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旧友重逢
2025-05-3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史湘老人和狮姑已经到了近前，听到这种话，爷两个也是惊慌失色，往前察看之下史湘老人不住顿足叹息，遂向司徒静、柳天培等道：“我们索性把苗墟全察看一下。”司徒静、柳天培等点点头。这一带因为地势荒凉，不止于几个苗墟谁也不靠着谁，连每一个苗墟中的房屋和山洞，也全是散散落落，忽高忽低，有远有近，散处在这一片山坡间。司徒静等刚往前走出没有两三步来，柳冲忽然招呼了声：“村主别动，你看西边高冈后草梢怎么晃动，里面有什么潜伏，提防一下。”柳冲的话声没落，嗖的一条箭射过来，司徒静若不是被柳冲用力拉了一把，几乎被这支箭射中。司徒金牛见爹爹险些受伤，十分愤怒，身躯往下一矮，往起一纵，腾身而起，猛扑过去。可是在司徒金牛身形纵起，从那片乱草中猛然有一个苗人一长身，唰的一条标枪掷出来，仗着司徒金牛身形纵得高，就这样也够险的了。标枪从他足底飞掷过来，稍差一二寸，司徒金牛就得受伤。可是标枪掷过来，这比冷箭好躲。司徒静、柳天培、柳冲纷纷闪避，天童此时也贴着石洞旁猱身而进，他把龙头标枪也亮出来，猛扑上去。金牛此时身形一落一起，已经扑向前面这段高冈，把日月轮已经摘下来，那片深草中更连续有两人现身，各持一口苗刀，口中用苗语在骂着：“吃苗人的恶兽们，全死净了，还不肯饶我们，拼了吧！”三口苗刀抡起，齐扑向金牛天童，可是从这深草中现身的三个苗人，一个比一个年岁大，内中还有一个痛腿的人。史湘老人虽然身形略靠后，可是离得也不远，此时忽地高声喊嚷：“天童、金牛，不准动手，给我退下来。”可是当的一阵兵刃响，两下已经接触上。
天童一照面就把一个老苗人摔得滚下山坡，金牛此时也把一个苗人的苗刀用日月轮磕飞。还待追杀时，史湘老人已连声高喊。司徒静、柳天培、柳冲已然明白是熟人了，也在喝喊阻止。天童金牛被喊声震吓得只好各自翻身一纵，退下高冈。
史湘老人忙着向司徒静道：“大哥你怎么不认识这刀出手的就是龙沙呀！”司徒静嗐了一声道：“我终归是老了，目力不济了。”说话间，亲自连连地招呼：“龙沙老友，不要惊慌，我们是你的老朋友到了。”因为苗墟中所结识的这个朋友，只有柳天培不认识。司徒静、史湘初入苗山，和他已经相处了多日，更帮他建立铁锅墟做了墟主。此时一边连连呼唤着，全赶上前来，这个老苗人龙沙，已在吁吁地直喘着，他的年岁太大了，被摔的一个已经呻吟着爬起，柳冲赶忙过去搀扶那个苗人，史湘司徒静喝退了史天童、司徒金牛，两人向前拉住了老苗龙沙，深抱不安地向他问：“可伤着了没有？”这老苗人龙沙抬头看了看司徒静，看了看史湘老人，他两眼中含着热泪说道：“老朋友，敢情是你们，意想不到这种时候，你们竟会到来，真是难得。这两个小娃子是什么人？好厉害！”史湘老人见龙沙的腿已瘸，并且神情上是十分狼狈，遂忙着说道：“老友，这两个小娃你怎的会不认识了？一个是我的小儿，一个是司徒大哥的孩子，我们老了，他们全长大了。”龙沙道：“好，有本事，虎父不会生犬儿，你们是汉人中的好汉，怎的在飞天岭紫花墟始终不到我这里来了，现在我明白了，你们终归是汉人，我苗山上的事与你们没什么相干。老友，我们苗人心性最直，恩怨更分明，当日你助我立苗墟，我龙沙，不会忘了你的好处。此时我们苗族已到最后覆灭之时，老朋友们，请你早早离开此地，你难道没看到石洞中木屋内的惨状么？”司徒静紧握着龙沙的手说道：“老友，你既然知道我们是好人，更要你分清楚了眼前的事，现在想置苗人于死地的是谁？我们是大汉子孙，何况我们在苗山已住多年，我们更是爱一般苗族的弟兄如同骨肉家人一样，要知我们现在也是身在难中，投奔老友你来。正因为眼中看到的事过分惨，刚要往铁锅墟去找你，竟会在此相遇。龙沙，你就这么拒绝我们立时离开你身边么？”
