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妄起贪念　朱有德啸聚野狐山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那日白眼狼吴二桂，从韩庄败回，到在风云堡外，不提防叶大熊误中刘能反间计。城墙上杀了柴成之子柴信芳。见二桂率众到来，不容分诉，杀得屁滚尿流。二桂自知不敌，带领王熊洪安，并残余喽兵，落荒而走。跑了一个更次，回头不见追来，方得住脚。吴二桂思前想后，放声大哭，只恨自己误交坏人，恩将仇报。他今得了风云堡，反把我害得家业精光，柴大哥父子，死得好不明白。多少弟兄，丧在他手，如今只剩三四十人，着我有何面目，再回乡里。说罢抡起斧头，便要自裁，幸被王熊握住手腕，叫道：“不可，我们尚有三寸气在，何愁此仇不报。大熊那厮，虽然在风云堡称雄一时，只怕不是丁韩两家的对手，那里不少能征惯战之人，足智多谋之士。我们与他分裂，他的左臂已失，看来这堡，他亦难守。我们何不重回芦苇沟，收拾残余，真个帮着韩家父子，将他灭了，出这口气。”二桂叹口气道：“三弟休如此说，韩家父子，虽然无能，看他几番用计，便知那里必有能人，我们不是丁韩两家。至今尚与大熊和好，何致害得这般境况。只恨大熊误中奸计，我们虽然怪他不是，却不知仇人仍是丁韩两家。料得如今的芦苇沟，已被他们作践得土平，不能回去。若投韩庄，便是羊入虎口。我倒想起一人，投在那里，正好与我们报仇。此人离此不远，便是万全县北上三十里，有一座山寨，名叫野狐岭。近日聚着一伙人，为首的亦是绿林中人，却诈称明裔，在那里称孤道寡。亦曾几番邀我入番，争奈那人习气过深，不便投奔。如今却讲不得，只好到他那里，俯首称臣，好坏得他相助。”洪安道：“敢是北地王朱有德么？”二桂道：“正是，此人如今扭起反旗，招军买马，延揽四方英雄。我们投在那里，看势做事，果然能成气候，不妨相依，将来亦有好处。若不可辅，请他派一支人马，平灭韩庄，再投别所，亦不为迟。不知你等意下如何？”众人都道：“我们只求与柴大哥报仇，替二哥恢复基业，何处去不得”商议已定，一行人连夜投奔野狐岭。

　　这日到在山下，早有伏路喽啰接住，问明来意，飞报入山。你道这朱有德端的是何等角色，说来此话甚长。宣化东南二十里，有个大镇，名叫响永铺，乃是往来官道离着此铺不远，名叫五里店，住着一人，姓祝，单名一个德字，生得方面大耳，隆准巨额，自幼投身绿林，创得家成业就，修若起瓦窖般的一片庄院。平日只称在南方经商，其实却在扬子江岸，专做私商买卖。有时遇见巨宦富商，便纠合当地盐枭之流，明火执仗，不分水陆，劫个精光。每逢返乡，都有许多金银带回，本村都知道他是个富贾，做梦想不到他是绿林盗魁。江湖上因他生得面貌魁梧，气概轩昂，大家赠他个绰号，叫作小霸王。后来声势过大，当地官府追捕太急，他便逃回原乡，闭门纳福。自他走后，手下党羽，捉的捉了，逃的逃了，只落得风流云散，瓦解冰消。其中有几个好友，不忍分离，不时的到他家中探望。

　　亦是合当有事，这日来了一个术士，名叫刘桩，自称曾受异人传授，上通天文，下知地理，善相知卜，兵法纯熟，这日随着绿林旧伙谭道方来投，见了祝德，盛称他生得相貌不凡，并道他龙行虎步，隐隐有君王之相、祝德初时全不在意，当不住这术士刘桩这人，每日如此夸讲，说得祝德，不觉心动。渐渐地窃窃自负起来，只是没有机缘，无法发动。不想这日来了一人，这人亦是扬子江畔一个盐枭头领彭庆锡，前来探望祝德。走到保安左近，路上遇见一群往口外采办皮货的商人，被他尾随在后，来到荒郊，大喝一声，蹿到面前，捡起大刀，砍倒两个，其余的大叫一声，四散奔逃。庆锡由车上翻出许多银两，抽个钞马子尽量装了，扬长而去，一路投奔响水铺而来。一群客商，见他走后，又复拢来，见他将血本抢去，如何割舍。便有人主张，推出两个精明强干的暗中跟随，看他投奔何所，就便报官捕捉。一路尾随，见他投入响水铺不远小小的一个村坊之内，到一所绝大庄院内去了。这二人便在村坊之内，有意无意向村里人盘问，知道这家乃是江南富商祝员外家。被他记在心里，一路回来，联名具禀，在该官衙门告了一状，指明强盗窝藏之所。这官府听说出了盗案，怎敢怠慢，少不得连夜飞报宣化府，禀请镇标。派了一员守备，带领二百名官兵，由原告做眼线，一路向响水铺而来。历来官兵捕盗，不肯安静，到在响水铺，扎住营盘，唤来当地商民，勒索供应。并道，五里店有个窝藏盗匪的祝家，今晚前去捕捉，千万不要走漏消息，倘若走脱一个，教你阖铺皆死。商民见了官兵，早已屁滚尿流，这样捕盗重案，敢不加以奉承。少不得杀鸡宰羊，沽酒买面，赶做饮馔，并着该管地保，各家搜寻鸡蛋油盐，前来供应。那地保听这信，一面分派伙计，沿家搜寻，一面思量，这祝大爷，原是我的衣食父母，那次到在他家，都是大碗吃酒，整串使钱。如今他家受这牵连，我若不管，良心何在，想罢一路飞奔祝家而来。

