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庆寿筵开 会群雄风波平地起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且说北京前门外西河沿当年有一家镖局，专走西北路镖，字号叫作万隆镖局。镖主姓丁，单名一个旺字，自幼闯荡江湖，全凭掌中一口金背砍山刀，创出姓名。东至东三省，北达内蒙古，西抵甘肃伊黎，都知道有个神刀丁旺。因他颊上生有一块青色斑痕，都称他作青面豹子。他的镖车插一面三角小旗，一面画个豹子头，一面大书一个丁字，绿林中人见了他的镖旗，无不另眼看待，等闲不敢捋他的虎须。后来在口外宣化大同宁夏等地，设立许多分号，数千里声气相通，生意十分顺利。
这镖头，年逾六旬，精神矍铄。每每向人谈心，自己幼年成名，瞬息四十余载，亦曾挣下若干家私。如今年老气衰，不能以筋骨为劳，倘有失脚，一世英名，付诸东流。怎样得个机会，拣择良辰，启请南七北六关东口外的镖客绿林，置酒称庆，从此收起这行生意，免得和绿林人作对。自己退归乡里，后辈儿孙，弃武修文，改换门庭，未尝不可以做个封翁，乐享天年。无奈门徒子弟，都不肯遽尔抛弃这行衣食，又不敢十分违拗，只有一味拖延，都道：“如今道路不靖，难得老当家的威名震远，商旅得以相安无事，倘若收拾不做，这条道路只怕再没旁人敢接。候着老当家的七旬大庆，借着做寿为名，延请天下英雄，庆贺成功，然后洗手不做，亦不为迟。”
丁旺见这般说，亦觉有理。因他有两三个门徒，都在各分号主持事务，武艺虽然精纯，世故尚未练达。更兼有个幼子，乃是老镖头四十几岁上得的，起名丁标。生得仪表堂堂，自小在镖局里厮混，每日随众练习武艺，十余年来学得刀枪弓马，无一不精。后来有位陆达官，收在身旁为徒，指教他许多马上步下，并软硬功夫。这陆达官乃是丁镖头同门师弟，善使一杆银枪，所向无敌。恰巧是镇定府人氏，因此都称他作赛子龙陆天宠。那丁标每逢随着师父比武，骑在马上，无不夸他生得天神一般，将来老当家的退归林下，这个衣钵，自然是他承受。大家爱惜他人品好，都称他作玉面哪吒。如今在宁夏府北关万兴镖局里，帮着师父并师兄们料着事务。
光阴迅速，老镖头七旬大庆已届，由前一年冬令发出请帖，启请各路英雄，于四月二十日在北京万隆镖局，为老镖头称觞庆祝。转年二月一过，便有远处差人送到寿礼。四月初间，远近亲友陆续来到，山南海北，三江五湖的绿林豪客，镖局达官，老少不一，精粗不等，来者何止百十余人。到十九日上午，在镖局正厅设筵款待接风，晚宴众人醵资称觞，为老镖头祝寿。大家把丁旺推到上座，一个个轮流把盏。老镖头两个儿子丁柏丁林，由献县原籍赶到，并几个门徒分侍左右。但见丁镖头，穿一件簇新绸衫，天青马甲，相趁着一张火炭般的大脸，一部苍髯，掩映着颊边一搭青记，两目灼灼放光，仍不减当年的气概。大家一壁夸讲他的精神健旺，一壁看着他的酒量宽洪，都说道：“我们枉自闯荡江湖，谁比得老镖头这般福寿兼全，名利双收。”丁旺哈哈笑道：“俺丁旺承诸位抬举这些年，才有今天，都是远近同道兄弟们所赐。俺常说，惯骑马，惯跌脚，难得这些年并无失错。今天趁着诸位在此，俺有一桩心事要在众位台前请教。”座间众人齐道：“老前辈有话尽管讲，但有分派，没个不遵。”丁旺掀髯道：“常听人讲，人过七十古来稀，俺丁某幸而活到七十岁，托众位洪福，倒还硬朗一俺想这行买卖，不能传代，今天趁着众位在此，把话说明白，了却俺的心愿过了明天，把牌匾摘下，洗手不干，落个整的，免得将来出丑。
座间一人立起道：“大哥莫出此言，你老哥乃是北方保障，有你这镖局在，口外客商，都能走安善的道路。便是北路的英雄，从来不敢道个不字，即使老兄动极思静。”说时指着丁旺身后几个道：“有他们小弟兄在此，再做六七十年绝不能有一丝失闪。”丁旺看时，认得南路一位老镖头，姓何双名道兴，专做运河沿岸生意。南京到北京，无人不知有个锦幡何五，比他作甘兴霸一流人物。幼年原是绿林出身，在芒易山上称雄道霸，后来收拾起绿林生涯，改做镖行事业。他与丁旺，可称南北齐名，都是个中前辈。丁旺看罢，抱拳道：“何五弟抬爱俺，说俺便不用出头，仗着些须微名，亦能维持这事业。你却不知，今非昔比，后辈人才有牛毛之多，谁把俺们老朽放在眼上。这正是，新生牛犊不惧虎，长出犄角反怕狼。从来前辈英雄，多半栽在少年后辈之手。俺的徒弟们，又没有一个能为出众的，往后倘有差错。”说时把额下苍髯一举道：“俺四五十年创出来的声名，便不值一文咧。不如急流勇退，得好儿就收，全始全终，多少是好吧？”
何道兴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一时不知从哪一句驳倒他。正在腹中措词，猛可的一人立起，叫道：“丁大伯，今天想是你的酒不曾吃够，好在这酒是我们的公份，由我何五叔起，每人罚丁大伯一杯，问问他今天筵席为何而设。我们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原想吃你老人家一杯寿酒，谁知你老人家说出这等言辞，这分明是请我们吃一碗散伙面啊！”众人听了，齐称有理，老前辈大好日子，不应讲这使人不高兴的话头，便是想收拾这行买卖，不是今天应谈之事。有认识的都道：“刘贤弟，讲得好，不枉人称赛苏秦，果然是说客。丁大伯被你这一问，管保没有话讲。”何道兴不觉暗中夸讲，不是刘能这言辞，怎能替我解围。丁大哥为人梗直，但有言语，百折不回，除非刘能这厮，旁人不能说他心转。当时远近亲友，只把酒来灌丁旺，不一时老镖头不胜酒力，把方才话柄打断，众人只顾畅饮快谈，丁旺不能再谈洗手不做的话。席散后，丁旺醉了，自有两个儿子向众人告罪，扶他到寝室安息。所有来宾，各自安置。
次日诞辰，加倍热闹。这日早晨便有许多人到镖局送礼，本城并邻县亲友，先后到来，寿堂上，燃得明晃晃臂膊似的大烛，案上供奉寿星图，陈列供品，十几套桌椅，一般都用大红缎子围桌椅靠扎缚，围着五间客厅择满。丁旺昨夜虽然中酒，尤自不肯落后，五更起来，在后院练完一趟拳脚，梳洗毕，换一套新衣，到寿堂上张望，指拨着两个儿子，并许多伙计，陈设一切。镖行喜武，不同常人，堂前檐下，安设兵刃架子，上边插满长枪大戟、单刀、双剑，有缨的鲜红似火，有刀的光明如月。少时寿堂收拾整齐，丁旺衣帽光鲜，亲自拈香。何道兴为首，率领一般子侄辈，立在堂前，看着两位少镖头，并本局伙计弟子行礼毕，然后纷纷向前，依次与老镖头叩拜，少不得一番揖让守酢。正在纷忙，听得有几人道：“少当家的来得恰好，我们正想念你呢。众人向外看时，却是豹子头丁旺丁老镖头的幼子玉面哪吒丁标从宁夏府赶到给父亲祝寿。丁旺听见是少子赶到，加倍欣喜，一应亲友，闪一条路让他走到丁旺跟前。但见他，愁眉双锁，精神委顿，全不似英雄气概。向众人略为周旋，到丁旺面前，跪地不起，叫一声爹爹，再不言语。看情形，不是今日寿辰，怕不放声大哭。众人见他神色诧异，谁敢多口。
