”万段诸人道：“出了长城都是熟路，但听白当家的调派。”白杰口里应着，出来散步，手里拿一把九根材油纸大折扇，穿一身紫花布裤褂，腰间盘一条青洋绉答包，把一件半旧青洋绉长衫搭在肩上。命高万泰照顾镖车指挥脚夫，自己带着汤盛兴，信步闲游，不觉来到闹市中间。这时赶早市，卖肉卖菜的已走，只剩下些卖杂粮、卖零食、贩农器、售杂货的未走。腾出几块空场子来，便有些医卜星相，变戏法的卖艺的，前来赶生意。白杰挺胸凸肚的向前闯，许多生意买卖都不入他的眼，走了一周遭儿便不高兴了。却被汤盛兴看出来，搭趁着道：“当家的，咱回去吧。”
白杰点头称是，大转弯向回下里走，却被一种声音送到耳里，听得许多人大叫一声：“好功夫！”白杰寻思，这里有人练什么功夫，便向人丛中挤去。挤到里面看时，乃是一个打拳卖艺的，想是练完了趟，手里擎着一把单刀，正向四周发抖道：“众位老乡亲们听真，在下可不是卖艺的，我可不知道哪位是好练武的老师，我可不曾说生意话，又是他娘的大哥保过镖，二哥护过院，南走一千，北走八百。在下是投亲访友，半道上病在店里，盘费用完啦，没法子。当初在家里练过两套庄稼把势，今天在这里丢个丑。练得好不好的诸位可得担待着点儿。刚才练完了一趟拳，诸位可别笑话，这回再练一趟刀。练完了。”说到这里便停住了，脸上一红嚅嗫道：“练完了，我可要求几个，给人家店钱，但有一线之路，亦不在这儿丢丑。这才是，人穷当街卖艺，虎瘦拦路伤人。我可不知道哪位是门儿里头的老师傅，我先作个揖儿，认个罪儿。”说时作了个罗圈揖道：“我可行完礼啦，在这里一站一立的老乡亲们，把大驾站稳了，待会儿练完了，有钱帮我几个，腰里没带着，手里不方便，千万别走，给我助助威。”说罢抱拳又向四面作了个罗圈揖，便练起来。
白杰见这人功夫纯熟，不觉暗自喝彩。正看得出神，忽然想起，自己身边不曾带着零钱，回头向汤盛兴道：“你回去拿几串钱来。”汤盛兴便到饭店取钱，不及回来那人已经练完，放下家伙向众人道：“众位老乡亲们，我可练完了。好与不好，多多的包涵，我可要求钱了。”说时看的人们，散去大半，只有几个不走的抛出些钱来。那人眼望着地上，不足百文，他又不曾说生意话，只用眼向四周望着，叫道：“还有哪位给钱？还有哪位给钱？”问了几遍，不见有人再掷，那人不由得长叹一口气道：“不是众位不肯赏钱，一定是学徒我学艺不精练得不好，我再练一套拳脚，在众位面前献丑。”说罢方要练拳，恰巧汤盛兴赶到，白杰接过钱来，将钱串一律解开，把钱抖散，向场子里一掷，恰似一阵钱雨，玲玲争争，落在地下。那人见了，没口子的道不尽连珠的谢字，白杰喜爱他是个好汉，正要和他讲话，忽听汤盛兴叫道：“老当家的，快回去吧，天气不好。”白杰抬头望时，果然由北方卷来一片乌云，形势十分凶恶，料得少时便是一阵大雨，不及和那人讲话，匆匆往回下里赶奔。
这时场子里闲看的人们，也因大雨将至，纷纷散去。白杰一路上见赶集做买卖的人，各自收拾，都想躲过这场天气。白杰二人急忙跑回饭店，方得进门，一阵暴风几声速雷，倾盆大雨落将下来，这阵雨足下到酉刻方休。白杰见天气将晚。明知不能躜行，只得权在雪州堡打店，歇宿一宵，明日再定行路。谁知由这天气，连下了两三天方止。白杰急得暴跳如雷，反是几个客人劝他不要焦躁，这又不是交官银，没有限期，早到晚到都是一样。白杰只得按拿下性子厮第，好容易盼得天晴，却有个客人得了急病，幸而是个巨镇，容易找医。医生看了，连称不妨，当下打了几针就好了些，临走留下个方子，言说连吃三帖方保无虞。又因这里药材不全，必须到赤城去买，往返又得耽搁一日。及至病人痊愈，已是四五天的工夫。大家议定，明日起行，到夜来白杰坐在院中乘凉，向众人道：“都是那天我一个人儿耽搁的，不是到集上游逛，这两天早到多伦呢。”段姓客人道：“这也不能怪罪白当家的，我们的人没有病，也早走了。莫道耽。时日，却喜躲过天气，若在半路上遇雨，也是无法。白杰道：“这也不能保，五六月的天气，哪有一定。这里的气候和内地不同，好好的天气，一阵凉风，就是一场暴雨。明天早饭前后，就能赶出北栅口，晚晌要歇在灭虎沟咧。但愿遇不见天气，也好多走些路。”大家厮谈一阵，早早歇宿。
次日起得绝早，一行人往北栅堡赶，走到正午，恰是双岔路口。忽然暴风大起，白杰在马上向汤盛兴道：“汤老五，你快向前照顾着把势们，教他们兜住牲口。”盛兴应声跑向前去，尚未开口，陡的一声迅雷，震得山谷响应。也是合当有事，头前两个骡子，忽然惊了，驮夫收缰不住，向东北狂奔。后面骡马，一路在后边追赶，大雨中不觉赶出东栅口外。并几家客商，生怕出甚意外，也都随后赶来，赶出东栅口，方才收住缰绳。
少时白杰和高汤两个拖泥带水地跟来，白杰气恨不过，拿马鞭子乱打驮夫，骂道：“你们这群东西，久惯出门，怎么不知道牲口的性子。早不留神，闹出这个错来。这样大雨，往回下里赶，多费工夫还是小事。赶不上宿头，难道在雨天地里蹲一宵么？”那驮夫也知认错，只好哀求道：“老当家的，这是我的错误，既然走到这里，再回去便赶不出长城了。不如将错就错，今天在椒木岭歇宿，明天沿着五可儿河，赶到石头城子，也费不多少路。”白杰初时不肯，当不住众人说好说歹。只得应允，冒雨赶奔椒木岭。
幸喜半路上雨止天晴，到在椒木岭找店住宿。偏巧又是雨天大雨，不能动身，第三日方由椒木岭启行。一路依山傍水，向西北赶奔，走出不足二三十里，忽见前边一带茂林。白杰用鞭指向高万泰道：“高老大，你看见么？这片林子，多多留神，难免有绿林人在内，我们不要喊镖趟子，哑声儿的过去，省事为妙。”话犹未了，只听林内一阵锣响，闪出一骡人马。为首一人，乃是白马银枪的少年，马上用枪一指，叫道镖车站住。白杰见来意不善，急命高汤二人指拨驮夫们，将车马盘住，自己兜马迎将上去，叫道：“朋友，闪个面儿吧，我们是宣化府万隆镖局来的。”马上少年微微冷笑道：“我知道你是万隆镖局，若是别家我们也不出来呢。”
昨日白杰一干人住样椒木岭，早被老獐沟踩盘子的伙计探明，报上山去。黄耳知道万隆镖局人人了得，当下议妥，只用智取，不可力擒。先由黄良当头一阵，见了白杰。三言无语当下说翻。白杰的性子怎肯容让，掣出虎尾钢鞭便打。黄良急忙举枪相迎，三五个回合，黄良自觉不敌，且战且走，引得白杰离却镖车约有一里之远。黄良虚刺一枪拨马就跑，手下小兵四散奔逃，白杰不舍，催马赶来，黄良在前边转了几棵大树就不见了，各处寻找不见踪影。
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白当家的，大事不好。”白杰勒马看时，却见高万泰由斜刺里赶来，问他出甚岔事，高万泰道：“你老只顾追赶那厮，不知由哪里卷出个黄毛行子，手使一根狼牙棒杀将过来。那人十分了得，汤老五战他不过，看看不支，我就过去相救。三人战到一处，正在难解难分，却被他手下五七十人，将镖车围了，打散客商原车抢走。那黄毛行子，见自己人得手，抖马就跑。我命汤老五追赶镖车，我便追那黄毛。半路上被他逃走，不想这里却遇见你老。”白杰听了，大叫：“不好，我们中了他调虎离山计了！方才那小畜生诈败佯输，引我到此，又出来个黄毛畜生裹住你们两个，他好从中取利，看来汤老五不能截回镖车，自扑个空。我们且回原处，先和客人打个照面，再作道理。”高万泰也知不易追赶，只得跟随白杰垂头丧气返回原处。
白杰满面羞惭，只称自己无能，失了镖车，三十年英雄，一旦化为流水。说时就要抡鞭自击，却被高万泰拉住道：“不可，当家的，你只顾使性子，镖车就不要了么？”正在解劝，听见一阵吆喝音，远远赶来一行车辆，高万泰道：“好了，汤老五把镖车截回来咧。”
少时车辆走来，却比方才增加了许多。正自纳闷，一行车马走来。细看时，只见汤盛兴头前引路，后边许多车辆，也有万隆镖旗。高万泰赶过看时，却有丁旺刘能一干人在内，急忙向前见礼，问道丁老爹怎么也来到这里。丁旺道：“白当家的在哪里呢？我有话说。”高万泰回手指道：“那边不是么。”说时两下里凑在一起，白杰见了丁旺，叫一声：“大哥，我可给你丢人咧。你来得好，我豁出一命，必然把镖车赶回。”丁旺道：“不要着急，镖车却被我赶回一半来。”说时命众人查点，只有三五辆不曾赶回。丁旺趁势向汤盛兴道：“还不给你四伯把马牵过来，真是愈干愈回去了，眼力也没有了。”说时使个眼色。盛兴道一声是，忙把马牵来，问道：“丁老爹，我们投奔哪里呢？”丁旺道：“不如仍回灭虎沟，再作道理。”说时向白杰道：“四弟，不要难过，我若不是遇见对头，今天也不能和你相见。”汤盛兴道：“这真是无巧不成书，丁老爹也在水泉沟遇见事。那里磴住路咧，才由这里绕过，只望先把镖车寄放在椒木岭，把客人们和车子安顿好了，再和他们见过高下。半路上看见我追赶镖车，丁老当家的赶过去，砍跑了几个，截回一半车子，那一半趁乱走了。”白杰道：“怪不得了，我料着你也没有恁大本领，就能把镖车截回。”说时就问丁旺：“遇见何人？”丁旺道：“这里不好讲话，不如仍回灭虎沟，那里离着两下里一般远，且住几日，夺回镖银要紧。”两下合在一处，赶奔灭虎沟打店歇宿，共议报仇之策。
不一时到在店里，安顿了车辆客商镖行中人，单在后院里收拾几间房子居住。到天黑时，店小二报道，有人前来拜访。只道是有人前来挑战，让进来看时，白杰认得是前日在雪州堡集上周济的卖艺之人。那人先向白杰行礼，然后向丁旺一干人道：“几位老的少的，不认得我了。我姓袁，名叫袁亮，原是风云堡的伙计。”刘能听了，就道：“你可是去年在野狐岭暗助韩二叔的袁寨主么？”袁亮连称：“不敢，正是在下。今天特为报个消息，方才听得万隆镖局失了镖车，我便知是白当家的遇事。只因那日当家的去后，小人冒雨收拾，不顾路途难行，只望口外赶，到在三山堡却走不得了，挨到天晴方得出口。投奔富贵山上，仍在北地王朱有德部下，补了一名踩盘子的伙计。白天看见老獐沟的人，劫得几辆镖车，被我看见上边擂着万隆镖。一路寻访到此，与几位报信，如今老獐沟、齐家营，都和富贵山结为生死之交，专与万隆镖局为难，几位不可不防。”白杰道：“这就是了，明天我到老獐沟，与这群狗娘养的决一死战。”袁亮道：“白当家的，不可性急，小人到此，不但送信，还要献个计策，以报前日白当家的恩德。”说时向丁旺道：“丁老爹遇事，我也知道，料得三两日内，富贵山必然派人前来，约请众人择地较量。到那时，多请老少英雄，方才正理，只凭一人血气之勇，不但无济于事，反因众寡不敌，被他占了上风。如今天泄露机关，难回富贵山了，今天在此且住一夜，明天仍由口里，投奔韩庄去了。”刘能忽然得计得：“既然如此，便求袁大哥替我们带封信去，请韩二叔父子到此，帮我们攻打老獐沟，夺回镖银如何？”袁亮应允，当日留在店中款待，次日赠些盘费，烦他到韩庄搬请韩涛父子。
袁亮自从野狐岭散伙一年以来，不得栖枝，也曾到韩庄住了些日，怎奈韩氏父子洗手不做绿林，安他不下。住了两月，赠些盘费，打发了他，袁亮游荡些时日，听得朱有德在富贵山落草，便想出口，投奔那里，谋个枝栖，到在赤城，病倒店里，挨得病好，盘费用尽，只得卖艺糊口，却也不易得钱。幸有白杰帮助的几串钱，方得到在富贵山，朱有德派他在周围白重内，做个远探。今日听得万隆镖局失事，特来献计，以报前德，后由韩涛荐在万隆镖局做了镖客，从此入了正途。
丁旺去年大破野狐岭之后，大家分手，韩涛自回韩庄纳福，丁旺何道兴并丁标一干兄弟，回到北京住了些日，何道兴也自回南。丁旺只道是陆天宠不肯加意教练丁标，便把丁标并贾世兴留在北京，另派两个人到宁夏应用，每日早晚逼着丁标操练枪法。过了些日，方知自己多疑，天宠的本领尽情传授丁标，只是阅历尚浅，不能任事。转瞬又到明年四月，陆天宠却由宁夏专诚前来祝寿。这年因为不是整寿，并没约请远方的亲友，只有各处分号和平日有交易的客商，热闹两天各自散去。天宠欲回宁夏，却被丁旺留下多住些日再走。陆天宠便住在北京镖局里，每日与丁旺盘桓游逛。
这日上午，丁旺天宠在厅房后一片广场里，看着丁标一般人练习武艺。丁旺一时高兴，立起来道：“我这些日子不曾练，只怕将功夫搁下咧。”说时命人把自己的金背刀拿来，练了一趟。众人喝彩，丁旺练罢，向天宠道：“你也练一趟，给他们见见势面。”天宠笑道：“我的功夫，未必有大哥的纯。”说时立起，由英雄架上捻一杆枪，抖了几下便练起来。看的人们，都道陆三爹有真功夫，莫怪少当家的枪法出众呢！丁旺见天宠精神抖擞，不亚少年，不觉慨然道：“我可老咧，三十年头里，咱们也和他们一样，没早没晚的在一块儿练，转眼的工夫，东奔西走，轻易到不了一堆儿。没有几年。”说时指着丁标几个道：“又出了他们这一帮人来，咱们怎会不老。”天宠练完道：“大哥，你也不见得老，只是蹿房跃脊的功夫搁下了吧。”丁旺道：“谁说不是，前几年我倒是练，这二年不大练了。去年韩二弟夜探野狐岭，还是那么利落，多少人都没把他围上。在房上蹿上跳下，野狐岭一群小厮们竟没有一个敢上去和他比试的。足见他的功夫不浅，我可不行了。”