这龙沙摇摇头说道：“可糊涂死我了，你们也是在苗疆中住，并且飞天岭，也是我们苗疆的地界，一定也得听从苗主的命令。万花山集会，作最后死拼，你们虽是年老，不在征召之列，怎会不知。老友，我们是患难朋友。来到此处，究属何意？你们是从乱山头翻进来的，若从山道中进来，也就到不了这里了。”此时司徒静赶紧把自身经过草草地说与了这个老苗人龙沙听，龙沙这才明白他们是早逃出去，并不知道现在苗山中已然发动和清军生死之争，遂向司徒静、史湘老人道：“你们原来也在和这些清军们拼生死存亡，现在苗山上所有全苗疆的人，已经不想再活下去，我们洞主和上下九股所有的各苗族，一致地哀求，请他变更苗族归化之法，我们是愿意归附大清国和汉人受同样的待遇，献牲畜纳税纳粮，我们绝不是不肯答应，只是所定的办法过行苛刻，我们苗族，忍受下去也是死，还不如爽快地这么办一下了。此次你们来到这里所看到的情形，也就知道我们苗族的心意如何，凡是十岁以上的六十岁以下的，已经全被洞主征调。六十岁以上不能动作的，和很小的苗娃们，不能操作的妇女，这些人全不要了，不愿意叫他们婉转呻吟惨死在虐政之下，像我们老弟兄数人，虽则不能赴万花山，随洞主做决死之战，可是我们还有力气，还能操作。所以在酋长面前讨下令来，我们办我们的事，只要是万花山发动之时，各苗墟已经完全把要路封锁。这一战只要把清军逐出苗山，我们苗疆上还有活下去的日子。如其再打败了，也就是同归于尽之时。苗族到了最后覆灭的时期了，这千余里的苗山，叫它化成了一片劫灰，不止于人不要了，山林树木，野兽牲畜，叫它随着我们苗族同归于尽，干干净净，把这片焦地献与清廷，叫它们有本领，再宰割，再屠戮，再掠夺，再压榨，看他在苗疆上还能拿回什么去？这就是我们洞主最后的命令，我们才在山口那里操作，堵塞了出入的道路，预备火种，随时焚烧。忽然听到了喊声，我们老弟兄三个这才赶奔回来，认为在这种时候再不会有什么人到我们苗墟中来了，所以来的一定是清兵大营所派奸细，在遽然动手之下，险些地闹出笑话来。可是小娃们本领真好，若不是老朋友发话阻止，我们弟兄此时也许早已送命在他们手中。”
天童金牛在苗山中这些年，已经习于苗俗，知道把他苗刀震出了手，是对苗人最大的侮辱。这在平时，他们非拼个死活他们绝不肯罢手。司徒金牛此时忙地把那口苗刀捡起，恭恭敬敬地献与龙沙。天童也向那个被摔的老苗人以至敬的苗礼，向他谢罪。这龙沙伸手把苗刀接过去，却向司徒金牛说道：“小娃，你很有勇气，很有本领，可别忘了我龙沙也是铁锅墟的墟主，我不是你的敌手，只有把这条老命交付你，绝不想苟活偷生，无奈你是我好友之子，并且苗山已到覆灭之时，我不便再负这种气。小娃，你们好好地去做，将来你们全是不可限量的人物，老朋友们只要不嫌血腥气，铁锅墟倒是很好安身之处，现在没有什么人了。只有山口那里，还有两名老弟兄守望着，眼前就是我们三个人，这里是天泉墟，再往后青麻墟、铁锅墟，断绝人烟。壮丁奉命出发时，真叫我龙沙不敢说不敢想。自行用苗刀戮死的，这三个苗墟中就是十一名有年岁的人，年老的苗妇，和大小的苗娃们，不下二三十名尸身，全是这么随便地放弃着，我龙沙在苗墟活了八十多岁，没见过这种凄惨事，老友们随我来吧。”
