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灵猿结良伴 练技隐荒山
2025-05-3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自己一边赏玩着上边绮丽的景色，一边顺着山道慢慢走着，渐渐来到这岭头上面，也没有多大的地方。只有随着山岭起伏有五尺多宽的道路，看那所长的奇花，怎么也不认得它究竟是什么种类。正在赏玩着，耳中忽听得身左侧一片丛草中，喇喇地直响。段文溪听着一惊，因为这种深山野崖，什么样的奇禽怪兽全有，自己手中并没有兵刃，倒得谨慎提防一切。赶紧回身察看时，那片乱草中哗啦的一声暴响，荆条乱草，折了一大片，从里窜出一头巨猿来。这头巨猿好凶的相貌，长毛茸茸，火眼金睛，血盆大口，身量高大，两只长爪，高举在胸口，一现身时，已然飞纵过来，好快的身形。段文溪猛然遇到这么凶大巨猿，也吓得胆战心惊，自己哪还敢退疑，急忙往旁闪避。这头巨猿已扑到，一双钢钩似的铁爪，向段文溪身上抓来。段文溪往下一矮身，斜着一纵，窜向一旁。可是段文溪身形还没站稳，这头巨猿二次抓到，竟向段文溪拦腰抓来。段文溪无法闪避了，手底下用起了力，向它这条右臂上往外一磕，可是自己的双臂搭在这只巨猿的右臂上。段文溪觉得自己的双臂疼彻肺腑，急促间把双掌往回一撤，猛然往外一翻，双掌向这巨猿右肋上打去，噗的一声，已经打中。这头巨猿身躯往左一晃，也叫了一声，但是跟着又抓过来。段文溪知道糟了，凭自己双掌运足了力气并没把它打伤，这一来自己恐怕再难逃出它手去。这时是刻不容缓，这头巨猿三次抓到，段文溪只有闪避，不敢硬接硬架，赶紧退避躲闪。可是山岭上没有多大地方，左边是很高的一片山峰，摔下去粉身碎骨，右边是碧绿的山岭，没有道路可逃，段文溪只有往来路上退，渐渐地被挤在山坡。自己只好一纵身顺着京条小道往岭下逃来。那只巨猿也是吼了一声，跳了下来。段文溪在这种乱石起伏的山道上，也放不开手脚，方逃下没有两丈，那只巨猿已经追了下来，一声怪叫，猛然向段文溪背后扑到。这种地方无法闪避，段文溪只有拼命往下一纵身，可是后面这只大巨猿，二次纵身扑过来，两只铁爪向段文溪背后抓到。段文溪论起他的手底下，有劈卦掌真传，制敌未必能够操胜算，护身尚还有把握。无奈这种地方，极窄的一个山道，自己纵身的功夫，又没有什么造就，更不易施展了。这头巨猿凶暴得厉害，又是一个斜坡的山道，一双铁爪堪堪地抓在他臂上，段文溪肩头往左一闪，这头巨猿的左爪已经抓在他的肩头上，拼命地往下一蹿，左肩后已被抓伤，衣服已撕破。段文溪身躯纵出来，随手抓了两块石子，翻身向这巨猿身上打去，奔这巨猿脸上一块，被它打落，身上却挨了段文溪一下。只是段文溪在惊慌之下，力量用不足，只有把这大巨猿更行激怒，猛扑下来。这时离着这岭下还有三四丈，段文溪虽是拼命地想逃开这险地。这头巨猿追得更紧，哪还容他走得开。自己身上护身的东西，丝毫没有，那把匕首也在武冈州被州衙没收了。这一来段文溪情势越发危险，猛力往下一纵身，这种乱石巍峨，崎岖的山道，在这种情势下，脚底下更没准了，脚下一滑，身躯虽是纵出来，力量已经拿不稳，往下一着脚，斜着往上坡下一栽，情急之下，自知不能脱过这头巨猿利爪下，这头大巨猿已然扑到。慌遽间，把身上干粮袋掳下来，向这头巨猿身上抛去，自己的肩头已被巨猿抓住。这是同时的动作。在这最后一刹那，拼命地往下一撞，身躯摔下山坡，晕死过去。
这种情形，段文溪应该是到这时算终了一生。可是事情出乎意外，他身上虽被抓伤摔伤，可并没有要命的伤痕，在痛楚之下，悠悠醒转，一睁眼时，自己不信尚在人间。可是肩头上的抓伤，头上磕伤，痛楚异常。那头大巨猿蹲在他身旁，那巨猿后面还有两头较小的猴子，可是躲得远远地。段文溪以事出离奇，挣扎坐起，那么凶恶的巨猿竟不再伤他，一张血盆大口，不住地咀嚼着鲜果子，守在段文溪面前。自己虽然是自知必死的人，但是有一线生机，也还想苟延一时。他这一坐起，自己摸了摸头上，大约有血留下来，用手抹了抹。那两头较小的猴子，却反倒惊惧躲藏。再看这头巨猿时，正在提着自己的干粮袋，把里面的鲜果子不住地吃着。段文溪才有些明白了，大约是自己一袋子鲜果救了命。这头巨猿认为自己不是它的敌人，不过眼前就是难关，这附近一带，没有果品树，它吃完了，哪里去给它找。