说时向丁标一干人道：“你们谁能上房，蹿上房给你三伯看看。”丁标知道乃父的意思，回头向贾世兴努嘴，世兴装呆道：“上房容易，我给你们搬梯子去。”丁旺笑骂道：“你这厮真是个废物，上房还用搬梯子。”说时掖起前衿，跑了两步，耸身越上房去，下边众人一齐喝彩。丁旺上得房来，却听见第二阵彩声又起，回头看时，天宠也跟上来，笑道：“大哥功夫真没丢下。”丁旺笑道：“你还不老。”天宠道：“大哥还不老呢，我敢老么。”说罢二人大笑。丁旺忽然向房上一望，诧异道：“怎么今年忘了拾掇房子呢，瓦都裂啦。”下面刘能道：“大伯你怎么忘了，不是今年二月修得么？”丁旺道：“不对，二月修的怎么几天的工夫瓦会裂了！”
刘能丁标听了，纷纷蹿到房上，顺着丁旺手指处望去，果然有两处损坏的。便道：“这就奇了！”丁旺道：“一定是你们跳坏的。”说时大家走到房脊上，见前坡瓦陇，也有脚印。丁标道：“这就不对了，我们有时上房，都不曾将瓦踏碎，永没到前坡去过，一定有。”丁旺不待说完，便道：“对了，一定有外人到这里来，看这样子，还是这两天来的。你们夜里不警醒着点儿，倘若叫他们偷些什么，我们这个脸可丢不起。”天宠解释道：“不能，他们亦不问问我们是卖什么的，界然敢来偷盗，那真是圣人门前卖三字经呢。”
丁旺认定有人夜来上房，必是行色匆匆，将瓦踏碎，下房把众人都叫来申斥一番。天宠劝了一阵，丁旺仍是嚼念不休，天宠无法，只得说道：“大哥，我来了这些天，各处倒逛了一阵子。听说粮食店儿新开了一家馆子，有几个菜是别家做不来的，我们何不去尝一尝，今天算是我的东道。”丁旺道：“咱们就去看看。”带着丁标刘能贾世兴几个得意的人，一同到粮食早饭。
饭罢，刘能道：“大伯，我们听戏好么？”丁旺不屑道：“你真是庄稼老儿，到了北京先想听戏，戏有什么听头儿。我常说，昆腔哼哼唧唧的，我们听不懂，也不知道好在哪里，乱弹倒懂，我也觉着无味。文戏闷人，扮戏是给没出息的人看的。”天宠道：“看两出武戏不好么？”丁旺道：“真杀真砍咱们都看够了，假杀假看看个什么意思，还不如到他娘的天桥儿看耍把戏的呢。”刘能道：“那么说我们就逛一回天桥儿。”丁旺道：“那里倒去的。
天宠一般人原为给丁旺解闷，依了他的主张，到天桥一行。一路上观不尽金皮挂彩，各种生意。走了几个场子，都觉没甚意思。丁旺略站一站，掉头而去，众人随着东投西奔。少时听得一阵喝彩的声音，由一丛人堆里出来。丁旺回头道：“这里是练把势的，我们到里边看看。”说时挤进人群，只因人多挤不到跟前，只在人后观望。
场子里，有两三个人，一张桌子，倚着许多刀枪。这时场子里有人练完了一趟，收住了，换一个人出来插科打浑，好半晌方才拿起一把刀来，向四周作个公揖道：“一站一立的老乡亲们，有那好练的老师傅，不妨下来帮我个场子，打个帮架儿。没有帮场的，我们小哥儿几个要把一回，讨几个盘川钱儿。”说时自己先练起来，初时一招一式尚有些门路，后来一时失神错了一手。场子里看的人们都是外行，看不出来。白杰一干人却看得清楚，有心掉头不看，猛听得对面有人失口喊了一声倒好。场子里的人，不由得群移眼光，注射到那人脸上。刘能心想，这人定是行家，只是不该这样轻薄。翘起脚来向那人望去，不看时万事全休，打一看时立时心中一动，忙把丁标衣襟一拉道：“你看那喊倒好的是谁！”丁标抬头看见，低声道：“他如何来到这里？”说时暗暗知会丁旺等人，急忙挤出人群。刘能向丁旺道：“大伯，我们快回镖局，有要事相商。”
一行人急忙回到万隆镖局，大家坐定，丁旺问刘能有何要事，刘能指着丁标道：“这时少当家的看真了，方才在把势场里叫倒好的，你当是谁，那就是去年在口外劫镖车的黄面虎叶大熊。我还怕认错了人，特意叫少当家的看个真切。”随向丁标问道：“三兄弟，你看真没有？”丁标答道：“千真万真，刘二哥或者能错认人，我在大道上和他交过手，怎会认错，但不知这厮来到京城做甚。”丁旺猛把桌子一拍道：“对了，这厮不但进城，还到我们镖局来过两趟。房上的断瓦，一定是他踏折的。这小厮既然夜间探路，必然有心报仇。”说时向刘能道：“刘老二，你有什么方法防他？”刘能道：“常言道，兵来将挡，这厮一定是口外无地容身。想起去年仇恨，一来报仇，二来寻刀。不是我说，那天夜里，在韩二叔家中，将他捉住，原没杀的心。正要放他，被他逃走。如今前来报仇，不是小侄说句大话，若捉这厮，不亚如瓮中取鳖。”
随将计策说出，大家一齐称是，先把镖局上下人等，尽皆唤来，嘱咐一番。早早用完饭，大家分头预备，谁知提防一夜，并无动静。丁旺只道是刘能丁标一时眼岔，陆天宠道：“大哥不要这样说，房上断瓦便是对证。俺们不问是与不是，总要小心为妙。”
叶大熊自从骆驼鞍失利，知道朱有德一干人投奔富贵山。他便冒充魏豹，到老獐沟诈称野狐岭人马前来攻山，骗得锦毛犬黄耳差子下山迎敌。后来听得少寨主着伤，黄耳自去接应，他想不论那家伙胜败于他皆有不利，心中一动，想起一计，抢一支枪，刺伤几名喽啰，抢些金银，由后山逃走。从此东奔西走，难得枝栖。有时食用不济，沿路偷盗为生，偶巧病倒店中，绵缠床榻，受尽凄凉。自己每每寻思，好好在风云堡享用，不该一时多事，劫了丁家镖银。害得巢穴失掉，好友成仇，到处不能容身，看来此仇不可不报。便是丢的那把折铁倭刀，也该夺回。看看病体痊愈，元气养足，来到北京，想到万隆镖局复仇。苦于不知住址，后来访着，到时恰值丁旺的寿辰，人客众多，不敢下手。夜里来过两次，探明道路，待机而动。候了些日，料得人客已散，择个昏黑夜里潜到镖局。
到时已届三更，由房上往下窥探，各屋尽皆熄灯安寝，一些声息也无。翻身飘落地下，拉刀在手，鹤行鹭伏，溜到上房廊檐之下。俯身侧耳细听窗内鼾声不绝，不知何人在内酣睡，更不知自己的实力，落在何人之手，一时拿不定主张。后来想起，既来报仇，便顾不得许多，杀他两个，也好出这口闷气。上房睡的必是正经主儿，不是丁氏父子定是重要人物。想罢溜到门前，用手推推，房门虚掩。自己暗想，这厮们忒托大，今夜该我成功。将门推开，方要迈步，忽觉有人立在身后，轻轻在肩头上拍了一下。大熊吃了一惊，翻身用刀便砍，却扑个空。定睛看时，不见有人，暗道不好，我的行藏被人识破。这人身躯捷便胜我一筹，倒要小心防范。正自犹疑，忽觉门内打出一物，闪躲不及恰中腮边。大熊便知不妙，翻身跃下台阶，意欲上房逃走，忽听檐上有人小声叫道：“叶寨主，一向可好？”大熊知是方才拍他之人，用刀向上一指，叫道：“小子，下来与我会会。”那人应声道：“正要看看你叶寨主一年以来艺业如何。”说时飘身下房，与叶大熊交手。二人战了五七个回合，那人忽然跳出圈外道：“叶寨主，战你不过，换个人与你较量。”这时上房里蹿出一人，跑到跟前举刀便砍，大熊急忙接住，二人在院中交手，方才那人却立在旁边观阵。大熊只顾逃走，无心取胜。谁知心中一乱，刀法便有些失招，一刀递入，被那人向左侧里一闪，顺手把刀剁在大熊刀背之上，听得呛的一声，那口刀被他削落一半，刀头落在地上。大熊知是自己宝刀，落在这人之手，有心拼命夺取，无奈兵刃已伤，不能应敌。为顾全性命，只得逃走。谁知那人不舍，一刀剁来，大熊手中半截残刀，怎好迎敌，急往旁一闪，那人趁势身子一矮，一腿将大熊扫倒。方才那人，一个箭步蹿将过来，将大熊按住捆了，口内奚落道：“你们二位真是一还一报，去年你将他踢倒，今天他将你踢倒。”大熊方才听出，这人便是那晚在韩庄与自己交手的人，将自己踢倒的却是丁标，一时羞愧交加，只求速死。
这时一片声音，各屋灯火齐明，闯出无数持刀执杖之人。大家将大熊扶起，推到上房。上房之内，中间打通三间客厅，屏前边一张条案，前面一张方桌，桌上灯烛辉煌，两旁更有十几盏灯，照得满屋通明。两把交椅，椅上坐着两个老者，上首白发老者，年约七旬，颊上一块青色斑痕，便知是本局老镖头，青头豹子丁旺。下首一个黑发老人，并不认识。这时丁标已把那口折铁倭刀交还刘能，立在乃父丁旺背后。大熊被人推进正厅，却见上首坐的丁旺急忙立起，叫道：“你们这群行子，忒不会办事，我教你们把叶寨主请进屋来，怎么四马捆进来了。”回头向丁标骂道：“小三子，你真不会交朋友，去年在口外不是叶寨主手下留情，焉有你的命在。知恩不报，反来为仇，快快给叶寨主松绑。”丁标应声过来，亲解其缚。丁旺走到跟前，双手拉住，请叶大熊上座。大熊满面羞惭，不能还言，半晌方道：“是我一时做错，前来讨死，你不杀我已经万幸，我却不敢与你老前辈抗礼。”再三谦让，只得坐了下座。丁旺便将陆天宠一干人与他一一见了，齐夸大熊英雄了得。大熊面红过耳道：“众位不要夸，我若真有能力，今天还不致被捕咧。方才刘大哥说得好，不知我叶大熊，一年工夫，艺业可曾长进。依我看来，少镖头的艺业，实在长进不少。”
当下丁旺吩咐摆酒，与大熊压惊，喝到天明方歇。大熊涎着脸道：“既蒙老前辈厚待，眼见得不把我大熊送官治罪，我也无颜在此，从此海角天涯，一生不忘你家的义气。”丁旺不便挽留，便和刘能一阵耳语，少时取出两锭大银，赠与大熊作为盘费。大熊如何肯受，当不住丁旺一番诚意，只得取下。临行时，丁旺再三嘱咐，今日之事不可呈怀，你侄子丁标年轻，将来出门在外，全仗老弟照顾。大熊原是一块顽铁，被丁旺众人用计感化得软如河泥，认定丁氏父子不但英雄了得，而且义重山斗，出门时再三申谢道：“此恩此德，教我叶大熊，终身不忘。”
众人将他送走，刘能笑道：“我这计策如何？这厮原是江湖上的好汉，虽有能为，性情不准，被我略施小计，管保他终身感戴，再不敢为仇咧。”大家都道他足智多谋，便是苏秦再世不过如此。
过了些日，口外有一批镖银，丁旺便与天宠商议，这次带领丁标走一遭，即便留下天宠，权在北京镖局照料一切。选个吉日，丁旺带领丁标、刘能、贾世兴，一同前往道在赤城。这日，正是白杰雪州堡打尖遇雨前一日，两下里一先一后，彼此不曾相值。
这日丁旺一干人出了北栅口，一行人到在永泉沟，只见一阵锣鸣，斜刺里卷出一伙强人，约有百十余名，长枪短棒，拦住去路。丁旺不肯与他们答话，却令刘能催马向前，叫道：“对面朋友，是哪路英雄？”说时指着后面镖旗道：“你们几位看清楚了么？我们是北京万隆镖局到外蒙运镖，朋友们闪个面儿吧。”对面为首一人，叫道：“歹，你这厮全不睁眼，一路上也该访问访问。去年你们万隆镖局专跟绿林作对，如今野狐岭寨主北地王朱有德在富贵山歇马，与我们口外几个山寨结为弟兄，专和你万隆镖局为难。只因我家大寨主为人忠厚，素有公道大王之名，做事不为己甚，传下令来，但遇万隆镖车，拦阻回去，全个体面，是会的早早回去，绕道由别处过去，两下里不伤和气，岂不是两全其美。”刘能听了，心中有些不悦，便道：“朋友，这话差了。我们镖行也是历有年所的买卖，不能因为这里和我们不睦便绕道相避，倘教同行知道羞也羞杀，只好摘去牌匾洗手不干。既是你家寨主顾全义气，那么我们过去，回来时我们再到山上，与你们几位道乏。但不知尊驾贵姓大名，改日也好拜访。”那人冷笑道：“你这厮，不要花言巧语，我已把话说明，再不回去，莫怪我们得罪。我乃齐家营四寨主，穿山虎齐国宾便是。不知尊驾贵姓？”刘能拱手道：“好说好说，万隆镖局丁老当家的，现在后边，口里口外谁都知晓。我不过是他老一个小伙计，我叫刘能，有个小名气儿，叫作小苏秦，朋友多照顾吧。”齐国宾道：“好好，苏秦是战国的说客，无奈我们这里，三个山寨联合一起，倘若放你过去，岂不失了三家义气。常言道，巧嘴巴哥儿，说不过潼关去。漫说你是小苏秦，便是真苏秦到此，今天也不能放你过去。”刘能听了大怒道：“朋友，和你讲好的不懂，那么只好讲横的咧。”
这时后面丁旺早已听真，叫道：“刘能，不要和他多费唇舌，打罢！”刘能闻言，拉刀与齐国宾交手，后面百十名小兵一拥齐上堵住上路。丁旺见势不佳，便令贾世兴指挥驮夫，将车子倒退三五里外等候，自己拔刀在手，以防不测，却命丁标向前迎敌。这时刘能一口折铁倭刀，已将国宾的双刀削折一对，国宾不敢恋战，约束喽兵退出三五十丈外扎住阵角。一面命人到山寨报信，一面令小兵们放箭阻住道路。相持半个时辰，山上已经得信，镇山虎齐国佐，带领坐山虎齐国良爬山虎齐国相，兄弟三人并二三百名小兵拥将过来，重整队伍，与刘能丁标相斗。刘能纵有宝刀，终是寡不敌众。也是丁标少年心盛，一味贪功，挺枪催马，杀入人群。谁知国佐几个用了计策，见丁标枪法厉害，且战且走，诱他深入。转过山头，伏兵大起，草地里伸出几支钩镰，将丁标马足勾住，马失前蹄，丁标掀下马来，小兵们向前缚了，解往齐家营交与商文光请令定夺。
