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中秋佳节　有德纳宠失野狐岭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清营中副将冯国栋用了刘能计策，乘野狐岭寨主北地王朱有德纳宠之期，中秋夜里调来十几尊大炮，分两路攻破山寨。常得胜勇往直前，徐守备策应在后，不到一个更次，将两关攻破。复明殿护寨头领杨吉抵挡不住，由黑暗处逃走。常得胜手举大刀，当先引路，后边众将跟随，一路往大寨追杀。阖山的喽啰吃醉的，听得炮响立时酒醒，未醉的，抛弃酒肉四散奔逃，不到一个更次，早已逃罄。常得胜一路奔驰，无人拦阻，方到大寨门口，里面一阵浓烟扑来，不敢前进。候得后面许珍冯国栋先后到来，指拨众军士，觅水浇灭余火，一面差人四下搜查余党，闹到天明，方才将火扑灭。国栋坐在复明宫山门内，监视众军，搜查钱粮、马匹、器械，逐样登记册薄，以便呈报上峰。东路何道兴一干人，四更时分就由东山口杀到第三关，替许珍一干人守关，以防不测。各处搜捕一回，只捉得少数喽啰，却不见一个头领，一律解到大寨。国栋审问一番，都道朱大王刘军师，并彭庆锡吴二桂，尽皆逃走。洪安、王桂、刘宽、曹实、费梧，死在军中，谭道方等人，奉命攻城，至今尚无下落。国栋听了陡地想起，山后派有一支人马，在远远哨探，怎的叫他逃走。急忙派人查问，方知后山哨探官兵，被白眼狼一股逃脱的贼兵战败，前山只顾进攻，无暇接应后山，因而被他逃脱，所幸全山已得，贼首虽逃，却也杀却几个头领，足以请功。国栋因万全之围已解，歇兵三日，收兵凯旋。临行时，下令放火烧山，所有房舍化作一片光场。城内一切善后，自有知县全禄会同四门千总陈铭处理。丁旺何道兴一干镖头，见大功告成，带领刘能几个镖客回京，韩涛请到韩庄，宴会几日，方才分别。

　　那日朱有德带领刘桩，黑夜里混出后山口，所幸白眼狼吴二桂，率同刘清王熊，真个做了开路先锋，替他战退扼守后山的清兵，一路通行无阻。走出十里之外，听得有人喊叫：“前面可有朱大王在内？”有德只当是官兵阻路，忙夺一把利刀，意欲和他厮拼。刘桩向前扯住衣襟，却被一脚踢倒。少时来人身临切近，借着天边斜月照出那人，却是白脸八戒彭庆锡。有德忙将手中刀抛在地上道：“原来是彭贤弟，只当与你今生今世再难相见，谁知却在这里……”以下的字，却被眼泪咽住。彭庆锡向前拉住道：“大王不要悲伤，有我庆锡命在，定能帮助大王重整基业。”说时一眼看见刘桩，不觉大怒，戟手骂道：“你这鸟军师，当日劝我弟兄在此落草，全不想出奇制胜，怎的听信白眼狼之言，纳他女儿做妾。纵然大王一时不明，你在身旁就当谏阻，怎的一味撺掇竭力铺张，却用那白眼狼守镇第二关，被他将关失守。看来皆是你一人之过。”说时低头拾起有德丢的单刀，就要和他厮拼。刘桩骇得倒躲，口内只叫彭将军息怒，主公救我。有德抢上一把，捉住庆锡手腕道：“贤弟不可如此，军师并无歹意，实是愚兄命运使然，几年心血，一旦付于东流，此后正该同心协力整理旧业，不可再生意见。实是愚兄误听吴二桂之言，自己不知进退。兵荒马乱纳什么宠，被人乘机进攻，失却山寨。贤弟理应将我斩首以谢众人，千万恕了军师。”庆锡听这般说，连称小弟鲁莽，大王勿怒，说时将刀丢下，刘桩再三赔罪方休。庆锡道：“我们弃寨逃走，不知投奔哪里？”