　　这时祝德正与彭庆锡接风，吃了一夜酒，今日过午方起，大家方在厅上聚谈，人报响水铺地保满柱儿前来，有机密大事现在门外等候。祝德闻听，心中一动，不知有甚大事，却道：“这个定是两日赌得输了，前来向我告贷，不为讨钱，更有什么大事，与他两串钱，教他去吧，免得在此啰嗦。”那人去后，少时回来道：“胡柱儿今天不为要钱，与他两串，他道有要紧大事，要与大面禀。”祝德道：“看他这样啰嗦，左右不过多使几串钱，偏要这般做作。”说罢立起，向众人道：“你几位少待，待我出去便来。”众人欠身道：“祝寨主请便，我们都不是外人，随便最好。”祝德去，众人继续畅谈。便有人道：“刘先生自比诸葛孔明，又道是刘伯温十八代贤孙，今日地保前来，有甚大事，何不袖占一卦，主何吉凶，看看可能应验。”刘桩笑道：“祝大爷此时正如鱼在池中，早晚便得飞腾，保不定便是刘先主趟太祖，诸位都是关张赵马黄，郑恩高怀德，漫说没甚意外，便有事亦是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话犹未了，只见祝德气急败坏地踉跄走来，面上颜色更迭，大叫祸事到了。大众齐吃一惊，忙问有何不妥。祝德回身向外看看，方才低声道：“你道胡柱儿到此何事？”众人道：“不过是讨些钱花，还有什么大事。”祝德道：“不然。”说时指着庆锡道：“这事大概由你而起，前日保安大道上，有人劫得货银一千二百两，却被两个客商，暗中尾随，眼看着投到我家来了。那伙商人，告了一状，现由宣化调来二百官兵，一员守备，已到响水铺驻扎了，在那饱餐之后，今夜便来抄拿。当地绅士，命他各处搜索供应，他自前来告密。今日诸位在此，这便如何是好？”众人听了，一齐立起，拍着胸脯子道：“祝寨主，我们久闯江湖，怎不知兵来将挡，水来土屯。漫说是一名守备，二百官兵，便是千军万马，亦杀他个片甲不回。”祝德方要还言，彭庆锡摆手道：“不可，祝大哥在此隐居多年，远近都知道他是此地安善良民，富贵巨贾，这里有的是地土田园，妻子老小。不争你等杀散官兵，倘若将事闹大，这片庄院田园，定然难保，阖家岂能安居乐业。依我之见，不若放我到宣化投首，少时他们到来，搜捕不着，没有赃证，怎见得便把当地良民作践。”祝德道：“彭贤弟，此言差矣，贤弟千里来投，原是一番诚意，我若放你自首，算得什么义气。事已到此，讲不得干净，若打官司，我自陪你走一遭。若想走时，抛了这片庄园，收拾细软，保护家口，远走高飞。大丈夫四海为家，哪里都能挣得这片家私。”庆锡只是不从，并道：“若得大哥不受牵联，不如将我缚了，献与军前，脱却这场大祸。”祝德只是不肯，众人兀自纷呶，半晌不得良策。那刘桩立在一旁，只是哂笑，谭道方见了，老大不悦道：“先生平日自夸其德，常以伏龙凤雏自居，如今事到临头，你却袖手旁观，含笑不言，是何道理。”刘桩笑道：“谭兄息怒，听小弟一言，小弟到此，蒙祝员外不弃，待为上宾，每思图报，苦无机缘，今日正是用我之时，岂有袖手旁观之理。我只笑祝员外义重山斗，彭寨主气壮河山，一位要毁家纾难，一位要舍己救人，依我看来，全不济事。”祝德听了，便道：“刘先生有何妙计，委决这事？”刘桩道：“这是祝员外洪福齐天，百灵相助。他若一鼓前来，蜂拥而上，用个迅雷不及掩耳之法，我便无法处置。天教他故意迟延，必要夜晚前来，眼见得祝员外时运到了。若依小弟拙计，转祸成福，化家为国。外边这个地保，不可放他走去，由他身上，便能用计。”祝德问道：“先生这计，我明白了，可是命这胡柱儿前去报信，言说我等毫无准备，候他夜里打来。前门拒住，和他答话，一把火烧了庄院，收拾细软家私，由后门杀将出去，逃往别处落草。”刘桩笑道：“那是说部中的熟套，如今的守备，乃是武官，不同当年县尉和巡检，文官骑马，便要捕盗。这时的武官，都是能征惯战之人，一刀一枪挣出来的前程，不见得黑夜里不能斗杀。只是他们不知这里虚实，未敢造次。我这条计，必须如此这般，杀他个首尾不能相顾，方得从容不迫，脱这场难。只是我们离开此地，投奔何处，倒要计较一番。”谭道方屈指道：“如今口外却有几处山寨，现在许多好汉落草。远处莫论，只有二三百地内，便有几处好势的，东有老獐沟，鹞儿山，石嘴场，野狐岭，太平庄，汤池山。这些去处，都是绿林中人出没之所，我们不论投在哪里，都能安身立寨。”彭庆锡道：“我们久在南方作案，北方地理不熟，同道朋友，多无往来，在他人寨中，难得如愿，终非长久之计。不如自己寻个去处，仗着祝大哥广有资财，我等多少有些积蓄，集在一起，为数亦在不少，何不另行创立一个基业，高揭义旗，不见得不能成事。”刘桩笑道：“彭寨主讲得是，寄人篱下，终非安身立命之所。”祝德道：“还求先生定计，强似我们。”刘桩道：“彭寨主所见不差，祝员外堂堂仪表，气概轩昂，龙行虎步，隐隐有君王之相。倘若投在他人寨中入伙，不但难得好处，尚怕惹人疑忌。我学生倒有个计较，早已筹得烂熟在胸中，如今且莫说出。今日事成之后，大家投在那里，仰仗诸公之力，托赖员外洪福，从此化家为国，亦未可知。”众人都道：“先生妙计，自然高过我们一头。”祝德道：“先生既有成竹在胸，我们只好依计而行，事成之后，请你做个军师，大家听你调遣便了。”