段文溪此时是活一时算一时，心想万一我命不该绝，这头猴子能通些人性，我想法子把它收服了，自己倒可以活下去。现在怕是没用了，自己力量绝敌不过它，知道这种猴子最怕血染在它身上，在武冈州所买的治棒伤药，并没有用完，一向存在囊中。可是这时守着这种凶猛的巨猿，动作上全加着十二分小心，用手指了指那个干粮袋，以及地上它所抛的皮核，回身向来路上指了指。段文溪这种举动，毫无把握，就是告诉它要想再吃这种东西，可到另一地方去找。这个巨猿，他天生有灵性，段文溪这么比划着，虽看不出它是否明白，但是它那神情上看来，并无恶意。段文溪才把治伤的药取出来，自己先把头上伤敷上一些，用衣服把脸上血擦了擦。那远远地两头小猴子，渐渐地凑过来。段文溪看出正有方才被自己打伤的那个，自己想着咎由自取，指了指这包药，更指了指那个猴子头上的伤。那头大巨猿看段文溪自己敷药情形，它吼吼叫了两声，那头受伤的小猴子，竟扑到它怀中。段文溪此时自知生死两途，就摆在面前，只有碰自己的命运了，挣扎着站起，托着这包药抓了一些，向大巨猿面前走来，看着情形并没有发怒的意思。段文溪战战兢兢的，给这小猴子敷上了药。这一来段文溪放了心，知道这巨猿绝无加害之意了。
自己灵机一动，竟想入非非，默念流落江湖，毫无所遇，大仇未报，眼看着埋骨荒山，在人类中我是一丝希望没有，访名师，求绝技，那完全是梦想。自己何不在这种死途上另开一条生路，我能够把这头巨猿收服之后，这种东西有一种天赋本领，我在它身上下一番功夫，或者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也未可知了。段文溪一起了这种心念，他明知道这种打算不近情理，可是在万念俱灰之下，只好做人所不能做的事，那自己这绝无生望的一线生机，去这么做去，纵然不能如愿，也比较着恢了心稍强吧。这一来段文溪把一切的恐惧、畏难、痛苦，全忘掉了，先得设法把这头巨猿哄服了。自己想摘这一袋子鲜果时，自己想到过了多半日的道路，究竟在什么地方，恐怕再不易找到。不过身陷乱山之中，总还想找到有人烟的地方，时时地十分留意着所走的方向。好在并不是相隔多时，方向还记不羞。自己把棒伤药收起，好在不怕死了，毫无所惧。干粮袋已空，可是那巨猿还舍不得撒手，依然还在抓着，段文溪到了它身旁，把这干粮袋指了指，又用手比划着找这种鲜果子去的地方。那大巨猿竟站起来，把干粮袋给了段文溪。段文溪引领着顺山道走下来。那两头小猴子还在后面跟随，这头巨猿又叫了两声，那两头小猴子抱头鼠窜而去。
段文溪忍痛挣扎着往前走，自己在默默祷告着：“我段家若是不该着从我这把祖宗血脉断绝，默佑我仍然寻到那片果树林，我段文溪还有重返苏州府之日。”可是一边走着，自己身上又有伤，困顿多日，精神力气哪还振作得起来，走得很慢，这头巨猿竟有些暴躁了。段文溪看这情形，自己的妄想还是终归泡影，它这野性一犯，我还是死在它这利爪下。段文溪只有一边走着，思索着所来的方向，用手指着远远的峰岭之间。这头巨猿看他所指的去处，已经明白还有很远道路，这头巨猿竟把一只毛茸茸的巨掌，往段文溪右腋下一插，如飞地向前驰去。段文溪被它架着，身躯如同飞云驾雾一样，没有多大时候已然越过两座山头，段文溪头晕眼花，哪还知道什么地方。不料这头巨猿突然把段文溪一松，放在山岭上，这头巨猿把布袋抢起，它竟自跳跃如飞，匆匆而去。段文溪缓了半晌，前面一察看时，自己不知是喜是悲，竟自落下泪来，暗叫自己：“段文溪，这是天不绝你了。”一箭之外，正是那一片果林，那头巨猿已饱载而归。它得了果子之后，绝不舍下段文溪自己走，仍然挟着段文溪，吼吼地怪叫着，如同唱着凯旋之歌。但是段文溪被它这么挟带着走，已经心胆欲裂。还算好，没有多大工夫，已经来在这段山岭上。可是这头巨猿仍然挟着段文溪穿山越岭，又走出一段路，才把段文溪放下。段文溪是头晕眼花地坐在石头上，缓了半晌才清醒了。
