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斩关破伏 常得胜力夺豸獬营
2025-06-0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杨吉奉命带领二十名喽啰,出得复明殿,一路飞奔东山。到在河边,天已微明。喊来渡船,乘船到在乌龙寨,见到庆锡,言道:“现奉大寨军令,请他派几名水手,速到东山口寨口之下,到水中察看栅门是否损坏。”

  庆锡道:“我却不信,怎会有这般事。这道河乃是本山要隘,我这里昼夜严防。河中巡哨船只往来不绝,敌人怎能混入?杨兄既有军令到此,不能违抗。待我与洪贤弟一同前往,不必水手,我二人亲自下水察看,杨兄你亦在旁监视,好教你回到大寨,报与大王军师放心。”

  说罢传令,将洪安唤来,大家见了,一同出寨。河边唤过一只大船,点了二十名水兵、三个头领,二十名喽兵,一齐上船,一路到在栅门,天已大明。庆锡命水手将船拢岸,命洪安率领几个水兵下河察看栅门是否损坏。自己起立,手拉杨吉,站在船头。只见洪安换好水衣水靠,一个筋斗跳到水中,泳到栅门之前。洪安将气一提,整个身子浮在水面,伸手向栅门铁柱摸时,却是整的。回头向大船上报道:“这栅柱依然完整,并无损坏。”

  庆锡向杨吉道:“如何?我道这铁柱恁般粗壮,怎会损坏?大王想是在大殿里做梦呢。”杨吉只向水内痴望,陡的想起,向洪安叫道:“洪兄,你只摸上边,下面可曾察看?”洪安听了连称有理,“待我到水底察看。”说时身子一沉,沉下五七尺深,不觉被水冲出栅门之外。再长身躯,不觉愕然,茫茫四顾,方知身在山后,后面水手不觉大笑起来。庆锡大吃一惊,不顾好歹,蹩身由船头跳落水中,泳到栅门下手摸时,果然被人将铁柱割断!这一惊非小,又见洪安由水中摸出两根铁条来,两端刀削的一样。庆锡方知军师所说被人混入不假,气得怪叫,猛可地一头往铁栅上就撞,幸被身后水手捉住,不曾撞伤。洪安急忙由水中游泳过来,劝解上岸。船上杨吉见了,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洪安道:“怪不得夜来小寨喽兵与水手厮斗,原来不是自己人厮杀,却是中了奸细诡计。”便命人察看死尸里,有无不识之人?河中有无未捞尸首?少时人报,岸上死尸尽是自己人,水中却把胡头领尸身捞起。庆锡想起大船上喽兵水手一空,原来被奸人所害,只不知那只令箭落在何人手中。

  一路向上游溯巡,到在芦荡边,方见许多脚印,分明是敌人由此上岸。左右见若干脚印走到一带松林之外,方不见了。庆锡只道敌人往北去了,差人往北搜寻。只听洪安道:“这里不是脚印么?只怕向南去的多。”大家循脚印追寻,却又考查不出。原来何道兴一干人由芦荡走出,脚下踏水。走过松林脚下已干,如何再有脚印?

  何韩两个自松林会面之后,迤逦往南,不想走到火药前,听得放哨喽啰叫道:“什么人敢到此窥探!这里乃是火药库,不奉军令,不许向前!快快回去!”韩涛忽然得计,回头向道兴要过令箭喝道:“这亦值得大惊小怪!”说时指着道兴向那喽兵道:“这是乌龙寨何头目,奉着彭将军号令,到此来取火药。”那喽兵走到跟前,就韩涛手中察看令箭不假,便引他二人到火药库去见司库头领。那费梧原是个贪杯之人,听得大寨传来消息,今夜官兵攻打前山,所有大小头领、一应喽兵,不准贪睡,各处加以防范,听候调遣。费梧心中未免骇怕,好酒之人凡遇喜感悲愁,无不多饮,如今胆怯,只得借酒仗胆。便令小喽啰取一瓶好酒,几样下酒之物,自己在灯下慢慢独酌。兀自寻思,总是自己运道顺遂,由前关改派在此,今夜免得一场争战。如今调在这里,逍遥自在,形同闲散。只要火药不失,便算尽职。吩咐当日头目,小心巡哨,留神火烛。饮到四更,早已洪醉。听得小头目报道东山乌龙寨彭将军差人前来领取火药,费梧不知底细,不问真伪,胡乱应道:“着他进来。”道兴韩涛走到面前参拜了,费梧朦朦醉眼,认不清楚,只知是本山之人,不及盘诘,问道:“你奉何人所差?可有令箭?”道兴禀道:“我奉了彭将军格命令,因有急用,前来领取火药。现有令箭在此,请将军验过。”说时目视韩涛,将令箭拿过,递给费梧。费梧接在手中看时,只觉眼前闪烁不定,一时看不真切。乜斜着眼,举给两旁小头目道:“你看这令箭对么?”小头目看了,齐称不差,正是彭将军的令箭。费梧听说不假,问道兴共需多少火药?道兴胡乱说个数目,费梧便令照付。小头目见数目不多,立时到库取来,照数点清。二人领得火药,辞别费梧,出得库房,彼此互看一眼,吐吐舌头,带领众人往南投奔。

  少时走到僻静处,韩涛笑道:“我原想混将进去,窥个机会杀掉几个,放火烧他的火药库,教他自相惊扰,谁知反被我们骗得许多火药。他们山上又无火炮,不知要此何用?”道兴道:“想是大炮不曾制好,或是操练大军准备大攻,亦未可料。”韩涛道:“我们既有火药,何不先发制人?”道兴拍手笑道:“格桩东西,到在我们手里,交关有用格。”说时眼望众人道:“你看,这五七人怎能厮杀?只好暗中扰乱,只凭这一口倭刀,中什么用处?倘若遇到大批敌人,实在应付不来。如今骗得火药在手,足抵千军万马。遇到营寨便烧他娘,岂不是强似厮杀?”韩涛道:“五哥说得是。我尚未说出,却被你想着。”一行人暗中探寻,不觉走到麒麟寨后,不管好歹,放火便烧,无意中竟把戴启胜了,将麒麟寨烧光。

  庆锡见山东屏障已失,不敢擅离,急回乌龙寨,派精于水战的水兵分班下水,由栅门向外,加意在水中往来巡查,准备明日设法修面铁闸,以防敌人潜入。杨吉派人各处打探明白,回到复明殿上,详陈始末。朱有德听了大叫“气杀我也”,顿时眼前金星舞、耳内秋蝉鸣,二次撞倒座下,众人慌忙扶起。只见他,口吐鲜血、唇青面黄、双目紧闭、四肢僵直,正是身如五鼓衔出月、命似三更少油灯。若问朱有德性命救转,一关两寨,怎样克复,且待下回书中再为详述。