　　有德未及还言，刘桩道：“彭将军，小生有句话不敢启齿。大王纳宠，小生不曾劝阻，不怪将军恼怒。如今尚有一个计较，不知该说么？”有德道：“但有安身之所，何妨说出，大家作个计较。”刘桩道：“如今尚有两个去处，只是离此未免远些。”说时指着东北道：“离此七百里，有一个去处，名叫虾蟆岭。那里通着往来大道，口外经商的必经之路，到在那里落草，胜似野狐岭。当年小生原想襄助大王举义，抢州夺县，进取中原。却不知官兵如此势大，只好学当年的虬髯公，不能夺取中原，只好远帝扶余，势成之后，再与兵报仇雪恨，重夺中土。大王若嫌遥远，尚有白虎沟，再近些有富贵山、老獐河，皆能歇马。这些去处，皆是小生旧游之地，清军势力不及的所在，正好在那里养成锐气。”有德听了，寻思一霎道：“虾蟆岭忒远，一时不易达到，不如且到富贵山看个形势，我喜欢这两个字吉利，将来在那里歇马。”

　　商议妥当，背着山寨，向东北进发。一路上北斗迎人，斜月送影，渐渐的看不见野狐山。天将明时，择个僻静之所歇息。次日出得长城，向东南前进。过了水晶头，仍往东北，一路上置些车辆马匹，扮作旅客前进。这日走到一个所在，右有高山，左临河流，前边有探路的喽卒跑回来报道：“前面有人厮杀，阻住去路，大王不可前进。”庆锡道：“待我前去探个虚实，不要是劫道的强人，我们打雁的颠倒被雁啄了。”说时跟随喽啰讨一支长枪在手，催马向大道上奔去。一路催马前进，后面车辆行李，慢慢随行。庆锡一马当先，走不到十余里，就听得金鼓声音，料得前面杀得正浓。庆锡打马向前看时，只见道旁远远有人喝叫：“来人少向前进，这里打仗哩。”庆锡马上暗笑，几个在此厮斗，也值得吃惊打怪，这样做作，我从万马丛中出来，不曾见过恁般乔张作致的。说时只顾打马前进，迎面有人看见，认得庆锡，不觉失口叫道：“彭将军来得正好，吴将军在此与人战斗哩。”

　　庆锡向前看时，但见吴二桂手持两把板斧，与一个黄面大汉，在山前厮杀。二人杀得难解难分，两边皆有几个头目，一排喽兵。山上鼓角齐鸣，锣声震耳。王熊刘清看见庆锡，一齐过来言说吴二桂到此，被山大王阻住去路，由早晨争战。说时仰面向天望望道：“如今天已过午，两下里不肯退。”庆锡道：“你们何不向前相助。”刘清道：“好教彭将军得知，对敌这人非是别个，乃是风云堡的寨主，黄面虎叶大熊。那厮当日到芦苇沟请吴寨主助他夺堡，谁知中了他人反间之计，大熊不查，反与吴寨主厮拼，吃人夺了栅堡。芦苇沟房舍又被他人焚却，大寨主又被杀，害得我们抛弃家业，投奔朱大王。前日大寨失守，吴寨主由后山逃出，只望到老獐沟请求救兵。那里寨主锦毛犬黄耳，原是吴寨主的拜兄，手下不少英雄好汉。吴寨主本想到在那里，约人前来复仇，谁知到在这里，遇见伏路喽兵意欲打劫。吴寨主报出姓名，只望念着绿林义气，放我们过去。却不想冤家路窄，正是黄面虎在此。小喽啰报上山去，黄面虎一阵风刮下山来，与吴寨主厮拼。二人立誓不要人帮助，必要见个高低。今日不伤一个，绝不甘休。彭将军怎样设法以解此危？”