一看眼前的情形，好个险峻所在，一座很高的山头，凭空拔起，有几十丈，这座山头，四无倚靠，上面还长着些多年古树，一座山洞，被这些树木隐闭着。洞口两个小猴子，已经跑出来跳跃着，扑到那头巨猿面前，那巨猿把釆来鲜果取了两个，分给了它们，更扔给段文溪一个。段文溪看到四下里乱山起伏，山锁云封，自己已然死心塌地绝不指望着再离开这里了。这头巨猿把一袋子鲜果拿进了石洞，并且拉着段文溪一同走进去。里面虽然黑暗，但是地方还不小，最可疑的这石洞里绝不像巨猿所住，似有生人在这里住过，里面有两丈方圆地方，有一座石床，更有一块青石板，架得形如案桌，但是已倾斜在那里，石床上却铺着很多干草，那定是这巨猿和这两头小猴子睡觉的地方。段文溪看到这种情形，只是想不出道理来，除了石床和石板之外，再没有一件别的东西。段文溪用手比划着，示意那巨猿，自己也要在这地方睡眠。那巨猿已经明白了段文溪的意思。它把那口袋鲜果放在很高的石窟之内，跟着走了出去，那两头小猴子依然是躲躲藏藏的，不肯向前，工夫不大，这头巨猿从外面走进来，抱来许多干草，却放在洞内，又复出去，往返三次，把墙角堆起一大片来，张着一张血盆大口，向段文溪似乎笑着。段文溪向它点点头，知道这巨猿对自己绝无加害之意了。洞中黑暗，段文溪走出洞门，取了一块坚硬的石头，检查较大的松树敲下许多松脂来，把它拿到洞中，弄了些草绒子，敲石取火，这种敲石取火的法子，是很实事。那头巨猿只跟在他身旁，看着他这种动作。段文溪用火引着了，拧了一把干草把它点着了，拿进洞中。这石洞里面的石墙，到处凸凹不平，寻了一个可以容纳松脂的地方，弄了几根柔软旱草，做灯捻子，用火把这松脂熔化了，把草捻放到里面，用火引着了，立刻这石洞中光炎闪闪。那头巨猿和两头小猴子，从住到这洞里，哪见过这种情形，喜欢地欢乐乱跳，不住地叫着，那小猴子也不再怕段文溪，拉衣扯袖，看着这个松脂灯新奇惊异。
段文溪得到了猴子母子的欢心，一边是安慰，一边是叹息。段文溪心想：“自己简直是禽兽一流了。身经百难，只是阎王老子不肯要我这条命，只叫我死里逃生，依然活下来。可是我这命中注定了是多灾多难的人，真想不到叫我遇到这种意想不到的遇合，我真不知道我将来怎么死法了。现在这头巨猿既然是相信得自己之意，只是我还得另想法子，叫我自己也得活下去。它们只吃些鲜果子就能活着，不过我终是人，怎能和它一样？我还得寻些我能够度命的东西。”自己遂走出洞来，这种绝顶上被这头凶狠巨猿占据着，漫说别的野兽也不容易上来，就是上来，也逃不出这头巨猿的利爪下。自己在这一片片的大树下看到了上面有许多奇禽异兽，遂把小石块找了几块，找那可以吃的，用暗器手法打下两头来，拿回石洞前。现成的松脂捧了许多来，放在一旁，找了一块比较薄一点石片，用石块架起来，把松子铺在石片上，在石洞中松灯上点着了草把子，拿到外面，引着了松枝枯草，在这石片下尽力烧着。把两只野鸟放在上面，赶到把石片烧红了，上面的松子燃烧着，这两只野鸟，皮毛全烧掉。段文溪用两根树枝不住地翻腾着。巨猿和两头小猴子，全蹲在一旁，很惊奇地看着，看看烧焦的野鸟，守着段文溪，足有半个时辰的工夫，把这两只野鸟烧熟了。段文溪取下来，放在干净的石头上，把烧熟的野鸟外面焦糊的地方，连那烧焦的松子，全除下去，自己留了一只，把一只放在一旁，自己先吃起来，向那巨猿点点手。它们闻着香气，看着段文溪吃的情形，已经馋涎欲滴，先前还不敢吃，见段文溪吃得很高兴，那头巨猿才学着段文溪动作，试着弄了一点，放入它那血盆大口中。它哪尝过这种熟食？立刻心中也发出笑声，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那小猴子们也过来，和它抢夺，巨猿自分给两个小猴子。虽然是人兽不同，但是段文溪看到这头巨猿那么凶暴，居然对于它这两个小猴子，有爱怜之意，自己不禁动了思乡之念，儿女之情。一头巨猿，它还知道爱它所生的孩子，我段文溪空为人类，我可爱的儿女，落到人家手中，我枉为堂堂男子汉，我连兽全不如了，自己十分难过。用地上的枯草，把石片上的油迹擦了擦，跑进石洞中，往那石洞角上一堆干草上躺下去。段文溪心中烦闷，生死二字，绝不再关心，任凭他怎样，已疲乏伤痛之下，万念俱灰，倒定然睡去。只是睡到半夜醒转来，看了看松脂油尚在燃烧着，那头巨猿抱着两头小猴子，已然睡着。可是再看到洞门那里，堆起许多石块，把这门封住。段文溪看到这种情形，自己望着兽类中这种东西最有灵性，它也知道夜间睡眠时得提防着野兽的侵巢。所以自己认定了这种猴类有一种天赋的防敌御侮之能。像这巨猿，这种庞大的身体，然而又极轻灵的动作，机警心思，和它那种扑击的姿势，细想起来，正和武术本源。我要处处留心，只要能够和它一处待长了，我下些功夫，在这荒山绝顶，和它一处练习蹿山越涧扑击降升之术，下上刻苦的功夫，未尝不能练出一身本领来。何必再在虚伪的人世，万恶的江湖，寻访什么名师，做那痴心妄想呢？