　　响水铺的守备，名唤许珍，行伍出身，当年亦曾跟随大军南征北讨，迭立功勋，全凭一杆宣化大斧，递升守备之职，只是为人有勇乏谋，不能独当一面。这日奉命带领将弁官兵，并原告商人做眼，一路吆吆喝喝而至，到在响水铺，在一座玄帝庙里驻扎。唤来当地绅耆，前来供应。许多官兵，有的是庙里庙外当值，有的在铺面里闲坐，有的在大街上游逛，大小官兵，一般都向商民要吃要喝。当地住户商人，谁不小心供应，只盼天黑时离开这里。这许珍仗着通身本领，全不把几个强盗放在心上，一面吃酒，一面向奉陪的绅耆们道：“我自入伍以来，大小阵势，见过多少，从来都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这几个毛贼，算得什么。只要你们小心嘴严，不来声张，到夜里，冷不防围了他的庄院，不亚如瓮中捉鳖。"说时指着自己的大斧道：“不是上峰要捉活的对质，我保他一斧一个，教他们都死在我的手里。”绅耆诺诺连声，齐道：“几个强盗岂是许老爷的对手，到晚来，好坏给他个一网打尽。许老爷这场功劳，定然连升三级，官上加官。”许珍大笑道：“捉几个强盗，亦值得升官了。”

　　正是谈论，部下到厅里禀道：“现有五里屯居民前来告密，求见大老爷。”许珍道：“我自带兵捕捉强盗，还用他们告什么密，只怕是有人走漏风声。”说时命人传他进来，少时一个旗牌，引着二人进来，看模样都是商人打扮。见了许珍，一整跪倒，齐称给大老爷叩头，小的冤枉。许珍喝道：“胡说，我是武官，向来不管民词。你有甚冤枉，县里去告，我不管你们的闲账。”那二人道：“大老爷容禀，小的们这场冤枉，旁处告不得，必得大老爷开恩，才能替小的们伸冤。”许珍只称不管，几个绅耆看着不忍，便道：“许老爷，且听他说什么。”许珍点头称是，两人禀道：“小的原是客商，来到口外办货，不想走到此地，被一伙强人，将货物劫得精光，只有随身衣服银两，不曾剥去，流落在此。今天听得大老爷带领官兵捕捉，恰巧遇见前日打劫小的们的强盗，在这铺内潜伏。因而叩求大老爷，一并捉住，替小的们伸冤。”许珍摆手道：“这事我不能管，我奉着上峰命令前来，到五里屯捕盗。到在这里，不过是打尖歇马，没有上峰公事，实在不能多管闲事。”其中一个道：“老爷差了，小的到此告密，不但为自己伸冤，其实亦是替大老爷打算。”许珍道：“你这是胡说，我带兵前来捕盗，何用你们替我打算，还不快走，在此讨打。”那人道：“老爷细听下情，小的自从被劫，料得这贼必在不远地方，因而一面报官，一面自己寻访，今天在这镇上，正见那日打劫的强盗，背着行李，像似远行模样，连日被小的们明察暗访，知道这伙强人，在五里屯居住，正怕是老爷们所捕的强盗。倘若被他们逃走，不但小的不能伸冤，便是老爷到在那里，亦扑个空。”许珍听罢，点头寻思，这话说得亦对，倘若真个被他走脱，我亦担着处分。便命旗牌将两个做眼线的商人唤来，跟随二人，前去窥探。

　　少时一同回来，果然是那伙路劫的强人。许珍闻听，急忙立起，绰起宣化大斧，命人庙外备马，走出庙外，超乘上马，前面四个商人当前，十几个武弁，二百官兵在后，一路偃旗息鼓，往南而去。不一时，到在尽头，只见村外一座丛林，林中挑出一个酒望子，两对眼线齐道：“那强盗在林中酒店内吃酒呢。小的看不惯斗杀的，不敢进去，那人穿一件青袖衫子，一个包裟斜系在肩上，身边想必还有兵刃。那人十分了得，老爷须要小心。”说时远远的躲开。许珍马上发令，武弁官兵，将树林团团围住，自己下马，率领三二十人，走进林内。但见林中三五间房子，檐头挂着茶牌酒帘，里面不少吃茶吃酒的人。门外放几张桌子条凳，许多人坐在凳上吃酒。其中一个长大汉子，把个长包裹解开，放在桌上，见青绸长衫纽子解开，敞着衣襟，背着身子，独自一个吃酒，桌上放着几碟菜，十几壶酒，料得吃的不少。许珍将手中兵器，交与一个旗牌，在后面跟随，轻轻地去到那人背后，向他肩头一拍道：“朋友，这场官司打了吧。”那人猛然回身，但见他，生得一张白脸，两道八字眉，一双吊客眼，塌鼻，高嘴，两只獠牙在唇外支出三四分。许珍见这人，生得不同寻常，便知有些本领。那人双眸子由长长的眼毛里，透出一缕凶光，向许珍道：“老子在这里吃酒，干你鸟事。”许珍道：“你这贼，忒大胆，你在此打劫行人，现在原告做眼线，我们前来逮捕，还不负手受绑，不要叫老爷费手。”那人哼一声道：“老爷，老老我都不怕，快快滚开，不要老虎口内寻牙。”说时将手一挥，往许珍胸前打来。许珍急向左侧一闪，后面众人大喝一声，齐道捉捉，说时大斧递在许珍手里。那人亦自立起，只见他用手把包袱一抓，只一抖，便露出一把明晃晃的大刀。那刀，刃薄背厚，分量十分沉重。那人绰刀在手，冷笑道：“你这狗头，亦敢老子面前逞强，教你知道老子的厉害。”说时将刀砍来，许珍急忙闪开，只因斧柄忒长，不利步战，霍地跳出圈外，将斧掷在一旁，忙由兵士手中夺一把斩马刀，与那人火拼。后面几十兵丁，一齐发喊助威。许珍一口刀，着实了得，只是不能讨那人一丝上风。二人战了五七回合，未分胜负，许珍见不能取胜，大叫一齐动手，身后数十官兵，刀枪并举，一拥齐上。不料桌上许多酒客，齐发一声喊，各将长凳抄起，往官兵打来，几条长凳，将兵刃隔开。那人早已跳出圈外，呼啸一声，齐向林外窜去。林外包围的官兵，如何是他们的对手，被他们杀伤几人，闯出林外。许珍一干人，只道他落荒而走，不想返向响水铺里奔来，背后一员守备，二百官兵，十几个武弁，都在后面呐喊，追人封里。那人回身立定，横刀叫道：“你这群鸟人，平日只知诈吓百姓，今天老子倒要教训你们一番，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字，白脸八戒彭庆锡便是。前日到这里访个朋友，路上借得千八百两盘费，亦值得吃惊打怪。这般做作，是会的，及早滚开，回复你那鸟上司，就说捉老子不住，带领一群脓包，滚回来了。你若不知轻重，今天就是你寿终日子，待老子送你回老家去。”