　　大熊那日在芦苇沟放火之后，离却芦苇沟，一路寻觅安身之所，忽然想起，我何不仍回骆驼鞍。当年大熊在骆驼鞍落草，同着几个伙伴，打劫行人，同伙的两个寨主，名叫没毛大虫皮如虎，缺尾巴狼魏豹，连同黄面虎，共是三个好汉，统管百十个喽啰。那皮如虎没甚能为，却有一宗宝物，就是那口折铁倭刀。这刀，乃是皮如虎当年开店时，遇见一个旅客，将刀带在身旁，据称三代相传的宝物，吹毛利断、削铁如泥，投在店里，被皮如虎看在眼中，生心害了旅客性命，将刀得到手中。后来犯了案，官府差人捉拿，被他走脱逃出口外，纠合了缺尾巴狼魏豹，在此称孤道寡，坐地分赃。仗着这口宝刀，百战百胜，坐了第一把交椅，无人不敬。自从叶大熊入伙，渐渐看破皮如虎行径，每每生心要夺他这把交椅。如虎为人精明，看透大熊心莫不端，时时严加防范。大熊也因到此未久，深恐众心不服，无人保他，姑且暂隐不言。

　　这日合当有事，大熊在山下得了大批财帛。这里定下规矩，三个头领，轮流值日。当值这天，由本人下山打劫，二人替他掠阵，得的油水，分作三股。一股本人独得，一股按身份大小，分与众头目受用，其余的喽兵们均分。大熊有意寻寡，假道今日得的财帛，自己独得一半，其余的任凭分配。皮魏两个自然不允，大熊叫道：“今日是我的值日，得来东西，由我依分，我看那个敢拦。”皮如虎道：“山上规矩，不能由你一人破坏。”魏豹生怕决裂，惹起是非，两下里苦劝，并道：“这规矩是大家定的，理应大家遵守，不能由我们三个头领破坏。果然改了定例，将来喽啰们得了东西，不报于寨主知道，自己独吞，我们如何说他。”几句话说得大熊不能答对，一时不好发作。皮如虎见大熊不语，只道他被魏豹说服，不敢逞强，忙叫当值的喽卒，仍按旧日规矩，三股分开。当值喽啰方要动手，大熊羞恼成怒，一刀将那喽啰砍倒地上。皮如虎气得颜色更变，大叫反了反了。大熊挺身道：“反了你敢怎样？”说时量量手中刀，要与皮如虎厮拼。如虎气急，不管吉凶，拔出腰下宝刀，怒目相向，叫道大熊不得无礼。魏豹欲待劝解，大熊一刀往如虎砍去。如虎见他来得过猛，向右退步，只道将大熊的刀削折。谁知大熊亦自乖觉，却把刀掣回。如虎进前一步，迎头就砍。大熊闪开，如虎砍空，收脚不住，向前一跌，被大熊窜到背后，用刀背向如虎腕上一磕。那口宝刀，脱手而出，丢开多远。大熊一个箭步抢过去，拾起刀来，回手就剁如虎。魏豹见势不佳，想要用刀隔开，刀到处，只听噌的一声，反被削断。大熊抢上一步，手腕一转，皮如虎鲜灵灵一颗人头，落在分赃厅上。魏豹见刀头已断，急忙退后一步，及至身子站稳，如虎的人头已滚到跟前。魏豹只道尚要杀他，一个箭步，蹿到厅外，只听大熊叫道：“皮如虎生心不良，被我杀死，有不服的以他为例，愿降的免死。”谁知山中大小喽兵，个个不服。便有几个义奋的，举枪跳到厅上就刺，却被大熊用刀将枪尖削折，骇得又复退出。后面喽啰兵见不能伤他，却寻些石块往厅上乱掷，大熊东窜西跳，一个闪躲不及，腿上中了几下。大熊无法收服众人，破口大骂，喽兵们也骂，益发的抛砖掷石。大熊寻思，这样相持终非了局，众人既不服我，就赖着不走，终非好相与。早晚无人做饭与我吃，即便霸住这分赃厅，迟早也把我饿瘪，不如离却这里。有这口折铁钢刀，通身武艺，何处不得安身。想罢喊道：“你等且慢投石，既不容我在此，我也不在这里死赖。你等住手，待我收拾行李，离却这里如何。”众人不能做主，齐问魏豹可否应他。魏豹暗想，这厮过于刁顽，难得他吐口要走，乐得放他离山，这里岂不是唯我独尊。当下劝止众人，不为已甚，既是叶寨主要走，我们就依他，他日也好相见。众人也知奈何他不得，只得容他下山。大熊背着行李，带着折铁倭刀，离却骆驼鞍，东奔西走，没有歇脚处。