那狮姑究竟是女孩子，眼中所看到的耳中所听到的，这种悲伤事情，已经不住地在拭着泪。史湘老人、司徒静、柳天培、柳冲想不到苗山只这短短的时间内竟变成这样，这还是接近苗山岭附近的地方。再往苗山里走，可就更惨了。这种如入鬼境之地，使人有些太以不安。论起来情实不能再留下去，只是爷几个已经成了无家可归的人。总镇扎玉堂的兵马，正在分布苗疆入口一带，入苗山的大路上，更是处处设立营帐，实没有投奔之所，只好在这荒僻的铁锅墟暂作栖身之地。
龙沙老苗领着这般人，顺着山坡往里走，转过前面一段山弯，穿着一片大树林。可是这树林周边，已经堆积起一人多高的干草，引火之物。果然苗人这次心意坚决，实实在在地是说到了要做到了，安心是要把苗疆化成一片死灰。入了青麻墟，越发地叫人惨不忍睹，有的几个苗洞门口倒着鲜血流满地的尸身，有的在被杀后或是自杀后，经过半日的工夫，气没绝发出微细的呻吟。狮姑、天童、司徒金牛，却连看也不敢看赶紧走过去。史湘老人此时双眉紧皱，低头不语，他可在打算着心事，连司徒静柳天培现在全是被这种凄惨的事实，勾起了新仇旧恨。想到史家圩、柳塘村、百花乡当年所遭的惨事，和苗山上这种情形大同小异，不过那全是被贼官扎玉堂率兵屠杀，所死的村民完全是他所率领那般官兵忍心屠戮。可是现在所看到的，苗人们这种举动，真是惨绝人寰。谁非人子，谁无父母，苗人汉人，全是一样。他们也有骨肉，也有天伦之爱，手足之亲，不把他们逼迫到没有半分路，自己焉能下此毒手。可恨清廷，偏信这种贪暴嗜杀的统兵官片面之言，逼迫得苗人走投无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们还不拼命等什么？但是想到他们动手杀戮自己家人骨肉儿女，真叫人痛心欲死。
司徒静、柳天培等，此时被眼前的事刺激得实有些不愿意急切为三村所死的人复仇，很愿意有力量挽回苗山这场大劫，但是这种事谈何容易，所以司徒静、史湘老人、柳天培等虽是一个个默默无言，全是在各想着这种事怎样下手，对于苗墟中这种凄惨的情形，也实在不忍看了，全是低头疾走。随着老苗人们到了铁锅墟内，三个老苗人全是泪流满面，还不住地指点着，向史湘老人等说，史湘老人连忙摆着手道：“老朋友，你快走吧，我们的心不是铁打的，我们不忍看了。”狮姑、天童、金牛全是手拉着手紧往前跑，一个个不知不觉地手底下全用上劲，紧握着。那老苗人龙沙在招呼着狮姑们：“前面石坡上面一排老松下，就是我的住处，你们进去吧。小娃们，不要怕，那里没有可怕的事了。”狮姑等全紧答应着，飞跑上石坡，还是不放心，先探头向屋中看了看，这才互相把手松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连那最顽皮的司徒金牛此时脸儿也是焦黄，一句笑话也不敢说了，痴瞪着眼望着这般老人们走上石坡。
龙沙此时更指点着同行的两个老苗人，一个叫古虚，一个叫青虎。这全是铁锅墟中的老朋友，龙沙向他们两人招呼着：“我们没有多少的时间活在世上，最后的时光，竟有这么好朋友，很不容易来到墟中，你们快快地烧些水，把咱们好酒全搬出来，和好友痛饮一下，岂不痛快么？”两个老苗，连声答应着，龙沙把大家请进石屋中，他这石屋中一切的所用东西十分齐备，因为这是和汉人常来往的地方，他又当了多年的墟主，所以他这屋中任什么不缺少，可是紊乱异常，本来不想活了，不想过了，一切物件是随手抛弃。史湘老人此时精神十分疲惫，本来一路上就是强自支持，来到苗墟中又遇到这种伤心惨目的事，进得屋来就向龙沙说：“龙沙老友，我不向你客气，我的箭伤没好我要借你的床铺歇息一下。”这个龙沙此时倒把愁怀尽敛，老精神振作起来，口中答应着，赶紧地把床铺收拾好，史湘老人躺在这个木榻上。