丁旺舐犊情深，见他这般嘴脸，兀自摸不着头脑，叫道：“小三子，你在宁夏，帮着师父做买卖，怎么自己回来，你师父呢？”遂向外面高声道：“谁跟他来的？”话犹未了，只见宁夏镖局伙计贾世兴进来，跪在地上叩头道：“俺给老当家的拜寿。”叩完头立起来，作个大揖道：“俺跟少当家的来的。”丁旺道：“陆镖头为何不到？单单派你两个来，有事么？”那贾世兴满怀心事要说，如今被问，反觉一字难吐，只把一双鸟珠子低头望着丁标。何道兴久闯江湖，眼明心快，向前将丁标扶起道：“老侄起立，五叔问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我替你做主意。”丁标先给道兴行礼，不及开言，道兴把他扯到东山墙下一张桌前，着他慢讲。
这时不知贾世兴向老镖头说甚言语，猛可的听得丁旺大吼一声，恰如嘴边打一个暴雷。道兴看寿堂上已不是方才雍容华贵光景，只听许多人解劝，并丁旺叫骂。道兴想要近前去劝，蓦地见丁旺攘臂一呼，众人披靡。只见他，跑到堂下兵刃架上绰一杆大枪，抡一个花头，叫道：“小三子，今天宰了你！”说时闯进寿堂，掣枪东张西望，大有灭此朝之概。丁标早骇得抖作一团，丁林两个不知好歹，向前一人拉一只臂膊，只叫爹，别生气。不提防，乃父年虽老，气力未衰，两膀略一着力，肩胛向后一努，两个不谋而合，一齐倒在地上。丁旺口口声声，只叫今天要小三子一死，不能叫他把我五十年的声名，一旦抹煞。这时道兴赶到跟前，叫道：“老哥，今天是你个好日子，勿要这样暴躁，有话慢讲，有我们在此，不能叫你……”话尚未完，见丁旺圆睁二目道：“五弟，你虽是南方人，在我们镖行里……”说着，握拳伸拇道：“称得起南北驰名的英雄，你的名姓，只在哥哥以上，不在哥哥以下。昨天酒席筵前，哥哥说甚来，借着今天四路英雄在此，大家痛饮几天，替哥哥收拾这行饭碗，落个全始全终，洗手不干。”说着把脚一跳，用枪杆一戳道：“怕的是惯骑马惯跌脚，有个马高蹬短，哥哥栽不起这跟头。兄弟，哥哥没把话说在后头，果然这畜生，他给我丢了大脸。哥哥出世以来，蒙亲友抬爱，一帆风顺，不想七十岁的人，教这畜生把脸丢尽。兄弟，不用劝，不如替我宰了这小畜生，省得江湖上笑我家教不严，出了这样子弟。你看，我把你两个大侄子赶回家乡种地，就是怕他们将来替俺丢人，不想这脸反教小的丢了！”
言下尚待挣扎，谁知那枪早被刘能溜在身后将枪杆握固，任凭丁旺跳走，死不放手。丁旺气冲天灵，几番向刘能挣扎。刘能向旁人努嘴，及至丁旺把枪夺出，丁标早被人领走，不知去向。道兴趁势将他扶到迎面一张太师椅上坐稳，怕他年迈之人，急怒昏迷。着丁林两人左右扶持，命刘能慢慢解劝，自己溜出寿堂，到柜房里寻着丁标与同来的贾世兴，问他为甚事故，着老镖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灭度？丁标只是叹气，叫声五叔：“侄子实在无颜见人，你问贾伙计便了。”贾世兴这才原原本本把出事的经过说了出来。
原来宁夏镖局，应了一桩生意，乃是宁夏将军解部的税银。当年地方官解银，有的由官兵押解，有的由镖行护送。历来镖行解送官款，不收镖费，官部但派几名官兵同行。这次税银，共计六万两库平，用六十个银鞘封牢，每只银鞘该银一千。六十银鞘装载在两轮车上缚好，上插黄旗，大书宁夏将军官衔，用了朱印，交由镖局护送。陆镖头预计这镖到京城，恰置丁旺七旬整庆，自己原拟亲身押解，带同徒弟丁标作暇。谁知起行之先，陆镖头突患感冒之疾，遍身作冷作烧，骨筋疼痛，不能起床。医生说是着瘟，这病可服药静养，不可见风。陆镖头万分焦灼，有心延迟几日，官限日期，不能挨延。旁的达官，多半派出，苦无相当人才解送，便有献殷勤的道，不妨着少当家走一趟。陆镖头原有此心，只怕他少不更事，路上出甚差错，反觉不美。如今万分为难，只得应他，命大家议妥，公推一个最精细的贾世兴随行。
临行之际，把他们叫到面前，再三嘱咐，千万小心。又向丁标道：“你的武艺虽然够用，只是初次应事，一切规矩，全然未熟，你要知道，镖行规矩，天大本领，总以不用为高。由此到北京，一路上都有熟人，听说你是丁老达官之子，必有照应。你要切记师父的言语，到处以子侄辈自居，千万不要托大，趾高气扬，最能惹人疑忌。倘有差池，不但你父声名坠落，便是为师这几年的苦心亦枉用了。万隆镖局四十余年的老牌匾，不要由你一人把这牌匾砸掉。一切事要听贾老二的言语，半步不要多走。论行程，到在北京，正值师兄的寿日，你要替我多磕几个头，恕我不能亲身给老哥哥拜寿啦。”丁标当着师父，说一句，应一句。世兴见这般情形，亦自欢喜。丁标为人，最讨众人喜悦。启行时，拜辞师父，众人少不得给他许多吉利话头，揖红饯饮。恰值将军府派来一员拨什库，并四名番役，一同起行。大家送出东关，二十里外，各道一声珍重而回。
丁标一行七众，按站攒行，说不尽饥餐渴饮，晓行夜住。这七人一员拨什库，并丁贾二人，各骑一匹骏马，四名番役，分坐在车上。丁标一马当先，擎枪在手，世兴却把两把虎尾钢鞭丢在镖车上，一路谈谈讲讲，颇不寂寞，走了两天，相安无事。有时遇见绿林中人，都是世兴应付，毫无留难。丁标长途无俚，便向世兴问道：“贾二哥，平日在镖局听你们喊镖趟子，怎么这两天你像哑子，一声不响。”世兴马上笑道：“少当家的，你不知道，咱们镖门规矩，凡是解送官镖，有官镖的规矩，这事瞒不得车老爷。有两样不许：第一，不许插咱们的镖旗；第二，不许喊镖趟子。要是寻常的镖，还用问，俺早叫你喊咧。”丁标点头道：“原来恁的。二哥，你看这里四顾无人，车老爷亦不是外人，不能怪罪。我喊两声，你听听喊的对么。”说时便在马上喊出“耀武扬威”字样，世兴兜马赶上，拦住道：“别价，这使不得。一来怕人家车老爷嗔怪。”说时用眼瞧着那拨什库，“二来看教同道的听见笑话咱不懂规矩。”那拨什库笑道：“贾老二，不要紧，咱们不是走了一趟咧。少当家的不同旁人，教他喊吧。这儿亦没人，不错，喊的有味儿，真成。”丁标见拨什库夸奖，更觉得意，不由得又喊了两声。世兴向拨什库道：“车老爷，不要那么说，咱爷儿们没价说的，怕外人笑话。俺说少当家的，有人的去处千万别喊，喊出差错，俺办不了。丁标在马上道：“二哥，我不知道你这样胆小，若是路上一点什么遇不见，还用我们做甚，不怕车老爷多心。用保镖的就是防出事，我们干这个买卖，还不出事么。”世兴道：“少当家的，这话错咧。常言道的好，刀疮药虽好，不如不用。旁人俺不知道，陆当家的就没遇见过事。他常说，做这个营生，不能真打真闹，尽得罪人。”丁标哼了一声，再不言语，一行人按站行着。
这日来到大同府境内，世兴道：“俺们走出一多半子咧，俺们少当家头一次出门儿，总算洪运，一路平安。”说话间，迎面跑来一匹暴马，四蹄如飞，恰似悬在尘土之上，瞬息飞将过去。那拨什库不由得夸奖这马脚程真快，这样走足够八百里加紧。世兴道：“车老爷，你不知道，这路马别看跑得快，却不能跑长趟子，至多跑个五六十里就不行咧。”话犹未了，那马又复驰回。丁标道：“果然二哥有眼力。”世兴道：“不但看得出马来，俺还看得出人来。少当家的，咱们的活儿来咧，马上这行子，是踹盘子的，咱留神吧。”丁标道：“怎见得呢？”世兴道：“你没价留神，这行子迎面跑来，两只眼睛死盯着车子，这回跑过去，不住地回头。看着吧，前面准得出事。”说时向番役们道：“你们哥儿四个别价尽坐着，下来先溜溜腿儿，把俺那对家伙拿过来吧。”便有个番役赶下车来，顺手把一对虎尾钢鞭递与世兴。那拨什库听得这话，料无虚假，心中未免忐忑，马上喝令四名番役，两个车夫，多加小心。番役们早跳下车来，齐答一个诺字。