及至刘能赶到，只见个后影，后面丁旺催马赶上，二人在马上向前瞻望，但见尘土大起，一行人拥着丁标绝尘而去。刘能打马要赶，却被丁旺拦住道：“不可，这是他贪功所致，生死由他，但凭天命。我们只知大道，不明小道，那里的道路不熟，不要中了埋伏。我们权把镖银寄顿妥当，再来救人不迟。听他言语齐家营与我们万隆镖局没有深仇大恨，这里公道大王我也略知一二，量他不能加害。为今之计，不如绕道先把镖银送走，越过这里，先着人在前途等候，待我亲到齐家营走一遭，会会这位公道大王。他若讲得义气，把小三子放出，万事全休，他若不放，豁出我这几十年的英名，与他拼个死活。”说时量一量手中金背刀道：“不见得便输与他。”刘能贾世兴见这般说，只得依从。
当日退到灭虎沟，权住一宵。次日要行，却下起雨来。少时雨住，丁旺执意要由灭虎沟东行，绕过五河儿河，越过石头城子小河一带，把镖车寄顿在上都河一家租熟的店中，然后返回小河子，访问齐家营，自己前去探听丁标的下落。不想半路上恰与白杰相逢，彼此各述失意之事。两下里，一个丢人，一个丢镖，终是丁旺心地豁达，反劝白杰不要呈怀。当下一干人回到灭虎沟，饭后商量如何取镖、怎样救人，大家都说：“人与银子相较，总是人比银子要紧，明日大家一齐赶奔齐家营，见机而作。他若知道礼貌，我们以礼相待，他若不念义气，只好是一拥齐上，和他决一死战。”
次日清晨，大家饱餐早饭，丁旺白杰，各把两下里客商安慰一番，权令他们在店中等候。众客人少不得劝解丁旺白杰，吉人自有天相，少镖头自无妨碍。丁旺一干人出离店房，往西北躜行。不一时到在石头城子，只见斜刺里跑来两匹快马，一前一后，像似追逐模样。少时前边两匹马到来，头前一人，正是丁标。后边一人，却是黄面虎叶大熊。丁旺见了，喜出望外道：“你二人如何到在一处？小三子怎样逃出虎口？”二人滚鞍下马，说明脱险始末。
那日丁标追逐齐家的喽卒，转过山坡，草地里伸出几把钩镰枪，将马勾倒，被人缚了。齐国佐得着公道大王商文光的言语，但遇万隆镖局的镖车。不可伤害人命抢劫镖银，只要扼住这路不令放过，便是尽责。如今被丁标杀得无法，方用诱敌之计将他捉住，国佐吩咐不可伤他，簇拥上山听候商文光发落。
商文光听得齐氏弟兄，将丁标捉来，大为不然。他道：“丁家与本山无仇，何苦结义冤孽，须知他家不曾得罪于我，我们与富贵山有约，拦住道路也就是了，何必苦苦作对。久闻丁老镖头英雄了得，手下能人众多，野狐岭恁般声势，也被他用计打破，可见身手不弱。我们不该为他人之事，取怨于人，惹火烧身。”国良道：“总怪我们做错，何不将这厮释放，他日也好见面。”文光道：“不可，我若将他放却，将来怎见富贵山朱大王。”国相问道：“难道杀了灭口么？”文光不屑道：“那岂是英雄所为，我有一策，名为移祸东吴之计。今日天色已晚，捉来那人，不必难为他，好好款待，明日派人送到富贵山，交与朱大王处治。或杀或放，由他摆布。我想同来之人，早晚必到这里要人，那时我们只称此人被富贵山索去，他须奈何我们不得。”国佐兄弟人，齐称有理。当下派定几个精细小兵看守，将出酒食款待，次日差几个能言之士，备一封书信，将丁标缚了身手，推到马上，解往富贵山去。
齐家营与富贵山相隔百余里路程，越山渡河，须走一天方到，一行人渡过上都河天已黄昏，遥望富贵山，尚有十几里路程。众人只顾向前行走，忽听前面有人问道：“前面什么人？”齐家营的小兵，当时富贵山的远探，便道：“好教老哥得知，昨日万隆镖局解镖路经水泉沟，被我们齐家营寨主拦住，两下里交手多时，镖车被他走脱，只把少镖头丁标擒拿在此，送到富贵山，听候朱大王发落。”对面那人听了，连声称妙，并道：“我正是富贵山巡山的头目，正好接应你们。”说时两下里到在一处，只见那人身躯高大，浓眉巨目。众人并不认识，问道：“老哥尊姓，怎么多时不曾会过？”那人道：“我姓黄名虎，新挑的头目。你们又不常来，如何熟识。”其中一个道：“可见得老兄新到这里，这里每常有事，都是差我们几个前来，只有老哥一个人不相熟罢咧，别位尽皆熟识。”随说了几个人的姓名，黄虎道：“他们由前几天拨到旁处去咧，今天是我值班，待我看看马上这厮。”说时走到丁标马前，相看一番，遂向小兵们道：“果然像条好汉，恁点年纪，也敢出来保镖，这次解到山上只怕不得活咧。”丁标听这人讲话有些耳熟，只是想不起来何处会过。那人把马嚼环捉到手中，代为拉马。
走不到二里路，那人忽然将马一圈，道声再会，将马打了几下，反向回下里跑去，众小兵大吃一惊，一面追赶，一面叫道：“黄老哥，这算何意？”那人望空唾了一口道：“那个姓黄，实不相瞒，我老子姓叶，双名大熊，黄面虎的便是。今日由此路过，正愁见不到一个熟人，偏偏遇见你们这群浑蠢。丁少镖头与我有些瓜葛，俺不救他，真个被你解到山上受死么。你们快快上山，告知朱有德和白眼狼两个村驴，你道我叶大熊，早晚取他两个驴头下酒。”众小兵们如何肯放，各拔兵刃一齐赶来。大熊早将丁标身上绳索割断，着他骑马退后，自己返身扑将过去。几名小兵岂是他的对手，到在一处，何消半盏茶时，被他杀得落花流水四散奔逃。大熊见小兵逃尽，回头向丁标道：“丁少镖头，此时还不逃走，更待何时？”丁标下马拜谢相救之恩，并道小侄路途不熟，还望仁叔相送指给路途。大熊道：“少镖头，不要如此称呼，四海之内皆是兄弟，但不知一行来了几人，少镖头因何失利？”丁标说明原委，大熊找思道：“这样说来，老镖头定然不知你被解到此，我们只望张麻子井奔走，料得镖局一干人必然到齐家营寻找，走到天明，再访他们的下落。”
二人议妥，大熊取些干粮与丁标共食，饱餐之后，起身向回下里赶奔。丁标不肯上马，牵着与大熊步行。正走间一阵马蹄声音，有人喝道：“什么人敢在这里打走，还不把行李放下，快快逃命。大熊哈哈笑道：“老子半生闯荡江湖，不曾见有人敢来劫俺。”迎将上去，一刀将那人砍下马来，不问生死，牵马过来，叫道：“少镖头，这回该上。”说时二人一齐上马，往南赶奔。
走到四更向尽，背后人喊马嘶，一片灯火，追将前来。二人回头看时，只见大队人马，约有五七十骑，大熊因为丁标手无寸铁，自己又是短刀，马上应战不便，打马奔驰，不敢迎敌。二人跑到天明，后面追兵且近，大熊让丁标前行，自己断后。这时大队人马多半落后，前边只有五七匹快马，大熊且战且走。看看来到石头城子，只见迎面来了一行人马，大熊暗道：两下夹攻，只怕不易走脱。少时走至切近，对面来的却是丁旺等人。当下无暇叙谈，合在一处，准备迎敌。及至后面人马到来，两下对垒，丁旺喝问来者何人，对面喊道：“我们乃是富贵山的头领，吴威吴勇是也，是会的，快快下马受缚，免得寨主多费手脚。”丁旺尚未还言，大熊唾骂道：“原来都是无名小辈，早知是你们这般脓包，夜来被我结果多时咧。今日饶你不死，赶快回去，告知白眼狼和你那朱有德一干村驴，言说你叶大爷在此等候，叫他们快快前来送死。”
吴威吴勇久闻叶大熊的名号，不敢撩拨，马上叱问道：“叶大熊，你不该忘了吴将军的好处，反来帮助万隆镖局。”说时手指众人道：“这几个都是什么人？”大熊笑道：“说出来，怕你跌下马来。”说时指着丁旺道：“这位便是驰名口北，北京万隆镖局丁老镖头，江湖上称作青面豹子的便是。”吴威吴勇听了，二人私自计议，一个黄面虎我们尚且难敌，又添了个青面豹，只怕更难讨好，不如用话将他们稳住，你我回山报与大王知道，另派能将前来征服。二人议妥，吴威向大熊道：“我们奉着富贵山朱大王的军令，追赶万隆镖局的人，谁想你这厮出头拦阻。本应将你杀却，怎奈吴将军当年与你交好。近日吴将军二番投效在山，倘若将你伤了，怕不好看。昨天老獐沟报称，南路上劫得一行镖车，也是万隆镖局的，量你们不肯远去。你们现在现住何处，急忙回店，待我兄弟二人回山，奏与大王知晓，请令定夺。到那时，再与你们分个高下，也不为迟。我们兄弟二人，不便与你们多谈，回山交令去也。”大熊回头请示丁旺道：“老镖头住在哪里？说与他们，也好候他信息。”丁旺挺身向前道：“告诉两个行子，我们住在灭虎沟。店房门外插有镖旗为记，到在那里一看便知。”吴威吴勇听罢，拨马往富贵山去了，丁旺一干人也回灭虎沟店房听候消息。
吴威吴勇回到富贵山中，说明原委，朱有德立时召集阖山大小头领，共议良策。刘桩发话道：“我们既与万隆镖局作对，不争个上下，难解此仇。久闻万隆镖局能人甚多，倘若再前来攻山，生怕再蹈当初覆辙。依微臣愚见，不如和他按照绿林规矩，选地比赛。他若输了，自然把镖银扣留，永久不许由此经过，他若赢了，我们山上与他挂红，从此让他这条路，永世不许留难。这件事无论输赢，我们都没有亏吃。老獐沟黄寨主既然把镖车劫来，也按这个方法与他比试，却由黄寨主另行通知。一个日子，两个地点，另外约请齐家营四位寨主，分在两下里助战。到在那日。单比也好，混战也好，将他的人分作两处，我们定操胜券。”彭庆锡道：“军师此计甚善，绿林规矩，只有单比，没得混战。只要分作两起，好歹必定胜他。”有德听他说得有理，依了他的计策，差人飞驰老獐沟说与黄耳，选定一个日子，两下里与他异地同时比武。
这日丁旺在灭虎沟客店之中，得到两家差人下书，约定一个日子在两处比武。一个约定在灭虎沟，一个约定在椒木岭，两下里都是午时比武。丁旺见了通知，便与白杰刘能一干人商议是否应允。刘能道：“大伯这事如何不应允他，只有一件不妙，他们两家约定，同日同时在两下里与我们比试，明明是以逸待劳，将我们的人分开，他好以多取胜。依小侄之见，应便应他，只称大伯前日冒雨躜行，途中着了寒凉，这两日身体不爽，必须静养几天，方能比试。两下一般推期十日，腾出工夫来，我们立时到北京再将陆三叔请来，量他两处好汉，未必能敌我们这几个人。另外预备几匹快马，到在那日小侄自有良策。”丁旺听了大喜，照样修了回书，约定十日后按照所约地点比试，当日差人分头搬请韩涛陆天宠不题。
下书人回到富贵山，朱有德看了来书，心中不悦道：“怎的丁旺老儿，偏偏有病，只怕其中有诈。不要是延宕时日。搬来救应，我们不要中了他的稳军之计。”刘桩道：“主公所见不差，臣有一计，定能洞烛其奸。果然有诈，不难立时辨出。他既称病愆期，在情在理，不能批驳。绿林规矩最重礼义，历来都是先礼后兵。我们差两个能言之士，带同医，前去探病。那丁旺若是诈病，必然拒绝，不令医生诊脉，当面说破，仍照我们所定的日子尽先比试。”彭庆锡一干人都道此计甚妙。
次早派人带同医生，到灭虎沟探病。医生请来，由山中差来的两个小头目引路，到在丁旺住的店里，说明原委。里边得信，自有刘能迎接出来。问明来意，再三称谢，先把他二人领到一间屋里坐稳，唤来店小二烹茶相待，大家谈了一阵，谈到丁旺的病症，小头目道：“敝寨朱大王和众位头领，听得丁老镖头欠安，放心不下，特差我们两人陪来一位当地名医，专诚给老镖头诊脉开方。倘若此地药材不齐，候医生将药方开清，我们二人赶奔口里赤城县打药，但盼老镖头早日痊愈，不要误了比试之期。”刘能道：“难得朱寨主关切，我们老当家的并没有大病，不过是那日冒雨着凉。由前日夜间，只喊头疼，时好时犯，令人捉摸不定。一阵头疼起来，坐卧不宁，寝食不安我们本应遵照宝寨约定日期比试，无奈老当家的有时疼大发了，人事不省，有时疼止，却和好人一般。三位没来的时节，疼了一阵。这时想是好些。”说时喊来一个镖店伙计，问时，回答老当家的睡了一些，又喊头疼咧。说时只听里边院里有人喊叫。刘能道：“既蒙朱寨主美意，有劳二位，陪着这位大夫给我们老当家的看看，得的是什么症候。”
那医生相随众人到在后院，便听房中哼哎不已。从来医生，专讲望问切问，七分察言观色，三分切脉，如今听得病人喊叫，便知疼得厉害。少时到在房中，只见一个老者，倒在床上乱滚。刘能远远的指着道：“大夫请看，这便是我们老当家的。”医生一步三摇，走到床前，方要切脉，不提防丁旺翻身坐起，叫道：“谁的主张，给我诊脉，我又不是曹操，得了混脑痧，亦要华佗来治。我的脑袋痛，碍得旁人什么鸟相干。我偏不治，看他痛得死痛不死。”说时便要推那医生，骇得医生急忙倒躲，连称慢来慢来，医生有割骨之心，只愿将人治好，焉有歹意。刘能在旁再三苦劝，丁旺只是不肯，只见丁旺忽然双手摸着头颅，大叫起来，随即满口胡言，大有疯狂之势。那医生面向两个小头目道：“你二位看见么，从来不曾见年老的人，这样急躁。看这情形，定是内有郁热，外感风邪，头疼尚属小事，倘若不治，怕的是勾起痰来，迷了心包，人便昏迷不醒咧。”刘能在旁道：“大夫说得和亲见一般，今天早晨便昏迷一阵，半晌方醒，我们出门在外，没人懂得医道，只知害怕，没有主张，这便如何是好？”医生道：“不妨不妨，这病不用诊脉，便知八九。”当下退将出来，仍到外院，开了个药方，不过是散风退热止痛化痰的几味草药，遂向两个小头目道：“这几味药，在这左近地方还能买得出来，不必二位到赤城去了。”说罢三人一同告辞出来，刘能千恩万谢道：“上覆众位寨主，老当家的病好，必然亲到宝寨叩谢。但愿一剂治好，约定日期，绝不再误。”三人见这情形，坦然不疑，赶奔富贵山，回复朱有德刘桩一干人去了。刘能送他三人去远，回到后院，向丁旺道：“大伯，我这计策如何？”白杰道：“不是大哥装得像，也难得这三个行子相信。”说罢一齐大笑起来。