这时三个老苗人出出进进忙乱着，真个地照顾着款待客人，可怜偌大的苗墟，只剩了这三个老苗人，再也找不到人迹。司徒静等一个个心绪不宁，但是看到三个老苗人这么热诚待客，也只好打起精神来，和他们讲话，他们所预备款客的饮食在此时可提不到什么叫精美了，倒是极其丰富，无奈这般人来到这种境地，一个个全是满怀悲愤，就是摆上山珍海味，也难下咽了。司徒静等只有借酒消愁，史湘老人来到苗墟中先前全是强自挣扎，到此时往床上一躺，他这箭伤发作起来，躺了没有多大工夫，就觉得脸似火烧，发起热来，勉强地喝了半碗粥，司徒静等看着好生担心，草草地饮食完了之后又给史湘老人重行察看了一次伤势，这箭伤虽则也没有毒，只为受伤后，过分地震动，血流得太多。这种受伤后，尤其是最忌的再暴怒和过分劳累，所以史湘老人此时精神十分不振。司徒静、柳天培、柳冲，守在身旁，一个个愁眉不展，天童更是担心老父再病倒苗墟，这并不是安全之地，一旦苗山的事爆发起来，此处也不能存身。司徒静等对于史湘全是情同手足，共患难的弟兄，所以更是关心，简直没有心思再计划别的事了。
史湘老人睡了一个多时辰，睁眼看时，见司徒静等一般人全守在近前，天童更是泪流满面，史湘老人双眉一皱，向天童道：“你去给我找些热水来我要喝些。”天童取了一碗热水来，史湘喝了半碗，自己挣扎坐起，倚在背后的墙上，向司徒静、柳天培、柳冲说道：“你们弟兄几个，尽自守在我身旁，岂不误事？天色大约不早了，不要把我这点伤势放在心上，现在时机是稍纵即逝，没有迟疑延缓的地步，大哥、三弟、四弟，把眼光放大些，往远处看一下，不要误了大事，弄个同归于尽，抱恨终天，漫说我还不至于就毁在这一箭上，就让我因伤致死，难道你们弟兄就为了我一人，复仇的事，置于不顾，困在抱月峰的一般乡人们，也放手不管了么？无须再管我的事，你们还是赶紧要察看察看苗山的形势，探听扎玉堂的动静，赶紧量力应付，即早下手，我们也不能强人所难。龙沙老友，难道为了我们就敢违抗洞主的命令，这件事恐怕也不是他所愿意做的，你们赶紧下手，设法探听苗山内真实的情况，官兵究竟开出多少来，真个地苗山暴动一起，我们就连此处，恐怕也不能停留，不能因为我个人的生死，就这么把一切事完全放手。”
司徒静、柳天培、柳冲，点点头，本来这般人所处的境地，也是危险万分，司徒静遂向史湘道：“二弟，你安心静养，天童他是绝不肯再离开你身旁，叫狮姑帮同照料你，我们爷几个趁着天没黑，先出去探查一番，我们现在已经到了死中求活之时，有一份力量用一份力量，不得已时，弄个同归于尽，倒也甘心，弟兄们好了一场，同生同死，我老头子认为没有多大遗憾，但盼得能够把扎玉堂这个恶魔铲除，就是我们心愿得偿之时，现在也不敢妄想还乡了。”史湘老人点点头道：“大哥说得极是，应该这样办，你们快快去吧。”此时这苗墟中的三个老苗也在不住地往山口那边去探查动静，司徒静嘱咐狮姑天童好好地照料史湘老人，遂和柳天培柳冲以及司徒金牛全换了一身短衣，收拾利落，一直地扑奔山口一带。这可是入铁锅墟这几个苗墟的横山口，并且山口一带并没有宽大的道路，只是一条像山沟的狭道，苗墟中壮丁被征调赴万花山，只遗留下这几个老苗，做最后放火烧墟的工作。他们已经把这一段狭山道完全堵塞，一片乱石和树木堆在沟口，尚有两个老苗人伏守在高处察看着入苗山大道的情形。