　　许珍久经大敌，如何把个强盗放在心上，约束兵将在后，自提一把斩马刀，饿虎般的，扑将过来，一刀砍入，向庆锡肩头便砍，庆锡右侧一闪，那刀看空。许珍收步，掣刀再砍，却被庆锡用刀背搪开，反腕向许珍前胸便刺。许珍用刀拨开，伏身向庆锡下身便扫，二人仍然不见胜负，猛听后队一阵大乱，不知何处杀来三五十人，一个个，各持竹矛，矛上红缨乱抖。为首一人，绢帕幔头，散披大衫，露出一身牙色裤褂，大叫一声，杀入后队。众官兵冷不防被他杀入，急忙抵搪，少不得乱了队伍。许珍未及回顾，庆锡背后陡的闪出三五十人，两下夹攻，许珍实难抵挡，被他杀得首尾不能相顾。许珍大怒，一口大刀泼风也似的，向贼人乱砍。这时官兵业经分为两队，一半扑南一半奔北，只因众寡悬殊，南路贼兵，渐渐不支，落荒而走。官兵追赶一程，渐渐落在后面，生怕中甚埋伏，只得回来，相助主将杀敌。这时庆锡亦觉疲乏，虚砍一刀，向铺内逃走。许珍如何肯舍，率领众兵在后穷追，一路见铺内家家闭户，处处关门。少时追到北头，早不见了一人，这时天已向晚，暮烟四起，归鸦躁林，许珍向北张望，不知贼人逃向何所。有的明白地理的，都道，北边三五里外，却是荒野的去处，并无村落。那五里屯，却在西面，只怕这群人绕道逃回五里屯去了。许珍下令，退道往五里屯进发，拿斧上马。方才走出不远，听得后面一阵锣响，一群贼人，蜂拥而至，大叫许珍狗头，留下性命再走，许珍大怒，拨马杀入铺中。

　　这时天色渐渐黑暗，斗杀不得，街上行人绝迹，灯火全无。许珍下令掌起火把，对面杀出一人，那人叫道：“认得老子么？”许珍借火光看时，正是追逐无踪的白脸八戒，不觉诧异道：“这人怎的转在背后？”一提缰绳，挥动大斧，向庆锡砍来。庆锡使出本领，只向马足乱砍，许珍少不得用斧乱拨，二人一个马上，一个步下，战了一盏茶时，庆锡叫道：“天色已晚，老子肚皮空空，无暇和你拼斗，放你多活一夜，明天早晨，再见高低。”打一声呼哨，带领众贼，向黑处逃去，转瞬全然不见。许珍无法，只得仍回玄帝庙中，查点人数，带伤的三四十人，逃亡者二十余人，所幸一个不曾伤命。只是庙中道士，不知逃向何所，绅耆们亦已无踪。许珍一干人，斗杀几个时辰，腹中奇馁，命人各处掌起灯火，搜寻半晌，捉住几个火工道人，命他厨下打火造饭。问他庙中道士，铺内绅耆，都到何处去了，火工道人道：“老爷们走后，来了一伙强人，将他等尽皆打跑，预备的酒饭，一律吃光，小的们藏在僻静所在，不曾被他们看见。”许珍一面候着火工做饭，一面思量，这群毛贼，不知怎的得了风声，事先被他们用计诱我，斗杀半日，不曾捉得一个。看来白日告密的，定是他的党羽，何不捉来审问。命人唤那做眼线的商人，多时有人回报，老爷林内捉贼之时，后来的两个商人，把两个做眼线的商人拐走，至今不知下落，许珍更信后来的两个是贼人的间谍无疑。候得饭熟，方要用饭，忽听外面一阵人声鼓噪，有人报方才被他走脱的白脸八戒，率领许多强人杀来，将庙门堵住，正在门外叫骂呢。许珍大怒，命人掌住灯火，绰一口大刀，大踏步走出山门。只见庙外一片灯火，五七十人，将庙门围住，齐叫狗官，快快出来受死。许珍怒不可当，抡刀奋勇杀奔前来，后边官兵跟随杀出，只因格于成例，只许把贼人杀伤，不许废命，许珍虽勇，不能施展。所幸贼党中，亦自不为已甚，两下里杀了半个时辰，只有着伤，不曾死亡。许珍战够多时，当不住腹内空虚，精神疲敝，猛可地大叫一声，众人披靡。许珍虚砍一刀，吓得群贼退却，喝令兵士，一齐退回庙中，闭门不出，只想饱餐之后，再行出战。谁知再找火工，不知藏在何所，方知中计，少不得一面命人各处搜寻，一面寻找米面，重新做饭。及至饭罢，天已四鼓，门外贼兵，尚有余勇可贾，兀自鼓噪呐喊，不肯退去。许珍身为武将，焉能为贼所困，饱餐之后，精神复原，整齐队伍，又复杀出。