过了几天，陆天宠、韩涛、光佐、光佑并北京宣化几个伙计先后到来，大家商议届时怎样分配人位。当下议好，丁旺留在这里不走，白杰会同韩涛父子。并高万泰汤盛兴，和宣化府镖局几个伙计。其余的陆天宠、叶大熊、丁标、刘能、贾世兴一干人，留在店中不动。连日富贵山老獐沟，不时差人前来探望，都用言语支吾。
到第八日，富贵山来人报称，村里比武不便，已在灭虎沟村外十里一片广场上，搭好两座席棚，安排桌椅，届时约请万隆镖局众位镖头前去赐教。丁标搀扶丁旺，勉强支持，皱着眉头，与来人答话道：“烦劳上覆你家寨主，我这小症候，已经好了八九，本应再养几天，无奈不敢失信于人。明天午时，自到看棚里领教。还有一事，要与你家寨主禀明，我这里自备行厨，在看棚后边安排茶饭，明日不必寨主们费心，我们不敢讨饶。这次比武，不是一时半刻便能比完，倘若用些茶饭，省得临时费手。”来人诺诺连声，都道：“老镖头何必见外，我们理应略尽地主之谊。”丁旺未及答言，刘能道：“请你不要多疑，我们老当家的为人耿直，这次有劳贵寨破钞搭盖看棚，已属多费，再要讨扰茶饭更觉不安了。”来人只当是他们惧怕其中有诈，山寨所备茶饭不敢沾唇，只得应允。富贵山的人去后，老獐沟差人到来，亦是这样说法，在椒木岭山坡之下，向阳之处，选一片平阔地方，搭棚比试。丁旺仍用方才的言语应付，两下的人，各自报到山寨。
朱有德约请齐家营商文光并齐氏四个兄弟，和老獐沟寨主，一齐到在富贵山大寨，共商应付之策。商文光早与齐家兄弟计议妥当，届时只许退后，不可向前。料得有输有赢，自己只推有事，不来与议，却是国佐领着三个兄弟到来。这时老獐沟寨主锦毛犬黄耳，率领儿子小罗成银枪将黄良，并两个大头领，秃尾苍狼白镇山，玉面玄狐朱其昌，一同到来。山中朱有德以下，便是刘桩、谭道方、彭庆锡、吴二桂、杨吉、魏豹、王熊、刘清、戴启、吴威、吴勇，一干人大小头目，皆到大寨，分宾主列座。朱有德首先发话道：“敝寨在野狐岭，被万隆镖局勾结清兵破了山寨，一路逃奔到此，蒙众位仁兄贤弟扶持，得在此地忍辱偷生。前日议妥，三家联合一起，专与万隆镖局作对，不想他们自投罗网。蒙老獐沟黄寨主，劫得大批镖银，齐家营齐寨主，捉得丁旺之子，总算替敝寨报仇雪恨。不想中途出了个黄面虎叶大熊，反复异常，忘恩事仇，反把丁标劫去。如今与他议妥，明日在两下里比武，总求大家齐心努力，好歹胜了那厮们。虽不能将他们灭绝，亦要杀他个片甲不回，从此断了他们口外保镖的路径。本山人少力薄不能取胜，全仗两家寨主鼎力维持。”说时立起一拜到地，富贵山众头领，一齐随后拜将下去。
两下里众寨主，急忙还礼不迭，黄耳道：“朱大王何必多礼，我们三家，鼎足而立，本应守望相助。今日这事，不但为朱大王报仇，亦为我们两家增光，岂有不尽心竭力的道理。但愿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教他们从此不敢正眼窥视我们三处便了。”
大家客气一阵，然后将出酒宴，开怀畅饮。席间刘桩发话道：“前日所定之计，原为分开他的人，教他首尾不能相顾。不想着丁旺老儿，一病多日，据闻万隆镖局，只有一个丁旺英雄了得，趁他新病初愈，原气未复，不难赢他。此外尚有一个镖头，乃是丁旺的把弟，此人姓陆双名天宠，绰号叫作赛子龙，枪法十分厉害。虽然年届六旬，与丁旺一般武艺超群，如今在宁夏镖局，量来未必能赶到，其余的不足为惧。”黄耳道：“我有一事请教军师，昨日有人，到他那里送信，他道明日自备茶饭，要在看棚后边设立行厨，不知是何用意？”刘桩道：“这边也是这样说来，料他为人精细，怕得是我们在茶饭中下甚毒药暗害他们，所以自备茶饭，这个只得由他。其实我们虽然与他有仇，亦只用一枪一刀，和他见个高低，何致用计暗害，惹江湖上道我们不义。只有一件要防，明日在灭虎沟椒木岭中间，派两名头领，带几百小兵，挡住去路。倘若那边因人数不敷，两下里互相通融，岂不是破了我们的计策。若有这边的人比试已毕，暗到那边助阵。中途遇见务必截住，不可放过。有这一层，便不怕他了。”众人都道军师心细，顾虑周详。
少时席散，重新议好何人守山何人应阵，富贵山的头领朱有德，自当到比武场中坐镇，山寨里留下刘桩杨吉，率领魏豹、王熊、刘清、吴威、吴勇，小心守山，下山的乃是谭道方、彭庆锡、吴二桂、戴启、辛时，另外约请齐家营两个寨主国佐、国良，一同到灭虎沟比武。椒木岭黄氏父子、白镇山、朱其昌，一齐出马，却把齐国相齐国宾约去助威，山寨里尚有许多头领守把，不致有甚差错。当下议妥，席散后，朱有德率领谭彭一干头领，并齐家营几个寨主，随同黄耳一般人，先到老獐沟住了一夜，次日早晨，分头前往。
这日朱有德带领众人，骑马出离老獐沟，一路上，只见吴威吴勇率领许多小兵，沿途驻守，步步为营，便知刘桩所派，预防万隆镖局的人在两下里互相串通策应。少时到在灭虎沟村外十里，早见一座席棚，搭得十分整齐，棚外也有许多小兵守把，五步一排、十步一军一个个号衣鲜明，刀枪耀眼，朱有德不觉暗自点头，到在门前，大家下马入内，里边乃是东西两座看棚，北面当中高搭一座看台，上首看棚让与万隆镖局，朱有德一干人走进下首看棚。大家落座，当值的小兵，献上茶来，朱有德向对面望时，不见有人。问时有人报道，如今方交已初，时刻未到，来了几个厨役在这里张罗。等了一回，外面一片声音启处，有人报进棚来，万隆镖局丁老镖头到了。朱有德起立，率领众人门前相迎。彼此相见，少不得讲些客套，进门后互相谦让，各入看棚，只等时辰一到，开始比试。
少时一轮红日，高挂中天，朱有德出离看棚，跳上看台，请丁老镖头出来，入座观阵。只见丁旺穿一件长大衣衫，不带兵刃，由看棚里走出上了看台，与朱有德施礼。二人揖让一番，有德请丁旺在上首客位一把交椅上坐了，自己下首主位相陪。这时台下一个小兵报道，午时已到，请众位寨主比武。丁旺急忙立起，走到台口，脸向西面看棚，抱拳拱手，高叫一声：“西面上众位寨主听真，我青面豹子丁旺，在江湖上闯荡几十年，全仗远近亲友捧凑，说句脸大的话，还没丢甚大脸。如今七十一岁了，本不当以筋骨为能，早该丢下这行生意，不做咧。”说时指着东面看棚里道：“他们不让我洗手，不想我那三小子丁标，屡次给我丢脸。今天蒙朱大王抬爱，要在这里以武会友。我若要知道自爱，就不当应允到这里丢人现眼，无奈朱大王一番美意，我亦不好推辞，只得恭敬不如从命咧。我有几句话先向诸位说开了，我们镖行里都是庄家把势，学艺不精。回来陪着你们几位练两趟，有个到不到的，可得包涵。到了紧关节要的时候，请你们几位手下留情，点到为止。”说时向西棚一揖，随道：“话虽如此，我们也不能不陪几位玩玩，要是高了兴，我也许下台献献丑，到了那个时候。”说时赔笑道：“还得你们几位承让呢。”说完把一双怪眼圆睁，向四下里望了一周。西面棚里谭道方暗拉彭庆锡一把道：“看见么，这老儿眼光十足，必有内功夫，我们不可轻敌。”这时朱有德按剑而起，也说了几句。丁旺又向东棚里嘱咐，只许输着，不可贪功，好歹博众位一笑，这又不是争状元、夺帅印，点到为止不可认真。二人重又入座，看众人在台下比武。
只见西面棚里走出一人，这人一张黑脸，两只白眼皮，手拿板斧走到当中，向东面棚里大叫：“黄面虎，反复无常的贼，今天出来，与你吴二爷见个高下！”叶大熊听了，便要出来与他拼命，却被陆天宠拦住道：“叶寨主稍安勿躁，有事弟子服其劳，何用叶寨主首先出马。”说罢目视贾世兴，世兴便知是要他出去，忙将一双虎尾钢鞭拿在手中，向外便闯。天宠喝一声站住，世兴上步道：“陆三爹，有话说么？”天宠道：“自然有话，你且过来，听我吩咐。”遂向世兴耳根说了几句，世兴点头含笑，走将出去。到在场子中间，对面吴二桂用斧一指，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不叫叶大熊出来？”贾世兴涎着脸道：“你不认得我么？提起来也有点儿名姓，你该知道，我也曾在关里关外走镖多年，人家管着我叫作套白狼贾老二，我的名字叫贾世兴。”二桂听了，不由气往上撞，一摆双斧，叫道小子过来吧！说时抡起双斧便砍，世兴挥动双鞭相迎，二人在广场中走了几趟，却亦不见输赢。丁旺在正面看台上观看，只见吴二桂的斧法，敌不住世兴，谁知世兴忽然松懈下来，一招一式全不肯中，反被二桂占了上风步步紧逼，世兴只能招架再难还手。丁旺心中闷纳，暗道这厮怎么这样不济，他的双鞭乃是白四弟所教，颇有真传，怎么这样无用。正在凝目观察，忽见世兴脚下飞起一物，骇得二桂急忙闪躲。丁旺方要喝叫不可使用暗器，猛听得阖场哄然大笑，贾世兴跑出多远方才看出，右脚一只靴子由脚上甩出飞去多远。贾世兴几步赶上，抓起靴子道：“白眼儿狼，算你赢咧。俺这靴子不让俺露脸，叫俺有什么法子呢。”说时跑回看棚去了，阖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丁旺气得颜色更变，暗道，初次上场，便是这样丢人！
只见吴二桂平端两斧，向东面叫道：“还有不掉靴子的么？快快前来送死。”一声未了，只见一人由棚里跑出，叫道：“这回不怕甩掉，我是穿鞋来的。”丁旺看时，乃是北局镖局一个伙计，名叫毕书，不由叹一口气道：“这个人亦叫他出马，岂不是安心丢脸，陆三弟怎么不会调派。”自己坐在这里，又不好回到看棚调度，只有暗中着急，却不知都是陆天宠刘能用计，怕得是场场皆胜，惹得对面性起，一阵混战，他的人多这边人少，寡不敌众，便有多大本领亦难取胜。毕书来到中间，与吴二桂通了姓名，拉刀比试，不到三五个照面，却被吴二桂一脚踢翻，逃回看棚去了。
有德见了，面有喜色。吴二桂仍向东面棚里叫阵，却把丁标惹恼，拖枪出棚，手指二桂叫道：“这厮不要耀武扬威，看你丁三叔取你。”说时挺枪来战，二桂举斧相迎。二人这番争斗，便与方才不同，各施所长，谁肯相让。吴二桂连战三人，有些疲乏，丁标血气方刚，杀了一顿饭时，忽然丁标大叫一声，一枪向二桂左腿刺来，二桂闪躲不及，枪尖到处血液崩流，雪白的裤裆变成一朵桃花相似。二桂负伤，怒满胸膛，抡起双斧搂头砍上，丁标一个箭步跳出圈外，二桂扑空，身子向前一闪，丁标回身一枪跟来。丁旺见了方要喝止，却见丁标倒过枪杆，用尽生平之力，向二桂背上打了一下，二桂步履踉跄，收脚不住，伏在地上。丁标慌忙丢枪，向前扶起，叫道：“吴寨主休怪。”二桂满面羞惭，一声不响，拖着双斧一瘸一颠逃回西棚去了。丁标得胜，亦回看棚。
一行人清晨起来，趁早凉急行，一阵阵的微风吹得神清气爽，浑忘却此时乃是暑伏天气。一个商人在马上呐喊道：“白镖头，今天天气忒好，只愿这样西北风刮着，到晌午也不见得热，我们可以多走一站咧。”白杰马上应道：“万掌柜说得是，今天尽着往前赶，出了栅口便和长城以里不同，到在那里，山高皇帝远的去处，什么落道行子都有，必得早起早歇。”那万客人道：“有你白老镖头亲自出马，十个八个小贼，还不够你一顿点心咧。”后边驮轿里坐着的一个客人道：“这话不假，漫说是白当家的，老将出马一个顶俩，历年来我们到口外办货，都是万隆镖局保着，真是一路平安，万无一失。”白杰笑道：“段掌柜，这是你抬爱的话。如今的世界，一辈不如一辈，一年不如一年。去年你们出口，我只让高老大一个人跟着就得咧。这回巴巴儿的，我自己跟着不算，外带一个汤老五。我也知道，多一个人是一个人的浇裹，无奈不这么着不行，去年就是个比例。我们少当家的丁三儿，那行子在宁夏府，跟他师父陆镖头学艺多少年，论手底下也不懒歹。去年丁老当家的七十整寿，偏巧陆三哥有病来不了，教少当家押着六万银子到北京交官款。不知道怎么闹的，走到半道儿上，遇见一个什么黄面虎，把镖车给扣下咧。那时候正赶我跟着镖上西下咧，没赶上。他爹约来几个朋友，还有一位姓韩的父子，把我柜上的人拨去几个，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原镖找回。上年价，又是他娘的野狐岭的人要抢万全县，去年由四月到九月，闹的马仰人翻，着实荒乱呢。上次听见人说，野狐岭的山大王又在富贵山落草，这里咱们可走不着，倒是小河子西边有个齐家营，有名的齐家四虎不可不防。”那姓万的客人道：“如今齐家营与去年不同了，齐家四虎改了规矩，不劫单身客人，不跟镖行作对，轻易不曾杀害人命，但有金银货物，只取一半。这一半年来，远近都称他作公道大王咧。”白杰马上赞叹道：“这才是绿林人的正道，当年绿林中人，讲究杀赃官、除恶霸，只取不义之财，比如今做官的还讲理呢。我没见过像黄面虎那行子，只愿一时任性，坏了绿林规矩，惹出一场风波。今年四月我到北京，给丁老当家的拜寿，听说那小子把窝巢失了，如今还不知流落到哪里呢。”那段客商念声佛道：“看起来做山大王的也得讲理，恶人不得好报，但不知如今这些贪官污吏，还有人报应他们没有。”那万客商道：“段掌柜，你别尽听说书唱戏的，又是什么行侠仗义呢，替天行道啦。做官的不贪赃，一辈子也不能升官，我就没见过哪一个赃官半夜里把脑袋割了。如今哪有那个事，我们就不用听书看戏啦。”