  野狐岭上复明殿中,大寨主朱有德,听得一关两寨皆失,东山口水底铁栅尽毁,气得大叫一声,撞倒座下。幸得众人扶起,呼叫半晌方醒,戟指大骂清军:不该用此毒计,使我眈年心血付于流水。刘桩并殿上众头领再三劝慰,齐称我等同心协力,与他决一死战,迟则明日,速则今日,定将一关两寨克复。东山口铁栅虽毁,派人赶制两道铁闸,俱用极厚铁板,任他快刀利斧,亦难砍破。河里添派水手,昼夜巡防,万无一失,后山虽属人迹罕到之处,亦派一员头领,带领几百喽兵巡哨。两面丛山起伏,并无道路可通,只用数十人各处瞭望便妥。如此布置,三面防守皆固,然后出全力反攻前关,何愁不能反败为胜?众人纷纷议论,有德方觉心宽。

  刘桩道:“诸位高见只在防守,依学生主张,须用釜斧抽薪之法,只知死守,局势日蹙。他们如今出全力攻山,城内定无准备,何不出一支奇兵,绕道去攻县城,着他首尾不能兼顾。学生尚有一计,必然反守为攻,转败为胜,使他不战自退。不但一关两寨复夺,便是那座县城,也可唾手而得。”随把计策说出,众人齐夸高妙,果然此计若成,万全县便在我们掌握之中矣。随将何人守关何人攻城议定,有德照样发令,着众头领依计而行。

  清营众将当夜五更将第一关占了,天明时,国栋来到关前,察看形势,留常得胜守关,着陈铭带领官兵,扼住在第二关前,赵林在麒麟寨原址扎着营盘,姚有功驻豸獬营。三路互相策应,防守第二关内反攻,并请丁旺暂驻第一关,相机策应,自己驰回大营报功。何道兴韩涛亦欲回营,将夜来所探山中虚实一一详陈。二人回到营中,副将冯国栋再三慰劳,并将刘能请出,共议进破第二关之计。刘能听罢韩涛所说山上情形,知道白眼狼业已灰心,只有献出婢女,阿谀求荣,苟安一时。看来山上人马已不足虑,不可相迫过甚。如今将人马退到第一关,稍缓攻打,只要扼住前山,作久困之计,不久定生内变。

  国栋道:“刘兄所见不差。韩老英雄连日由后山出入,何老英雄又把铁栅破了,量来山上群贼今后必在东山加意防备,将来山中虚实,倒不易探了。”

  何道兴道:“不怕他在内坚守,只怕他由这后山上派人逃出求救。闻得山上有个军师,叫作什么小刘伯温,不时到各处游说,被他讲得天花乱坠,倒有几处被他说服。上次攻城,便有天德山和炭山两路寨主策应,此外勿晓得尚有几处和他通气。这时光前山已得,北路东路总要当心些,依我格拙见,请你派一营官兵扼住在东山口外,我亦勿要偷懒,在那里帮帮忙,攻他东山口。再派一支人马屯驻北路一带,防他逃走。西路倒弗要紧,听得人讲,那里是通勿到哪里的。勿晓得协台尊意如何?”

  国栋道:“此计正合我心,就烦何老英雄仍带前日立功的水手,我这里加派两营步卒,襄助老英雄立此奇功。”何道兴慨然应允,当下议定加派一员偏将,原任都司田开疆,并两名千总柴德盛、方占元,四名把总,协助道兴往东山口外二十里安营。只候大营令下,克日攻打东山。北路县城外,本拟多派人马,只怕声势过大,被他看破,将来不易进山探听虚实,只派几个精细的探卒,加意探访。

  连日陈铭带兵攻打第二关,却被关上滚木灰瓶打下,不能进攻。后来得到大营将令,暂缓攻打,因而连日双方相持,并无战事。这日副将冯国栋正在营中与刘能并一干众将议论几时打东山,并道:“连日第二关内并无动静,只是坚守不出,想是用老师之计。眼见得转瞬过了中秋、北地天寒,耗得我们耐不得寒冷,不战自退。不如早早下令,有劳何老英雄早将东山口攻破。明明之鼓,正正之旗,总比前番暗袭强些。”刘能道:“不然。如今东山口与前日不同,栅前铁门既毁,必然更思坚守之法。”便是将东山口栅门攻破,我们没有战船,如何往山内攻打?依我看来,东路上两营人马只算得守把,休令贼兵出山。若想攻入山口,万万不能。”

  果然这日得了东山口报来军情,白脸八戒彭庆锡大开栅门,撞出两只大船,十几只小船,不知有何动作?却被何老镖头将他驱退。国栋听了叫道:“山中贼人不甘株守,想要窜将出求,另有别图。如今城内空虚,不可不防。怎奈各处人马尽皆派遣在外,只得将丁老镖头由第一关上请回,换回营中几员将领,调回四门千总陈铭,共守县域。”

  原来道兴等扎营已毕,听得东山口来报,栅门重新修理,换得两道铁闸,坚固异常,每日无昼无夜,派有许多水手在河里逡巡。道兴听了暗自为难,这两道重铁闸怎样破他?漫道大营中没有将令,便有将令,亦难攻入。过了两日,人报栅门内船只纷纷调动,上面一应旗帜尽皆撤下,开到下游,大有向外出动之势。

  道兴便与田开疆商议:“怕得是前山攻打甚急,山中强盗想开栅门,由水路窜出,你可派人马在岸上扼住,勿要让他走脱,我自派几名水手,水里埋伏。开疆道:“老英雄说得是,待我分派。”随命柴德盛方占元各带一支人马,沿岸上溯,十里外扼守。道兴吩咐水手,换好水衣水靠,各执兵刃,准备河里厮杀。自己当先下水,逆流迎上。

  栅门里乌龙寨主将彭庆锡,奉到大寨命令,带领大小船只,大开栅门,将船放出,意欲闯出山口,绕道攻打县城,却不知二十里外早有官兵驻守。一路撑出栅门,顺流而下,走出不足十里,便听前面人马喧哗。早有探事小船先头探明,拨回船来,报与庆锡知道。庆锡得报,下令准备,少时迎着岸上官兵。庆锡命扯开帆蓬,加添水手,只顾前进,莫要睬他。岸上官兵见河内大小船只其行如飞,苦于全不会水,只在岸边大叫,却奈何他不得。那船走得正欢,忽然当头一只大船听得船底“咚咚”两声响。说也奇怪,两声响过,那船恰似钉住一般,再难前进。庆锡尚自未觉,见船停了,方要察问水手何不加力撑船,忽而觉得船身渐渐下坠,看看便要沉没。庆锡便知不好,急命将船泊岸。这时船上人纠纷乱窜,会水的先后跳入水中,不会水的却在船上喊成一片,庆锡喝止不住。幸而水手众多,将船推近岸边,船上喽兵方得逃到岸上,不提防后边柴德盛率兵赶到,两下里厮杀起来。河内小船见大船搁浅,方要撑来救济,谁知自己亦被凿漏,沉没下去。最后大船上洪安见了,知道水里有人暗算,带领水手跳到河中捉人。官兵知道被人识破,浮出身子,与喽兵水战。庆锡想起,只顾这里厮杀,倘若被人乘乱混进山口,岂不反宾为主?急忙下令退回栅门之内。一声令下,岸上水里喽兵撇了船只,一齐败走。柴方两个夹岸追至山前,无路前进,方才止步。道兴在水中见山中水兵尽退,明知众寡不敌,不便穷追,将山中弃掉的船只命人推到岸边。回营报与开疆,到大营报捷,顺便要几十工人,一时将船修理完整。便将一应水手,并拨些精壮之士,编为水军,在东山口外加以操练,反把庆锡困守在内,等闲不能出动。