段文溪心里这么思索着，可是略一转动，那头巨猿已然醒来，只一翻身已然跳在地上，它看了看段文溪，又看了看石墙上松脂灯，还着得挺旺，它却凑到石洞前，从那洞口堆起石块的空缝中，往外看了看，却向段文溪叫了两声。那情形段文溪已然明白，它是看到了外边天还没亮，自己一翻身，仍然倒在乱草上，那巨猿也到石床上又去睡了。段文溪此时可是睡不着了，心里一想起过去未来的事，自己想睡睡不着，可是也不敢再起来，恐怕这头巨猿又和自己纠缠，遂躺在那闭目养神。经过的时候大了，也有些朦胧要睡着，不过这时已觉出天是要亮了，一阵阵寒气袭人，段文溪仗着很厚乱草，身躯往里缩了缩。正在迷离的时候，耳中忽然听得石洞外似乎起了风声，心中纳闷，这种时候，虽然山中气候和地上不同，但是这是春天，也不能起这种风声，心中虽是疑惑。可是这时却有些困了，反不愿意起来，更因为洞门口有那一堆大石块挡着，谅还不至于有意外的事。可是跟着情形就不对了，那石块子不住地喀哧地响着，似乎有人推着，段文溪这时不敢再这么大意了，他本是脸向石墙，猛然一翻身。可是石洞口，哗啦一声，堵着洞门口的石块，全倒下来。段文溪大惊失色，再看时，洞门口两个金黄的灯光相似，一闪一闪的竟是一条斑斓猛虎，那个头比牛大，已经探进一半来。石床上的巨猿，也已经跳起来，忙蹲在石床上。那只猛虎，它似乎看见了巨猿，猛然地折头撤出洞口，可是啸声厉害，这种声音震得林木皆鸣。段文溪往右一翻身，跳了起来，直扑洞口。自己想好歹也得出去，叫它堵在洞里，那简直是吃死的，任凭它多么厉害野兽，自己好歹还有一身功夫，也得和它拼一下。哪知刚窜到洞口，巨猿从石床上一探身，已经赶到，伸出那只巨掌来一把把段文溪抓住，跟着把它庞大的身躯矮着往外看了看，把段文溪往石床这边一推。这两头小猴子已被这虎啸声惊醒，两个小猴子，吓得抱在一处，挤在石床的角上，那皮毛不住地直抖着。巨猿把段文溪推至石床上，指着两个小猴子，一松手，把段文溪摔在了石床上。巨猿一纵身，已经蹿了出去。那虎的声音，越发得厉害，跟着外面噼噼啪啪的石块子纷飞的声音，非常大。段文溪在石床上躲避着，此时自己已只是活一时算一时，又有什么可怕的，遂来到石洞门口，把碍着走路的石块推开，捡了趁手的石块，握在手中，向外一看时，这种凶狠恶斗，叫自己也是骇目惊心。
只见那头猛虎正是在北边一堆乱石上张牙舞爪，那只大尾巴来回摆动着，有那碍着事的石块子乱草，全被它这条尾巴扫得到处乱飞。从头到尾根足有八尺长，身躯往下矮着，四只铁爪按在乱石上，那乱石啪啪直响，已经有许多被它按碎，它是正蓄足了势子，预备扑出去。再看那头巨猿，却在正南面跟这虎距离有着两三丈，抱着一块斗大的石块，口中也在不住地叫着。见那猛虎猛然身躯在后一坐，复往起一长，噗的一声，就蹿了出去，四只铁爪这一用力，爪子下按的石子，全被甩得飞起来，它身躯已扑过去。段文溪心中一动，心说：“这头猛虎好快的身法，这分明是武术中的虎扑了。”再看那头巨猿，这时已经把身躯斜纵，手中捧得那个斗大石块已猛往猛虎身上打去。这种动作是真疾真快，虎已经扑到，石块虽然是打上，那猛虎身躯一晃，身上的毛全炸起来，它把那大石块，撞了出去。这一来越发触怒了这头猛虎，猛然一转身，前爪一扑，二次扑了出去。可是那头巨猿，早已没等它扑到，它就飞纵出去，跃上了一株合抱的巨树，吼吼地怪叫着，好像跟那猛虎叫阵。这猛虎三次扑过去，一看这头巨猿跃上了这株大树，它在这山头上来回一个盘旋，竟自向树上扑去。就凭那合抱的巨树，被它在半腰上一撞，哗啦啦一阵暴响，那树身摇摆不住，上面的枝叶像下雨一般落下来。可是那头巨猿依然在上面，猛然打下两段树杈子。这虎往树上扑，它分明是上不去，可是往下一翻身，它的背上被巨猿抓了两下。这头猛虎已然愤怒十分，围着这株巨树转了两周，连着啸了两声，往后退出丈余来，带着一股风声，又扑过去。这次可厉害了，它不用两只铁爪在树上撞，猛然将身躯一横，撞在这树身上，喀哧一声暴响，一株合抱的树，竟自倒了下去。段文溪惊得喊了出来，恐怕这头巨猿掉下摔死，哪知树虽倒，那头巨猿已然在没倒下来时，身躯已飞跃出去，竟自越上第二株树，可是用两只巨掌，抓住一根大树杈子，全身悬在半空，来回地悠荡着。这头猛虎看到费了这么大的力量，连树全撞倒了，这头巨猿已然逃开，急得它在地上盘旋，遇到碍着事的石块子，被它用铁爪一拍，已成粉碎，依然又扑了过去，往起一蹿，似簸箕大嘴，往巨猿的两脚上咬去。