　　那日走到风云堡，遇见陶世昌，收留他在风云堡坐了第二把交椅。也是他旧习难改，又与陶世昌并火。如今没了投奔，又想起旧巢穴来。一路到在骆驼鞍，上得山来，只见一路荒凉，全不似当年景况，心中纳闷，难道这里被人捣毁。留神看时，却也有些喽啰。只是衣衫不整，面带菜色。见了大熊，有认得的叫道：“叶寨主来了。”说时就有几个拢将来，争相告语，齐道：“自从叶寨主去后，魏寨主坐了第一把交椅，怎奈时运不济，每每打劫，空手回来。伙伴多日不曾得到什么东西，渐渐衣食不全，有时大批商旅由山下经过，魏寨主又不敢下山去劫，只劫些孤身客人。当日皮寨主在时，只许得财，不准伤人。魏寨主却一地胡为，任意伤人，有时连脚夫伤了，车辆劫了，远近传说，都躲着这里，一个月见不到一两水买卖。今年益发的窘困，我们又不会什么营业，就是散去也是饿死，只得在这里厮忍。叶寨主请看，这里哪像个山寨，分明是个穷窟。当日失了打算，放叶寨主下山，事后追悔不及也自无法，如今幸得叶寨主重来故土，就便整顿一番，免得我们将来饿死。”大熊问魏寨主呢？众人道：“现今病倒在大寨里，求生不得，求死不得，就愁也愁死咧。”大熊不觉叹息一番，同到大寨里看视魏豹，只见他一病奄奄，早已不成样子。见大熊到来，抬头望望，有气无力地和大熊招呼。从此前嫌尽释，大家公举大熊为大寨主，魏豹听候调遣。大熊把章程改了，一番整顿，略见起色，不觉几个月的工夫，也曾劫得大批财物。

　　这日伏路喽啰报上山来，言道有位绿林同道，芦苇沟的寨主吴二桂，野狐岭投奔老獐沟，由此路过，特来报与寨主。大熊听了，冷笑两声，一言不发，扎绑利落，带领几个人下山去了。魏豹见他颜色不正，就知到在山下，必有一场厮杀。吩咐掌金鼓的喽兵，一齐来至山前，准备鸣金击鼓，在山头助威。果然大熊见了二桂，大骂起来，二桂见是大熊，想起焚烧房舍之仇，也要与他厮拼。二人说好，不要人帮，今日不见胜负不肯罢休。大熊自从在韩庄将折铁倭刀失却，生怕减了威风，寻些上好宝铁，照样打得一般无二的单刀。只因不能围在腰间，却配了一个刀鞘装门面。白眼狼知道他那口倭刀厉害，处处留神，一双板斧，也是神出鬼没。只是单刀到来，不敢迎去，急忙掣回，大熊生怕露出本像，不敢将刀砍取双斧，因而二人战够多时，不见胜负。后来不知怎的被他看出破绽，知道大熊的倭刀是假，使出生平本领，一双板斧拨风也似的卷起，倒把大熊杀得一身臭汗。大熊一时性起，不顾倭刀真伪，只顾遮拦，倚仗身体伶俐，蹿蹦跳跃，闪展腾挪，引得白眼狼东奔西扑，却捞摸不着。山上的魏豹见了，就令金鼓手没命价狂敲。大熊原想透得二桂疲乏，猛可的变个解数，一刀将他了账，按定心神，全不着忙。二桂不知是计，只顾乱扑，工夫一大，渐渐不济，有些喘息上来。眼看就要中计，却被后面彭庆锡看破。既是同伙，焉有不救之理。不管二人定约，量一量手中长枪，催马向前，冷不防照定大熊面门就刺。大熊正想取胜，猛可的一枪刺来，出其不意，闪躲不及，肩头早中一枪。急忙跳出圈外，想与二桂辩理。