  这番消息报到复明殿上,有德知道此计已破,不能派兵攻城,反丢却许多船只,伤了若干喽卒,只得改派别人,另寻路途出山。

  清营中听得东山口防务坚固,一味派人攻打第二关,山中喽兵出死力防守,不易攻下。国栋十分焦灼,连日入山探听亦自不得一些军情,只知白眼狼已将美貌婢女认为螟蛉,乘机向有德陈说:“闻得大王有意纳宠,小将有一小着,生得容貌不恶,情愿献与大王,以充下陈。”有德听了,正中下怀,当时应允。知令收拾一所院落,选日迎娶。军师刘桩见有德十分忧闷,生怕将他愁病,误了大事,不但不加谏阻,反倒一味撺掇,并拟出许多礼节,差人由后山暗暗下山采办牲酒,置办妆奁C届时大排筵宴,全山庆祝。

  刘能听得恁般说,拍掌笑道:“此山不久便破了。”国栋韩涛便问何以知他要败?刘能道:“娶亲那日山上大小头目必然畅饮,我们这几日故意停止不攻,放他宽心,着他疑惑攻打日久军心已漫,不把我们放在心上。到那晚乘他聚饮之际,出其不意,三路合攻,管保此山便破。”国栋大喜,派人到山前送信:这几日不可力攻,权且歇兵,候令再行攻关。许珍驻在第一关上,闻令将常得胜一干将令由第二关前撤回候令。左翼姚有功、右翼赵林小心防守,休教山中贼兵窜出。何道兴会同田开疆、柴德盛、方占元在东山口同时得到大寨命令,只在山口扼守,与乌龙寨首领彭庆锡相持,不可进攻。城内丁旺刘能,襄助四门千总陈铭守城一切布置完毕,但候山上朱有德纳宠之日,再依刘能之计破山。

  冯国栋每日在山前操练人马,准备厮杀。看看吉期将届,尚差三日。这日是八月十三,国栋召齐部下将佐发话道:“本协探得野狐岭强盗,定于八月中秋为寨主朱有德纳宠,届时务要同心协力,分三路攻山。事前暗暗出发,十五日夜里由后山偷渡,三路一齐发作,届时刘义士自有妙计破山。”大家正在议论,忽得城内差来急脚,报称夜里山中贼兵大至,不知由何处来窜四股贼人,由贼将谭道方统率,勾结七月十五捉得的五百喽兵,反狱出来,里应外合。不是城内早有防范,如今县城已落贼人之手。国栋得报,急拨两千人马,回城救应同时下令,着许珍攻打第二关,防他乘势反攻。东面官兵虚张声势,诈作攻山之状,分他兵力。

  原来山中众头领,见第二关上连日停止攻打,不知有何诡计,急忙报与大寨复明殿上。刘桩道:“清营停攻,必有异谋。”朱有德道:“似此如何防备?”

  刘桩道:“前日彭将军奉令由东山口出兵,攻打县城,不想东山口外早有清兵扼守,被他截住去路,又复折回。看来东路进兵,不易成功。只好暗派谭将军,并两员偏将戴启辛时,混在采办羊酒彩物喽啰之内,由后山口潜行出山,绕道往炭山,约请寨主章钧,带兵三千,由谭将军调遣,分四路攻城。并令能言晓事之人,多带金银,混进城中。探听前日被捉的五百人生死下落。倘若未死,可使大批金银买上贿下,得出囹圄,里应外合,出其不意,内外夹攻。冯副将只顾攻山,必然不加防范,敢保一鼓而下。微臣算定十二日夜半四更动手,城内绝无准备,不到天明,能将此城攻破,十三日山中下令反攻。清营中听得县城失守,不战自乱。料得一二日内,必然冰消瓦解。”

  有德连称有理,便调谭道方、戴启、辛时,由第二关调回。派他三人变装下山,到炭山调兵攻打县城。第二关改派大将白眼狼吴二桂、副将曹宾费梧共守,第三关改调王桂刘宽二人扼守。王熊刘清另在后山新立一个大寨,盘诘出入喽兵,以防外人混入。复明殿大寨改派杨吉率领吴威吴勇保护,其余各处的头领,一仍其旧。布置已毕,谭道方协同戴启辛时,暗暗下山,到炭山搬兵。寨主章钧见了野狐岭山寨令,急拨三千喽啰,几员头领,随同道方下山,在县城东南两面,相距二十里外埋伏。事先定妥,十二日三更,城中喽啰越狱出来,自有派出的头领率领出来,分向各门开城。只看信火一起,谭道方率兵一千攻打北门。同时严防城外大营得知,章钧带五百攻打南门,戴启辛时各带五百人分攻东西两门。

  前几日秦龙富虎奉命下山,多带金银,潜行混入万全城中。相机访问,知道前月所捉四百余名小兵由四门千总陈铭解送县署。知县全禄审问一过,收监羁押,只因军事旁午,无暇发落。秦龙听了,暗与富虎商议:“但得这些小兵不死,我们有的是金银,不难买嘱狱吏,十二日夜里,好教他们越狱出来。”

  二人便到县前打蹙,恰巧遇见一个熟人齐玉,乃是知县全禄亲信的长随,与秦龙原是同乡。大家见了,少不得一阵寒暄。齐玉拉他二人到县衙前一个酒肆里共饮,吃得半酣,齐玉动问秦龙近来作何生理?秦龙道:“实不相瞒,当年小弟到此地收买皮货,不想到在城北野狐岭下被山中小兵捉去,金银掠去。尚要开刀,挡不住我一张嘴,说得大王心喜,收留下做一个小兵。说时递起袖子道:“你见么,兀自在臂上刺字,用墨揉了,害得小弟一世不能再做良人,只好在山寨里厮忍。近日城里派兵攻山,第一关已被攻落,那里寨主不想派兵遣将加意防山,却是信了一个新投效的头领,叫作什么白眼狼。那厮前日攻城不利,败回山上,军师道他于军不利,派他守护大寨。那厮自觉无颜,把亲生女儿献与大王做妾。如今派我们几个人带领金银下山,采办喜事应用物品。我们正没作道理处,今日幸遇老兄,请你做个向导,替我们置办些东西,亦好上山交令。”齐玉道:“你好痴也!既然领得金银,何不乘机逃走?”富虎笑道:“老兄真会说风凉话儿。我们若能逃走时还用你说!山中立下规矩,一应小兵不分贤愚良贱,臂上都揉了‘野狐岭’三字,逃到哪里亦有人识出,迟早都是死罪,反不如安心在山中吃碗现成茶饭。你没见方才秦大哥揉起臂膊给你看么?我们倒想离开这是非窝,却不能了。”齐玉亦自替他们叹息。吃了几杯酒,不觉谈到前月被捉的喽啰。秦龙问道:“这些人如今尚存么?”齐玉道:“如何不在!一座县狱被他们潭满!县太爷正为这事不悦,每每抱怨。营里捉的人反要我替他监着,将来破山之日,他们将这群贼向上峰请功,却着我县衙里备办囚粮,饿死了将怎么交代?但愿早日将山攻破,也省却许多事秦龙道:“恁般说时,何不将他们放掉,岂不省事,免得每天为这些人加小心。”齐玉立起张张,回座低声道:“你道他不愿将这些人放掉么?只是不得其便。平定时,武将怕文官,乱世年,文官惧武将。这般亡命徒,奉着上峰命令,到这里剿山,每日价要这个要那个。食的用的都要县里供应。稍为迟慢,打骂不休。有时派个小小地兵头,亦敢在大堂上向县太爷咆哮。说来亦是奇怪,县太爷见了他们,如鼠遇猫,一强亦不敢强,只有唯唯听命,事后却拿着我们出气,你道恨人也不!”富虎道:“县太爷与他们不和么?”