一行人，走出十里以外，不见动静。丁标暗想，贾二哥为人虽说精细，却是个胆怯之人，嘴又爱说，没见什么，先大惊小怪地吓人。如今走出恁远，不但没有歹人，便是行路的亦不见一个。远远北望，但见山岭起伏，峰岚隐现，路旁杨柳垂丝，山花弄色，一路上轻尘扑面，绿草迎人。回头向世兴道：“二哥，看这样子，没事了吧。”世兴擎鞭在手道：“不能，这里叫张家湾，离着马头山不远，前面还有个得胜堡，通着得胜口的去处，都不是安生的地方。看吧，只要走到二十里铺就没事咧。”丁标道：“二哥，你不要吃惊打怪得骇吓人，这样好地方，哪里有什么，不用你时时提醒，我自小心便了。”世兴听他言语，分明是怪着自己小题大做，有心和他分辩，眼见前边没甚动静，难得使他心服，只得忍一口气，低头前行。看看走出二十余里，计程离着二十里铺不远，那里是往来的镇甸，再不怕出甚意外。正自思索，猛听远远一声呼哨响过，跟着吱吱的又连接了两声。丁标初次出门，不谙规矩，勒马问道：“二哥，这是什么？”世兴笑道：“少当家的，方才俺说话你不信，这回信了吧。”回头向那拨什库道：“车老爷，咱们站住吧。”那拨什库久惯出差，胸有成竹，翻身下马，分派四名番役，各取兵刃在手，自己亦拄一支花枪立在道旁。两辆镖车，横在官道旁草地里。世兴马上手遮凉棚，循声望去，但见远远一座猛恶的树林，那呼哨声便由林中发出。丁标道：“二哥，只怕不是吧，怎么不见放响箭呢？”世兴道：“放箭做甚，你当是说评书呢，看吧。”说时把发辫盘起，用一块青绸手巾把头包好，登登鞋，紧紧腿。只听林中又是一声呼哨，蓦地跳出二三十个人来。世兴叫道：“少当家的，你且退后，不要多言，看俺打发他们回去。”说时一双虎尾鞭掖在肋下。
这时对面强人，撒椒般地裹将过来。世兴兜马迎将上去，下马叫道：“朋友，闪面儿吧，俺们是宁夏府万隆镖局的。不知道你们哥儿几个的窑儿，没价拜望。”只听为首一个汉子，年约二十余岁，听完这套言语，冷笑道：“朋友，你先别叫字号，咱们不过这个。是会的，留下镖车，扬长一走，那才够朋友呢。我们亦不是久惯做这个的，打杠子的不听鼓儿词，有钱钱见人，没钱人见人，只凭一张空口，巧嘴八哥儿说不出潼关去。”世兴见话不投机，便知是一伙新出世的后生。回头叫一声少当家的，打这个兔崽子。丁标巴不得这一声，拧枪催马，闯到跟前。世兴早将双鞭掣出，见丁标到来，虚晃晃，托地跳出圈外，拉马退回，保护车辆。回头见丁标一杆银枪，真如虎入羊群，哪消半盏茶时，早搠翻了两个。那为首的原使一砍刀，见丁标骁勇，只用刀搠那马足。丁标马上难与步下厮杀，将枪一拨，一翻腕子，将那人的刀绷出多远，乘势将马一圈，往斜刺里跑出二三十步，甩镫离鞍，翻身下马。那马自己跑回，一个番役忙向前，捉住嚼环，拉将过来。这时丁标步下稳便，将二三十个强人，杀得东倒西斜。为首那人见不是头，将手指送到嘴里，打声呼哨，仍往林中逃去。丁标记得师父说过，但有敌人逃入树林中，不可穷追，以防不测，只用枪杆打那逃得慢的。
不一时，二三十人，风流云散，只有三五个带伤的不能转动。世兴见丁标得胜，叫道：“车老爷，咱们走哩。”说罢，一马当先，跑将过来，叫道：“少当家的，真有本事，受伤的不要管他，咱们走路要紧。”丁标把枪尖向土地扎了几下，用鞋底擦出血迹，回头向那拨什库道：“车老爷，这几个人怎么处置？”那拨什库十分欢喜，叫道：“少当家的辛苦，爹是英雄儿好汉，强将手里无弱兵。”说时挑着拇指道：“总算给万隆镖局露脸，头一次就把他们镇住，受伤的教他们自己搭走。”回头向世兴道：“这么办对么？”世兴道：“车老爷久惯当差，比俺知道得多，这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看伤了几个，不能十分得罪人。这趟走完，还有下次。俺不是说么，这个年月不同往年，新出来的这群行子，任什么不懂。方才车老爷看得清楚，俺跟他说的话，全是门儿里头的规矩。你看这行子，倒像不错似的，这回子打得王八吃西瓜，滚的滚，爬的爬，他亦不横咧。”一席话说得众人无不大笑，当下重新整顿车辆，赶奔二十里铺，略为歇息，便到大同府住宿。次日东发，一路上，丁标精神大振，不时地耀武扬威。正是少年得志，目空一切，世兴有时规劝，全不放在心上。
这日到在一个去处，但见一带巨流在右，几丛高山居在左，山花野草，怪石奇峰，好个险恶的去处。”丁标见了，不觉心旷神怡，马上喊起镖趟子来，世兴急忙叫道：“少当家的，使不得！还有三四天的道儿便到北京，离着老爷子好日子又近，你只顾喊几声儿不碍紧，喊出错儿来怎办。”丁标道：“我看见啦，不是几个人么。”说时把手中枪磕一磕道：“有个三十五十的，打发他回去。”世兴道：“少当家的，你听俺这一回，不是俺爱多口，情实是这二年与往日不同，新出来的行子，不懂人情。亦不是俺夸口，当年跟老当家出来，谁不留个面子，有时遇见，打几句春典，点头一笑，二马一错蹬，过去咧。这二年，俺老没走这趟路，不知道添了几伙，去了几伙。遇见熟人还好，遇见生人，俺没法答对人家。还有一说，咱这是几十年的老牌匾儿，不能由咱这儿出了规矩，栽给人家。”丁标道：
“二哥，不必害怕，兄弟能惹，便能搪。”
二人辩驳未已，只见前面远远立着一人，负着手仰面，望着一棵大树出神。世兴指着道：“少当家的留神，这个人神色不对。这趟道没价人走，一片荒野，再走十几里地，名叫何家屯。过了何家屯，就是张家口，那里才算热闹去处，往后一站比一站人多，什么亦不怕哩。”丁标马上只顾点头，心中却不谓然。少时一行人走至切近，丁标一时高兴，不由吆喝起来，那人听见这声，立时转过身子，二人打个照面。那人年约三旬，身材高大，面皮微黄，粗眉大眼，着实雄壮。看衣裳，察行动，便知不是个乡农商贾。那人托地一个箭步，跳在大车当中，叫一声：“站住！”世兴见了，便知不妙，急忙勒住马头，向拨什库使个眼色。两辆车子盘在道左，车夫将鞭子一抱，蹲在一旁，四名番役，每人手持一只车把，丁字步站稳。
但见那人已把丁标马头揽住，世兴识事，催马闯到跟前，滚鞍下马，向那人抱拳道：“朋友，多担待吧。这位是俺们少当家的，初次出门儿，不知道你老哥在此，多有得罪。”那人点点头道：“你知道不对就好，你们是哪一路的？”世兴通罢姓名，那人笑道：“好，好。听说丁老达官在这条路上走了几十年，不曾得罪过人，少当家的一定强似老当家。今天由此路过，在下别无敬意，请少当家的到舍下坐坐，亦显得同道义气。”说时呼哨一声，漫野中拢来五七个人，不容分说，将镖车围住。丁标下马欲待动手，那人一撩衣襟，扯出一物，手腕一抖，乃是一柄折铁倭刀。世兴知道此物非同寻常，平时围在腰中，全无痕迹，一经遇敌，不亚说部中的宝刀，有削铁如泥之力。明知今日遇见魔头，只因误在自己，不能逞强，一味使软。谁知那人坚持原议，口口声声请少当家的随他走一遭。
丁标亦知来意不善，仗着全身武艺，浑然不惧，跳下马来，用肘一拦世兴道：“二哥退后，我跟这位朋友请教请教。”说时拧手中枪，向那人门面一抖，红缨随着枪尖便是几个轮头，进步将手一探，枪尖奔赶那人面前。那人见枪到了，且不躲闪，一矮身子，让过枪尖，顺手将刀一圈，往丁标下路里来。丁标见枪已走空，右把一带枪钻，右脚往后一划，一个黄龙翻身，枪撤到前把。借翻身之势把枪往外一穿，乌龙出洞，夜叉探海，照来人便刺。那人却用左手骈二指向枪头下一点，枪即荡开，身形已欺进来，向丁标膝上一脚踢去。但见尘土一起，丁标跌倒地上，暗道我命休矣。谁知那人跳出圈外，哈哈笑道：“少当家的，对不住，好好请你待茶，你自不肯，少不得先把两辆车带去，教你家识事的亲自来取。”世兴见了，急得眼睛冒火，不顾好歹，抡双鞭便打。那人只用刀一挑，听得仓琅一声，虎尾钢鞭削去一段。世兴料难抵拦，急忙跳出圈外，扶起丁标道：“朋友承让，俺算知情咧，改日亲到拜会，你先说个‘万儿’吧。”那人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字，你只问问黄面虎便了。”说罢抱拳道一声噪聒，押着两辆镖车，绝尘而去。