　　这时二桂缓过一口气来，随着庆锡长枪，探身用斧就砍，大熊见不是头，负疼撒腿就跑。庆锡催马赶来，被他一双飞腿在山坡左右乱窜。庆锡马上不能追赶，只得勒回马头，赶杀山中喽兵。山上魏豹见大熊被人杀败，逃走无踪，喝令停止金鼓，立在山头叫道：“下面好汉听真，方才走的是叶寨主，原与那位使斧的好汉有仇，如今被好汉追跑。我们都是同道，何苦相伤，如蒙不弃，我们情愿投降。”庆锡暗想，如今正在人用，他既归降，乐得收服。马上仰面叫道：“依就依你，只是要你离却这里，随我们另投别处。”魏豹但求不死，没口子应承。说时有德一干人也到，大家见了，各述当夜的情形。魏豹见这局面，料得是大伙绿林，只得请上山去，到分赃厅上款待。白眼狼命刘清将王熊并家口车辆由山环唤出，一同到大寨暂息，有德家眷也都上山。

　　魏豹将众人引到分赃厅上，有德坐了客席之首，以下刘桩、庆锡、二桂、王熊、刘清，魏豹自在下首相陪。魏豹动问众人行径，并道：“情愿拾却小寨，相随诸位下山，牵马坠镫。”有德谦逊一番，二桂叹口气道：“今日若非彭将军到来，迟早丧于叶大熊之手，这厮反复无常，翻脸无情。当年为他抛弃家业，替他出力，反落这般结果。今日相见，与我性命相扑，生恨被他逃走，将来终是祸患。”刘桩道：“我们一路北来，原想到富贵山重新立寨招军买马，不想这里又与吴兄相见，更蒙魏寨主不弃，舍弃山寨相从。不知吴兄此去，投奔何所？”二桂嚅嗫道：“小弟那晩由大寨出来，原想投奔老獐沟，寻拜兄锦毛犬黄耳求救，调兵复仇。如今大王诸位到富贵山歇马，正由那里经过，恰好联合一气声气相通守望相助。”说时小兵们搬上酒，大家吃到酉初方罢，只因天色将晚，便在山上权住一宵，次日大家下山，刘桩道：“难得一路上聚了许多故旧，又有魏寨主，益发的人多了，只怕路上不便，我们可分三队前往。第一路仍请吴将军带同王刘二位，做个前部先锋。魏寨主带领阖山兄弟，做第二起。朱大王与彭将军，并带两家眷口，做第三队。各隔三五里，前后互相策应。”大家一齐称是，只因山上尚有许多东西，一时收拾不完，到第三日后方能起行。