  齐玉道:“县太爷恨他们刺骨!恨不得他们连打几个败仗,亦好压压他们的气焰。果然把山寨平了,不知怎么蛮横呢!”秦龙道:“如此说来何不献了这座城,大大地出一口气?”齐玉吐吐舌头道:“你说得忒容易。好好一座城,如何献与贼人?便是献了,得不到什么好处,反丢了这七品前程。一经捉获,便是杀头之罪。他家大老爷现今在京城里任顺天府丞,又是顺承王的义子,如何肯做那叛逆的勾当,替他家大老爷惹祸。”秦龙道:“我不过说句笑话,终不成真做出来,便亦没有引线。”说罢又吃些酒,富虎道:“请问齐兄,如今我有个知己好友也在狱里,着实的思念他,可能到狱里探望么?”齐玉道:“怎么不能?典史老爷与我最好!不是兄弟夸口,这衙门里,太爷跟前我都说一不二。富兄若想探狱,我能领你进去。”秦龙道:“也说的是,难得老兄在此,说一不二,我亦有几个好友捉在狱里。若无妨碍,亦同你走一遭。”

  齐玉一来肆宠,二来腹内有酒,慨然应允,立时领他们到县衙探狱。二人用目示意,先把酒灌了齐玉几杯,胡乱吃些饭菜。会罢饭账,一同到县衙来。县里一应隶役见了齐玉无不恭维,齐玉带领二人一路昂然走到狱门,管牢的牢头见到齐玉到来,忙问:“齐大爷,有事么?”齐玉道:“我有两个朋友前来探狱,你快快放我们入内。”管牢的怎敢违拗,只得让他三人入狱。里面早有牢头接住,见是齐玉,便道:“齐大爷,今日什么风吹到这里?”齐玉指着秦富二人道:“我这两个朋友,来探几个亲朋。”牢头问道:“是谁?”秦龙胡混说出两个喽啰姓名,牢头听了,吃惊道:“只怕使不得吧,这两个都是野狐岭的奸细,城守营送来的要犯,如何能见?倘若走漏消息,小的吃罪不起。”

  齐玉望空啐了一口道:“呸!哪个要你担当!”说时拍着胸脯子道:“有我齐大爷在此,天大的干系有我一人承当,哪里轮到你的身上。”牢头见他说话时舌头矮了一块,更兼他是本官的红人,谁敢违他。只得掉转口风道:“是,大爷说的是。大爷的朋友探狱,有甚妨碍,我不过白说了一句,难道真个拦阻不成。”说时启锁抽栓,由龙口内通知里面:齐大爷带领朋友探狱。里面应了声,便有人由里面落锁抽栓,开放狱门。齐玉道:“你二人进去探望,我在这里等候,看他们谁敢道个不字!”秦龙富虎不觉暗笑,连声称谢,到狱中去了。许多时方才出来,取出些银两,赉发了里外牢头狱卒。齐玉尚要拦阻,秦富二人如何肯,只得命他们收了。

  三人离开狱门,秦龙向齐玉道:“齐玉哥,有事么?若无事时请你务些正,陪我们办件事。”齐玉道:“有什么事只管说,有我齐某,滔天大祸也有我一人承担。”秦龙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眼今天晚咧,我们不能出城,城里又没有歇宿处,这样兵荒马乱,等闲不易觅个客店,便是觅得也容不下陌生人。你若有相熟的客店,求你去说一声,容我们歇宿,一文不短。”齐玉道:“你不要这般说,这里不是露天地里。不遇见我时,万事皆休,今日有我在此,还愁没有住处?偌大的县衙,怕不容下千百个人,何争你两个。”说时便拉他二人到一个跨院里,向几个作公的招呼了,把秦富二人安排在衙里歇宿。秦富二人便与众人周旋,拿出银子,自到外边去买些酒肴,请众人共饮。

  众人都道:“既是齐大爷的好友,我们理应接风,怎的反劳破钞?”秦龙道:“小弟初次到此,原想到口外经商,购买皮张,不想这里用兵,不能前进。幸遇齐兄,蒙他照拂,在此打搅。”齐玉见他诚恳,也道:“即是秦兄破钞,我们不妨受他的,明日我再还席。”

  秦龙富虎便在县衙里住了二日,使出银子,买得一般作公的无不欢心,却道他二人识趣,相见恨晚。不觉来到十二日,早饭后,秦富二人出去,少时买来两腔羊、几坛酒,并些鸡鸭蔬菜、应用作料。众人问道:“连日讨扰,今日为何又要破费?”富虎道:“我们二人到此多日,屡蒙几位照拂,眼见得中秋将到。你们几位都有家乡,十五日自然回家庆祝佳节,吃团圆酒。我二人商议,明日也要动身,到宣化走一遭,就便收拾旁的货物。难得相聚多日,一旦分别,今天略备薄酒,一来替几位预祝中秋,二来聊当酬谢。有烦几位相帮,收拾好了,今晚大家畅饮。”众人见他十分诚意,怎敢驳他,便觅了两个厨役,忙着收拾。到戊时初,早已收拾整齐,便在这跨院里聚饮起来。

  齐玉道:“二位明日要走,何不早说,我们也备酒菜饯行。”秦龙道:“老兄不必费心,你有这番美意,我二人便心领了,何必破钞。少时多饮几杯,我们更领情了。”说时大家入座畅饮。饮了几杯,秦龙道:“我有几句话当说么?”众人道:“我们都是自己弟兄,有什么话说不得。”秦龙叹口气道:“实不相瞒,狱里有两个相识的朋友,明日我们离却这里,将来全仗诸位照管。这里有的是酒肉,不知可能送到狱里,请他们吃几杯么?”众人向外望望道:“这时典史老爷想必查过狱了。二位既有此意,又不用开门打户,便送进些,也不妨事。”秦龙再三称谢道:“既如此说,不碍再买一大缸酒,送到这里,好叫几位管事的人们也吃一杯。”齐玉拍着大腿道:“我姓齐的乡亲真能做事。说时指着秦龙道:“你真想的周到,便依着你,买一大缸酒送去。”一时彻里彻外,无不开怀畅饮。少时明月东升,酒兴更豪。秦龙富虎,轮流把盏,众人手到杯干,把酒当水一般的狂吞。外面当值的公人听得这里聚饮,也趁将过来,吃到二更向尽,众人无不洪醉。