司徒静、柳天培、柳冲、金牛，在这青麻墟的山口这边略微张望了一下，彼此一计划，索性往里淌下来，翻山越岭，隐蔽着行迹。这一段完全是乱山头，到处的峰岭起伏，他们入苗墟虽早，这一耽搁，现在可不早了，太阳已经西沉，尤其是山内显着黑得快，往里一直地淌进有十余里，经过了许多处苗墟，一处处全是那一片凄凉景象，有的连一个人迹看不到，有的地方也和铁锅墟内情形相似，尚留着一两个年岁大的老苗，和年岁大的健壮苗妇，他们全在积聚着干柴干草，找容易起火之处放置。有的堵着山道口，这种情形，看到司徒静等眼中，一方面是同情他们遭遇，赞叹他们上下一心，完全要以鲜血来换取未来的生存。司徒静等越发激动，自己也决心以生死和扎玉堂做最后的决斗，就是他有一般扎手人物保护着，但是这般人一个个全不想活了，尚可一拼，往前又走出四五里，因为这种地方太难走，并且苗墟中虽则留存的人很少，可是也得躲避着，贴近山道这边的山头一带，更得防备有苗人暗地派人瞭望。
天童一照面就把一个老苗人摔得滚下山坡，金牛此时也把一个苗人的苗刀用日月轮磕飞。还待追杀时，史湘老人已连声高喊。司徒静、柳天培、柳冲已然明白是熟人了，也在喝喊阻止。天童金牛被喊声震吓得只好各自翻身一纵，退下高冈。
史湘老人忙着向司徒静道：“大哥你怎么不认识这刀出手的就是龙沙呀！”司徒静嗐了一声道：“我终归是老了，目力不济了。”说话间，亲自连连地招呼：“龙沙老友，不要惊慌，我们是你的老朋友到了。”因为苗墟中所结识的这个朋友，只有柳天培不认识。司徒静、史湘初入苗山，和他已经相处了多日，更帮他建立铁锅墟做了墟主。此时一边连连呼唤着，全赶上前来，这个老苗人龙沙，已在吁吁地直喘着，他的年岁太大了，被摔的一个已经呻吟着爬起，柳冲赶忙过去搀扶那个苗人，史湘司徒静喝退了史天童、司徒金牛，两人向前拉住了老苗龙沙，深抱不安地向他问：“可伤着了没有？”这老苗人龙沙抬头看了看司徒静，看了看史湘老人，他两眼中含着热泪说道：“老朋友，敢情是你们，意想不到这种时候，你们竟会到来，真是难得。这两个小娃子是什么人？好厉害！”史湘老人见龙沙的腿已瘸，并且神情上是十分狼狈，遂忙着说道：“老友，这两个小娃你怎的会不认识了？一个是我的小儿，一个是司徒大哥的孩子，我们老了，他们全长大了。”龙沙道：“好，有本事，虎父不会生犬儿，你们是汉人中的好汉，怎的在飞天岭紫花墟始终不到我这里来了，现在我明白了，你们终归是汉人，我苗山上的事与你们没什么相干。老友，我们苗人心性最直，恩怨更分明，当日你助我立苗墟，我龙沙，不会忘了你的好处。此时我们苗族已到最后覆灭之时，老朋友们，请你早早离开此地，你难道没看到石洞中木屋内的惨状么？”司徒静紧握着龙沙的手说道：“老友，你既然知道我们是好人，更要你分清楚了眼前的事，现在想置苗人于死地的是谁？我们是大汉子孙，何况我们在苗山已住多年，我们更是爱一般苗族的弟兄如同骨肉家人一样，要知我们现在也是身在难中，投奔老友你来。正因为眼中看到的事过分惨，刚要往铁锅墟去找你，竟会在此相遇。龙沙，你就这么拒绝我们立时离开你身边么？”
这龙沙摇摇头说道：“可糊涂死我了，你们也是在苗疆中住，并且飞天岭，也是我们苗疆的地界，一定也得听从苗主的命令。万花山集会，作最后死拼，你们虽是年老，不在征召之列，怎会不知。老友，我们是患难朋友。来到此处，究属何意？你们是从乱山头翻进来的，若从山道中进来，也就到不了这里了。”此时司徒静赶紧把自身经过草草地说与了这个老苗人龙沙听，龙沙这才明白他们是早逃出去，并不知道现在苗山中已然发动和清军生死之争，遂向司徒静、史湘老人道：“你们原来也在和这些清军们拼生死存亡，现在苗山上所有全苗疆的人，已经不想再活下去，我们洞主和上下九股所有的各苗族，一致地哀求，请他变更苗族归化之法，我们是愿意归附大清国和汉人受同样的待遇，献牲畜纳税纳粮，我们绝不是不肯答应，只是所定的办法过行苛刻，我们苗族，忍受下去也是死，还不如爽快地这么办一下了。