说着一行人马车辆来到雪州堡，乃是个打尖的巨镇，却赶上集会之期。市上做买卖之人，十分拥挤，热闹非常。这时已届午正，赤日当头，汗如雨下。大家到一家饭店用饭，吃饭时，白杰望着天挥扇道：“这样热天，不但人热得难走，牲口亦不好受，我们多歇霎儿，到未末申初再走不迟，看来今天不能赶出长城，今晚得在三山堡歇了。明天起个大早，出北栅口，在灭虎沟打尖，饭后赶到石头城子歇一夜。过了明日，走过上都河，再往北走都是熟人，全不碍事了。”万段诸人道：“出了长城都是熟路，但听白当家的调派。”白杰口里应着，出来散步，手里拿一把九根材油纸大折扇，穿一身紫花布裤褂，腰间盘一条青洋绉答包，把一件半旧青洋绉长衫搭在肩上。命高万泰照顾镖车指挥脚夫，自己带着汤盛兴，信步闲游，不觉来到闹市中间。这时赶早市，卖肉卖菜的已走，只剩下些卖杂粮、卖零食、贩农器、售杂货的未走。腾出几块空场子来，便有些医卜星相，变戏法的卖艺的，前来赶生意。白杰挺胸凸肚的向前闯，许多生意买卖都不入他的眼，走了一周遭儿便不高兴了。却被汤盛兴看出来，搭趁着道：“当家的，咱回去吧。”
白杰点头称是，大转弯向回下里走，却被一种声音送到耳里，听得许多人大叫一声：“好功夫！”白杰寻思，这里有人练什么功夫，便向人丛中挤去。挤到里面看时，乃是一个打拳卖艺的，想是练完了趟，手里擎着一把单刀，正向四周发抖道：“众位老乡亲们听真，在下可不是卖艺的，我可不知道哪位是好练武的老师，我可不曾说生意话，又是他娘的大哥保过镖，二哥护过院，南走一千，北走八百。在下是投亲访友，半道上病在店里，盘费用完啦，没法子。当初在家里练过两套庄稼把势，今天在这里丢个丑。练得好不好的诸位可得担待着点儿。刚才练完了一趟拳，诸位可别笑话，这回再练一趟刀。练完了。”说到这里便停住了，脸上一红嚅嗫道：“练完了，我可要求几个，给人家店钱，但有一线之路，亦不在这儿丢丑。这才是，人穷当街卖艺，虎瘦拦路伤人。我可不知道哪位是门儿里头的老师傅，我先作个揖儿，认个罪儿。”说时作了个罗圈揖道：“我可行完礼啦，在这里一站一立的老乡亲们，把大驾站稳了，待会儿练完了，有钱帮我几个，腰里没带着，手里不方便，千万别走，给我助助威。”说罢抱拳又向四面作了个罗圈揖，便练起来。
白杰见这人功夫纯熟，不觉暗自喝彩。正看得出神，忽然想起，自己身边不曾带着零钱，回头向汤盛兴道：“你回去拿几串钱来。”汤盛兴便到饭店取钱，不及回来那人已经练完，放下家伙向众人道：“众位老乡亲们，我可练完了。好与不好，多多的包涵，我可要求钱了。”说时看的人们，散去大半，只有几个不走的抛出些钱来。那人眼望着地上，不足百文，他又不曾说生意话，只用眼向四周望着，叫道：“还有哪位给钱？还有哪位给钱？”问了几遍，不见有人再掷，那人不由得长叹一口气道：“不是众位不肯赏钱，一定是学徒我学艺不精练得不好，我再练一套拳脚，在众位面前献丑。”说罢方要练拳，恰巧汤盛兴赶到，白杰接过钱来，将钱串一律解开，把钱抖散，向场子里一掷，恰似一阵钱雨，玲玲争争，落在地下。那人见了，没口子的道不尽连珠的谢字，白杰喜爱他是个好汉，正要和他讲话，忽听汤盛兴叫道：“老当家的，快回去吧，天气不好。”白杰抬头望时，果然由北方卷来一片乌云，形势十分凶恶，料得少时便是一阵大雨，不及和那人讲话，匆匆往回下里赶奔。
这时场子里闲看的人们，也因大雨将至，纷纷散去。白杰一路上见赶集做买卖的人，各自收拾，都想躲过这场天气。白杰二人急忙跑回饭店，方得进门，一阵暴风几声速雷，倾盆大雨落将下来，这阵雨足下到酉刻方休。白杰见天气将晚。明知不能躜行，只得权在雪州堡打店，歇宿一宵，明日再定行路。谁知由这天气，连下了两三天方止。白杰急得暴跳如雷，反是几个客人劝他不要焦躁，这又不是交官银，没有限期，早到晚到都是一样。白杰只得按拿下性子厮第，好容易盼得天晴，却有个客人得了急病，幸而是个巨镇，容易找医。医生看了，连称不妨，当下打了几针就好了些，临走留下个方子，言说连吃三帖方保无虞。又因这里药材不全，必须到赤城去买，往返又得耽搁一日。及至病人痊愈，已是四五天的工夫。大家议定，明日起行，到夜来白杰坐在院中乘凉，向众人道：“都是那天我一个人儿耽搁的，不是到集上游逛，这两天早到多伦呢。”段姓客人道：“这也不能怪罪白当家的，我们的人没有病，也早走了。莫道耽。时日，却喜躲过天气，若在半路上遇雨，也是无法。白杰道：“这也不能保，五六月的天气，哪有一定。这里的气候和内地不同，好好的天气，一阵凉风，就是一场暴雨。明天早饭前后，就能赶出北栅口，晚晌要歇在灭虎沟咧。但愿遇不见天气，也好多走些路。”大家厮谈一阵，早早歇宿。
次日起得绝早，一行人往北栅堡赶，走到正午，恰是双岔路口。忽然暴风大起，白杰在马上向汤盛兴道：“汤老五，你快向前照顾着把势们，教他们兜住牲口。”盛兴应声跑向前去，尚未开口，陡的一声迅雷，震得山谷响应。也是合当有事，头前两个骡子，忽然惊了，驮夫收缰不住，向东北狂奔。后面骡马，一路在后边追赶，大雨中不觉赶出东栅口外。并几家客商，生怕出甚意外，也都随后赶来，赶出东栅口，方才收住缰绳。
少时白杰和高汤两个拖泥带水地跟来，白杰气恨不过，拿马鞭子乱打驮夫，骂道：“你们这群东西，久惯出门，怎么不知道牲口的性子。早不留神，闹出这个错来。这样大雨，往回下里赶，多费工夫还是小事。赶不上宿头，难道在雨天地里蹲一宵么？”那驮夫也知认错，只好哀求道：“老当家的，这是我的错误，既然走到这里，再回去便赶不出长城了。不如将错就错，今天在椒木岭歇宿，明天沿着五可儿河，赶到石头城子，也费不多少路。”白杰初时不肯，当不住众人说好说歹。只得应允，冒雨赶奔椒木岭。
幸喜半路上雨止天晴，到在椒木岭找店住宿。偏巧又是雨天大雨，不能动身，第三日方由椒木岭启行。一路依山傍水，向西北赶奔，走出不足二三十里，忽见前边一带茂林。白杰用鞭指向高万泰道：“高老大，你看见么？这片林子，多多留神，难免有绿林人在内，我们不要喊镖趟子，哑声儿的过去，省事为妙。”话犹未了，只听林内一阵锣响，闪出一骡人马。为首一人，乃是白马银枪的少年，马上用枪一指，叫道镖车站住。白杰见来意不善，急命高汤二人指拨驮夫们，将车马盘住，自己兜马迎将上去，叫道：“朋友，闪个面儿吧，我们是宣化府万隆镖局来的。”马上少年微微冷笑道：“我知道你是万隆镖局，若是别家我们也不出来呢。”
昨日白杰一干人住样椒木岭，早被老獐沟踩盘子的伙计探明，报上山去。黄耳知道万隆镖局人人了得，当下议妥，只用智取，不可力擒。先由黄良当头一阵，见了白杰。三言无语当下说翻。白杰的性子怎肯容让，掣出虎尾钢鞭便打。黄良急忙举枪相迎，三五个回合，黄良自觉不敌，且战且走，引得白杰离却镖车约有一里之远。黄良虚刺一枪拨马就跑，手下小兵四散奔逃，白杰不舍，催马赶来，黄良在前边转了几棵大树就不见了，各处寻找不见踪影。
听得背后有人叫道：“白当家的，大事不好。”白杰勒马看时，却见高万泰由斜刺里赶来，问他出甚岔事，高万泰道：“你老只顾追赶那厮，不知由哪里卷出个黄毛行子，手使一根狼牙棒杀将过来。那人十分了得，汤老五战他不过，看看不支，我就过去相救。三人战到一处，正在难解难分，却被他手下五七十人，将镖车围了，打散客商原车抢走。那黄毛行子，见自己人得手，抖马就跑。我命汤老五追赶镖车，我便追那黄毛。半路上被他逃走，不想这里却遇见你老。”白杰听了，大叫：“不好，我们中了他调虎离山计了！方才那小畜生诈败佯输，引我到此，又出来个黄毛畜生裹住你们两个，他好从中取利，看来汤老五不能截回镖车，自扑个空。我们且回原处，先和客人打个照面，再作道理。”高万泰也知不易追赶，只得跟随白杰垂头丧气返回原处。
白杰满面羞惭，只称自己无能，失了镖车，三十年英雄，一旦化为流水。说时就要抡鞭自击，却被高万泰拉住道：“不可，当家的，你只顾使性子，镖车就不要了么？”正在解劝，听见一阵吆喝音，远远赶来一行车辆，高万泰道：“好了，汤老五把镖车截回来咧。”
少时车辆走来，却比方才增加了许多。正自纳闷，一行车马走来。细看时，只见汤盛兴头前引路，后边许多车辆，也有万隆镖旗。高万泰赶过看时，却有丁旺刘能一干人在内，急忙向前见礼，问道丁老爹怎么也来到这里。丁旺道：“白当家的在哪里呢？我有话说。”高万泰回手指道：“那边不是么。”说时两下里凑在一起，白杰见了丁旺，叫一声：“大哥，我可给你丢人咧。你来得好，我豁出一命，必然把镖车赶回。”丁旺道：“不要着急，镖车却被我赶回一半来。”说时命众人查点，只有三五辆不曾赶回。丁旺趁势向汤盛兴道：“还不给你四伯把马牵过来，真是愈干愈回去了，眼力也没有了。”说时使个眼色。盛兴道一声是，忙把马牵来，问道：“丁老爹，我们投奔哪里呢？”丁旺道：“不如仍回灭虎沟，再作道理。”说时向白杰道：“四弟，不要难过，我若不是遇见对头，今天也不能和你相见。”汤盛兴道：“这真是无巧不成书，丁老爹也在水泉沟遇见事。那里磴住路咧，才由这里绕过，只望先把镖车寄放在椒木岭，把客人们和车子安顿好了，再和他们见过高下。半路上看见我追赶镖车，丁老当家的赶过去，砍跑了几个，截回一半车子，那一半趁乱走了。”白杰道：“怪不得了，我料着你也没有恁大本领，就能把镖车截回。”说时就问丁旺：“遇见何人？”丁旺道：“这里不好讲话，不如仍回灭虎沟，那里离着两下里一般远，且住几日，夺回镖银要紧。”两下合在一处，赶奔灭虎沟打店歇宿，共议报仇之策。
不一时到在店里，安顿了车辆客商镖行中人，单在后院里收拾几间房子居住。到天黑时，店小二报道，有人前来拜访。只道是有人前来挑战，让进来看时，白杰认得是前日在雪州堡集上周济的卖艺之人。那人先向白杰行礼，然后向丁旺一干人道：“几位老的少的，不认得我了。我姓袁，名叫袁亮，原是风云堡的伙计。”刘能听了，就道：“你可是去年在野狐岭暗助韩二叔的袁寨主么？”袁亮连称：“不敢，正是在下。今天特为报个消息，方才听得万隆镖局失了镖车，我便知是白当家的遇事。只因那日当家的去后，小人冒雨收拾，不顾路途难行，只望口外赶，到在三山堡却走不得了，挨到天晴方得出口。投奔富贵山上，仍在北地王朱有德部下，补了一名踩盘子的伙计。白天看见老獐沟的人，劫得几辆镖车，被我看见上边擂着万隆镖。一路寻访到此，与几位报信，如今老獐沟、齐家营，都和富贵山结为生死之交，专与万隆镖局为难，几位不可不防。”白杰道：“这就是了，明天我到老獐沟，与这群狗娘养的决一死战。”袁亮道：“白当家的，不可性急，小人到此，不但送信，还要献个计策，以报前日白当家的恩德。”说时向丁旺道：“丁老爹遇事，我也知道，料得三两日内，富贵山必然派人前来，约请众人择地较量。到那时，多请老少英雄，方才正理，只凭一人血气之勇，不但无济于事，反因众寡不敌，被他占了上风。如今天泄露机关，难回富贵山了，今天在此且住一夜，明天仍由口里，投奔韩庄去了。”刘能忽然得计得：“既然如此，便求袁大哥替我们带封信去，请韩二叔父子到此，帮我们攻打老獐沟，夺回镖银如何？”袁亮应允，当日留在店中款待，次日赠些盘费，烦他到韩庄搬请韩涛父子。
袁亮自从野狐岭散伙一年以来，不得栖枝，也曾到韩庄住了些日，怎奈韩氏父子洗手不做绿林，安他不下。住了两月，赠些盘费，打发了他，袁亮游荡些时日，听得朱有德在富贵山落草，便想出口，投奔那里，谋个枝栖，到在赤城，病倒店里，挨得病好，盘费用尽，只得卖艺糊口，却也不易得钱。幸有白杰帮助的几串钱，方得到在富贵山，朱有德派他在周围白重内，做个远探。今日听得万隆镖局失事，特来献计，以报前德，后由韩涛荐在万隆镖局做了镖客，从此入了正途。