  秦龙约莫时候将到,向富虎使个眼色,到在院中,向天仰望,只见月在中天,星斗烁然。听更鼓,已换三更。秦龙回到房中,假作整顿行李,取出几件东西藏在身边。看众人时,大半东倒西歪。秦龙富虎一齐出来,走到夹道里,打火燃着信火,“嗤”的一声,一道火光飞向半天。狱中被囚的小兵们前日得到秦龙通知:十二日夜里见着信火,一齐发作。事先丢下金银,买托狱里牢子,每晚狱官查狱之后,便把这些人的匣床锁头开了,任他随便起坐,只是不敢卸去梏械。十二日晚秦龙送来酒肉,囚徒们却不肯食用,只劝狱头禁卒。禁卒们不知是计,好在查狱已毕,狱门上锁加封,再没人来,他们便放量痛饮,二更向尽,也都醉了。便有几个喽啰来到院中,向天仰望。望够多时,忽见一道火光飞向半空,几个小兵便打起呼哨来。这声暗令一起,阖狱中陡然一片人声,恰似潮水一般,喽兵们纷纷用手上梏械向禁卒们头上乱砸。可怜一般禁卒,只顾讨便宜酒吃,早吃得酩酊大醉,模模糊糊,尽被打得不省人事。喽兵们不问狱卒生死,一齐大叫:“快将家伙砸开!”这声说完,但听一片铁器声音,不一时尽皆砸断!众人手脚自由,抢出号筒之外,巡更的听见这般声音,便知不妙,料定囚徒炸狱,必是野狐岭有甚举动。自己性命要紧,顿时丢却梆锣,藏得无影无踪。众喽啰出得狱室,一路逢人便打,更有该死的囚徒乘乱羼入,作为向导。少时打开狱门,寻块顶门石头,将锁砸断,抽栓将狱门开放。外面的锁早被秦龙富虎砸开,众小兵闪将出来,一齐乱叫,纷纷乱窜。

  正在张望,只见富虎手拿一根长枪,在迎面指挥道:“野狐岭的好汉,快随我来。”众小兵方才想起,虽然越狱出来,手中没有兵刃,如何厮杀?便有几个囚徒道:“不妨事,大堂上有的是仪仗,抢到手中便能打人。”后面又有人道:“我们把笼桧子折来在此,也算得兵器。”众人纷纷寻觅兵刃,却没得这许多。秦龙方才想起,军师失于打算,空有四五百人,没有趁手兵刃怎能应敌?

  小兵们窜出县衙,大街上早有巡哨的军士听得县衙一片声音,便觉有异,飞报于陈千总。陈铭得报,便请丁旺刘能一同划策。同时有离得县衙较远的哨兵禀报:县衙内放起号火,不知何故。更有四门守城瞭望军士来报:望得四野一片黑影,向城里裹来,恐有贼兵袭城。

  陈铭闻报,一时委决不下,刘能道:“不妨事,此乃野狐岭用的诡计,不知何处调来贼兵,前来困城。先有人混进城中,通知狱中被囚小兵,越狱出来,里应外合。陈老爷可速传令,城里城外,大小官兵,各按方位防守,务要镇定。贼兵攻城,不可惊慌。就请陈老爷前去巡城,相机应敌,待我与丁伯父率几十名官兵投奔县衙,越狱囚徒手无寸铁,绝难成事。杀掉几个,其余的不战自乱。急令城下巡哨官兵一体严拿,不消一个时辰,城内必然安静如常。外面不见城里接应,绝不敢冒昧攻城,但得挨到天明,再派人到大营求救,贼兵不难立破。”

  陈铭应允,自到城上巡查,丁旺刘能赶奔县衙,半路上便见许多官兵在街上追杀。只因喽兵们没有兵刃,挡不住官兵猛勇,出得县衙,便被杀散,一半在街上乱窜,一半逃回县衙躲避。丁刘二人到来,喝令一体擒拿,不消半个时辰,早已擒拿大半,除却几个隐藏起来,其余的杀死在大街之上。县中典史听得囚徒炸狱,不顾性命,一骨碌爬起,点得几十名不曾吃酒的当值人役,各持棍棒,打将出来,两下里厮杀一阵。小兵们器械不良,不能应敌,被作公打倒几个,就地缚了,其余的又被逼回狱中,寻一把锁头锁了,调兵把守,只候县太爷发落。

  秦龙富虎见不是头,逃回跨院之中,杂在作公的堆里,不敢露头。及至典史老爷查到这表,见屋中灯火犹明,案上杯盘狼藉,许多人醉得东倒西歪,酣睡不醒,少不得将众人叫醒,呵斥一番,明日禀明太尊,再作道理。衙中作公的人多,彼此多有不相识的,却不曾看出两个祸首杂在其中。二人挨到天明,故意向众人道歉:“早知如此,我们何苦请众位吃酒,误了公干。看来三五日又不能出城了。”众人反倒解劝秦富两个不必烦恼。齐玉心中明白,料得昨夜定是他二人闹鬼,只因这两人是自己引来,倘被查出,性命干连,怎敢说破,自寻烦恼,因而隐忍不言。幸而全知县昨夜惊吓致疾,传谕收禁的囚徒另派妥人看守,不曾审问详细。一场祸事,无形消灭。秦富二人有的是金银,情知不能回山,直到县城解围,二人携带金银真个到宣化经商去了。

  城外谭道方远远看见城内信火一起,便领部下一千人马投奔北门而来。到在城边,仰面观望,只见城头上灯火灿烂、旌旗招展。旗影下,一个个官佐兵士,各持兵刃向下张望。道方大叫:“狗头们,快快开城迎敌。”城上一将叫道:“城下贼将休要痴迷,城里接应都被陈老爷杀净,你们的计策已被看破,是会的及早退去,休要送死。”道方大怒,喝令喽兵攻城,城上官兵只是不动。及至喽兵们爬将上去,上面将石块投下,多被打落,摔在城边,滚入壕内。两下相持到天明,城外喽兵休想讨半点便宜。南门章钧攻城,城内坚守不出。东西两门也是如此。天明时道方深恐城内看出虚实,下令退出十里外扎营。分兵五百,在大道上防堵清营救应官兵。城上见贼兵退出十里,派出几个急脚,扮作樵苏之人,暗到大营告急。冯国栋得报,分布妥当,自带精兵二千,杀回城来。半路遇见防堵贼兵,两个小头领挡住去路,国栋大喝一声,一马当先,抡起大刀便砍。后面两千劲旅,不亚虎入羊群,顿时杀得喽兵四散。后面谭道方得报,急忙带兵接应,见着国栋,二人在马上厮杀到一处。城内得信,陈铭带兵杀出北门。两下夹攻,道方众寡不敌,虚砍一刀,带马绕到东门去了。陈铭接住国栋,述说昨夜情形,国栋命他往西城接应,自己领兵向东门赶去。