　　这日上午，白眼狼吴二桂率领王熊刘清并一般小兵下山先行。魏豹带领骆驼鞍喽兵，携带一应辎重粮秣，做第二起。有德刘桩，并两家眷口断后，却令彭庆锡一马当先，众小兵落后，一路沿着万重长城前进，少不得饥餐渴饮，晓行夜住。走了几日，不觉老獐沟远远在望，二桂马上向王熊用鞭梢指道：“前面便是老獐沟，我那拜兄锦毛犬黄耳，十分了得，他那里制度和咱当年芦苇沟相仿，只有一座村庄盖在山顶之上。山下有几处庄院，并无关栅。平日都在远处作案，到这里分赃受用。我和他阔别多年，不知这几年事业如何，是否兴旺。当年也曾书信往还，几番约我到他庄上住些时，只因分不得身，不能如愿。今日势穷投他，着实辱没煞人。”王熊道：“二哥休这般说，我们绿林中人，义气最重。今日来投，又不是和他入伙，难得又与朱大王相遇，不日到在富贵山。不到一年半载，又是那般兴盛。”白眼狼道：“贤弟好不明白，当日投奔朱大王，原是不得已之事。这几个月一时不得清闲，那日攻城不下，山中头领都道我于军不利，调回大寨，做个镇殿之人。及至彭将军出守不得东山口，改派谭将军攻城，第二关无人守把，勉强派我权当其冲。不想两三日内，第二关失守，一夜工夫，被人攻到大寨，全军尽没。我们原想逃出那里，另寻安身之所，偏偏半路上遇见那天不覆地不载的叶大熊，与我厮拼。不是彭将军到来，这时早做他刀下之鬼，如今不得已与朱大王合伙。前日看那鸟军师情形，处处不以我为意，反是朱大王有些香火情。如今派我们与他做个前站先行，替他搪灾，他们却在后边走平安路。依我之见，到在老獐沟，见了黄寨主，且看情形如何。倘能存身，托病回绝了他，就在此处权住些时，再看机会，争似寄人篱下，俯首称臣。一般都做强盗，却称什么北地王，如今倒成了流亡咧。”王熊叹口气道：“都是这鸟军师发呆，这样气派，到在哪里也难存身。军师也没甚真才实学，不过哄骗愚民罢咧。”大家马上谈着，不觉来至老獐沟不远，只听树林啪的一声，放出一支响箭。大家便是一愣，勒马看时，只听对面一片林内，三四面铜锣，筛得爆豆也似的响。锣声过去，听得一阵呼哨，几只齐票，四下里吹起，震得山谷响应，搅成一片。二桂不觉吃疑道：“黄拜兄不曾有这等威风，难道改了规矩？”正在观望，豁剌剌由林内跑出一丛马队，何止一二百匹。马上人各持一支长枪，枪上红缨耀眼鲜明，随着齐票声音，向二桂一行人卷来，四下包拢，渐渐紧缩。离着二十丈外，只见为首的把枪一举，一齐将马勒住。那为首的喝道：“什么鸟人？敢在这里经过，是会的留下行李再走。”二桂听了，十分诧异，暗道锦毛犬从来不在此地打劫，今日为何这般举动？定是改了规矩硬着头皮，催马迎将上去，马上抱拳道：“众位朋友辛苦了，我们是芦苇沟来的，特来拜见黄当家的，有劳通禀一声，就说是芦苇沟吴二桂前来叩拜。”对面为首之人叱道：“牛子少往前进，我们这里不曾认识什么芦苇沟的吴某，快快留下行李，放你逃命。再要多言，便把性命留下，那时悔之晚矣。”二桂见他十分发蛮，不觉大怒道：“什么鸟人不识我白眼狼吴二桂，放马过来，在爷爷斧下受死。”那为首的也不答言，放马过来，挺枪便刺。二人马上一来一往，战了五七个照面后，王熊生怕二桂有失，缰绳一抖，那马冲将过来，举起钢叉刺去。二桂正苦短斧难敌长枪，见王熊助战，十分欢喜，抖擞精神。三匹马丁字厮杀，正在难解难分，后面魏豹一行人马赶来，见前面厮杀不能前进。这时围着的骑兵，忽见头领把枪—举，打个暗号，猛可的一声，一二百匹战马一齐裹来，将二桂王熊围在垓心。刘清魏豹向前去救，也被卷在内，不能杀出。

　　少时后面彭庆锡赶来，小兵们告知二桂四人被围，庆锡大怒，大叫一声，闯进阵去。终是庆锡武艺高超，被他挑得几个落马。有德一时高兴，催马抡起三尖两刃刀，杀在阵中。六个好汉，分四面厮杀，方把一百余名马兵杀退。那为首一个失神，被庆锡挑落马下。众马兵四散逃去，庆锡不敢穷追，喝叫二桂等人，拨回马头，拥着有德，退将回来。便令喽啰兵将挑落马的扶起一个，见他受伤不重，牵到有德马前审问。这人道：“老獐沟大寨里前日来了一人，言道有机密事相告，山上大寨主黄耳将他唤入。那人三十上下年纪，身材高大，粗眉大眼，着实雄壮，自称姓魏名豹。言说现有北地王朱有德，带兵前来剿山，冒着芦苇沟吴二桂寨主的名姓到处诓诈，骗得寨里派人来接，到在聚义厅上，使个暗号一齐发作。前站两三个山寨，都是这般计策被他破了。并道他也是骆驼鞍的寨主，失却山寨，逃奔前来，报与黄寨主，早加防备，免中奸计。”二桂听了，叫起来道：“这分明是叶大熊搬弄是非，挑拨同道不和。”说时指着眼皮两点白瘢道：“旁的休论，这白眼狼的绰号，岂是平白捏造。旁人怎能冒得，就是骆驼鞍的魏豹主，也在这里。”说时指魏豹与那人看，那人道：“话虽如此，小人也知吴寨主与我家寨主多年好友，不该将少寨主一枪刺死。我家寨主只有这个独生子，名唤黄梁。寨主爱如珍宝，因为生平喜爱枪马，专讲排兵布阵，特命他操演五百马队，一律都是长枪白马，远近称他银枪将赛罗成黄梁。今日被寨主们杀了，眼见得多年交谊，一旦决撒了也。”二桂听了不觉黯然魂销，暗道：原想到此求他相助，如今误中奸计，反把他独生之子刺死，着我有何面目再见拜兄。想罢暗暗拨回马头，乘众人不备，背着老獐沟走去。