可是巨猿这种身躯矫捷，动作灵敏，真有意想不到的快法，竟自把两只长腿一屈，猛然往后一踹，这庞大身躯，轻飘飘倒挂起来，从猛虎的上面，退回丈余，落在了地上。段文溪看到这“巨猿坠枝”的姿势，好生美妙，在武功中，这一手就没有这种境地的。这时猛虎又扑空了一次，身躯再落下去，盘旋转身，金灯似的两眼，就有些红了，猛啸一声，那条长长尾巴把那沙石卷的飞扬起来。这种啸声它已经发出拼死命的暴怒，风沙全跟着起来，林木皆鸣，山头上四下里全起了回声。段文溪虽说是不怕死，可是这种猛虎的威声，自己也一阵的心惊胆寒。可是这头巨猿的坠枝的身法，身躯倒挂起来，也知道把这猛虎已经气得怒到极处。这头猛虎一个盘旋，再扑过来时，巨猿往起一跳，蹿起有一丈多高，正落在它身后，那毛茸茸的巨掌，竟向猛虎胯下扫了一下，给它抓了一道血槽。这头猛虎饶没有扑上去，反又被它伤了一下，四只铁爪在这石头上，猛然一转身，把地上的石块子全打抓粉碎，血盆大口张开，怒视着再扑过去。段文溪在石洞门这儿，他只顾着看猿虎恶斗，可忘了自己的危险，这头巨猿他是故意地想把这猛虎的力量用尽了，再下手除它。仗着纵跃如飞，轻处巧快，来回地闪避了几次，赶到这次，这头巨猿往下落时，离着石洞门口不足丈余，猛虎又扑空了。可是它，却不再返身，巨口一张，两只铁爪一扑，竟往石洞门口窜来，他是想把段文溪一饱馋吻。这一来几乎把段文溪吓死，仗着身体有武功，比较灵活，在虎一扑过来，段文溪可没敢往石洞里退，怕它闯进洞来，堵在里面，连两只小猴子全得送了命。段文溪用力，急往石洞左边一纵身，猛虎已然扑到洞门口，前爪抓在石洞门的两侧，碎石纷纷落地。这一扑空，那个巨猿也知上了它的当，一声怪叫，身躯纵起来，忽然往洞门前一落。这条猛虎抓段文溪没抓着，从左往后一转，但是它身躯庞大，贴近了石洞，它一转身躯，右胯撞在石壁上，它的身躯被石壁一挡，没转过正面，半斜着。这只巨猿已到，身躯往下一落，它这两只巨掌随着往下落之势，正打在虎头上，吧的一声，这巨大的虎头，竟被它双掌打得脑浆崩裂，脑骨粉碎，血水四溅，这头猛虎立时毙命。巨猿往后倒退出去，却仰天长啸。
段文溪也惊得目瞪口呆，见这猛虎已死，才凑过来。巨猿也得了胜利，把这虎拖到洞门旁，它却抢着跑进石洞。段文溪明白它这是惦着那两头小猴子，这正像父母爱子一样。工夫不大，再从里边出来，可是那两头小猴子依然藏在洞中，不敢出来。这头巨猿虽然是把猛虎用掌力震死，可是它却不知怎样处置这头死虎。它的意思，就把这头猛虎扔到山涧里。段文溪比划不叫它管，可是自己也是很为难，这只猛虎长到这么大，实在是少见，它这一身皮、骨、肉，没有没用的，不过自己连一只小刀全没有，想收拾它要费好大的一番事。可是无论如何怎样费事，也得设法把它分割了，这么大的虎肉，风干起来，放在阴凉的石洞中，可以做数月的粮食。段文溪岂肯轻轻把它舍掉，自己找了几块尖锐的石片，用它做刀，指点着叫巨猿帮着它收拾，一天的工夫才把这张皮剥下来。段文溪却用石片割下两块肉来，架起火来，把这虎肉烤熟，给这巨猿吃了。这巨猿越发地高兴起来，它竟帮着段文溪收拾。段文溪把烤熟了的肉，送进石洞，给两个小猴子吃了。只是它们两个有时跑到洞门口张望一下，看到血腥满地，吓得小猴子掩着脸，赶紧跑进去藏起来。这是猴类一种特性，它是最怕鲜血。到了这头巨猿，它就不怕了，可是凶恶也就足为人患了。收拾到晚间，还是巨猿看明白了，帮着段文溪割肉剔骨，直到月上东山，才算完了。段文溪反倒忙得一时不敢歇着，架起木柴来，把虎肉一块一块地烤着。烤熟了之后，用草封缠起来，藏在不着阳光的石穴中，上面用石块封上，这一归腾已经到了后半夜。段文溪把这虎皮晾起来，把虎骨堆在东门外风干着，找了些涧水，把手洗净，自己才得歇息。
这时月已西斜，星河耿耿，在这荒山绝顶，耳中所听到的是猿啼鹤唳，林木被风吹得嗾嗾有声，夹杂夜鸟悲鸣。石洞前烧虎肉的火，余烬未息，袅袅尚在冒着青烟。段文溪看到这种情景，那头巨猿更因陪着他不肯就睡，却也因为这半夜一天的工夫，过行劳累，已在一块巨石上沉沉睡去。段文溪真不信自己会有这种遇合，时时疑心自己是入了幻境。但是眼前的事，全是亲手经历，哪有一些幻想来的？自己已经过着原始人的生活，人生的遇合，真是不能想象的了。眼前这种情形，叫自己又痛心又高兴。痛心的是，自己流落天涯，在人海中找不到一点办法，访名师求绝艺，饶不能如愿，反倒受了多番的打击，几乎连命都送掉了。