  道方转过城角,只见前面一阵尘土大起,辛时一支人马,由东门大败而回。见了道方,言道:“夜里攻城不下,今晨奉令退出十里扎营,不想城中杀出一员老将,一口金背刀,杀得神出鬼没,小将的双锤战他不过,只得前来求救。”道方叹口气道:“我也是失利到此,后方追兵将到,不如合在一处,驰往南门接应章寨主。”二人合兵一处,辛时只得转回马头,直往东门而来。到在东门,却不见一个清兵。一行人马,偃旗息鼓,越过东门,转到城南。望不见自家人马,只有个受伤的喽兵,卧在一旁,喊道:“野狐岭的好汉休要前进,南门外章寨主阵亡了。”道方听了,急忙停住人马,命人到那人前问时。原来章钧攻打南门不下方要退兵,城内杀出一支人马,章钧战他不过,却甲掉盔,落荒而走。小兵们不见了主将,只道阵亡,军心一乱,四散奔逃。受伤的兵士只望到东城报信,半路上金疮疼痛,倒在地上。道方听得南门围解,料到北门也必失利,撇开南门,往斜刺里逃来。后面残兵败队,被清军追杀一阵,死伤不少。道方辛时无心应战,落荒而走,正走中间,听得后面一片人声。登高望时,西北上尘土大起,道方叹道:“想是城内官兵由南门杀来,两下夹攻,岂不全军覆没?不如搪杀一阵,以振军威。”想罢重整队伍,准备迎敌。少时一支人马到来,为首一人,匹马当先,舞动双锏,叫道:“对面是谭将军么?”道方细看却是自家人马,为首那将乃是戴启。戴启听得北门清军开城迎敌,正要攻打西城,却见一支人马由北杀来,正是四门千总陈铭。二人战了五七回合,不分胜负,只听得城上一阵鼓响,城门开处杀出一支人马。两下夹攻,戴启大败,呼啸一声,带领人马往南逃走。清军并不追赶,收兵回城。戴启见了道方,述说败阵之事,道方叹口气道:“军师失于打算,城内接应被人识破,城外清军又复折回,他的兵多,我的人少,不但攻城不下,反把章寨主丧了。我们不如绕道回山,再作道理。”收点残兵,不足五七百,一路垂头丧气,往野狐岭赶奔。怎奈道路崎岖,尽是旷野,兵士们厮杀一夜半日,水米未进,十分疲乏。一步一跌,走到日夕,不见一个村庄,无从寻食。谭道方等虽在马上,也因饥加困交、四肢无力,少不得连夜改奔炭山,再作道理。方得赶到,伏路的兵士见是自己人马大败而归,急忙报上山去。

  章钧一路逃回,喘息方定,听得谭道方回来,只得勉强支持,迎进山来。大家见了,都如隔世。各述败阵之由,互相嗟叹而已。次日歇息一日,到十五日饭罢,道方带领戴启辛时同返山寨。只因路途纾䌹,着实难行,走到天黑,离却山寨尚远,又不能由前山返寨,必须绕到后山方得回山。二人在马上望望,前面一带茂林,道方道:“看来今夜不能回寨吃大王的喜酒,我们在此林中过个中秋节吧。”三人下马,投入林中,将马拴在树上。择一片干草,权当坐褥,席地坐下,取出带来的干粮充饥。少时一轮皓月从东方推出,由疏落的枝叶间照在三人身上。一阵寒风吹来,飘得落叶满身,恰似一瓢瓢的冷水,迎头浇下。戴启把一双锏抚着道:“想不到我三人失机,今夜落得露宿荒郊,不知这时山中怎样热闹?”辛时道:“我倒不曾见过,山大王纳宠有何典礼,只怕与民间不同。”道方哼一声道:“我们失利的信息传到大寨,朱大王不知怎样懊悔,只怕纳宠之礼要推期呢。”辛时道:“不能不能,听得大王因为这事十分高兴。刘军师只图与大王消愁释闷,定然铺张扬厉,大大热闹一番。说来这事也因前山失守而起,军师生怕大王恼烦,慢了军心。恰值吴先锋献女,借题生风,给大王开心。”

  道方不悦道:“这事错了。我与朱大王原是同生共死的兄弟。当年在江南作案,骨肉一般,言无不从。不想来了个鸟军师,撺掇着扯旗造反。恰巧那彭将军前来探望,路上作案,无心中把事主引到庄上,害得朱大王倾家破产,到野狐岭落草。看来这些人都是大王前世冤孽,不因他几个人如今尚在乡水堡五里店做财主哩。”戴启道:“谭将军说得是,便是这白眼狼也是破败星下界,好好一座野狐岭,铁桶般的事业,自他来时便生出事来。前次派他攻城,反把清兵引到前山口来。如今又是他镇守第二关,只怕这二关迟早丢在他的手中。”辛时拍手道:“戴大哥说得是。—样的寨主,偏他把巢穴失了,来到这里俯首称臣。又怕地位不牢,却把女儿献出,讨个丈人做,看来也不是什么好汉。”

  三人正自论着,听得一阵寒雁,呀呀在头上飞过,向南飞去。戴启循着声音,抬头观望。这时明月当头,隔着残枝败叶,却见一行雁字,袅袅飞过。戴启叹口气道:“这样月朗风清,我们不出来赏玩,倒坐在林内发闷,岂不辜负良宵?”道方也道:“说得是,我们何不拉马出来,趁着月色,赶回山寨。倘若大王今夜不曾纳宠,我就便劝他改期,战退清兵,再办喜事不迟。”辛时出着神道:“只怕这时早入洞房了,”三人解开缰绳,拉马出离树林,方要上马,猛抬头见一片火光,照得远近山岭树木,带些红色。道方问道:“这是哪里失慎?”戴启辨着方向道:“只怕有些不妙,这火绝似大寨里起的。”道方辛时两个喊道:“不好。果然是寨里失火,我们倒要急速赶去察看。”

  说罢一齐上马,各打几鞭、三匹马拨剌剌迎着火光奔去。半路上不住张望,却听得远远的人马奔驰的声音。戴启道:“听着声音,只怕山寨不保”不大工夫,一队人马在黑影里跑来。三人疑是清军,下马隐在道旁少时到来,认得是本山的小兵,由杨吉吴威率领道方急忙迎将上去。大家见了,杨吉气急败坏地道:“大事去也。吴二桂失守第二关,东山口亦被打破,朱大王全家与刘军师不知去向。如今大寨被官兵打破,我等率领残军由后山逃出,料得你等必然退回炭山,我等前去投奔,不想在这里相见。”