　　这时两家宅眷车辆尚在中途，二桂接住，诈称朱大王前途中变，骗得有德家眷先行，他就指拨自家车辆背道而驰，及至有德众人知道，已追赶不及了。大家知他无颜再见黄耳，只得由他自去。反是王熊刘清，举止失措，进退难安。有德再三安慰道：“吴兄一时看事不明，舍我而去，二位不必吃疑，朱某决无异心。将来寻着吴兄，大家仍在一家聚首。何争一时小别，失了义气，就是吴某从此不见，我朱有德绝不小看二位。”二人见有德这般说，只得权时相随，少不得共议应付黄耳之策。刘桩道：“非是小生胆怯，他的人多我的人少。我们初次到此，地理不熟，少不得与他讲和，千万不可与他对垒。我们元气已伤，正该蓄精养锐，不可逞一时之奋，坏千秋之计。”大家齐称有理：“少时黄耳到来，我们一味使软，赔话便了。”

　　有德命人将黄梁扶起，自己下马看视。只见他面黄如蜡，口内流血，那枪中在华蓝穴上，看来不易活命。刘桩下马抚他胸前道：“不碍不碍，尚有些气呢。只是行路匆匆，不曾带得丹药，将甚灌救？”听得一阵锣响。山上卷来一队人马。为首的一个头领，手使一杆狼牙棒，在马上怪叫道：“还我儿来！”大家就知是黄耳到了，少不得一齐下马相迎。少时那人到来，只见他生得一张淡墨面孔，长嘴大眼，连鬓落腮，一部金黄操貉胡须。拢发包巾，鬓边头发，恰似起了两朵黄云。身穿铠甲，足蹬战靴。那马撒椒也似的卷下山来，叫道哪个是朱有德，快快前来受死。有德听了丢下兵刃，挺身向前，拱手道：“来者可是黄寨主？小弟朱有德在此，久闻黄寨主大名，无从拜识，今日到此，一时误会伤了公子。特在马前请罪。”黄耳气冲斗牛，叫道：“你就是朱有德么？”说时催马向前，举起狼牙棒，恶狠狠迎头就打。有德急忙闪开，叫道：“黄寨主息怒，小弟有一言奉告。”黄耳一棒打空，落在地上，尘土飞起多高。有德讲话，全不入耳，喝道：“休要花言巧语，三百狼牙棒再讲。”说时抡起狼牙棒，二次打来，有德一个箭步躲开。这时后面喽啰兵方才赶到，一字排开列在黄耳背后。有德道：“黄寨主且听小弟一言，将话讲完，纵被打死亦自甘心。”

　　黄耳原是性急之人，只是怪叫，见两下打不着有德，亦自减了一半气焰。后面小兵队里，转出一个头领，迈众出来道：“寨主不可如此，那人以礼相待，并不还手，何妨且听他一言。说得不防头时，再与他厮拼不迟，料他不能飞上天去。”黄耳乘势道：“依你依你。”说时勒住马头，向有德道：“你且说来。”有德插手不离方寸道：“黄寨主，小弟在江湖闯荡多年，久闻黄寨主大名。今因野狐岭被清军战败，欲到富贵山重立事业，一路结队前来，其中有黄寨主旧友白眼狼吴二桂。”黄耳叫起来道：“有吴二桂么，快快捉来见我，问他为何将我儿刺死。”有德尚未还言，刘桩拱手道：“黄寨主且把令郎搭回山上，赶快调治，不见得救不转来。只顾暴躁，岂不误了令郎性命。”说时将黄梁搭起，走到黄耳面前。黄耳见儿子这般嘴脸，一时疼惜交加，险些撞倒马下，将手一摆，命山中喽士搭回山上，赶快调治。遂向有德道：“你且讲来，二桂现在哪里？”有德道：“我们到此，原是同着吴二桂专诚拜访，不想有人冒着骆驼鞍魏豹的名字，前来散布谎言，诈称我等有意寻寡。想来这人必是黄面虎叶大熊，他与吴二桂有隙，半路截住，与二桂交锋，被我同伙彭庆锡刺伤逃走。谁想他前来行诈，挑拨两家不和。老兄不察，误中奸人诡计，派令郎下山拦住去路，不容分说，指拨一队马兵将我们裹住厮杀。黄兄请想，被人围在垓心，焉有束手待毙之理。我等被逼不过，只得还手。不知哪一个失手，误伤公子，望祈老兄恕罪。”说时跪在马前，后面彭刘众人，一齐跪下。