此次你们来到这里所看到的情形，也就知道我们苗族的心意如何，凡是十岁以上的六十岁以下的，已经全被洞主征调。六十岁以上不能动作的，和很小的苗娃们，不能操作的妇女，这些人全不要了，不愿意叫他们婉转呻吟惨死在虐政之下，像我们老弟兄数人，虽则不能赴万花山，随洞主做决死之战，可是我们还有力气，还能操作。所以在酋长面前讨下令来，我们办我们的事，只要是万花山发动之时，各苗墟已经完全把要路封锁。这一战只要把清军逐出苗山，我们苗疆上还有活下去的日子。如其再打败了，也就是同归于尽之时。苗族到了最后覆灭的时期了，这千余里的苗山，叫它化成了一片劫灰，不止于人不要了，山林树木，野兽牲畜，叫它随着我们苗族同归于尽，干干净净，把这片焦地献与清廷，叫它们有本领，再宰割，再屠戮，再掠夺，再压榨，看他在苗疆上还能拿回什么去？这就是我们洞主最后的命令，我们才在山口那里操作，堵塞了出入的道路，预备火种，随时焚烧。忽然听到了喊声，我们老弟兄三个这才赶奔回来，认为在这种时候再不会有什么人到我们苗墟中来了，所以来的一定是清兵大营所派奸细，在遽然动手之下，险些地闹出笑话来。可是小娃们本领真好，若不是老朋友发话阻止，我们弟兄此时也许早已送命在他们手中。”
天童金牛在苗山中这些年，已经习于苗俗，知道把他苗刀震出了手，是对苗人最大的侮辱。这在平时，他们非拼个死活他们绝不肯罢手。司徒金牛此时忙地把那口苗刀捡起，恭恭敬敬地献与龙沙。天童也向那个被摔的老苗人以至敬的苗礼，向他谢罪。这龙沙伸手把苗刀接过去，却向司徒金牛说道：“小娃，你很有勇气，很有本领，可别忘了我龙沙也是铁锅墟的墟主，我不是你的敌手，只有把这条老命交付你，绝不想苟活偷生，无奈你是我好友之子，并且苗山已到覆灭之时，我不便再负这种气。小娃，你们好好地去做，将来你们全是不可限量的人物，老朋友们只要不嫌血腥气，铁锅墟倒是很好安身之处，现在没有什么人了。只有山口那里，还有两名老弟兄守望着，眼前就是我们三个人，这里是天泉墟，再往后青麻墟、铁锅墟，断绝人烟。壮丁奉命出发时，真叫我龙沙不敢说不敢想。自行用苗刀戮死的，这三个苗墟中就是十一名有年岁的人，年老的苗妇，和大小的苗娃们，不下二三十名尸身，全是这么随便地放弃着，我龙沙在苗墟活了八十多岁，没见过这种凄惨事，老友们随我来吧。”
那狮姑究竟是女孩子，眼中所看到的耳中所听到的，这种悲伤事情，已经不住地在拭着泪。史湘老人、司徒静、柳天培、柳冲想不到苗山只这短短的时间内竟变成这样，这还是接近苗山岭附近的地方。再往苗山里走，可就更惨了。这种如入鬼境之地，使人有些太以不安。论起来情实不能再留下去，只是爷几个已经成了无家可归的人。总镇扎玉堂的兵马，正在分布苗疆入口一带，入苗山的大路上，更是处处设立营帐，实没有投奔之所，只好在这荒僻的铁锅墟暂作栖身之地。
龙沙老苗领着这般人，顺着山坡往里走，转过前面一段山弯，穿着一片大树林。可是这树林周边，已经堆积起一人多高的干草，引火之物。果然苗人这次心意坚决，实实在在地是说到了要做到了，安心是要把苗疆化成一片死灰。入了青麻墟，越发地叫人惨不忍睹，有的几个苗洞门口倒着鲜血流满地的尸身，有的在被杀后或是自杀后，经过半日的工夫，气没绝发出微细的呻吟。狮姑、天童、司徒金牛，却连看也不敢看赶紧走过去。史湘老人此时双眉紧皱，低头不语，他可在打算着心事，连司徒静柳天培现在全是被这种凄惨的事实，勾起了新仇旧恨。