  道方问道:“今日是大王的吉日,怎的两路都被打破?”杨吉咬牙道:“都是那鸟军师之过。那厮平日乔张作致,倒像是个足智多谋的诸葛亮,谁知竟是个草包军师,没有智谋。自你等到炭山借兵攻城,两三日山上听不见信息,我等都提心吊胆,生怕攻城失利。他却坐在交椅上,摇摇摆摆,道他的阴阳有准,料敌如神,算就你等今日必有捷报,撺掇大王快把白眼狼的女儿娶过来,说什么今夜人月双圆,又是什么喜酒与得胜酒,一盅并一盅吃,谁知喜酒没吃成,倒惹出一场祸事。如今大寨已成灰烬,他却夹着大王逃得无影无踪。堪恨白眼狼,只顾献媚,全副精神都在他女儿身上,把一座要紧关隘交曹宾费梧两个。不知怎的清军知道,出其不意,加紧攻打。曹宾费梧晓得什么?不到两个更次竟被攻破。”谭道方听了,跌脚道:“我若在山上,绝不令大王今夜纳宠。便是清军破关,好歹将他打回。如今事已至此,唯有同到炭山,收拾残兵寻着大王,再作道理。”儿个头领嗟叹一番,带领残败小兵逃奔炭山去了。

  大寨里自派谭道方、戴启、辛时借兵攻打县城,刘桩只道是城内现有囚徒五百人,秦龙富虎两个买嘱狱吏,不难越狱出来,作为内应。就是城内有些守城官军,两三日内,必然将城攻破却不曾想到四五百人由狱里出来,都是赤手空拳,就抢得儿件器械,中甚用处?谭道方虽勇,又没攻城器具,怎能取胜?连日不见捷报,只道是尚在困城。十三日上午,第二关吴二桂差人报入大寨,言说关外敌军忽然加力攻打。刘桩道:“必是谭将军已经围城,清军深怕我等由第二关反攻,因而先发制人。不要理他,只还怕他坚守不出,多加礌石灰瓶,但到城边就将他打回。料得谭将军攻城得利,他们不战自退。”果然到十四日夜里,吴二桂报上大寨:关外清军突然撤回,不知有何诡计。刘桩道:“败兵之将,用甚诡计。这是县城已破,他等撤去人马反攻县城。不要理他,只听谭将军捷报,迟则明日,速则今天,定将清军击散。明日八月中秋,还你个月下庆功。”有德听他这般说,不觉高兴起来。只因预定今日纳吴二桂之女为妾,刘桩早已命人置办妥当,一切妆奁备齐,交与吴二桂宅里。

  由十五日早晨,吩咐监厨小头目,整顿筵席,大寨里外,收拾得花团锦簇,悬灯结彩,十分华贵。早筵设在复明殿上,朱有德坐在交椅上,大小头目依次朝贺。然后在殿上聚饮,吃到申初方散。有德下令:今日中秋佳节,又是吉期,山上喽兵放假一日,每人赏酒一瓶,赏肉一方,上下同乐,晚晌另有犒赏,大小头目加倍赏赐。山中头目喽兵连日辛苦应战,昼夜不安,难得寨主恩恤放假一日,三三五五,分头聚饮。守关的头领小兵,不能擅离,也有厚赏。到晚来,白眼狼见关前清兵退到第一关上,作乐共饮,庆祝中秋。料得今夜必无战事,先把曹宾费梧唤到面前,再三嘱咐,小心把守。自己退入三关,回内宅料理义女梳妆。

  到在本宅,只见彻里彻外铺陈一新。大寨送来鹅酒彩礼,摆在院中,一应执事喽卒,尽都披红插花。二桂暗自懊悔,家中若无妒妇,这喜事原来是我的。不是受了叶大熊之害,如今我仍在芦苇沟称尊,何致觍颜事人,自讨丈人做。走到房中,只见他浑家陈氏,把认的义女妆得花枝招展的出来。与义父行礼,二桂见了,眼中冒火,一时悔愧交加,不知所措。少时摆上筵席,二桂满怀心事,百感加集,少不得把酒没命的狂吞。吃不到二更时分,业已醉倒。原定二更时分,大寨派人鼓乐迎娶,谁知白眼狼方才醉倒,便听得几声炮,震天价响。白眼狼踅身爬起,朦胧胧地道:“这是谁的主张。如今兵马丛中,战事未了,朱大王好不晓事。不争他放炮贺喜,倘把清兵引来攻关,如何是好?待我到大寨劝阻。说时又是几炮,空谷传声,遍山皆应。白眼狼迈步出来,往大寨便跑。怎奈酒已过量,两腿兀自发软,便着两个小兵搀扶,一路步履蹒跚,向大寨走去。半路上听得一片声响,都道不好,第二关失守了。白眼狼听了,酒就醒却一半,立住脚细听,炮声仍自不绝,顿时醒悟道:“山中的喜炮,哪里有恁般声响,分明是敌军攻山的大炮,关上曹宾费梧两个怎能抵御?就是王刘二将,也难讨好。看来大事不好,此处不能久居,三十六着走为上着。”急命两个搀扶的小兵,到大寨探听信息,自己跌脚爬滚,跑回本宅。将当值的小兵尽皆遣出,只留几个原带来的心腹小卒,抢到上房,连称“祸事"。陈氏见他颜色更变,忙问:“有何祸事?”白眼狼喘息半晌,方才说出:“第二关被人攻破,三关不过徒具形势,无险可守,这时必也失守。看来这里不能安身,快些收拾细软,由后山逃走,另投别处。”陈氏也知不妙,不顾嫁女,急忙收拾金珠细软,打几个包裹,交与心腹小卒背好,阖家踉跄由后山口逃出。幸喜守把后山口的原是白眼狼的人,王熊刘清。听得这个消息,大家乱了。小兵们吃得烂醉,顾不得许多,王刘二人只得抛弃一切,保护白眼狼阖家由后山逃走。

  前关上曹宾费梧自白眼狼走后,大寨里送来一桌筵席,二人便在关前唤几个小头目相陪畅饮。饮到二更各有些醉意,忽听一声炮响,不觉一怔,方要差人探听,起了一片声音,小兵们报到关外有人攻城。曹宾费梧顿时慌了手脚,急忙出来掌号齐人,谁知一应小兵大半吃醉,听得炮声,骇得颜色更变,不敢违命,东倒西斜,勉强上城。但见下面一片灯火,炮石雨点般的往关上打来。只见为首一人,身体胖大,举着一口大刀,向关门而来。小兵们欲抛礌石,挡不住关外炮石纷纷将城墙打碎,不及应敌,慌忙逃到城下。

  原来冯国栋将谭道方战退,急忙布置攻山。十四日晚,故意将人撤退,使关里放心,却由宣化府城调来几尊大炮。十五日传下号令,着许珍常得胜一干众将,在等一关上饮酒作乐,大吹大擂,故意使关内听见。暗中却由麒麟寨豸獬营的两员守将姚有功、赵林,将大炮稳好,正对第二关城头。只听炮号一响,两下里往第二关上开炮。常得胜率领生力军,当先闯到在关前。关上不及抵御,被他抢到门前,抡起大刀往门上便劈。一应军士却用大石乱撞,不消一顿饭时,被他将门击破。后面许珍听得关门击破,调来一尊大炮,喝众人闪开,却由破处往里攻打。第二关上兵卒,尽皆逃到城下,簇拥着曹宾费梧两个,隐在城墙之下,躲避飞来的炮石。忽然轰的一声,一炮由关门打入,只道关门已破,大叫一声,都往第三关便跑。