　　这时与方才不同，众人果腹之后，勇气十倍，无不以一当百，杀出庙外，不消一顿饭时，将几十贼兵，杀得四散，众官兵扰攘终宵，骇得阖铺居民，通夜不能成寐，却不曾捉住一人。天明时，许珍派人各处搜查，亦不曾捉住一个。命人把昨日陪伴的绅耆唤来，兵士们沿门去叫，都道由昨日不曾回家，怎的颠倒反向家中来找。许珍听了，大惊道：“我空自通宵未眠，斗杀竟夜，不但不能捉贼，反失了许多铺民，这便如何是好。自古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何不到五里屯，杀个痛快，平了他的巢穴，亦好将功补过。”想罢齐队，杀奔五里屯而来，一霎时，到在村外，但见大道上，黑压压一片东西，走到眼前看时，原来是玄帝庙中道士，响水铺内的绅缙，都被缚作粽子，置在道上。许珍见了，又喜又气，命人一一解缚。扶起问时，都道大老爷带兵出庙，就来了许多强盗，将我们捉住，一夜受尽苦处。到五更时，方将我们放在这里，他等从容不迫，收拾细软，载着家眷，结队向东去了。临行时，命小的们转达许大老爷，说到这里嚅嗫不言。许珍再三追问，方道：“他说，着小的们传语，要老爷仔细项上人头，不日来取，倘若怕死，千万莫追。”许珍听了，气得发晕，先将一干人送回铺中，自带武弁官兵，走入屯里，唤来该管地保，问他贼人逃向何所，贼巢现在何处。地保跪禀道：“小的这里并无贼巢，昨日只有当地一个祝家，乃是这里富户。不知怎的，夜里喧嚷一宵，今天四更时分，拉着许多箱笼，携带家口，一行人带着十几辆大车，若干马匹，不知迁居何处。这祝家平日安分守己，不曾做甚坏事。”许珍不待说完，唾一口吐沫道：“姓祝的就是窝主，你偏护庇，说他是个良民，好好，把你带到城里，县太老爷会用刑拷问，还不起去，领我到祝宅勘验。”那地保方才知道，此间居住多年的富户，乃竟是绝大盗窟，不由骇得魂飞天外，诺诺连声，带领守备老爷，到祝宅家中察看。

　　祝德一干人，用了刘桩的计策，先着彭庆锡谭道方，带领许多绿林，分头在响水铺各处埋伏，派两个能言之人，诈充商人，到庙里举发，引诱许珍东奔西驰，空自忙乱半天一夜，害得力尽筋疲。他等却从容不迫，尽一夜之功，收拾妥当，携带家口，装轻金银，安然而去。却把胡柱儿缚了，割下两耳，安置在大门洞里，捉来的道士绅缙，置在大道上。那地保引着许珍一干人，到在祝德门前，不敢擅入，立在马前请安，指向大开道：“这家就是祝宅，小的不敢进去，请大老爷自己进去查勘。”许珍生怕尚有羽党，不曾走尽，倘若中他诡计，又讨苦吃。先命兵士们，将院子围了，择二十个精壮的，手执长矛，先往门里察看。二十官兵，挺枪在手，振作精神，拥上台阶。但是街门大开，方要入内，只见门洞内倒着一个血人，不觉一惊。许珍在后督催，忙问有甚动静，兵士们齐称，并无动静，只有一个死尸。许珍命人拖出察看，那地保认得是胡柱儿，叫道：“回老爷话，这个死的是响水铺地保胡柱儿，不要为何被人将耳朵割下，死在这里。这时有人蹲下去，摸他胸口尚温，叫道不曾死，说时将他扶到门外，讨些汤水灌救。许珍随着二十个官兵，闯进院里，但见门窗不整，什物凌乱，不曾见一个人影。许珍到在前厅坐下，指挥众人，先将遗弃物件，归拢起来。兵士们见无主之物，谁不攫取，笨重的无法处置，轻巧的带在身边。多时将不能携带的东西，查点起来，记明数目，以便报官，这番周折，又费许多时光。许珍暗想，贼已走远，无法追捕，少不得把左右邻人，捉了许多，带到城里归案。

　　这时胡柱儿业已苏醒，带来审问，胡柱儿不敢吐实，只称自己在响水铺，沿门讨要供应，恰巧遇见祝宅一名管家，被他骗到这里，用刑拷问。小的坚不吐实，祝德大怒，割掉小的耳朵。后来有在响水铺居住的余党，前来报信，他们连夜逃走，本要将小的杀死，幸得我百般的哀告，方才留得小的活命，求大老爷做主。许珍道：“不能听你一面之词，回到城里，院太爷自有方法取你口供。”当下将祝宅房舍封锁，交与地保看守，带领官兵，仍回响水铺玄帝庙内，再三安慰捉的绅缙，派人将走失的兵士寻来。再三嘱咐，回到城里，不可吐实，只道是贼人前两日业已闻风远飓，不知去向，千万不可说出夜来斗杀的话，被捉的四邻，亦教他照样学说。生怕胡柱儿被县太爷问出实情，与自己不便，当下严斥一番，释放回家。因此城内不知道昨夜响水铺，相杀的事，只听许珍呈报，少不得行文各处，开清姓名年貌，捕捉逃匪，一片房舍，没收入官，模模糊糊，了结一场公案。