丁标羞得面红耳赤，两眼望着世兴，半晌无言。这时一阵凉风过处，吹得山花微颤，野草如波，树上乌鸦乱噪，道旁野鸟齐鸣，真如批评方才的是非。可惜丁标一干人不是公冶长，无从了解这群野鸟倾向那边，是否主持公论。世兴不忍说他的不是，只是跌足道：“俺的小爷，出了事儿咧。这可怎办？”那拨什库骑在马上眼见得五七个强徒把四名番役打散，赶着车辆走去。自己原想支吾，后来想起，这事有镖局担着干系，自己何苦去捋虎须。两名车夫，自有他们的规矩，照例莫赞一词，蹲在那里，和不曾遇见这事一般。只苦了世兴，无法筹措，反来请示拨什库有何高见？那拨什库道：“贾老二，这事不能怪你，谁教少当家的不听人劝。我们官差由不得自己，跟随二位，不过是应付津关，怕有阻碍。遇有劫道的是你们的事，我他管不着还是请少当家做主。”世兴苦笑道：“车老爷，俺不是那个意思，少当家的年纪轻，不晓事，不能嗔怪他。这事全怨我没价本事，话没说好镖银丢咧，自有俺柜上包赔，一两银子不少。俺只问恁报地面儿不报？”那拨什库摸着脖项道：“我的老爷子，咱还报官，你怎么愈干愈回克啦。走吧，回到城里再想法子。”世兴道：“俺亦是这么想来着，不过问恁一声儿。”拨什库哼哼声道：“不用问啦。”说时望望太阳道：“赶奔宜化府要紧，这可好咧，镖趟子亦不用喊啦，镖车子亦不用赶啦。早知道这个样儿，还不如那一天，在张家湾就教他们拉了走，我们更轻爽得多了。报官我倒不怕什么，至大把这个小差事丢啦，怕得是你们四五十年的牌匾儿担不住！”世兴被他这套言语，说得啼笑不得，回想一路上，这位厮抬厮敬不曾有丝毫脾气，如今出了这事，他亦担着一半处分，不能怪他口冷。少不得安慰他，不要忧虑，到在京城，好歹交上库银，绝不能着他分忧。当下向丁标道：“少当家的，你亦不用发愁，这是常有的事。惯骑马惯跌脚，谁亦保不得有个马高镫短，你也不是久走这趟道，谁教遇见不懂事的。咱们赶到北京，老当家的手下有的是人，漫说一个黄面虎，就是十个八个，亦不算个什么。车老爷，没价说的，过两天见了老当家的，多说两句好话，俺们就沾光咧。”四名番役，两个车夫，帮着厮劝，丁标长叹一声，无精打采，随着世兴，往宣化府赶奔。
世兴一路上百般开解，做尽嘴脸，给丁标并那拨什库排愁遣闷。好容易赶到北京，先把几个人安置在左近客店中。自己盘算一夜，预料明天老当家的寿辰，来宾必多，正好利用这宾客众多的时机，好歹脱过这场大劫。他知道老当家的脾气暴躁，不是容易说得话的人，破出自己受顿申斥，哪怕打骂一番，不论怎样也得保少当家的不受委屈。
清晨起来，大家盥洗已毕，世兴与拨什库二人，劝着丁标，不要害怕，到在那里，我们自有一番说词。丁标亦知是自己做错，硬着头皮，到父亲面前请罪。当时世兴先把拨什库安顿在柜房里，差人陪伴。然后领丁标到寿堂，在丁旺面前，原想把错误揽到自己头上，出脱丁标，无奈这次走镖，原是丁标的正责。丁旺久闯江湖，怎不明白这个道理。当着众人，少不得暴跳一番，口口声声要把小三子制死，其实胸中，另有主张。当时何道兴盘问丁标，那拨什库亦趁过来，加说加劝，把失却镖银的经过说清。道兴听罢，用手捻着口边的短须道：“算勿得什么，这位老爷，多放宽心，我替丁老镖头不出三五日，把两辆镖车讨回，还你一丝一毫勿短。”遂把丁标交与众人，小心看护，拨什库自有柜上达官们陪着。
道兴返回寿堂，正见小苏秦刘能逞舌辩向丁旺说长道短，道兴笑道：“刘能你且退后，我要请示老大哥，格桩事体，有什么办法？”丁旺只是摇头，半晌不语。刘能笑道：“何五叔，你老不知道我丁大伯的毛病，他老人家生来的秉性，遇事总得问我刘能。不是小侄夸口，丁大伯的心事，小侄能猜测一半，今天是老人家好晌，我们乐得欢喜一日，明日再作计较。几万银子算不得什么，小侄略施小计，包他不出三五天，双手奉献。”丁旺被众人一阵好说歹劝，早已气平大半，当不住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只得敷衍着众人，静候明日刘能有何计较。
这一日勉强过去，次日不关痛痒的亲友，陆续托故散去，只有何道兴一干人未走。便在柜房里聚集，共计应付之策。道兴发话道：“我在南方多年，北路英雄，认识的没得许多，便有两三个相识，亦都是老辈，多年勿通闻问。夜里问过贾阿二，他亦勿晓得此人格来历，你们久走北路，是否知道此人？”大家听了，面面相觑，应答不出。有的道，必是过路贼人劫去，或是远方到此，落草不久。除非到在那里，详细访问，难得明白。议论一回，全无主张，终是刘能策划道：“依小侄拙见，我等托出两三个人，同往何家屯访问清楚，只我一人，带同丁三弟登门叩拜，好歹说他心服。倘若不通情理，几位再换面目与他厮拼，这叫作先礼后兵。到那时，力则力取，智则智取，相机行事，不可规定。”道兴笑道：“只有这个办法，只是丁大哥是少勿得的，便是吾亦陪他一道去，卖个老面皮，或者吃勿着亏。”当下众人依言，议定丁旺道兴，带领刘能贾世兴，并丁标五人同行。议妥之后，请示丁旺，几时起行。丁旺听了，便命人把押解镖银的拨什库请到客厅，推他上首坐了，自与道兴相陪，说明明早动身。那拨什库自是百依百从，丁旺随命人把丁标叫来，刘能听了，心中明口一半，便向道兴丢个眼色，道兴点头会意，闭口无言。
少时丁标来到，丁旺喝令跪下，先向拨什库再三告罪，自己教子无方，路上失了行规，惹出事来。然后向丁标痛加申斥，不该自作聪明，胆大妄为，不听世兴良言，将事做错。昨日当着许多亲友，各路英雄，本当重责，碍着你何五叔的面皮，饶恕此次，下次再犯，定不轻责。说罢喝令丁林，拖他到阶下，重责四十戒尺，道兴不便再劝，看着丁林打完，扶到厅上。丁旺命他先向拨什库谢罪，然后谢过道兴一干人，道兴少不得劝导一番。
当日整顿行李车马，各人收拾应用器械，丁标左手肿得馒首一般，兀自到无人处饮泣。次日凌晨，丁旺一干人，向拨什库告辞，请他和一应番役车夫，在镖局中耐心等候佳音。一行人出得北京西直门，往西北进发，少不得奔昌平，过居庸，越弹琴峡，经榆林驿，走过沙城保安，便是宜化。两辆大车，三匹坐骥，兀自行了三日，无非晓行夜宿，无心玩赏。道兴初次北上，但觉沙尘扑面，全不似江南山明水净，当晚在宣化府城外觅店住歇。饭后人静，丁旺道：“这几日我亦寻想过千百周遭，据贾世兴所说此人亦曾知道我的名姓，定非过路的绿林。那日小三子与他动手，原不是他的敌手，一脚踢倒，焉有命在，便是给他几刀，亦须重伤，看来总算情面不小。明日到在何家屯，访得此人下落，你们不可同去，只我一人，带同小三子，拿镖局拜帖，前去见他。倘念江湖义气，原物交还，亦未可定，他若逞强。”说时拍拍胸脯子道：“拼却老命，与他见个高低，不信他有三头六臂，叱咤般的本领！”世兴道：“老当家的，恁不知道，这行子能为大小俺倒不说，只是这把折铁倭刀，不易对付，恁有天大本事，兵刃被他削折，教恁无处使用。”道兴笑道：“老哥弗是这样讲，吾们与你同来，原为替你分忧，若着你父子亲自出阵，要吾们做甚？不如我同刘能当先，你们父子靠后，只是这厮不易访得，倒是桩心事。”忽听刘能拍手道：“现有一人，只怕丁大伯想他不起，若得此人，何愁访那厮不着。何五叔北方道路不热罢了，怎的大伯亦把此人忘却，真是丈八高台，照远难照近咧。”丁旺蓦地想起，拍鞍道：“何不早说，当日想起时，只我一人便能了却这事，何必劳动你何五叔一同跋涉。”