丁旺去年大破野狐岭之后，大家分手，韩涛自回韩庄纳福，丁旺何道兴并丁标一干兄弟，回到北京住了些日，何道兴也自回南。丁旺只道是陆天宠不肯加意教练丁标，便把丁标并贾世兴留在北京，另派两个人到宁夏应用，每日早晚逼着丁标操练枪法。过了些日，方知自己多疑，天宠的本领尽情传授丁标，只是阅历尚浅，不能任事。转瞬又到明年四月，陆天宠却由宁夏专诚前来祝寿。这年因为不是整寿，并没约请远方的亲友，只有各处分号和平日有交易的客商，热闹两天各自散去。天宠欲回宁夏，却被丁旺留下多住些日再走。陆天宠便住在北京镖局里，每日与丁旺盘桓游逛。
这日上午，丁旺天宠在厅房后一片广场里，看着丁标一般人练习武艺。丁旺一时高兴，立起来道：“我这些日子不曾练，只怕将功夫搁下咧。”说时命人把自己的金背刀拿来，练了一趟。众人喝彩，丁旺练罢，向天宠道：“你也练一趟，给他们见见势面。”天宠笑道：“我的功夫，未必有大哥的纯。”说时立起，由英雄架上捻一杆枪，抖了几下便练起来。看的人们，都道陆三爹有真功夫，莫怪少当家的枪法出众呢！丁旺见天宠精神抖擞，不亚少年，不觉慨然道：“我可老咧，三十年头里，咱们也和他们一样，没早没晚的在一块儿练，转眼的工夫，东奔西走，轻易到不了一堆儿。没有几年。”说时指着丁标几个道：“又出了他们这一帮人来，咱们怎会不老。”天宠练完道：“大哥，你也不见得老，只是蹿房跃脊的功夫搁下了吧。”丁旺道：“谁说不是，前几年我倒是练，这二年不大练了。去年韩二弟夜探野狐岭，还是那么利落，多少人都没把他围上。在房上蹿上跳下，野狐岭一群小厮们竟没有一个敢上去和他比试的。足见他的功夫不浅，我可不行了。”
说时向丁标一干人道：“你们谁能上房，蹿上房给你三伯看看。”丁标知道乃父的意思，回头向贾世兴努嘴，世兴装呆道：“上房容易，我给你们搬梯子去。”丁旺笑骂道：“你这厮真是个废物，上房还用搬梯子。”说时掖起前衿，跑了两步，耸身越上房去，下边众人一齐喝彩。丁旺上得房来，却听见第二阵彩声又起，回头看时，天宠也跟上来，笑道：“大哥功夫真没丢下。”丁旺笑道：“你还不老。”天宠道：“大哥还不老呢，我敢老么。”说罢二人大笑。丁旺忽然向房上一望，诧异道：“怎么今年忘了拾掇房子呢，瓦都裂啦。”下面刘能道：“大伯你怎么忘了，不是今年二月修得么？”丁旺道：“不对，二月修的怎么几天的工夫瓦会裂了！”
刘能丁标听了，纷纷蹿到房上，顺着丁旺手指处望去，果然有两处损坏的。便道：“这就奇了！”丁旺道：“一定是你们跳坏的。”说时大家走到房脊上，见前坡瓦陇，也有脚印。丁标道：“这就不对了，我们有时上房，都不曾将瓦踏碎，永没到前坡去过，一定有。”丁旺不待说完，便道：“对了，一定有外人到这里来，看这样子，还是这两天来的。你们夜里不警醒着点儿，倘若叫他们偷些什么，我们这个脸可丢不起。”天宠解释道：“不能，他们亦不问问我们是卖什么的，界然敢来偷盗，那真是圣人门前卖三字经呢。”
丁旺认定有人夜来上房，必是行色匆匆，将瓦踏碎，下房把众人都叫来申斥一番。天宠劝了一阵，丁旺仍是嚼念不休，天宠无法，只得说道：“大哥，我来了这些天，各处倒逛了一阵子。听说粮食店儿新开了一家馆子，有几个菜是别家做不来的，我们何不去尝一尝，今天算是我的东道。”丁旺道：“咱们就去看看。”带着丁标刘能贾世兴几个得意的人，一同到粮食早饭。
饭罢，刘能道：“大伯，我们听戏好么？”丁旺不屑道：“你真是庄稼老儿，到了北京先想听戏，戏有什么听头儿。我常说，昆腔哼哼唧唧的，我们听不懂，也不知道好在哪里，乱弹倒懂，我也觉着无味。文戏闷人，扮戏是给没出息的人看的。”天宠道：“看两出武戏不好么？”丁旺道：“真杀真砍咱们都看够了，假杀假看看个什么意思，还不如到他娘的天桥儿看耍把戏的呢。”刘能道：“那么说我们就逛一回天桥儿。”丁旺道：“那里倒去的。
天宠一般人原为给丁旺解闷，依了他的主张，到天桥一行。一路上观不尽金皮挂彩，各种生意。走了几个场子，都觉没甚意思。丁旺略站一站，掉头而去，众人随着东投西奔。少时听得一阵喝彩的声音，由一丛人堆里出来。丁旺回头道：“这里是练把势的，我们到里边看看。”说时挤进人群，只因人多挤不到跟前，只在人后观望。
场子里，有两三个人，一张桌子，倚着许多刀枪。这时场子里有人练完了一趟，收住了，换一个人出来插科打浑，好半晌方才拿起一把刀来，向四周作个公揖道：“一站一立的老乡亲们，有那好练的老师傅，不妨下来帮我个场子，打个帮架儿。没有帮场的，我们小哥儿几个要把一回，讨几个盘川钱儿。”说时自己先练起来，初时一招一式尚有些门路，后来一时失神错了一手。场子里看的人们都是外行，看不出来。白杰一干人却看得清楚，有心掉头不看，猛听得对面有人失口喊了一声倒好。场子里的人，不由得群移眼光，注射到那人脸上。刘能心想，这人定是行家，只是不该这样轻薄。翘起脚来向那人望去，不看时万事全休，打一看时立时心中一动，忙把丁标衣襟一拉道：“你看那喊倒好的是谁！”丁标抬头看见，低声道：“他如何来到这里？”说时暗暗知会丁旺等人，急忙挤出人群。刘能向丁旺道：“大伯，我们快回镖局，有要事相商。”
一行人急忙回到万隆镖局，大家坐定，丁旺问刘能有何要事，刘能指着丁标道：“这时少当家的看真了，方才在把势场里叫倒好的，你当是谁，那就是去年在口外劫镖车的黄面虎叶大熊。我还怕认错了人，特意叫少当家的看个真切。”随向丁标问道：“三兄弟，你看真没有？”丁标答道：“千真万真，刘二哥或者能错认人，我在大道上和他交过手，怎会认错，但不知这厮来到京城做甚。”丁旺猛把桌子一拍道：“对了，这厮不但进城，还到我们镖局来过两趟。房上的断瓦，一定是他踏折的。这小厮既然夜间探路，必然有心报仇。”说时向刘能道：“刘老二，你有什么方法防他？”刘能道：“常言道，兵来将挡，这厮一定是口外无地容身。想起去年仇恨，一来报仇，二来寻刀。不是我说，那天夜里，在韩二叔家中，将他捉住，原没杀的心。正要放他，被他逃走。如今前来报仇，不是小侄说句大话，若捉这厮，不亚如瓮中取鳖。”
随将计策说出，大家一齐称是，先把镖局上下人等，尽皆唤来，嘱咐一番。早早用完饭，大家分头预备，谁知提防一夜，并无动静。丁旺只道是刘能丁标一时眼岔，陆天宠道：“大哥不要这样说，房上断瓦便是对证。俺们不问是与不是，总要小心为妙。”
叶大熊自从骆驼鞍失利，知道朱有德一干人投奔富贵山。他便冒充魏豹，到老獐沟诈称野狐岭人马前来攻山，骗得锦毛犬黄耳差子下山迎敌。后来听得少寨主着伤，黄耳自去接应，他想不论那家伙胜败于他皆有不利，心中一动，想起一计，抢一支枪，刺伤几名喽啰，抢些金银，由后山逃走。从此东奔西走，难得枝栖。有时食用不济，沿路偷盗为生，偶巧病倒店中，绵缠床榻，受尽凄凉。自己每每寻思，好好在风云堡享用，不该一时多事，劫了丁家镖银。害得巢穴失掉，好友成仇，到处不能容身，看来此仇不可不报。便是丢的那把折铁倭刀，也该夺回。看看病体痊愈，元气养足，来到北京，想到万隆镖局复仇。苦于不知住址，后来访着，到时恰值丁旺的寿辰，人客众多，不敢下手。夜里来过两次，探明道路，待机而动。候了些日，料得人客已散，择个昏黑夜里潜到镖局。
到时已届三更，由房上往下窥探，各屋尽皆熄灯安寝，一些声息也无。翻身飘落地下，拉刀在手，鹤行鹭伏，溜到上房廊檐之下。俯身侧耳细听窗内鼾声不绝，不知何人在内酣睡，更不知自己的实力，落在何人之手，一时拿不定主张。后来想起，既来报仇，便顾不得许多，杀他两个，也好出这口闷气。上房睡的必是正经主儿，不是丁氏父子定是重要人物。想罢溜到门前，用手推推，房门虚掩。自己暗想，这厮们忒托大，今夜该我成功。将门推开，方要迈步，忽觉有人立在身后，轻轻在肩头上拍了一下。大熊吃了一惊，翻身用刀便砍，却扑个空。定睛看时，不见有人，暗道不好，我的行藏被人识破。这人身躯捷便胜我一筹，倒要小心防范。正自犹疑，忽觉门内打出一物，闪躲不及恰中腮边。大熊便知不妙，翻身跃下台阶，意欲上房逃走，忽听檐上有人小声叫道：“叶寨主，一向可好？”大熊知是方才拍他之人，用刀向上一指，叫道：“小子，下来与我会会。”那人应声道：“正要看看你叶寨主一年以来艺业如何。”说时飘身下房，与叶大熊交手。二人战了五七个回合，那人忽然跳出圈外道：“叶寨主，战你不过，换个人与你较量。”这时上房里蹿出一人，跑到跟前举刀便砍，大熊急忙接住，二人在院中交手，方才那人却立在旁边观阵。大熊只顾逃走，无心取胜。谁知心中一乱，刀法便有些失招，一刀递入，被那人向左侧里一闪，顺手把刀剁在大熊刀背之上，听得呛的一声，那口刀被他削落一半，刀头落在地上。大熊知是自己宝刀，落在这人之手，有心拼命夺取，无奈兵刃已伤，不能应敌。为顾全性命，只得逃走。谁知那人不舍，一刀剁来，大熊手中半截残刀，怎好迎敌，急往旁一闪，那人趁势身子一矮，一腿将大熊扫倒。方才那人，一个箭步蹿将过来，将大熊按住捆了，口内奚落道：“你们二位真是一还一报，去年你将他踢倒，今天他将你踢倒。”大熊方才听出，这人便是那晚在韩庄与自己交手的人，将自己踢倒的却是丁标，一时羞愧交加，只求速死。
这时一片声音，各屋灯火齐明，闯出无数持刀执杖之人。大家将大熊扶起，推到上房。上房之内，中间打通三间客厅，屏前边一张条案，前面一张方桌，桌上灯烛辉煌，两旁更有十几盏灯，照得满屋通明。两把交椅，椅上坐着两个老者，上首白发老者，年约七旬，颊上一块青色斑痕，便知是本局老镖头，青头豹子丁旺。下首一个黑发老人，并不认识。这时丁标已把那口折铁倭刀交还刘能，立在乃父丁旺背后。大熊被人推进正厅，却见上首坐的丁旺急忙立起，叫道：“你们这群行子，忒不会办事，我教你们把叶寨主请进屋来，怎么四马捆进来了。”回头向丁标骂道：“小三子，你真不会交朋友，去年在口外不是叶寨主手下留情，焉有你的命在。知恩不报，反来为仇，快快给叶寨主松绑。”丁标应声过来，亲解其缚。丁旺走到跟前，双手拉住，请叶大熊上座。大熊满面羞惭，不能还言，半晌方道：“是我一时做错，前来讨死，你不杀我已经万幸，我却不敢与你老前辈抗礼。”再三谦让，只得坐了下座。丁旺便将陆天宠一干人与他一一见了，齐夸大熊英雄了得。大熊面红过耳道：“众位不要夸，我若真有能力，今天还不致被捕咧。方才刘大哥说得好，不知我叶大熊，一年工夫，艺业可曾长进。依我看来，少镖头的艺业，实在长进不少。”
当下丁旺吩咐摆酒，与大熊压惊，喝到天明方歇。大熊涎着脸道：“既蒙老前辈厚待，眼见得不把我大熊送官治罪，我也无颜在此，从此海角天涯，一生不忘你家的义气。”丁旺不便挽留，便和刘能一阵耳语，少时取出两锭大银，赠与大熊作为盘费。大熊如何肯受，当不住丁旺一番诚意，只得取下。临行时，丁旺再三嘱咐，今日之事不可呈怀，你侄子丁标年轻，将来出门在外，全仗老弟照顾。大熊原是一块顽铁，被丁旺众人用计感化得软如河泥，认定丁氏父子不但英雄了得，而且义重山斗，出门时再三申谢道：“此恩此德，教我叶大熊，终身不忘。”
众人将他送走，刘能笑道：“我这计策如何？这厮原是江湖上的好汉，虽有能为，性情不准，被我略施小计，管保他终身感戴，再不敢为仇咧。”大家都道他足智多谋，便是苏秦再世不过如此。
过了些日，口外有一批镖银，丁旺便与天宠商议，这次带领丁标走一遭，即便留下天宠，权在北京镖局照料一切。选个吉日，丁旺带领丁标、刘能、贾世兴，一同前往道在赤城。这日，正是白杰雪州堡打尖遇雨前一日，两下里一先一后，彼此不曾相值。
这日丁旺一干人出了北栅口，一行人到在永泉沟，只见一阵锣鸣，斜刺里卷出一伙强人，约有百十余名，长枪短棒，拦住去路。丁旺不肯与他们答话，却令刘能催马向前，叫道：“对面朋友，是哪路英雄？”说时指着后面镖旗道：“你们几位看清楚了么？我们是北京万隆镖局到外蒙运镖，朋友们闪个面儿吧。”对面为首一人，叫道：“歹，你这厮全不睁眼，一路上也该访问访问。去年你们万隆镖局专跟绿林作对，如今野狐岭寨主北地王朱有德在富贵山歇马，与我们口外几个山寨结为弟兄，专和你万隆镖局为难。只因我家大寨主为人忠厚，素有公道大王之名，做事不为己甚，传下令来，但遇万隆镖车，拦阻回去，全个体面，是会的早早回去，绕道由别处过去，两下里不伤和气，岂不是两全其美。”刘能听了，心中有些不悦，便道：“朋友，这话差了。我们镖行也是历有年所的买卖，不能因为这里和我们不睦便绕道相避，倘教同行知道羞也羞杀，只好摘去牌匾洗手不干。既是你家寨主顾全义气，那么我们过去，回来时我们再到山上，与你们几位道乏。但不知尊驾贵姓大名，改日也好拜访。”那人冷笑道：“你这厮，不要花言巧语，我已把话说明，再不回去，莫怪我们得罪。我乃齐家营四寨主，穿山虎齐国宾便是。不知尊驾贵姓？”刘能拱手道：“好说好说，万隆镖局丁老当家的，现在后边，口里口外谁都知晓。我不过是他老一个小伙计，我叫刘能，有个小名气儿，叫作小苏秦，朋友多照顾吧。”齐国宾道：“好好，苏秦是战国的说客，无奈我们这里，三个山寨联合一起，倘若放你过去，岂不失了三家义气。常言道，巧嘴巴哥儿，说不过潼关去。漫说你是小苏秦，便是真苏秦到此，今天也不能放你过去。”刘能听了大怒道：“朋友，和你讲好的不懂，那么只好讲横的咧。”