一入峨眉山顶，到走入乱山中，把最后的一点希望也断送，认为自己早晚定要葬于虎狼之口，埋骨荒山，做个异乡鬼。哪知道，遇到这头凶恶的巨猿，眼看着已经死在它的巨掌之下，不料因祸得福，绝处逢生，竟和这头凶恶的巨猿，结为良伴。有它在身旁保护着，那么凶猛的巨虎，全死在它掌下，此后足可以保护自己。我和这种能通人性的野兽在一处，我看比那险恶的江湖，倒显得好多了。段文溪此时思潮起伏，忽然又想到巨猿和那猛虎争斗的情形，自己默然地把当时那种凶险的情景，全细细地思索着。段文溪这时所处的环境，是另一个世界，把忧愁烦恼，人世的牵挂，完全抛开，眼望着若蓝的青天，金星万点，斜月一钩，林木苍苍，老猿为伴，自己如入仙境，脑府清明，心灵上起了一种特殊的感觉，这也就是佛家所说的，静中生明，由明生慧。他忽然悟化到适才巨猿和猛虎的动作，自己一阵猛然醒悟，我何必再求名师？眼前这不就是绝技么？自己把方才两头恶兽所有的动作完全加以一番揣摩，竟有些心领神会，他悟明白了武术的本源，天赋具有灵性的动物自卫的道理。段文溪此时好像佛家、道家一样，修行的人，往往修炼若干年，不能成正果，偶然间不论是一点事，一件细微的东西，触动了灵机，立时功行圆满，大道可成。段文溪此时的情形，绝不是离奇怪诞的事，这里边有一个至理。在武术家所谓“八式”，这“八式”二字，因为历来教授武功的，全是口传心授，很多的地方，以讹传讹，把练武的呼作练把式，正是“八式”二字之误。这八式是：猫窜、狗闪、兔滚、鹰翻、虎扑子、熊靠山、鹞子翻身、金龙探爪，这八式没有一样不是动物的动态。可是它们的动作全有摧敌自卫的力量，这是天赋的，绝不是人教的。还有汉朝的华佗，他是一个名医家，他创出来五禽图，虎、鹿、熊、猿、鹤，这五种各有各的动作，各有各的姿势，身体有不适，“起作一禽之戏，病即霍然”。他是一个医生，但是效仿禽兽的姿势，就能够治病，这也并非神怪。它具有调理筋骨，疏散气血之力。所以到隋唐达摩老祖东渡，开山立教，传到第二代，竟创少林的五拳。这是化合华佗的五禽图，虎、鹿、熊、猿、鹤变为龙、虎、蛇、熊、鹤，也就是名震四海的少林五拳。所以看起来，多么精纯的武功，穷本溯源，依然含着先天所带来的本能，不过仗着人的灵性，拆开变化而已。所以段文溪此时，从自己的灵性中，是悟化出武术的真谛。此时他坐在石洞前，万念皆空，只有用他的这一点灵机，反复思索，自己安心要下一番刻苦功夫，在这乱山绝顶上，抛开一切，没有家室之累，没有妻子的牵挂，没有人情的来往，没有是非的烦忧，心念专一，每天就开始练起来。
他这种功夫可不是盲从的，不是自造的，他只认定了那“虎扑”式和那巨猿的“饥鹰捕兔”的妙法，和锻炼铁砂掌的功夫，下死功夫练。在这荒山绝顶上，可是要什么没什么。铁砂掌的功夫，和那鹰爪力的练法，前文已经说过，须有药物陪着。但是段文溪决意地不依靠它，自己要用一种坚忍不拔之志，以悠久的岁月，取渐进的主意，要把掌力练出来，这也就是俗语所说的铁梁磨绣针，功到自然成。段文溪他的饮食上无形中对于他的功夫上，有了最大的帮助，他不是修仙练佛，也没断了烟火，可是他这种饮食，暗中已经造成他体健身轻。他每天要在这个绝顶上，几棵合抱树前，转它四五十周。并不是竟练脚底下，他用两种姿势，一个式子是从树干一转身，是先用一个“金鸡展翅”，右掌往树干上轻轻一扫，跟着一翻身，又变了“玄鸟划沙”，左掌的指尖，又向树干上轻轻地一拂，这样早晚两次，每次转过二十周，手指上不用拙力。练完这手功夫，再练虎扑式。赶到学那巨猿“饥鹰捕兔”时，却找了一棵最大的树干。他这种式子练过去，双掌在树干上下手，这样早晚不间断，锻炼这几种功夫。那头巨猿日子一长，看出段文溪这种情形，竟自和他比较着作式猛扑。段文溪在相形之下，已经示意巨猿，自己比不了它。因为这头巨猿猛撞一时，那么巨大的树干，立刻震动起来，树根虽然推不动，但是树上的枝叶纷纷下落。段文溪虽然比较不过它，可是想出法子来，叫他也练出一种绝大的力量来，因为日子多了，虽然是一人一兽，但是彼此间很容易了解意思，稍一指点，也能明白。并且段文溪听长了它喉中的吼叫声音，也渐渐地懂得它许多种的意思。段文溪找一棵很小的树，自己估量着自己的力量，是可以把这棵树震倒下，遂招呼巨猿，自己蓄足了力量，猛撞过去，喀哧一声，把这棵小树竟自震倒。