  正值第二关门被清军击开,常得胜大叫:“弟兄们!快随我进关!”曹费两人不敢抵抗,反向第三关上逃来。一路上只喊:“快快开城!”第三关上王桂刘宽听得第二关吃紧,一面向大寨告急,一面约束小兵守城。听得曹宾叫开城,就知第二关不保。生怕自己人被清军杀尽,下令开门放入,谁知曹宾一干人方才进关,后面清军也到,措手不及,被他抢进关内。两下里一场厮杀,曹宾费梧死于乱军之下,王桂刘宽急往大寨逃走。幸喜大寨派来杨吉、吴威、吴勇,带兵接住,不致被人一拥而进。大寨里听得第二关失守,就命杨吉率领二吴接应。

  晚饭时朱有德身着红袍、头戴金花,准备今夜做个新郎。殿上军师刘桩和一般头领轮流把盏,贺喜称觞。二更向尽,司仪的报道:“吉时将到,请大王发彩兴,迎娶新人!”一应执事小兵,衣帽光鲜。一般乐手方要动乐,却被不作美的炮声打断。一时四面回声、不知几处炮响。朱有德一团高兴,顿时灭去一半,忙着人探听何事放炮,,探事人方才出去,第三关王刘二将差人报进大寨:清兵用炮击打第二关,情势危急!报事人去不多时,又有人来报:第二关失守!杨吉带兵去后,大寨内喽兵喊成一片,都道第二关失守,少时第三关失守。有德听见三关尽失之信,回头问刘桩说道:“军师,似此如之奈何?”

  刘桩无法,只得哭丧着脸道:“今日想是日干不利,河魁在房,不利婚娶。微臣一时不明,未曾算出。事到如今,只好请驾暂避一时,往东山口乌龙寨中权驻。那里彭将军有万夫不当之勇,就便调他迎敌,不难克复三关。”朱有德叹一口气,带领左右,同往乌龙寨,以避其锋。半路上遇见乌龙寨逃出的小兵,一路奔驰而来:见了有德,报道:“启奏大王,东山口失守。”有德不及细问,大叫一声,身子往后便倒,幸有左右扶住呼救。

  刘桩忙问来人东山口怎样失守。原来十五日下午,大寨里颁来酒肉,分散大小兵士,另有两桌筵席,赐与彭庆锡一干头领。彭庆锡听得谭道方前去打城,数日不见捷报,深恐栅外清军乘隙来打,下令所有水军兵士只许食肉,不准饮酒,违令者斩。所发犒赏之酒,一律寄存乌龙寨内,候得清军战退,方得发放。兵士们未免嗟怨。到晚来,彭庆锡下令:大寨有令,今日放假一天。只因时刻过晚,由明起分班补假,今晚加班巡哨。命洪安在旱寨驻守,自己乘舟在水里巡哨。二更时分,听得前山炮声乱响,知道清军乘大寨有事加紧打城,他便吩咐一应水手兵士,小心扼守栅门铁闸。谁知方才传下令去,栅门外清军大至。何道兴一人当先,带领五七尊大炮,安置两岸,向着栅门乱打。不到一盏茶时,门栅打破,两道铁闸尽皆打毁。下面水兵听得炮声一住,便知铁闸打毁,探出水面,闯进栅门内。

  何道兴用折铁倭刀削毁闸门,不一时铁闸失了凭借,跌落水中。里外水面,沟通一气。彭庆锡大船赶来,清兵大船也到,船上却无兵将,只有一片火光,船上尽是引火之物。撞进栅门,用火燃着,下面有人推送,一直往山中大船撞来。两旁许多小船,上面尽是弓弩手,却把箭往庆锡船上乱射。庆锡见不是头,急命水手往上游退却。后面火船一味穷追,看看来到乌龙寨,大船停止不进,一阵北风把船上的火吹上南岸,顿把旱寨燃着。小兵们纷纷乱窜,往上游逃命、洪安喝止不住。当不住寨里存的许多酒瓶,被火烧裂,酒汁流出,火焰更高。后面都司田开疆,率领柴德盛、方占元,并大小军士,乘船赶到,上岸追杀。彭庆锡虽勇,不能上岸,只在船上乱叫。及至旱寨焚烧,火船又复追来,庆锡大惊,生怕将大船引着,不顾好歹,跳下水去,捉拿水中清兵。道兴正在小船指挥,见庆锡跳下水,忙将一面小锣狂筛。水中清军听了,抛弃大船,爬上岸去。道兴也自率领箭手上岸,水中但见有人探头便用箭射。

  这时大船已焚,庆锡在水中不能施展,只得由水底潜往上游。泳出一二里外,爬到岸上看时,南岸旱寨已毁,北岸旱寨也失,火光中但见清军旗号,不见自己兵士,料得早已四散。拔剑在手,有心自刎,转念:我与祝大哥多年好友,那年劫得两个商人,害得他倾家败产,逃到这里落草。如今失了乌龙寨,虽然无颜见他,何苦自行短见?看来此山难保,何不逃向旁处,重立事业,与他报今日之仇?想罢将脚一跺,长叹一声,向黑暗处逃去。各处驻守喽兵,因为放假一天,各觅相与的聚饮赏月。不到三更,一瓶酒饮却一半。喽兵们能有几个宏量,大半醉倒,不省人事。三关打破、东山口失守,全然不知,因而两路皆无救应之兵。

  东山口逃来的兵士把原委说与刘桩,骇得他一身冷汗。便觅几个健壮的小兵,寻来一乘暖轿,不问有德生死,推入轿内,抬往后山口。这时刘清王熊已随同白眼狼逃走,后寨喽兵不知逃向何处。刘桩眼望空寨,兀自暗叹。猛抬头见前山头树木,皆带红光,回头看时,只见大寨里火光突起,烈焰腾空,照得遍山皆红。隐隐喊杀声音,不绝于耳。料想这时大寨已被官军侵入,急忙催促兵士向后山口赶奔。方才出得山口,有德却在轿内苏醒过来,连喊:“住着!你们抬我到那里?”轿夫将轿落地,刘桩急忙向前说明原委。有德听了,大叫一声,由轿里蹿出,意欲返回大寨,自与清军决一死战。刘桩苦口相劝,有德只是不听。正在坚持,恰巧宅眷赶来。有几个贴身的喽兵,原带来的庄客,并些仆妇,闻声赶来,言说:“夫人听得大王出走,生怕官兵到内宅抢掳,收拾细软,率领宅眷出来。临行前放几把火,彻里彻外燃着,一路逃奔在此,不想与大王相见。”有德听这般说,一时委决不下,又见自己妻子围着哭诉逃难情形,不觉把方才的豪气灭出大半。正是儿女情长,英雄气短,长叹一声,依了军师的主张,由后山逃走。一行人方才出得山口,猛听得黑暗处有人叫道:“往哪里走?里面可有朱大王在内?”有德听了,看看左右,并无随侍的头领。依仗自己是绿林出身,武艺过众,听得前面有人阻路,不由得火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回手由小兵手里拿一把刀,向前叫道:“不是你,就是我,惧你的不是北地王!”刘桩向前拉住衣襟,却被有德回身一脚,跌在地上。有德循声赶去,要与那人争个弱死强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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