这时后面丁旺早已听真，叫道：“刘能，不要和他多费唇舌，打罢！”刘能闻言，拉刀与齐国宾交手，后面百十名小兵一拥齐上堵住上路。丁旺见势不佳，便令贾世兴指挥驮夫，将车子倒退三五里外等候，自己拔刀在手，以防不测，却命丁标向前迎敌。这时刘能一口折铁倭刀，已将国宾的双刀削折一对，国宾不敢恋战，约束喽兵退出三五十丈外扎住阵角。一面命人到山寨报信，一面令小兵们放箭阻住道路。相持半个时辰，山上已经得信，镇山虎齐国佐，带领坐山虎齐国良爬山虎齐国相，兄弟三人并二三百名小兵拥将过来，重整队伍，与刘能丁标相斗。刘能纵有宝刀，终是寡不敌众。也是丁标少年心盛，一味贪功，挺枪催马，杀入人群。谁知国佐几个用了计策，见丁标枪法厉害，且战且走，诱他深入。转过山头，伏兵大起，草地里伸出几支钩镰，将丁标马足勾住，马失前蹄，丁标掀下马来，小兵们向前缚了，解往齐家营交与商文光请令定夺。
及至刘能赶到，只见个后影，后面丁旺催马赶上，二人在马上向前瞻望，但见尘土大起，一行人拥着丁标绝尘而去。刘能打马要赶，却被丁旺拦住道：“不可，这是他贪功所致，生死由他，但凭天命。我们只知大道，不明小道，那里的道路不熟，不要中了埋伏。我们权把镖银寄顿妥当，再来救人不迟。听他言语齐家营与我们万隆镖局没有深仇大恨，这里公道大王我也略知一二，量他不能加害。为今之计，不如绕道先把镖银送走，越过这里，先着人在前途等候，待我亲到齐家营走一遭，会会这位公道大王。他若讲得义气，把小三子放出，万事全休，他若不放，豁出我这几十年的英名，与他拼个死活。”说时量一量手中金背刀道：“不见得便输与他。”刘能贾世兴见这般说，只得依从。
当日退到灭虎沟，权住一宵。次日要行，却下起雨来。少时雨住，丁旺执意要由灭虎沟东行，绕过五河儿河，越过石头城子小河一带，把镖车寄顿在上都河一家租熟的店中，然后返回小河子，访问齐家营，自己前去探听丁标的下落。不想半路上恰与白杰相逢，彼此各述失意之事。两下里，一个丢人，一个丢镖，终是丁旺心地豁达，反劝白杰不要呈怀。当下一干人回到灭虎沟，饭后商量如何取镖、怎样救人，大家都说：“人与银子相较，总是人比银子要紧，明日大家一齐赶奔齐家营，见机而作。他若知道礼貌，我们以礼相待，他若不念义气，只好是一拥齐上，和他决一死战。”
次日清晨，大家饱餐早饭，丁旺白杰，各把两下里客商安慰一番，权令他们在店中等候。众客人少不得劝解丁旺白杰，吉人自有天相，少镖头自无妨碍。丁旺一干人出离店房，往西北躜行。不一时到在石头城子，只见斜刺里跑来两匹快马，一前一后，像似追逐模样。少时前边两匹马到来，头前一人，正是丁标。后边一人，却是黄面虎叶大熊。丁旺见了，喜出望外道：“你二人如何到在一处？小三子怎样逃出虎口？”二人滚鞍下马，说明脱险始末。
那日丁标追逐齐家的喽卒，转过山坡，草地里伸出几把钩镰枪，将马勾倒，被人缚了。齐国佐得着公道大王商文光的言语，但遇万隆镖局的镖车。不可伤害人命抢劫镖银，只要扼住这路不令放过，便是尽责。如今被丁标杀得无法，方用诱敌之计将他捉住，国佐吩咐不可伤他，簇拥上山听候商文光发落。
商文光听得齐氏弟兄，将丁标捉来，大为不然。他道：“丁家与本山无仇，何苦结义冤孽，须知他家不曾得罪于我，我们与富贵山有约，拦住道路也就是了，何必苦苦作对。久闻丁老镖头英雄了得，手下能人众多，野狐岭恁般声势，也被他用计打破，可见身手不弱。我们不该为他人之事，取怨于人，惹火烧身。”国良道：“总怪我们做错，何不将这厮释放，他日也好见面。”文光道：“不可，我若将他放却，将来怎见富贵山朱大王。”国相问道：“难道杀了灭口么？”文光不屑道：“那岂是英雄所为，我有一策，名为移祸东吴之计。今日天色已晚，捉来那人，不必难为他，好好款待，明日派人送到富贵山，交与朱大王处治。或杀或放，由他摆布。我想同来之人，早晚必到这里要人，那时我们只称此人被富贵山索去，他须奈何我们不得。”国佐兄弟人，齐称有理。当下派定几个精细小兵看守，将出酒食款待，次日差几个能言之士，备一封书信，将丁标缚了身手，推到马上，解往富贵山去。
齐家营与富贵山相隔百余里路程，越山渡河，须走一天方到，一行人渡过上都河天已黄昏，遥望富贵山，尚有十几里路程。众人只顾向前行走，忽听前面有人问道：“前面什么人？”齐家营的小兵，当时富贵山的远探，便道：“好教老哥得知，昨日万隆镖局解镖路经水泉沟，被我们齐家营寨主拦住，两下里交手多时，镖车被他走脱，只把少镖头丁标擒拿在此，送到富贵山，听候朱大王发落。”对面那人听了，连声称妙，并道：“我正是富贵山巡山的头目，正好接应你们。”说时两下里到在一处，只见那人身躯高大，浓眉巨目。众人并不认识，问道：“老哥尊姓，怎么多时不曾会过？”那人道：“我姓黄名虎，新挑的头目。你们又不常来，如何熟识。”其中一个道：“可见得老兄新到这里，这里每常有事，都是差我们几个前来，只有老哥一个人不相熟罢咧，别位尽皆熟识。”随说了几个人的姓名，黄虎道：“他们由前几天拨到旁处去咧，今天是我值班，待我看看马上这厮。”说时走到丁标马前，相看一番，遂向小兵们道：“果然像条好汉，恁点年纪，也敢出来保镖，这次解到山上只怕不得活咧。”丁标听这人讲话有些耳熟，只是想不起来何处会过。那人把马嚼环捉到手中，代为拉马。
走不到二里路，那人忽然将马一圈，道声再会，将马打了几下，反向回下里跑去，众小兵大吃一惊，一面追赶，一面叫道：“黄老哥，这算何意？”那人望空唾了一口道：“那个姓黄，实不相瞒，我老子姓叶，双名大熊，黄面虎的便是。今日由此路过，正愁见不到一个熟人，偏偏遇见你们这群浑蠢。丁少镖头与我有些瓜葛，俺不救他，真个被你解到山上受死么。你们快快上山，告知朱有德和白眼狼两个村驴，你道我叶大熊，早晚取他两个驴头下酒。”众小兵们如何肯放，各拔兵刃一齐赶来。大熊早将丁标身上绳索割断，着他骑马退后，自己返身扑将过去。几名小兵岂是他的对手，到在一处，何消半盏茶时，被他杀得落花流水四散奔逃。大熊见小兵逃尽，回头向丁标道：“丁少镖头，此时还不逃走，更待何时？”丁标下马拜谢相救之恩，并道小侄路途不熟，还望仁叔相送指给路途。大熊道：“少镖头，不要如此称呼，四海之内皆是兄弟，但不知一行来了几人，少镖头因何失利？”丁标说明原委，大熊找思道：“这样说来，老镖头定然不知你被解到此，我们只望张麻子井奔走，料得镖局一干人必然到齐家营寻找，走到天明，再访他们的下落。”
二人议妥，大熊取些干粮与丁标共食，饱餐之后，起身向回下里赶奔。丁标不肯上马，牵着与大熊步行。正走间一阵马蹄声音，有人喝道：“什么人敢在这里打走，还不把行李放下，快快逃命。大熊哈哈笑道：“老子半生闯荡江湖，不曾见有人敢来劫俺。”迎将上去，一刀将那人砍下马来，不问生死，牵马过来，叫道：“少镖头，这回该上。”说时二人一齐上马，往南赶奔。
走到四更向尽，背后人喊马嘶，一片灯火，追将前来。二人回头看时，只见大队人马，约有五七十骑，大熊因为丁标手无寸铁，自己又是短刀，马上应战不便，打马奔驰，不敢迎敌。二人跑到天明，后面追兵且近，大熊让丁标前行，自己断后。这时大队人马多半落后，前边只有五七匹快马，大熊且战且走。看看来到石头城子，只见迎面来了一行人马，大熊暗道：两下夹攻，只怕不易走脱。少时走至切近，对面来的却是丁旺等人。当下无暇叙谈，合在一处，准备迎敌。及至后面人马到来，两下对垒，丁旺喝问来者何人，对面喊道：“我们乃是富贵山的头领，吴威吴勇是也，是会的，快快下马受缚，免得寨主多费手脚。”丁旺尚未还言，大熊唾骂道：“原来都是无名小辈，早知是你们这般脓包，夜来被我结果多时咧。今日饶你不死，赶快回去，告知白眼狼和你那朱有德一干村驴，言说你叶大爷在此等候，叫他们快快前来送死。”
吴威吴勇久闻叶大熊的名号，不敢撩拨，马上叱问道：“叶大熊，你不该忘了吴将军的好处，反来帮助万隆镖局。”说时手指众人道：“这几个都是什么人？”大熊笑道：“说出来，怕你跌下马来。”说时指着丁旺道：“这位便是驰名口北，北京万隆镖局丁老镖头，江湖上称作青面豹子的便是。”吴威吴勇听了，二人私自计议，一个黄面虎我们尚且难敌，又添了个青面豹，只怕更难讨好，不如用话将他们稳住，你我回山报与大王知道，另派能将前来征服。二人议妥，吴威向大熊道：“我们奉着富贵山朱大王的军令，追赶万隆镖局的人，谁想你这厮出头拦阻。本应将你杀却，怎奈吴将军当年与你交好。近日吴将军二番投效在山，倘若将你伤了，怕不好看。昨天老獐沟报称，南路上劫得一行镖车，也是万隆镖局的，量你们不肯远去。你们现在现住何处，急忙回店，待我兄弟二人回山，奏与大王知晓，请令定夺。到那时，再与你们分个高下，也不为迟。我们兄弟二人，不便与你们多谈，回山交令去也。”大熊回头请示丁旺道：“老镖头住在哪里？说与他们，也好候他信息。”丁旺挺身向前道：“告诉两个行子，我们住在灭虎沟。店房门外插有镖旗为记，到在那里一看便知。”吴威吴勇听罢，拨马往富贵山去了，丁旺一干人也回灭虎沟店房听候消息。
吴威吴勇回到富贵山中，说明原委，朱有德立时召集阖山大小头领，共议良策。刘桩发话道：“我们既与万隆镖局作对，不争个上下，难解此仇。久闻万隆镖局能人甚多，倘若再前来攻山，生怕再蹈当初覆辙。依微臣愚见，不如和他按照绿林规矩，选地比赛。他若输了，自然把镖银扣留，永久不许由此经过，他若赢了，我们山上与他挂红，从此让他这条路，永世不许留难。这件事无论输赢，我们都没有亏吃。老獐沟黄寨主既然把镖车劫来，也按这个方法与他比试，却由黄寨主另行通知。一个日子，两个地点，另外约请齐家营四位寨主，分在两下里助战。到在那日。单比也好，混战也好，将他的人分作两处，我们定操胜券。”彭庆锡道：“军师此计甚善，绿林规矩，只有单比，没得混战。只要分作两起，好歹必定胜他。”有德听他说得有理，依了他的计策，差人飞驰老獐沟说与黄耳，选定一个日子，两下里与他异地同时比武。
这日丁旺在灭虎沟客店之中，得到两家差人下书，约定一个日子在两处比武。一个约定在灭虎沟，一个约定在椒木岭，两下里都是午时比武。丁旺见了通知，便与白杰刘能一干人商议是否应允。刘能道：“大伯这事如何不应允他，只有一件不妙，他们两家约定，同日同时在两下里与我们比试，明明是以逸待劳，将我们的人分开，他好以多取胜。依小侄之见，应便应他，只称大伯前日冒雨躜行，途中着了寒凉，这两日身体不爽，必须静养几天，方能比试。两下一般推期十日，腾出工夫来，我们立时到北京再将陆三叔请来，量他两处好汉，未必能敌我们这几个人。另外预备几匹快马，到在那日小侄自有良策。”丁旺听了大喜，照样修了回书，约定十日后按照所约地点比试，当日差人分头搬请韩涛陆天宠不题。
下书人回到富贵山，朱有德看了来书，心中不悦道：“怎的丁旺老儿，偏偏有病，只怕其中有诈。不要是延宕时日。搬来救应，我们不要中了他的稳军之计。”刘桩道：“主公所见不差，臣有一计，定能洞烛其奸。果然有诈，不难立时辨出。他既称病愆期，在情在理，不能批驳。绿林规矩最重礼义，历来都是先礼后兵。我们差两个能言之士，带同医，前去探病。那丁旺若是诈病，必然拒绝，不令医生诊脉，当面说破，仍照我们所定的日子尽先比试。”彭庆锡一干人都道此计甚妙。
次早派人带同医生，到灭虎沟探病。医生请来，由山中差来的两个小头目引路，到在丁旺住的店里，说明原委。里边得信，自有刘能迎接出来。问明来意，再三称谢，先把他二人领到一间屋里坐稳，唤来店小二烹茶相待，大家谈了一阵，谈到丁旺的病症，小头目道：“敝寨朱大王和众位头领，听得丁老镖头欠安，放心不下，特差我们两人陪来一位当地名医，专诚给老镖头诊脉开方。倘若此地药材不齐，候医生将药方开清，我们二人赶奔口里赤城县打药，但盼老镖头早日痊愈，不要误了比试之期。”刘能道：“难得朱寨主关切，我们老当家的并没有大病，不过是那日冒雨着凉。由前日夜间，只喊头疼，时好时犯，令人捉摸不定。一阵头疼起来，坐卧不宁，寝食不安我们本应遵照宝寨约定日期比试，无奈老当家的有时疼大发了，人事不省，有时疼止，却和好人一般。三位没来的时节，疼了一阵。这时想是好些。”说时喊来一个镖店伙计，问时，回答老当家的睡了一些，又喊头疼咧。说时只听里边院里有人喊叫。刘能道：“既蒙朱寨主美意，有劳二位，陪着这位大夫给我们老当家的看看，得的是什么症候。”