　　祝德一干人，逃出五里屯，连夜奔波，次日天明，走出五七十里，刘桩道：“我们且在道旁暂息，等候彭谭二人到来，合在一处再走。候不到一两个时辰，彭谭二人到来，大家互相道乏，祝德道：“我等逃走在外，如今投奔哪里是好？”刘桩道：“员外勿虑，学生这个去处，包你做个龙兴之所，发祥之地。离此不远，名唤野狐山，那里有的是高山峻岭，进可以攻，退可以守，学生亦曾在那里相看多时，山中颇有出产，足能成事。”祝德大喜，命他引路，一二日路程便到。果然山上十分险要，一干人走进山口，一路察看形势，但见山口迂回，高山环抱，真有一夫当关，万夫难入之势。走进山弯，却有些樵苏小道，中间一股大道，乃是直通野狐岭的正路。幸喜山中有两三座古寺，里面早无僧侣，多年无人，砖瓦剥蚀，堂塔不整，择几处完整的安身二祝德取出资财，命人在近处购些材料，雇来工匠，山上不乏树木，不到一两个月修得十分齐整。自古修盖庙宇，务求庄严富丽，每每被些妄冀非分的人占了，略加修改，便是一座王宫。当下将一切神像，尽情推倒，大殿就作聚义厅，两庑着几个头领居住，后殿做了内院，庙外盖了无数营房，安置喽啰。这日房舍盖齐，大家择个吉日，在聚义厅上，共议大事。少得共推祝德为主，刘桩做了军师，以下就是谭道方、彭庆锡、王桂、刘宽，并些大小头目，大家排好座位，刘桩发话道：“我们这次聚义，与寻常山大王不同，不是打劫家舍，就足了事，必须整顿人马，扯起义旗，召集各路英雄，杀进关内，夺取中原，成个朝廷。目今大明已亡，清廷定鼎未久，算来不过几十年，无论内地口外，不少故明遗老，思想恢复大明江山。虽然几个藩王都被灭却，南方尚有大明裔苗，不如借着朱姓的声势，易于号召。当年敝先祖诚意伯刘伯温，辅佐太祖洪武皇帝，创得大明三百年江山，如今又是我姓刘的做了军师，正和当年依样葫芦，定能成立大事。”祝德道：“先生看了，这时何处去寻大明宗室，就是寻着，亦……”刘桩道：“祝员外休得吃疑，这正是为你打算。员外请想，绿林中人，从来难成大事，不如冒姓朱氏，诈称大明宗室，藩王之子，何愁无人归附。”祝德道：“只怕使不得吧。”刘桩道：“员外非知，古来马上皇帝，每每身家不清，多有冒姓的，何争你一个人。依我主张，你就自称大明崇祯族弟，记得这一辈上，排着有字，你就改名朱有德，冒作代王之子。学生借着这个名头，替你到处游说，管保各处山寨，望风归降。”祝德大喜，依了他的主张，诈称大明后裔，自称北地王朱有德，撒出传单，号称恢复大明江山，聚义厅改称复明殿，所有山中头领，一律定了官爵。一切规模，虽比不得朝廷制度，却亦略具雏形，与寻常山大王迥异，全仗刘桩擘画。山中粮草不足，派人分头到各处，一半收买，一半打劫。

　　刘桩见规模初定，自己乔装云游道人模样，多带金银，到各处游说。其实这人在半通不通之间，只能哄骗愚氓，难瞒识家。大明崇祯皇帝这辈，排着有字，下边字样，皆是木旁，因而有识之士，听得朱有德这个名字，无不暗笑，只有些亡命之徒，和些不成气候的绿林，前来归附话虽如此，却被他收揽不少人马，声势颇有可观。祝德将本姓收拾起来，诈称朱氏，远近都知北地王朱有德的名号。他就坐在复明殿上，称孤道寡，制拧王侯，一应大小头领，俯首称臣。刘桩每每蛊惑众人，道他有帝王之分，因此众人一心，人人以开国功臣自命。这时，山上山下，规模日新，设关立寨，每日操演人马，尅期举事。

　　这日，朱有德正在殿上与众头领谈话，有值殿小头目，报将进来，言道：“今有芦苇沟大寨主白眼狼吴二桂，只因帮助黄面虎叶大熊，夺取了风云堡，不想中了反间计。叶大熊与他火并，吴二桂被大熊暗算，一路由风云堡到此，前来投奔，借兵前去复仇。伏路的问明来意，报上山来，请令定夺。”朱有德闻报，一面派人接进山中，先在关前一座延宾馆内款待，一面召集一般头领共议，是否收留。这时刘桩正在山中，就道：“大王圣君贤相，无不爱才若渴，广延天下俊杰。这位吴寨主，原是口北有名人物，当日微臣亦曾到那里招降。那时我主声势不如今日，故而观望不前，今日势穷来归，正好收留，封官赠爵。大王若想成立万年基业，必须广树恩威，抑强扶弱。闻得韩庄现有关内几个镖客，专为绿林作对，我们何不相助吴二桂，出兵扫平韩庄，替绿林人出气。这正是替天行道的勾当，江湖上传说出去，谁不歌功颂德，王霸之业，基于此矣，时机莫失，不可犹疑。”彭庆锡道：“军师所见虽远，只是这吴二桂，当日藐视我等，今日势穷来投，不可骤然推心置腹；，少时传他上殿，倒须仔细盘问，不要中他论计，被他探得虚实，生甚坏心。”刘桩道：“彭将军不必多虑，学生自有收服此人之法，但看来意如何，再定计较。”朱有德连称有理，命人传宣，上殿相见。