段文溪指点着巨猿，叫它把千年的功夫也照着样子把它弄倒下，巨猿任凭怎样撞，它总有些不能了解的地方，真个尽全力向那树干上撞去，但是连撞了三次，把这株巨树上面的枝叶震下一多半来，落满了四周，可是依然于这株树干无伤，这头巨猿急得吼吼地怪叫。段文溪看出它自知不行了，这才比划着，叫它跟着自己天天操练，早晚自有能把这株树推倒的时候。这一来这头巨猿它倒不仅于随着段文溪练掌力，反倒带着段文溪蹿山越岭。段文溪有时动作上没有它灵活，身形上没有它巧快，尤其是攀藤附葛，跃升古树，更是段文溪不擅长的。可是巨猿却强逼迫着非叫他照样办不可。这一来倒把段文溪的轻功挤对出来。经过了数年的光景，人猿已经形同父子家人，亲密异常。段文溪竟给这巨猿起来名字，管它叫做“鲁戈”，更给那个小猴子起名叫“大青”、“二青”。渐渐地招呼惯了，每一呼唤，立刻应声。
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段文溪自己也不知在上面过了多少年，自己所有的衣服，早已穿得不能用了。弄了两张鹿皮，连缀起来，聊以蔽体。这时的段文溪简直和野人一样，头发披散着，用荆草束起来，脸上胡须已经成了浓须绕结。其实他并没到了衰老的年岁，虽然说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他这一年一年过得很快，但是十载光阴，也很是一个悠长的岁月了。这时段文溪这几种功夫已经练到了火候。他这种“凤凰展翅”“白鹤划沙”已经把石洞对面四株大树，全毁掉了。因为他早晚的这四十周八十掌功夫，自己不觉得进步，掌力是一天比一天厉害。在经过五六年时，他这掌力所到的地方，那树干立刻被扫一道数分的深槽。这四周大树，被他这么日久年深地天天用掌力扫打，树干上转着圆周全被掌力扫得深陷了下去。赶到第七年的严冬，一夜狂风，把这四周树木完全折断，只有往最大的一株树下手了。最后的一年中，段文溪掌力尤其是精进。鲁戈的力量也是与日俱增，段文溪遂不叫巨猿鲁戈再往这株巨树上运掌力。
在这年又到了春光明媚，山花似锦的时候。段文溪在一个黎明之时，自己练完了掌力，看看这树干，转着圆周全被自己掌力扫得数寸深的深沟，鲁戈悄悄地从洞中走出来，并没有声响。它隐避在一旁。段文溪要试试虎扑式，和饥鹰搏兔的力量，到什么火候，略一盘旋，猛向树干上扑去，树虽未倒，那树干被掌力所扫的地方，嘎巴巴暴响了一阵。段文溪暗自心喜，猛然又一个盘旋，二次他身形跃起，蹿起来七八尺高，猛往树干撞去。可是在段文溪这一施展的工夫，耳中更听得一声长啸，竟自随着自己的身式，飞纵起来，猛往树上撞去。这一来两下里力量同时这么一用，更兼这次着力处比平时高了数寸，在树干的上端，鲁戈更比较段文溪身躯还高，已经超过段文溪的头顶上，四掌齐落。这一来这株巨树喀哧一声，竟自拦腰折断，向后倒去。段文溪和鲁戈掌力反震之下。倒退出来，落在地上。这株巨树倒下之后，直震得山鸣谷应，声势颇为惊人。段文溪不由得狂笑了一声，他仰天长啸了一阵，自己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大喊道：“段文溪，你还有今日，你的大仇得报，冤愤得伸，故土能回，死得瞑目了。”笑过一阵，竟自扑到鲁戈身上，抱住它放声痛哭起来。那鲁戈竟被段文溪这种疯狂的举动吓傻了，用毛茸茸的巨掌，抓住段文溪不住地摇晃，意思是叫段文溪止住哭声。它有些疑心，段文溪练功夫的大树被它击倒，他怒了。段文溪哭了一阵，自己止住悲声，向鲁戈摇摇头，自己背着手，来回地在树前走着。那大青、二青，经过这些年也长大了，比段文溪还高，此时听到人哭，把它们也吓得吼吼地怪叫，直到段文溪安静下来，大青、二青才依到鲁戈身边。段文溪此时已经如同死灰槁木的心情，又燃起一把烈焰。只是忽然地看到了自己像铁一般的肉色，以及身穿的兽皮，不禁颓然若丧。自己想我已经变成了野人一样，我还能回转苏州府么？我这个样子，走到人世上，能容我立足么？我怎能再回段家圩？自己这一盘算，立刻把许多年的辛苦所练成的这般身手，全想着没用了。自己是意冷心灰，沉闷起来，不禁来回地急走。