这镖头，年逾六旬，精神矍铄。每每向人谈心，自己幼年成名，瞬息四十余载，亦曾挣下若干家私。如今年老气衰，不能以筋骨为劳，倘有失脚，一世英名，付诸东流。怎样得个机会，拣择良辰，启请南七北六关东口外的镖客绿林，置酒称庆，从此收起这行生意，免得和绿林人作对。自己退归乡里，后辈儿孙，弃武修文，改换门庭，未尝不可以做个封翁，乐享天年。无奈门徒子弟，都不肯遽尔抛弃这行衣食，又不敢十分违拗，只有一味拖延，都道：“如今道路不靖，难得老当家的威名震远，商旅得以相安无事，倘若收拾不做，这条道路只怕再没旁人敢接。候着老当家的七旬大庆，借着做寿为名，延请天下英雄，庆贺成功，然后洗手不做，亦不为迟。”
丁旺见这般说，亦觉有理。因他有两三个门徒，都在各分号主持事务，武艺虽然精纯，世故尚未练达。更兼有个幼子，乃是老镖头四十几岁上得的，起名丁标。生得仪表堂堂，自小在镖局里厮混，每日随众练习武艺，十余年来学得刀枪弓马，无一不精。后来有位陆达官，收在身旁为徒，指教他许多马上步下，并软硬功夫。这陆达官乃是丁镖头同门师弟，善使一杆银枪，所向无敌。恰巧是镇定府人氏，因此都称他作赛子龙陆天宠。那丁标每逢随着师父比武，骑在马上，无不夸他生得天神一般，将来老当家的退归林下，这个衣钵，自然是他承受。大家爱惜他人品好，都称他作玉面哪吒。如今在宁夏府北关万兴镖局里，帮着师父并师兄们料着事务。
光阴迅速，老镖头七旬大庆已届，由前一年冬令发出请帖，启请各路英雄，于四月二十日在北京万隆镖局，为老镖头称觞庆祝。转年二月一过，便有远处差人送到寿礼。四月初间，远近亲友陆续来到，山南海北，三江五湖的绿林豪客，镖局达官，老少不一，精粗不等，来者何止百十余人。到十九日上午，在镖局正厅设筵款待接风，晚宴众人醵资称觞，为老镖头祝寿。大家把丁旺推到上座，一个个轮流把盏。老镖头两个儿子丁柏丁林，由献县原籍赶到，并几个门徒分侍左右。但见丁镖头，穿一件簇新绸衫，天青马甲，相趁着一张火炭般的大脸，一部苍髯，掩映着颊边一搭青记，两目灼灼放光，仍不减当年的气概。大家一壁夸讲他的精神健旺，一壁看着他的酒量宽洪，都说道：“我们枉自闯荡江湖，谁比得老镖头这般福寿兼全，名利双收。”丁旺哈哈笑道：“俺丁旺承诸位抬举这些年，才有今天，都是远近同道兄弟们所赐。俺常说，惯骑马，惯跌脚，难得这些年并无失错。今天趁着诸位在此，俺有一桩心事要在众位台前请教。”座间众人齐道：“老前辈有话尽管讲，但有分派，没个不遵。”丁旺掀髯道：“常听人讲，人过七十古来稀，俺丁某幸而活到七十岁，托众位洪福，倒还硬朗一俺想这行买卖，不能传代，今天趁着众位在此，把话说明白，了却俺的心愿过了明天，把牌匾摘下，洗手不干，落个整的，免得将来出丑。
座间一人立起道：“大哥莫出此言，你老哥乃是北方保障，有你这镖局在，口外客商，都能走安善的道路。便是北路的英雄，从来不敢道个不字，即使老兄动极思静。”说时指着丁旺身后几个道：“有他们小弟兄在此，再做六七十年绝不能有一丝失闪。”丁旺看时，认得南路一位老镖头，姓何双名道兴，专做运河沿岸生意。南京到北京，无人不知有个锦幡何五，比他作甘兴霸一流人物。幼年原是绿林出身，在芒易山上称雄道霸，后来收拾起绿林生涯，改做镖行事业。他与丁旺，可称南北齐名，都是个中前辈。丁旺看罢，抱拳道：“何五弟抬爱俺，说俺便不用出头，仗着些须微名，亦能维持这事业。你却不知，今非昔比，后辈人才有牛毛之多，谁把俺们老朽放在眼上。这正是，新生牛犊不惧虎，长出犄角反怕狼。从来前辈英雄，多半栽在少年后辈之手。俺的徒弟们，又没有一个能为出众的，往后倘有差错。”说时把额下苍髯一举道：“俺四五十年创出来的声名，便不值一文咧。不如急流勇退，得好儿就收，全始全终，多少是好吧？”
何道兴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一时不知从哪一句驳倒他。正在腹中措词，猛可的一人立起，叫道：“丁大伯，今天想是你的酒不曾吃够，好在这酒是我们的公份，由我何五叔起，每人罚丁大伯一杯，问问他今天筵席为何而设。我们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原想吃你老人家一杯寿酒，谁知你老人家说出这等言辞，这分明是请我们吃一碗散伙面啊！”众人听了，齐称有理，老前辈大好日子，不应讲这使人不高兴的话头，便是想收拾这行买卖，不是今天应谈之事。有认识的都道：“刘贤弟，讲得好，不枉人称赛苏秦，果然是说客。丁大伯被你这一问，管保没有话讲。”何道兴不觉暗中夸讲，不是刘能这言辞，怎能替我解围。丁大哥为人梗直，但有言语，百折不回，除非刘能这厮，旁人不能说他心转。当时远近亲友，只把酒来灌丁旺，不一时老镖头不胜酒力，把方才话柄打断，众人只顾畅饮快谈，丁旺不能再谈洗手不做的话。席散后，丁旺醉了，自有两个儿子向众人告罪，扶他到寝室安息。所有来宾，各自安置。
次日诞辰，加倍热闹。这日早晨便有许多人到镖局送礼，本城并邻县亲友，先后到来，寿堂上，燃得明晃晃臂膊似的大烛，案上供奉寿星图，陈列供品，十几套桌椅，一般都用大红缎子围桌椅靠扎缚，围着五间客厅择满。丁旺昨夜虽然中酒，尤自不肯落后，五更起来，在后院练完一趟拳脚，梳洗毕，换一套新衣，到寿堂上张望，指拨着两个儿子，并许多伙计，陈设一切。镖行喜武，不同常人，堂前檐下，安设兵刃架子，上边插满长枪大戟、单刀、双剑，有缨的鲜红似火，有刀的光明如月。少时寿堂收拾整齐，丁旺衣帽光鲜，亲自拈香。何道兴为首，率领一般子侄辈，立在堂前，看着两位少镖头，并本局伙计弟子行礼毕，然后纷纷向前，依次与老镖头叩拜，少不得一番揖让守酢。正在纷忙，听得有几人道：“少当家的来得恰好，我们正想念你呢。众人向外看时，却是豹子头丁旺丁老镖头的幼子玉面哪吒丁标从宁夏府赶到给父亲祝寿。丁旺听见是少子赶到，加倍欣喜，一应亲友，闪一条路让他走到丁旺跟前。但见他，愁眉双锁，精神委顿，全不似英雄气概。向众人略为周旋，到丁旺面前，跪地不起，叫一声爹爹，再不言语。看情形，不是今日寿辰，怕不放声大哭。众人见他神色诧异，谁敢多口。
丁旺舐犊情深，见他这般嘴脸，兀自摸不着头脑，叫道：“小三子，你在宁夏，帮着师父做买卖，怎么自己回来，你师父呢？”遂向外面高声道：“谁跟他来的？”话犹未了，只见宁夏镖局伙计贾世兴进来，跪在地上叩头道：“俺给老当家的拜寿。”叩完头立起来，作个大揖道：“俺跟少当家的来的。”丁旺道：“陆镖头为何不到？单单派你两个来，有事么？”那贾世兴满怀心事要说，如今被问，反觉一字难吐，只把一双鸟珠子低头望着丁标。何道兴久闯江湖，眼明心快，向前将丁标扶起道：“老侄起立，五叔问你，有什么为难的事，我替你做主意。”丁标先给道兴行礼，不及开言，道兴把他扯到东山墙下一张桌前，着他慢讲。