那医生相随众人到在后院，便听房中哼哎不已。从来医生，专讲望问切问，七分察言观色，三分切脉，如今听得病人喊叫，便知疼得厉害。少时到在房中，只见一个老者，倒在床上乱滚。刘能远远的指着道：“大夫请看，这便是我们老当家的。”医生一步三摇，走到床前，方要切脉，不提防丁旺翻身坐起，叫道：“谁的主张，给我诊脉，我又不是曹操，得了混脑痧，亦要华佗来治。我的脑袋痛，碍得旁人什么鸟相干。我偏不治，看他痛得死痛不死。”说时便要推那医生，骇得医生急忙倒躲，连称慢来慢来，医生有割骨之心，只愿将人治好，焉有歹意。刘能在旁再三苦劝，丁旺只是不肯，只见丁旺忽然双手摸着头颅，大叫起来，随即满口胡言，大有疯狂之势。那医生面向两个小头目道：“你二位看见么，从来不曾见年老的人，这样急躁。看这情形，定是内有郁热，外感风邪，头疼尚属小事，倘若不治，怕的是勾起痰来，迷了心包，人便昏迷不醒咧。”刘能在旁道：“大夫说得和亲见一般，今天早晨便昏迷一阵，半晌方醒，我们出门在外，没人懂得医道，只知害怕，没有主张，这便如何是好？”医生道：“不妨不妨，这病不用诊脉，便知八九。”当下退将出来，仍到外院，开了个药方，不过是散风退热止痛化痰的几味草药，遂向两个小头目道：“这几味药，在这左近地方还能买得出来，不必二位到赤城去了。”说罢三人一同告辞出来，刘能千恩万谢道：“上覆众位寨主，老当家的病好，必然亲到宝寨叩谢。但愿一剂治好，约定日期，绝不再误。”三人见这情形，坦然不疑，赶奔富贵山，回复朱有德刘桩一干人去了。刘能送他三人去远，回到后院，向丁旺道：“大伯，我这计策如何？”白杰道：“不是大哥装得像，也难得这三个行子相信。”说罢一齐大笑起来。
过了几天，陆天宠、韩涛、光佐、光佑并北京宣化几个伙计先后到来，大家商议届时怎样分配人位。当下议好，丁旺留在这里不走，白杰会同韩涛父子。并高万泰汤盛兴，和宣化府镖局几个伙计。其余的陆天宠、叶大熊、丁标、刘能、贾世兴一干人，留在店中不动。连日富贵山老獐沟，不时差人前来探望，都用言语支吾。
到第八日，富贵山来人报称，村里比武不便，已在灭虎沟村外十里一片广场上，搭好两座席棚，安排桌椅，届时约请万隆镖局众位镖头前去赐教。丁标搀扶丁旺，勉强支持，皱着眉头，与来人答话道：“烦劳上覆你家寨主，我这小症候，已经好了八九，本应再养几天，无奈不敢失信于人。明天午时，自到看棚里领教。还有一事，要与你家寨主禀明，我这里自备行厨，在看棚后边安排茶饭，明日不必寨主们费心，我们不敢讨饶。这次比武，不是一时半刻便能比完，倘若用些茶饭，省得临时费手。”来人诺诺连声，都道：“老镖头何必见外，我们理应略尽地主之谊。”丁旺未及答言，刘能道：“请你不要多疑，我们老当家的为人耿直，这次有劳贵寨破钞搭盖看棚，已属多费，再要讨扰茶饭更觉不安了。”来人只当是他们惧怕其中有诈，山寨所备茶饭不敢沾唇，只得应允。富贵山的人去后，老獐沟差人到来，亦是这样说法，在椒木岭山坡之下，向阳之处，选一片平阔地方，搭棚比试。丁旺仍用方才的言语应付，两下的人，各自报到山寨。
朱有德约请齐家营商文光并齐氏四个兄弟，和老獐沟寨主，一齐到在富贵山大寨，共商应付之策。商文光早与齐家兄弟计议妥当，届时只许退后，不可向前。料得有输有赢，自己只推有事，不来与议，却是国佐领着三个兄弟到来。这时老獐沟寨主锦毛犬黄耳，率领儿子小罗成银枪将黄良，并两个大头领，秃尾苍狼白镇山，玉面玄狐朱其昌，一同到来。山中朱有德以下，便是刘桩、谭道方、彭庆锡、吴二桂、杨吉、魏豹、王熊、刘清、戴启、吴威、吴勇，一干人大小头目，皆到大寨，分宾主列座。朱有德首先发话道：“敝寨在野狐岭，被万隆镖局勾结清兵破了山寨，一路逃奔到此，蒙众位仁兄贤弟扶持，得在此地忍辱偷生。前日议妥，三家联合一起，专与万隆镖局作对，不想他们自投罗网。蒙老獐沟黄寨主，劫得大批镖银，齐家营齐寨主，捉得丁旺之子，总算替敝寨报仇雪恨。不想中途出了个黄面虎叶大熊，反复异常，忘恩事仇，反把丁标劫去。如今与他议妥，明日在两下里比武，总求大家齐心努力，好歹胜了那厮们。虽不能将他们灭绝，亦要杀他个片甲不回，从此断了他们口外保镖的路径。本山人少力薄不能取胜，全仗两家寨主鼎力维持。”说时立起一拜到地，富贵山众头领，一齐随后拜将下去。
两下里众寨主，急忙还礼不迭，黄耳道：“朱大王何必多礼，我们三家，鼎足而立，本应守望相助。今日这事，不但为朱大王报仇，亦为我们两家增光，岂有不尽心竭力的道理。但愿旗开得胜，马到成功，教他们从此不敢正眼窥视我们三处便了。”
大家客气一阵，然后将出酒宴，开怀畅饮。席间刘桩发话道：“前日所定之计，原为分开他的人，教他首尾不能相顾。不想着丁旺老儿，一病多日，据闻万隆镖局，只有一个丁旺英雄了得，趁他新病初愈，原气未复，不难赢他。此外尚有一个镖头，乃是丁旺的把弟，此人姓陆双名天宠，绰号叫作赛子龙，枪法十分厉害。虽然年届六旬，与丁旺一般武艺超群，如今在宁夏镖局，量来未必能赶到，其余的不足为惧。”黄耳道：“我有一事请教军师，昨日有人，到他那里送信，他道明日自备茶饭，要在看棚后边设立行厨，不知是何用意？”刘桩道：“这边也是这样说来，料他为人精细，怕得是我们在茶饭中下甚毒药暗害他们，所以自备茶饭，这个只得由他。其实我们虽然与他有仇，亦只用一枪一刀，和他见个高低，何致用计暗害，惹江湖上道我们不义。只有一件要防，明日在灭虎沟椒木岭中间，派两名头领，带几百小兵，挡住去路。倘若那边因人数不敷，两下里互相通融，岂不是破了我们的计策。若有这边的人比试已毕，暗到那边助阵。中途遇见务必截住，不可放过。有这一层，便不怕他了。”众人都道军师心细，顾虑周详。
少时席散，重新议好何人守山何人应阵，富贵山的头领朱有德，自当到比武场中坐镇，山寨里留下刘桩杨吉，率领魏豹、王熊、刘清、吴威、吴勇，小心守山，下山的乃是谭道方、彭庆锡、吴二桂、戴启、辛时，另外约请齐家营两个寨主国佐、国良，一同到灭虎沟比武。椒木岭黄氏父子、白镇山、朱其昌，一齐出马，却把齐国相齐国宾约去助威，山寨里尚有许多头领守把，不致有甚差错。当下议妥，席散后，朱有德率领谭彭一干头领，并齐家营几个寨主，随同黄耳一般人，先到老獐沟住了一夜，次日早晨，分头前往。
这日朱有德带领众人，骑马出离老獐沟，一路上，只见吴威吴勇率领许多小兵，沿途驻守，步步为营，便知刘桩所派，预防万隆镖局的人在两下里互相串通策应。少时到在灭虎沟村外十里，早见一座席棚，搭得十分整齐，棚外也有许多小兵守把，五步一排、十步一军一个个号衣鲜明，刀枪耀眼，朱有德不觉暗自点头，到在门前，大家下马入内，里边乃是东西两座看棚，北面当中高搭一座看台，上首看棚让与万隆镖局，朱有德一干人走进下首看棚。大家落座，当值的小兵，献上茶来，朱有德向对面望时，不见有人。问时有人报道，如今方交已初，时刻未到，来了几个厨役在这里张罗。等了一回，外面一片声音启处，有人报进棚来，万隆镖局丁老镖头到了。朱有德起立，率领众人门前相迎。彼此相见，少不得讲些客套，进门后互相谦让，各入看棚，只等时辰一到，开始比试。
少时一轮红日，高挂中天，朱有德出离看棚，跳上看台，请丁老镖头出来，入座观阵。只见丁旺穿一件长大衣衫，不带兵刃，由看棚里走出上了看台，与朱有德施礼。二人揖让一番，有德请丁旺在上首客位一把交椅上坐了，自己下首主位相陪。这时台下一个小兵报道，午时已到，请众位寨主比武。丁旺急忙立起，走到台口，脸向西面看棚，抱拳拱手，高叫一声：“西面上众位寨主听真，我青面豹子丁旺，在江湖上闯荡几十年，全仗远近亲友捧凑，说句脸大的话，还没丢甚大脸。如今七十一岁了，本不当以筋骨为能，早该丢下这行生意，不做咧。”说时指着东面看棚里道：“他们不让我洗手，不想我那三小子丁标，屡次给我丢脸。今天蒙朱大王抬爱，要在这里以武会友。我若要知道自爱，就不当应允到这里丢人现眼，无奈朱大王一番美意，我亦不好推辞，只得恭敬不如从命咧。我有几句话先向诸位说开了，我们镖行里都是庄家把势，学艺不精。回来陪着你们几位练两趟，有个到不到的，可得包涵。到了紧关节要的时候，请你们几位手下留情，点到为止。”说时向西棚一揖，随道：“话虽如此，我们也不能不陪几位玩玩，要是高了兴，我也许下台献献丑，到了那个时候。”说时赔笑道：“还得你们几位承让呢。”说完把一双怪眼圆睁，向四下里望了一周。西面棚里谭道方暗拉彭庆锡一把道：“看见么，这老儿眼光十足，必有内功夫，我们不可轻敌。”这时朱有德按剑而起，也说了几句。丁旺又向东棚里嘱咐，只许输着，不可贪功，好歹博众位一笑，这又不是争状元、夺帅印，点到为止不可认真。二人重又入座，看众人在台下比武。
只见西面棚里走出一人，这人一张黑脸，两只白眼皮，手拿板斧走到当中，向东面棚里大叫：“黄面虎，反复无常的贼，今天出来，与你吴二爷见个高下！”叶大熊听了，便要出来与他拼命，却被陆天宠拦住道：“叶寨主稍安勿躁，有事弟子服其劳，何用叶寨主首先出马。”说罢目视贾世兴，世兴便知是要他出去，忙将一双虎尾钢鞭拿在手中，向外便闯。天宠喝一声站住，世兴上步道：“陆三爹，有话说么？”天宠道：“自然有话，你且过来，听我吩咐。”遂向世兴耳根说了几句，世兴点头含笑，走将出去。到在场子中间，对面吴二桂用斧一指，问道：“你是什么人，为何不叫叶大熊出来？”贾世兴涎着脸道：“你不认得我么？提起来也有点儿名姓，你该知道，我也曾在关里关外走镖多年，人家管着我叫作套白狼贾老二，我的名字叫贾世兴。”二桂听了，不由气往上撞，一摆双斧，叫道小子过来吧！说时抡起双斧便砍，世兴挥动双鞭相迎，二人在广场中走了几趟，却亦不见输赢。丁旺在正面看台上观看，只见吴二桂的斧法，敌不住世兴，谁知世兴忽然松懈下来，一招一式全不肯中，反被二桂占了上风步步紧逼，世兴只能招架再难还手。丁旺心中闷纳，暗道这厮怎么这样不济，他的双鞭乃是白四弟所教，颇有真传，怎么这样无用。正在凝目观察，忽见世兴脚下飞起一物，骇得二桂急忙闪躲。丁旺方要喝叫不可使用暗器，猛听得阖场哄然大笑，贾世兴跑出多远方才看出，右脚一只靴子由脚上甩出飞去多远。贾世兴几步赶上，抓起靴子道：“白眼儿狼，算你赢咧。俺这靴子不让俺露脸，叫俺有什么法子呢。”说时跑回看棚去了，阖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丁旺气得颜色更变，暗道，初次上场，便是这样丢人！
只见吴二桂平端两斧，向东面叫道：“还有不掉靴子的么？快快前来送死。”一声未了，只见一人由棚里跑出，叫道：“这回不怕甩掉，我是穿鞋来的。”丁旺看时，乃是北局镖局一个伙计，名叫毕书，不由叹一口气道：“这个人亦叫他出马，岂不是安心丢脸，陆三弟怎么不会调派。”自己坐在这里，又不好回到看棚调度，只有暗中着急，却不知都是陆天宠刘能用计，怕得是场场皆胜，惹得对面性起，一阵混战，他的人多这边人少，寡不敌众，便有多大本领亦难取胜。毕书来到中间，与吴二桂通了姓名，拉刀比试，不到三五个照面，却被吴二桂一脚踢翻，逃回看棚去了。
有德见了，面有喜色。吴二桂仍向东面棚里叫阵，却把丁标惹恼，拖枪出棚，手指二桂叫道：“这厮不要耀武扬威，看你丁三叔取你。”说时挺枪来战，二桂举斧相迎。二人这番争斗，便与方才不同，各施所长，谁肯相让。吴二桂连战三人，有些疲乏，丁标血气方刚，杀了一顿饭时，忽然丁标大叫一声，一枪向二桂左腿刺来，二桂闪躲不及，枪尖到处血液崩流，雪白的裤裆变成一朵桃花相似。二桂负伤，怒满胸膛，抡起双斧搂头砍上，丁标一个箭步跳出圈外，二桂扑空，身子向前一闪，丁标回身一枪跟来。丁旺见了方要喝止，却见丁标倒过枪杆，用尽生平之力，向二桂背上打了一下，二桂步履踉跄，收脚不住，伏在地上。丁标慌忙丢枪，向前扶起，叫道：“吴寨主休怪。”二桂满面羞惭，一声不响，拖着双斧一瘸一颠逃回西棚去了。丁标得胜，亦回看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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