　　吴二桂并王熊洪安坐在延宾馆里，同来的大小喽啰，皆在山下等候。报事的上山回禀，延宾馆里，只有两三个小头目款待，饮酒陪话。二桂正在犹疑，里面传出信息，宣召吴寨主进见。

　　吴二桂听了，少不得整顿衣冠，命王洪二人耐心等候，自己跟随来人，走到关上。但见三关雄壮，栅寨森严，一路上皆有大小喽啰，执戈排班守卫。二桂不觉暗叹，朱有德果然有些作为，回想自己在芦苇沟时，何曾有什么排场。一路向北，走上山来，但见迎面半山亭上，站立几个冠戴的头领，见二桂到来，走下亭子，拱手迎接，说些仰慕钦佩的言语。二桂亦道：“久慕朱大王威名，每想前来纳降，只因不得机缘，不幸误听叶大熊之言，轻举妄动，落得家业全失，进退无门。那大熊又中他人奸计，反与小弟为仇，如今穷势来归，万望汲引。”那几个道：“吴寨主乃是口北英雄，朱大王渴念已久，几次请你到此歇马，今日才得光降，敝寨增辉不少。”大家谦谦让让，走进山门。但见许多荷戈执戟之士，分立道旁，抬头见殿宇雄壮，堂塔庄严，月台上站立许多武士，手执刀枪仪仗，所穿衣裳，不知何名。一路走上月台，到在大殿，只见迎面设一张金交椅，坐定一人，头戴闹龙冠，身着紫罗袍，生得仪容修美，气概轩昂。两旁许多奇装异服之人，分坐左右。二桂到此，反疑是戏台上相见。座上朱有德见了，早有刘桩授意，下座相迎。二桂不知北地王是何爵位，到此不知有甚仪注，不觉屈膝行礼。有德慌忙扶起，连称难得吴寨主光临，本应远接，不敢当此大礼。说时让到左侧客位坐了，将手下好汉一一指引，大家互相行礼已毕，各道倾慕言语。个中刘桩原是旧识，寒暄已毕，动问二桂失利始末。二桂说明原委，并求救之意，恳请朱大王，念江湖义气，拔刀相助。但能报得此仇，自己情愿归顺麾下，牵马随镫。刘桩道：“鄙处建立义旗，原为替天行道，不但广揽天下英雄，共图大计。不久就要兴兵南下，恢复大明江山。今日吴寨主到此，正是如虎添翼，如鱼得水。当日贵华宗平西王吴三桂，请清兵，灭李闯，替大清打得天下，将来借重阁下，做得前部先锋，事成之后，阁下就是平南王之位。”二桂被他一阵恭维，说得骨头没有四两重，立时窃窃自负起来。有德吩咐，整顿筵席，与二桂接风。同来的好汉，自在关前延宾馆内款待。

　　自这日起，二桂就在野狐岭上，做了一个头领。王熊洪安，派在关前，帮同原有的头领，守把山寨、众喽啰一律收编，在各寨之内，连日共议怎样替吴二桂报仇雪恨，一面派人到芦苇沟，搬取家眷。不一日，刘清送二桂老小上山，见了二桂，大哭不止。备述叶大熊前日到在庄上，唆使放火，焚烧庄院，只望将韩庄羽党，何道兴一干人烧死在内。谁知被他事先走脱，次日有人见他们在庄外盘旋一过，逃回韩庄去了，小弟失于打算，反把二哥家宅烧掉。二桂见家眷安全无恙，反倒安慰刘清不必悲伤，难得朱大王收留，将来夺得中原，我们都是开国功臣。这里已经议妥报仇之策，不久就有动作。这里护国军师刘桩，乃是大明开国之勋，诚意伯刘伯温十八代贤孙。此人谋高智广，如今定妥妙计，不动声色，教他们自入网罗。韩庄之仇报完，再寻叶大熊算账。自此芦苇沟的好汉，安心在野狐岭，听候消息。

　　何道兴一干人，一路往韩庄赶奔，相离不远，忽然头上风云大起，一片乌云，由东北被风吹来，急如奔马，愈走愈近。见远远一带高山，亦自蒸笼一般，喷出一阵白云。那乌云陡地被冷风一搅，化作一团白絮，向下冲来，和山中白云，氲氤在一起，顿时把些山岭，笼罩得不见纤影。贾世兴道：“何当家的，不好，雨来了，我们快找个去处避避吧。”大家四下观望、果然形势险恶，正要投奔村庄避雨，陡的一阵冷风，那雨点纷纷落将下来。一行人又无代步，只得顺着大道飞奔。一想一阵慌乱，走差道路，反向万全县北跑去。不一时雨止，大家方得住脚，整顿衣裳，世兴抬头辨认，方才看出，走岔了道路正要觅途赶回韩庄，忽听了一声锣响，闯出一行人来。为首一人，青帕缠头，绿绢抹额，穿一身皂绸衫裤，腰勒丝条，背后三五十人，一字排开，一律手执杆棒，挡住去路。为首的叫一声站住，什么人敢在这里窥探，想是不要性命的，还不纳下金银，放你一死。世兴见了，不觉暗笑，叫道：“你是什么行子，敢拦老子们的去路。这条道上，哪年不走十几趟，方才下雨，就冒出你这号蘑菇。我亦不是跟你拉大话，提起我们万隆镖局，谁不另眼看待。偏是你们这群新跳板的行子们，有眼不识泰山，不要走，叫你尝尝我的厉害。”说时从腰中解下扑刀，就要和他斗拼。那为首的听了，回头约束众人退后，自己进前几步，拖杆棒叫道：“对面几位朋友，既称万隆镖局的人，可认得韩庄云中雁韩庄主么？”世兴道：“我们正要往韩庄去，不想半路遇雨，迷了道路，你没见我们身上衣服尚没干么。”那人听了，忙将杆棒丢在地上道：“这样说来，几位不是外人，请到敝寨，有几句话。”世兴深疑有诈，就道：“朋友，既然认得韩当家的，请你说出名姓。”那人道：“老兄如不相信，如今韩庄尚有万隆镖局丁老达官，并一位何老达官，你若到在韩庄，就提有个袁亮问候。”这时道兴在后，听得这句，向前道：“贾老二，这人吾倒认识，今日里改了装束，倒有些看勿出。