这时不知贾世兴向老镖头说甚言语，猛可的听得丁旺大吼一声，恰如嘴边打一个暴雷。道兴看寿堂上已不是方才雍容华贵光景，只听许多人解劝，并丁旺叫骂。道兴想要近前去劝，蓦地见丁旺攘臂一呼，众人披靡。只见他，跑到堂下兵刃架上绰一杆大枪，抡一个花头，叫道：“小三子，今天宰了你！”说时闯进寿堂，掣枪东张西望，大有灭此朝之概。丁标早骇得抖作一团，丁林两个不知好歹，向前一人拉一只臂膊，只叫爹，别生气。不提防，乃父年虽老，气力未衰，两膀略一着力，肩胛向后一努，两个不谋而合，一齐倒在地上。丁旺口口声声，只叫今天要小三子一死，不能叫他把我五十年的声名，一旦抹煞。这时道兴赶到跟前，叫道：“老哥，今天是你个好日子，勿要这样暴躁，有话慢讲，有我们在此，不能叫你……”话尚未完，见丁旺圆睁二目道：“五弟，你虽是南方人，在我们镖行里……”说着，握拳伸拇道：“称得起南北驰名的英雄，你的名姓，只在哥哥以上，不在哥哥以下。昨天酒席筵前，哥哥说甚来，借着今天四路英雄在此，大家痛饮几天，替哥哥收拾这行饭碗，落个全始全终，洗手不干。”说着把脚一跳，用枪杆一戳道：“怕的是惯骑马惯跌脚，有个马高蹬短，哥哥栽不起这跟头。兄弟，哥哥没把话说在后头，果然这畜生，他给我丢了大脸。哥哥出世以来，蒙亲友抬爱，一帆风顺，不想七十岁的人，教这畜生把脸丢尽。兄弟，不用劝，不如替我宰了这小畜生，省得江湖上笑我家教不严，出了这样子弟。你看，我把你两个大侄子赶回家乡种地，就是怕他们将来替俺丢人，不想这脸反教小的丢了！”
言下尚待挣扎，谁知那枪早被刘能溜在身后将枪杆握固，任凭丁旺跳走，死不放手。丁旺气冲天灵，几番向刘能挣扎。刘能向旁人努嘴，及至丁旺把枪夺出，丁标早被人领走，不知去向。道兴趁势将他扶到迎面一张太师椅上坐稳，怕他年迈之人，急怒昏迷。着丁林两人左右扶持，命刘能慢慢解劝，自己溜出寿堂，到柜房里寻着丁标与同来的贾世兴，问他为甚事故，着老镖头气得一佛出世，二佛灭度？丁标只是叹气，叫声五叔：“侄子实在无颜见人，你问贾伙计便了。”贾世兴这才原原本本把出事的经过说了出来。
原来宁夏镖局，应了一桩生意，乃是宁夏将军解部的税银。当年地方官解银，有的由官兵押解，有的由镖行护送。历来镖行解送官款，不收镖费，官部但派几名官兵同行。这次税银，共计六万两库平，用六十个银鞘封牢，每只银鞘该银一千。六十银鞘装载在两轮车上缚好，上插黄旗，大书宁夏将军官衔，用了朱印，交由镖局护送。陆镖头预计这镖到京城，恰置丁旺七旬整庆，自己原拟亲身押解，带同徒弟丁标作暇。谁知起行之先，陆镖头突患感冒之疾，遍身作冷作烧，骨筋疼痛，不能起床。医生说是着瘟，这病可服药静养，不可见风。陆镖头万分焦灼，有心延迟几日，官限日期，不能挨延。旁的达官，多半派出，苦无相当人才解送，便有献殷勤的道，不妨着少当家走一趟。陆镖头原有此心，只怕他少不更事，路上出甚差错，反觉不美。如今万分为难，只得应他，命大家议妥，公推一个最精细的贾世兴随行。
临行之际，把他们叫到面前，再三嘱咐，千万小心。又向丁标道：“你的武艺虽然够用，只是初次应事，一切规矩，全然未熟，你要知道，镖行规矩，天大本领，总以不用为高。由此到北京，一路上都有熟人，听说你是丁老达官之子，必有照应。你要切记师父的言语，到处以子侄辈自居，千万不要托大，趾高气扬，最能惹人疑忌。倘有差池，不但你父声名坠落，便是为师这几年的苦心亦枉用了。万隆镖局四十余年的老牌匾，不要由你一人把这牌匾砸掉。一切事要听贾老二的言语，半步不要多走。论行程，到在北京，正值师兄的寿日，你要替我多磕几个头，恕我不能亲身给老哥哥拜寿啦。”丁标当着师父，说一句，应一句。世兴见这般情形，亦自欢喜。丁标为人，最讨众人喜悦。启行时，拜辞师父，众人少不得给他许多吉利话头，揖红饯饮。恰值将军府派来一员拨什库，并四名番役，一同起行。大家送出东关，二十里外，各道一声珍重而回。
丁标一行七众，按站攒行，说不尽饥餐渴饮，晓行夜住。这七人一员拨什库，并丁贾二人，各骑一匹骏马，四名番役，分坐在车上。丁标一马当先，擎枪在手，世兴却把两把虎尾钢鞭丢在镖车上，一路谈谈讲讲，颇不寂寞，走了两天，相安无事。有时遇见绿林中人，都是世兴应付，毫无留难。丁标长途无俚，便向世兴问道：“贾二哥，平日在镖局听你们喊镖趟子，怎么这两天你像哑子，一声不响。”世兴马上笑道：“少当家的，你不知道，咱们镖门规矩，凡是解送官镖，有官镖的规矩，这事瞒不得车老爷。有两样不许：第一，不许插咱们的镖旗；第二，不许喊镖趟子。要是寻常的镖，还用问，俺早叫你喊咧。”丁标点头道：“原来恁的。二哥，你看这里四顾无人，车老爷亦不是外人，不能怪罪。我喊两声，你听听喊的对么。”说时便在马上喊出“耀武扬威”字样，世兴兜马赶上，拦住道：“别价，这使不得。一来怕人家车老爷嗔怪。”说时用眼瞧着那拨什库，“二来看教同道的听见笑话咱不懂规矩。”那拨什库笑道：“贾老二，不要紧，咱们不是走了一趟咧。少当家的不同旁人，教他喊吧。这儿亦没人，不错，喊的有味儿，真成。”丁标见拨什库夸奖，更觉得意，不由得又喊了两声。世兴向拨什库道：“车老爷，不要那么说，咱爷儿们没价说的，怕外人笑话。俺说少当家的，有人的去处千万别喊，喊出差错，俺办不了。丁标在马上道：“二哥，我不知道你这样胆小，若是路上一点什么遇不见，还用我们做甚，不怕车老爷多心。用保镖的就是防出事，我们干这个买卖，还不出事么。”世兴道：“少当家的，这话错咧。常言道的好，刀疮药虽好，不如不用。旁人俺不知道，陆当家的就没遇见过事。他常说，做这个营生，不能真打真闹，尽得罪人。”丁标哼了一声，再不言语，一行人按站行着。
这日来到大同府境内，世兴道：“俺们走出一多半子咧，俺们少当家头一次出门儿，总算洪运，一路平安。”说话间，迎面跑来一匹暴马，四蹄如飞，恰似悬在尘土之上，瞬息飞将过去。那拨什库不由得夸奖这马脚程真快，这样走足够八百里加紧。世兴道：“车老爷，你不知道，这路马别看跑得快，却不能跑长趟子，至多跑个五六十里就不行咧。”话犹未了，那马又复驰回。丁标道：“果然二哥有眼力。”世兴道：“不但看得出马来，俺还看得出人来。少当家的，咱们的活儿来咧，马上这行子，是踹盘子的，咱留神吧。”丁标道：“怎见得呢？”世兴道：“你没价留神，这行子迎面跑来，两只眼睛死盯着车子，这回跑过去，不住地回头。看着吧，前面准得出事。”说时向番役们道：“你们哥儿四个别价尽坐着，下来先溜溜腿儿，把俺那对家伙拿过来吧。”便有个番役赶下车来，顺手把一对虎尾钢鞭递与世兴。那拨什库听得这话，料无虚假，心中未免忐忑，马上喝令四名番役，两个车夫，多加小心。番役们早跳下车来，齐答一个诺字。