想到史家圩、柳塘村、百花乡当年所遭的惨事，和苗山上这种情形大同小异，不过那全是被贼官扎玉堂率兵屠杀，所死的村民完全是他所率领那般官兵忍心屠戮。可是现在所看到的，苗人们这种举动，真是惨绝人寰。谁非人子，谁无父母，苗人汉人，全是一样。他们也有骨肉，也有天伦之爱，手足之亲，不把他们逼迫到没有半分路，自己焉能下此毒手。可恨清廷，偏信这种贪暴嗜杀的统兵官片面之言，逼迫得苗人走投无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他们还不拼命等什么？但是想到他们动手杀戮自己家人骨肉儿女，真叫人痛心欲死。
司徒静、柳天培等，此时被眼前的事刺激得实有些不愿意急切为三村所死的人复仇，很愿意有力量挽回苗山这场大劫，但是这种事谈何容易，所以司徒静、史湘老人、柳天培等虽是一个个默默无言，全是在各想着这种事怎样下手，对于苗墟中这种凄惨的情形，也实在不忍看了，全是低头疾走。随着老苗人们到了铁锅墟内，三个老苗人全是泪流满面，还不住地指点着，向史湘老人等说，史湘老人连忙摆着手道：“老朋友，你快走吧，我们的心不是铁打的，我们不忍看了。”狮姑、天童、金牛全是手拉着手紧往前跑，一个个不知不觉地手底下全用上劲，紧握着。那老苗人龙沙在招呼着狮姑们：“前面石坡上面一排老松下，就是我的住处，你们进去吧。小娃们，不要怕，那里没有可怕的事了。”狮姑等全紧答应着，飞跑上石坡，还是不放心，先探头向屋中看了看，这才互相把手松开，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连那最顽皮的司徒金牛此时脸儿也是焦黄，一句笑话也不敢说了，痴瞪着眼望着这般老人们走上石坡。
龙沙此时更指点着同行的两个老苗人，一个叫古虚，一个叫青虎。这全是铁锅墟中的老朋友，龙沙向他们两人招呼着：“我们没有多少的时间活在世上，最后的时光，竟有这么好朋友，很不容易来到墟中，你们快快地烧些水，把咱们好酒全搬出来，和好友痛饮一下，岂不痛快么？”两个老苗，连声答应着，龙沙把大家请进石屋中，他这石屋中一切的所用东西十分齐备，因为这是和汉人常来往的地方，他又当了多年的墟主，所以他这屋中任什么不缺少，可是紊乱异常，本来不想活了，不想过了，一切物件是随手抛弃。史湘老人此时精神十分疲惫，本来一路上就是强自支持，来到苗墟中又遇到这种伤心惨目的事，进得屋来就向龙沙说：“龙沙老友，我不向你客气，我的箭伤没好我要借你的床铺歇息一下。”这个龙沙此时倒把愁怀尽敛，老精神振作起来，口中答应着，赶紧地把床铺收拾好，史湘老人躺在这个木榻上。
这时三个老苗人出出进进忙乱着，真个地照顾着款待客人，可怜偌大的苗墟，只剩了这三个老苗人，再也找不到人迹。司徒静等一个个心绪不宁，但是看到三个老苗人这么热诚待客，也只好打起精神来，和他们讲话，他们所预备款客的饮食在此时可提不到什么叫精美了，倒是极其丰富，无奈这般人来到这种境地，一个个全是满怀悲愤，就是摆上山珍海味，也难下咽了。司徒静等只有借酒消愁，史湘老人来到苗墟中先前全是强自挣扎，到此时往床上一躺，他这箭伤发作起来，躺了没有多大工夫，就觉得脸似火烧，发起热来，勉强地喝了半碗粥，司徒静等看着好生担心，草草地饮食完了之后又给史湘老人重行察看了一次伤势，这箭伤虽则也没有毒，只为受伤后，过分地震动，血流得太多。这种受伤后，尤其是最忌的再暴怒和过分劳累，所以史湘老人此时精神十分不振。司徒静、柳天培、柳冲，守在身旁，一个个愁眉不展，天童更是担心老父再病倒苗墟，这并不是安全之地，一旦苗山的事爆发起来，此处也不能存身。司徒静等对于史湘全是情同手足，共患难的弟兄，所以更是关心，简直没有心思再计划别的事了。