　　当下彼此行礼已毕，一行人跟随袁亮，走进山口，到一个小寨中落座。道兴动问袁亮，如何到此，是什么人所在，甚人在此落草。袁亮叹口气道：“那日夜里，小人在风云堡与叶大熊交手，深恐众寡不敌，连夜逃出那里，赶奔韩庄，与光佐光佑二位寨主送信。当晚就与老英雄相会，只因平日看出韩家二位寨主，没甚作为，老寨主又是洗手不干的，将来没甚希望。小人想，与其在那里消磨岁月，不如另投他处，好坏创个事业。次日早晨，不辞而别，投在这里，当了一名巡山小头目。在此南山口里，扎个小寨，专司巡山哨探之职。如今有件大事，颇与韩氏父子，并与万隆镖局有关。只因身有职任，不能擅离。天幸何老英雄并众位迷路在此，就请几位急速报与韩家父子，并丁老达官。”说时斥退左右，然后说出：“如今白眼狼吴二桂在此投诚，在大寨做了平南将军，不久就做开路先锋，夺取城池，这时粮草未足，马匹尚少，未敢举动。二桂中了丁韩两家之计，急于报仇，现有军师刘桩，定下一条诡计，暗中派人到万全宣北等处，察看地势，约定七月中旬，联合各山人马，攻城略地。举事之先，却着许多人到此作案，嫁祸丁韩两家，遇有万隆镖局的镖车，一律劫夺。小人在此，本是下等角色，他等密议，不得其详，不过略知梗概。老英雄见了丁韩二位，多多拜上，小人在此做个内应，但有不利丁韩两家之处，必然设法，暗通消息。

　　道兴等人，闻听大惊，当下再三称谢，告辞出山，由袁亮指明道路，赶奔韩庄。见了丁韩等人，连称祸事，述明原委，丁旺亦自为难道：“他若一枪一刀，和我们斗拼，胜负尚自难定，如今分头作案，嫁祸于我，实不在易防范，吴二桂有了下落，那黄面虎如今不知尚在何处，倘若亦来报仇，我们真个不能兼顾，这倒要妥为筹划才是。”刘能笑道：“此事不见得这般厉害，宣化府现有我们的镖局。那里镖头，白杰白四叔，近来与当地官府，走动得颇熟。这里有的是人，明早动身，当晚就到，派人着白四叔，走个先步，禀请当地官府，妥为防范，当晚作出案来，脱出我们的关系。只是这万全县里，倒要加意防范。”韩涛道：“这倒容易，万全县里，有我一个亲眷，此人姓陈，单名一个铭字，乃是我的一个姑表兄弟，现任万全县四门千总之职。今日就着光佐进城，说与陈铭，教他顺便禀明县尊，加意防范。”刘能道：“如此说来，两路皆不虑，只要严防黄面虎前来报仇。这人在芦苇沟放火之后，必然不能甘心，必定到别处搬弄是非，与这里为难。我们也当派人四下探访，得着黄面虎下落，设法制他，易如反掌。这人虽勇，反复无常，无论何处，都容他不得，早晚必犯众怒，难得安身。那时略施小计，教他与野狐岭为难，我们正好坐山观虎斗。此乃下庄擎虎之策，事半功倍，以毒攻毒之法也。”丁旺等人，都道有理，依你行事。

　　派人分头去后，过了两日，光佐回来，言道表叔陈铭，也曾得些声息，城北三十里外，野狐岭窝藏一伙强人，打家劫舍，薅恼行旅，却不如图谋不轨。陈铭也曾禀请县尊全禄，派兵搜捕，争奈全太尊，生性懦弱，不敢兴师动众。反道：“未得上宪公文，不可轻举妄动。此地原属边陲之地，化外之邦，几个宵小潜伏，也值得这般吃惊打怪。果然将山贼剿灭，不见得上峰有何奖励，倘若战他不过，反惹他来攻打城池，岂不是惹火烧身，自寻苦恼。他既不来骚扰，我们何苦惹是寻非，寅兄弟若想升高，兄弟有的是门路。家兄现在京里做顺天府府丞，又是顺城王的义子干殿下，王爷眼前，说一不二。你若有意，我替你给家兄打封书信，管保你越级高升，加官进爵。陈铭被他说得，啼笑不得。暗道，我是替你保全禄位，你不关心，我又何苦多事。当下含糊答应，就把野狐岭的事，抛在脑后不提。有时商旅被劫，告到县衙，他只推称，过路匪人行抢，差役缉捕而已。其实捕役，当着一分官差，谁肯破出死命，前去送死，本官不追，乐得拖延，五日一比，不过虚应公事。因而野狐岭得以日渐兴隆，无人过问。这日陈铭听得光佐一番言语，大吃一惊、连道：“都是太尊误我，如今养瘫成疾，着我一人，如何处置。”便命光佐回庄，约请镖局英雄，前来帮助。光佐说完，丁旺道：“这事由我而起，少不得我亲身走一遭，不知哪位随我同行？”只见一人起立，叫道：“小弟愿往。”这一来，有分教，七品皇堂惊碎鼠胆，四门千总顿发虎威。正是，明枪容易躲，暗箭最难防。若问此人是谁，如何到万全防盗，下回书中，再为详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