一行人，走出十里以外，不见动静。丁标暗想，贾二哥为人虽说精细，却是个胆怯之人，嘴又爱说，没见什么，先大惊小怪地吓人。如今走出恁远，不但没有歹人，便是行路的亦不见一个。远远北望，但见山岭起伏，峰岚隐现，路旁杨柳垂丝，山花弄色，一路上轻尘扑面，绿草迎人。回头向世兴道：“二哥，看这样子，没事了吧。”世兴擎鞭在手道：“不能，这里叫张家湾，离着马头山不远，前面还有个得胜堡，通着得胜口的去处，都不是安生的地方。看吧，只要走到二十里铺就没事咧。”丁标道：“二哥，你不要吃惊打怪得骇吓人，这样好地方，哪里有什么，不用你时时提醒，我自小心便了。”世兴听他言语，分明是怪着自己小题大做，有心和他分辩，眼见前边没甚动静，难得使他心服，只得忍一口气，低头前行。看看走出二十余里，计程离着二十里铺不远，那里是往来的镇甸，再不怕出甚意外。正自思索，猛听远远一声呼哨响过，跟着吱吱的又连接了两声。丁标初次出门，不谙规矩，勒马问道：“二哥，这是什么？”世兴笑道：“少当家的，方才俺说话你不信，这回信了吧。”回头向那拨什库道：“车老爷，咱们站住吧。”那拨什库久惯出差，胸有成竹，翻身下马，分派四名番役，各取兵刃在手，自己亦拄一支花枪立在道旁。两辆镖车，横在官道旁草地里。世兴马上手遮凉棚，循声望去，但见远远一座猛恶的树林，那呼哨声便由林中发出。丁标道：“二哥，只怕不是吧，怎么不见放响箭呢？”世兴道：“放箭做甚，你当是说评书呢，看吧。”说时把发辫盘起，用一块青绸手巾把头包好，登登鞋，紧紧腿。只听林中又是一声呼哨，蓦地跳出二三十个人来。世兴叫道：“少当家的，你且退后，不要多言，看俺打发他们回去。”说时一双虎尾鞭掖在肋下。
这时对面强人，撒椒般地裹将过来。世兴兜马迎将上去，下马叫道：“朋友，闪面儿吧，俺们是宁夏府万隆镖局的。不知道你们哥儿几个的窑儿，没价拜望。”只听为首一个汉子，年约二十余岁，听完这套言语，冷笑道：“朋友，你先别叫字号，咱们不过这个。是会的，留下镖车，扬长一走，那才够朋友呢。我们亦不是久惯做这个的，打杠子的不听鼓儿词，有钱钱见人，没钱人见人，只凭一张空口，巧嘴八哥儿说不出潼关去。”世兴见话不投机，便知是一伙新出世的后生。回头叫一声少当家的，打这个兔崽子。丁标巴不得这一声，拧枪催马，闯到跟前。世兴早将双鞭掣出，见丁标到来，虚晃晃，托地跳出圈外，拉马退回，保护车辆。回头见丁标一杆银枪，真如虎入羊群，哪消半盏茶时，早搠翻了两个。那为首的原使一砍刀，见丁标骁勇，只用刀搠那马足。丁标马上难与步下厮杀，将枪一拨，一翻腕子，将那人的刀绷出多远，乘势将马一圈，往斜刺里跑出二三十步，甩镫离鞍，翻身下马。那马自己跑回，一个番役忙向前，捉住嚼环，拉将过来。这时丁标步下稳便，将二三十个强人，杀得东倒西斜。为首那人见不是头，将手指送到嘴里，打声呼哨，仍往林中逃去。丁标记得师父说过，但有敌人逃入树林中，不可穷追，以防不测，只用枪杆打那逃得慢的。
不一时，二三十人，风流云散，只有三五个带伤的不能转动。世兴见丁标得胜，叫道：“车老爷，咱们走哩。”说罢，一马当先，跑将过来，叫道：“少当家的，真有本事，受伤的不要管他，咱们走路要紧。”丁标把枪尖向土地扎了几下，用鞋底擦出血迹，回头向那拨什库道：“车老爷，这几个人怎么处置？”那拨什库十分欢喜，叫道：“少当家的辛苦，爹是英雄儿好汉，强将手里无弱兵。”说时挑着拇指道：“总算给万隆镖局露脸，头一次就把他们镇住，受伤的教他们自己搭走。”回头向世兴道：“这么办对么？”世兴道：“车老爷久惯当差，比俺知道得多，这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别看伤了几个，不能十分得罪人。这趟走完，还有下次。俺不是说么，这个年月不同往年，新出来的这群行子，任什么不懂。方才车老爷看得清楚，俺跟他说的话，全是门儿里头的规矩。你看这行子，倒像不错似的，这回子打得王八吃西瓜，滚的滚，爬的爬，他亦不横咧。”一席话说得众人无不大笑，当下重新整顿车辆，赶奔二十里铺，略为歇息，便到大同府住宿。次日东发，一路上，丁标精神大振，不时地耀武扬威。正是少年得志，目空一切，世兴有时规劝，全不放在心上。
这日到在一个去处，但见一带巨流在右，几丛高山居在左，山花野草，怪石奇峰，好个险恶的去处。”丁标见了，不觉心旷神怡，马上喊起镖趟子来，世兴急忙叫道：“少当家的，使不得！还有三四天的道儿便到北京，离着老爷子好日子又近，你只顾喊几声儿不碍紧，喊出错儿来怎办。”丁标道：“我看见啦，不是几个人么。”说时把手中枪磕一磕道：“有个三十五十的，打发他回去。”世兴道：“少当家的，你听俺这一回，不是俺爱多口，情实是这二年与往日不同，新出来的行子，不懂人情。亦不是俺夸口，当年跟老当家出来，谁不留个面子，有时遇见，打几句春典，点头一笑，二马一错蹬，过去咧。这二年，俺老没走这趟路，不知道添了几伙，去了几伙。遇见熟人还好，遇见生人，俺没法答对人家。还有一说，咱这是几十年的老牌匾儿，不能由咱这儿出了规矩，栽给人家。”丁标道：
“二哥，不必害怕，兄弟能惹，便能搪。”
二人辩驳未已，只见前面远远立着一人，负着手仰面，望着一棵大树出神。世兴指着道：“少当家的留神，这个人神色不对。这趟道没价人走，一片荒野，再走十几里地，名叫何家屯。过了何家屯，就是张家口，那里才算热闹去处，往后一站比一站人多，什么亦不怕哩。”丁标马上只顾点头，心中却不谓然。少时一行人走至切近，丁标一时高兴，不由吆喝起来，那人听见这声，立时转过身子，二人打个照面。那人年约三旬，身材高大，面皮微黄，粗眉大眼，着实雄壮。看衣裳，察行动，便知不是个乡农商贾。那人托地一个箭步，跳在大车当中，叫一声：“站住！”世兴见了，便知不妙，急忙勒住马头，向拨什库使个眼色。两辆车子盘在道左，车夫将鞭子一抱，蹲在一旁，四名番役，每人手持一只车把，丁字步站稳。
但见那人已把丁标马头揽住，世兴识事，催马闯到跟前，滚鞍下马，向那人抱拳道：“朋友，多担待吧。这位是俺们少当家的，初次出门儿，不知道你老哥在此，多有得罪。”那人点点头道：“你知道不对就好，你们是哪一路的？”世兴通罢姓名，那人笑道：“好，好。听说丁老达官在这条路上走了几十年，不曾得罪过人，少当家的一定强似老当家。今天由此路过，在下别无敬意，请少当家的到舍下坐坐，亦显得同道义气。”说时呼哨一声，漫野中拢来五七个人，不容分说，将镖车围住。丁标下马欲待动手，那人一撩衣襟，扯出一物，手腕一抖，乃是一柄折铁倭刀。世兴知道此物非同寻常，平时围在腰中，全无痕迹，一经遇敌，不亚说部中的宝刀，有削铁如泥之力。明知今日遇见魔头，只因误在自己，不能逞强，一味使软。谁知那人坚持原议，口口声声请少当家的随他走一遭。
丁标亦知来意不善，仗着全身武艺，浑然不惧，跳下马来，用肘一拦世兴道：“二哥退后，我跟这位朋友请教请教。”说时拧手中枪，向那人门面一抖，红缨随着枪尖便是几个轮头，进步将手一探，枪尖奔赶那人面前。那人见枪到了，且不躲闪，一矮身子，让过枪尖，顺手将刀一圈，往丁标下路里来。丁标见枪已走空，右把一带枪钻，右脚往后一划，一个黄龙翻身，枪撤到前把。借翻身之势把枪往外一穿，乌龙出洞，夜叉探海，照来人便刺。那人却用左手骈二指向枪头下一点，枪即荡开，身形已欺进来，向丁标膝上一脚踢去。但见尘土一起，丁标跌倒地上，暗道我命休矣。谁知那人跳出圈外，哈哈笑道：“少当家的，对不住，好好请你待茶，你自不肯，少不得先把两辆车带去，教你家识事的亲自来取。”世兴见了，急得眼睛冒火，不顾好歹，抡双鞭便打。那人只用刀一挑，听得仓琅一声，虎尾钢鞭削去一段。世兴料难抵拦，急忙跳出圈外，扶起丁标道：“朋友承让，俺算知情咧，改日亲到拜会，你先说个‘万儿’吧。”那人道：“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字，你只问问黄面虎便了。”说罢抱拳道一声噪聒，押着两辆镖车，绝尘而去。