史湘老人睡了一个多时辰，睁眼看时，见司徒静等一般人全守在近前，天童更是泪流满面，史湘老人双眉一皱，向天童道：“你去给我找些热水来我要喝些。”天童取了一碗热水来，史湘喝了半碗，自己挣扎坐起，倚在背后的墙上，向司徒静、柳天培、柳冲说道：“你们弟兄几个，尽自守在我身旁，岂不误事？天色大约不早了，不要把我这点伤势放在心上，现在时机是稍纵即逝，没有迟疑延缓的地步，大哥、三弟、四弟，把眼光放大些，往远处看一下，不要误了大事，弄个同归于尽，抱恨终天，漫说我还不至于就毁在这一箭上，就让我因伤致死，难道你们弟兄就为了我一人，复仇的事，置于不顾，困在抱月峰的一般乡人们，也放手不管了么？无须再管我的事，你们还是赶紧要察看察看苗山的形势，探听扎玉堂的动静，赶紧量力应付，即早下手，我们也不能强人所难。龙沙老友，难道为了我们就敢违抗洞主的命令，这件事恐怕也不是他所愿意做的，你们赶紧下手，设法探听苗山内真实的情况，官兵究竟开出多少来，真个地苗山暴动一起，我们就连此处，恐怕也不能停留，不能因为我个人的生死，就这么把一切事完全放手。”
司徒静、柳天培、柳冲，点点头，本来这般人所处的境地，也是危险万分，司徒静遂向史湘道：“二弟，你安心静养，天童他是绝不肯再离开你身旁，叫狮姑帮同照料你，我们爷几个趁着天没黑，先出去探查一番，我们现在已经到了死中求活之时，有一份力量用一份力量，不得已时，弄个同归于尽，倒也甘心，弟兄们好了一场，同生同死，我老头子认为没有多大遗憾，但盼得能够把扎玉堂这个恶魔铲除，就是我们心愿得偿之时，现在也不敢妄想还乡了。”史湘老人点点头道：“大哥说得极是，应该这样办，你们快快去吧。”此时这苗墟中的三个老苗也在不住地往山口那边去探查动静，司徒静嘱咐狮姑天童好好地照料史湘老人，遂和柳天培柳冲以及司徒金牛全换了一身短衣，收拾利落，一直地扑奔山口一带。这可是入铁锅墟这几个苗墟的横山口，并且山口一带并没有宽大的道路，只是一条像山沟的狭道，苗墟中壮丁被征调赴万花山，只遗留下这几个老苗，做最后放火烧墟的工作。他们已经把这一段狭山道完全堵塞，一片乱石和树木堆在沟口，尚有两个老苗人伏守在高处察看着入苗山大道的情形。
司徒静、柳天培、柳冲、金牛，在这青麻墟的山口这边略微张望了一下，彼此一计划，索性往里淌下来，翻山越岭，隐蔽着行迹。这一段完全是乱山头，到处的峰岭起伏，他们入苗墟虽早，这一耽搁，现在可不早了，太阳已经西沉，尤其是山内显着黑得快，往里一直地淌进有十余里，经过了许多处苗墟，一处处全是那一片凄凉景象，有的连一个人迹看不到，有的地方也和铁锅墟内情形相似，尚留着一两个年岁大的老苗，和年岁大的健壮苗妇，他们全在积聚着干柴干草，找容易起火之处放置。有的堵着山道口，这种情形，看到司徒静等眼中，一方面是同情他们遭遇，赞叹他们上下一心，完全要以鲜血来换取未来的生存。司徒静等越发激动，自己也决心以生死和扎玉堂做最后的决斗，就是他有一般扎手人物保护着，但是这般人一个个全不想活了，尚可一拼，往前又走出四五里，因为这种地方太难走，并且苗墟中虽则留存的人很少，可是也得躲避着，贴近山道这边的山头一带，更得防备有苗人暗地派人瞭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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