　　黄耳只当是诈，急忙勒马，退出几步避开道：“快快起来，有话慢讲。”说时翻身下马，拉着狼牙棒，连叫几位请起，不要折罪俺黄耳。有德等只是不起，黄耳见他众人真诚，亦便跪下道：“是俺一时不明，误听他人之言，疑是几位前来攻山。小儿无知，不曾问清，便与众位交手，纵死不屈。请诸位请起，有话慢讲。”大家起来，重新施礼，黄耳道：“俺这里久闻北地王朱大王名头，着实钦佩，不想今日相见。堪恨黄面贼妄造虚实，诬赖朱兄前来打俺山寨，着实可恼。待俺回山，擒了那厮，抓来见你。”有德道：“我们正要捉他，出这口气。”正说间，山上跑来几名小兵，飞报下山，见了黄耳，连称祸事。黄耳问他有何事故，小兵们报：“骆驼鞍魏寨主，自大王下山之后，坐在庄上，动问山下少寨主与野狐岭的人交手被伤情形。不知听出什么，蓦地翻转面皮，大吼一声，英雄架上抢一支大枪，被他刺伤几个人，抢些金银，由后山逃走。大家奈何他不得，只得放他逃去，特来报与寨主知晓。”黄耳听了，险些将脑门气裂，叫道：“黄面虎，俺不杀你，誓不为人。这样看来，定是叶大熊无疑，那厮深恐我等说明原委，言归于好，于他不利，那厮竟自逃了。此人不除，终是绿林之害。”当下黄耳只有暴叫，大家解劝一番，又将真魏豹指他认识，更信叶大熊之言是谎。大家将话讲明，痛骂大熊不已。刘桩向有德道：“我等远道而来，路经此山，按绿林规矩，理应到黄大王宝庄投拜。如今既有这般事，不便上山，招人疑猜。拜别黄大王赶路，于理又复不合，怎样在此不远寻个住所，候少寨主伤势痊愈，我们再走，也显得义气。就此与黄大王暂且告别，觅个歇宿处也好。”黄耳叫起来道：“你这人讲话，怎的这般呕人，我们同是绿林，便如兄弟。都是那黄面贼天杀的，搬弄是非，害得两家不和。如今话是讲明白，快不要讲这见外的话。小儿受伤，不见得便死。难得几位到此，且在俺这里住些时，大家盘桓几日，再走不迟。”有德也觉不便即走，便与刘桩商议，且住几日，只是绝不上山，只在山下庄院中暂住。黄耳拗他不过，只得依允。当下命人到一所庄院里收拾了，请有德诸人暂住。带来的兵士们，自由空间营房安歇。

　　一行人到在庄院，黄耳让有德等人进了客厅，大家施礼毕，分宾主落座，彼此寒暄。黄耳动问有德到富贵山有何公干，有德见黄耳为人十分爽快，便把野狐岭失机，到富贵山重立事业的话说了。黄耳道：“闻得那里也有绿林人盘踞，不知几位意欲力取，还是善求？”刘桩嚅嗫道：“我等本想投一个好友，此人当年乃是江湖卖卜之人，与小生十分相契，后来到在富贵山，帮助一家寨主。小生不才，失于计算，将朱大王的野狐岭失掉。也是小生动议，大家到富贵山投奔敝友，重立事业以报前仇。”黄耳道：“你且说尊友是谁，那家大王姓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