丁标羞得面红耳赤，两眼望着世兴，半晌无言。这时一阵凉风过处，吹得山花微颤，野草如波，树上乌鸦乱噪，道旁野鸟齐鸣，真如批评方才的是非。可惜丁标一干人不是公冶长，无从了解这群野鸟倾向那边，是否主持公论。世兴不忍说他的不是，只是跌足道：“俺的小爷，出了事儿咧。这可怎办？”那拨什库骑在马上眼见得五七个强徒把四名番役打散，赶着车辆走去。自己原想支吾，后来想起，这事有镖局担着干系，自己何苦去捋虎须。两名车夫，自有他们的规矩，照例莫赞一词，蹲在那里，和不曾遇见这事一般。只苦了世兴，无法筹措，反来请示拨什库有何高见？那拨什库道：“贾老二，这事不能怪你，谁教少当家的不听人劝。我们官差由不得自己，跟随二位，不过是应付津关，怕有阻碍。遇有劫道的是你们的事，我他管不着还是请少当家做主。”世兴苦笑道：“车老爷，俺不是那个意思，少当家的年纪轻，不晓事，不能嗔怪他。这事全怨我没价本事，话没说好镖银丢咧，自有俺柜上包赔，一两银子不少。俺只问恁报地面儿不报？”那拨什库摸着脖项道：“我的老爷子，咱还报官，你怎么愈干愈回克啦。走吧，回到城里再想法子。”世兴道：“俺亦是这么想来着，不过问恁一声儿。”拨什库哼哼声道：“不用问啦。”说时望望太阳道：“赶奔宜化府要紧，这可好咧，镖趟子亦不用喊啦，镖车子亦不用赶啦。早知道这个样儿，还不如那一天，在张家湾就教他们拉了走，我们更轻爽得多了。报官我倒不怕什么，至大把这个小差事丢啦，怕得是你们四五十年的牌匾儿担不住！”世兴被他这套言语，说得啼笑不得，回想一路上，这位厮抬厮敬不曾有丝毫脾气，如今出了这事，他亦担着一半处分，不能怪他口冷。少不得安慰他，不要忧虑，到在京城，好歹交上库银，绝不能着他分忧。当下向丁标道：“少当家的，你亦不用发愁，这是常有的事。惯骑马惯跌脚，谁亦保不得有个马高镫短，你也不是久走这趟道，谁教遇见不懂事的。咱们赶到北京，老当家的手下有的是人，漫说一个黄面虎，就是十个八个，亦不算个什么。车老爷，没价说的，过两天见了老当家的，多说两句好话，俺们就沾光咧。”四名番役，两个车夫，帮着厮劝，丁标长叹一声，无精打采，随着世兴，往宣化府赶奔。
世兴一路上百般开解，做尽嘴脸，给丁标并那拨什库排愁遣闷。好容易赶到北京，先把几个人安置在左近客店中。自己盘算一夜，预料明天老当家的寿辰，来宾必多，正好利用这宾客众多的时机，好歹脱过这场大劫。他知道老当家的脾气暴躁，不是容易说得话的人，破出自己受顿申斥，哪怕打骂一番，不论怎样也得保少当家的不受委屈。
清晨起来，大家盥洗已毕，世兴与拨什库二人，劝着丁标，不要害怕，到在那里，我们自有一番说词。丁标亦知是自己做错，硬着头皮，到父亲面前请罪。当时世兴先把拨什库安顿在柜房里，差人陪伴。然后领丁标到寿堂，在丁旺面前，原想把错误揽到自己头上，出脱丁标，无奈这次走镖，原是丁标的正责。丁旺久闯江湖，怎不明白这个道理。当着众人，少不得暴跳一番，口口声声要把小三子制死，其实胸中，另有主张。当时何道兴盘问丁标，那拨什库亦趁过来，加说加劝，把失却镖银的经过说清。道兴听罢，用手捻着口边的短须道：“算勿得什么，这位老爷，多放宽心，我替丁老镖头不出三五日，把两辆镖车讨回，还你一丝一毫勿短。”遂把丁标交与众人，小心看护，拨什库自有柜上达官们陪着。
道兴返回寿堂，正见小苏秦刘能逞舌辩向丁旺说长道短，道兴笑道：“刘能你且退后，我要请示老大哥，格桩事体，有什么办法？”丁旺只是摇头，半晌不语。刘能笑道：“何五叔，你老不知道我丁大伯的毛病，他老人家生来的秉性，遇事总得问我刘能。不是小侄夸口，丁大伯的心事，小侄能猜测一半，今天是老人家好晌，我们乐得欢喜一日，明日再作计较。几万银子算不得什么，小侄略施小计，包他不出三五天，双手奉献。”丁旺被众人一阵好说歹劝，早已气平大半，当不住人来人往，十分热闹，只得敷衍着众人，静候明日刘能有何计较。
这一日勉强过去，次日不关痛痒的亲友，陆续托故散去，只有何道兴一干人未走。便在柜房里聚集，共计应付之策。道兴发话道：“我在南方多年，北路英雄，认识的没得许多，便有两三个相识，亦都是老辈，多年勿通闻问。夜里问过贾阿二，他亦勿晓得此人格来历，你们久走北路，是否知道此人？”大家听了，面面相觑，应答不出。有的道，必是过路贼人劫去，或是远方到此，落草不久。除非到在那里，详细访问，难得明白。议论一回，全无主张，终是刘能策划道：“依小侄拙见，我等托出两三个人，同往何家屯访问清楚，只我一人，带同丁三弟登门叩拜，好歹说他心服。倘若不通情理，几位再换面目与他厮拼，这叫作先礼后兵。到那时，力则力取，智则智取，相机行事，不可规定。”道兴笑道：“只有这个办法，只是丁大哥是少勿得的，便是吾亦陪他一道去，卖个老面皮，或者吃勿着亏。”当下众人依言，议定丁旺道兴，带领刘能贾世兴，并丁标五人同行。议妥之后，请示丁旺，几时起行。丁旺听了，便命人把押解镖银的拨什库请到客厅，推他上首坐了，自与道兴相陪，说明明早动身。那拨什库自是百依百从，丁旺随命人把丁标叫来，刘能听了，心中明口一半，便向道兴丢个眼色，道兴点头会意，闭口无言。
少时丁标来到，丁旺喝令跪下，先向拨什库再三告罪，自己教子无方，路上失了行规，惹出事来。然后向丁标痛加申斥，不该自作聪明，胆大妄为，不听世兴良言，将事做错。昨日当着许多亲友，各路英雄，本当重责，碍着你何五叔的面皮，饶恕此次，下次再犯，定不轻责。说罢喝令丁林，拖他到阶下，重责四十戒尺，道兴不便再劝，看着丁林打完，扶到厅上。丁旺命他先向拨什库谢罪，然后谢过道兴一干人，道兴少不得劝导一番。
当日整顿行李车马，各人收拾应用器械，丁标左手肿得馒首一般，兀自到无人处饮泣。次日凌晨，丁旺一干人，向拨什库告辞，请他和一应番役车夫，在镖局中耐心等候佳音。一行人出得北京西直门，往西北进发，少不得奔昌平，过居庸，越弹琴峡，经榆林驿，走过沙城保安，便是宜化。两辆大车，三匹坐骥，兀自行了三日，无非晓行夜宿，无心玩赏。道兴初次北上，但觉沙尘扑面，全不似江南山明水净，当晚在宣化府城外觅店住歇。饭后人静，丁旺道：“这几日我亦寻想过千百周遭，据贾世兴所说此人亦曾知道我的名姓，定非过路的绿林。那日小三子与他动手，原不是他的敌手，一脚踢倒，焉有命在，便是给他几刀，亦须重伤，看来总算情面不小。明日到在何家屯，访得此人下落，你们不可同去，只我一人，带同小三子，拿镖局拜帖，前去见他。倘念江湖义气，原物交还，亦未可定，他若逞强。”说时拍拍胸脯子道：“拼却老命，与他见个高低，不信他有三头六臂，叱咤般的本领！”世兴道：“老当家的，恁不知道，这行子能为大小俺倒不说，只是这把折铁倭刀，不易对付，恁有天大本事，兵刃被他削折，教恁无处使用。”道兴笑道：“老哥弗是这样讲，吾们与你同来，原为替你分忧，若着你父子亲自出阵，要吾们做甚？不如我同刘能当先，你们父子靠后，只是这厮不易访得，倒是桩心事。”忽听刘能拍手道：“现有一人，只怕丁大伯想他不起，若得此人，何愁访那厮不着。何五叔北方道路不热罢了，怎的大伯亦把此人忘却，真是丈八高台，照远难照近咧。”丁旺蓦地想起，拍鞍道：“何不早说，当日想起时，只我一人便能了却这事，何必劳动你何五叔一同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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