段文溪在这荒山绝岭，一晃就是十几年的工夫。他过去过着那种人所不能禁受的生活，悠久的岁月，他不觉得。每天练功夫，和鲁戈这飞逐走，丝毫不显着寂寞，把过去的事情全忘了。今日这一推倒巨树，这一喜欢，知道自己的功夫没白练，居然如愿以偿，大仇能报，冤愤得伸，故土能回，子女能见，这算是把他思乡之念勾起，比较得方才的欢喜还加倍地痛心。他没有什么话了，自己只想着，生趣已无，真要是这么活下去，死在荒山绝岭，这十几年的功夫不白练么？急得他不住地把那长头发紧紧捋住。但是思前想后哪肯甘心，自己呼叫着自己：“段文溪，你难道真个就不能回苏州府了么？你怕什么？忍受这些年的苦痛，身处禽兽丛中，为的是什么？自己何况又有誓愿，上天虽留我活到今日，叫我受尽人间的磨难，留我这条命，分明是叫我复仇雪恨。我断下来的手指头，和祖先遗容，尚留在故宅的地下。这正是段家祖先阴灵不泯，仍然叫我回去。我虽是不成人形，已经像生番野兽一样。但是我段文溪性灵未灭，雄心未死，我自己还拿我自己当人看待，我要办我要办的事，我有什么可怕，我有什么见不得人？就让我真个落到铤而走险，也是事情逼迫的我。只要能够访着简凤台，手戮申九凤，我就是落个干犯国法，身首异处，死得不也甘心么？十几年来，我那可爱的儿女，他们正和大青、二青一样，全长成了，我段家的香烟还不能断，我有什么可怕的？此时段文溪形如疯狂，自言自语，把鲁戈、大青、二青闹得迷迷离离的，反倒全不敢招惹他。连着过了三天，段文溪的心情略微地安宁了些。自己昼夜思索，只是盘算自己的事，跟这巨猿相处了十几年，称得起甘苦共尝，同寝同食，虽然是一人一兽，但是一种情感全出于天真，此时自己这一动念，要重返苏州府，反倒对于鲁戈和大青、二青有些难割难舍了。但是思乡之心一动，复仇之念更是一时不能忍，待一天是多一天的痛苦。
段文溪在第四天一个晚上，这时还是一个春光明媚之时，又是月半的时候。到了明月东升，鲁戈跟大青、二青守在洞门前，段文溪把打来的野兽，用松枝烧着，围在一块大石头前，分着吃。段文溪这三四天来，颇有些食不下咽了，给它们母子分着吃，自己一边用手比划着，向鲁戈告诉它，自己家乡也有大青、二青这样的子女，现在必须走了，要去看他们。段文溪和鲁戈相处十余年，语言间全不费什么事了，有许多的事，用口说，鲁戈也颇能了解。十分不常见的事，就用手来比划着，慢慢地叫它明白。段文溪把自己这种心意表白出来，鲁戈听出他是要离开这里，立刻就带出很不如意的情形，口中不住地连连吼着，不叫段文溪走。可是段文溪心意已决，哪能听它的挽留，最后还是示意它，自己这次走，只要把自己的孩子找着，将来定要回来，仍然和它一起住下去，直费了半天的工夫，才把鲁戈说好，并且告诉鲁戈自己走的时候，就是这月亮落下去，太阳再出来，也就是分别之时了。鲁戈依依不舍的，在夜静之后，彼此收拾歇息了，鲁戈竟自出去了，很大的时候才回来，用布袋子满满装了一袋子鲜果，放到洞中。段文溪装作睡着，那巨猿鲁戈竟不肯再睡，守在段文溪身旁，直坐到天明。
段文溪起来，把自己当年到绝顶上来，腰中还剩了几两银子，和一串铜钱，全找出来，带在身上，这就起身。那鲁戈竟是一阵吼叫，那大青、二青也是拉着段文溪的两臂，不愿意放他走。段文溪惨然泪下，可叹披毛带掌的野兽，它都念十几年相处的情义，不忍割舍。可恨那申九凤这淫妇，和我是结发恩爱夫妻，一旦变了心，竟丝毫没有香火之情，她真不如禽兽，自己痛哭了一阵。鲁戈把一袋子鲜果给段文溪挎在肩上，那大青、二青它们找出了一个棒，和许多干净松子来，一个提了两只野兽，用荆条缚好，全塞向段文溪手中。段文溪看见它们这种胡闹的举动，越发痛心，只好全接了过来，把松子放在鲜果子袋内，两只野兽提在手中，向外走来。这鲁戈、大青、二青是紧紧跟随，段文溪不叫它们跟着，可是它们哪肯听，紧随在身旁翻下了这座绝顶。
这些年在这里待的，附近的道路全熟了，自己只记得所来的方向，这可是盲人瞎马地乱撞，走出了几里路来，屡次地叫它们回去，终是恋恋难舍。段文溪此时和当年入川时不同，已经是一身的功夫，并且登山越岭，如履平地。直走出十几里来，段文溪这才转身站住，向它们示意，不要在跟随着了，再往前走，只恐怕再走出不远去，就许有猎户们居住，看见一个野人似的带着这种惊人的巨猿，极容易生出误会来，竭力地拦阻它们。这母子才停身站住，段文溪自言自语道：“倘能如愿以偿，我绝不再贪恋人世上一切，重回峨眉，和它们住下去，再也不离开。”自己心中虽是这么想，脚下已经走着，走出四五箭地外，回头看了看，鲁戈和大青、二青尚还没有回去。段文溪不敢看了，自己急忙穿着松林，把身形隐避起来，赶紧离开这里。
这时在这种乱山中，段文溪毫无介意了，自己已经能够克服这种境地，只用了两天的工夫，已经见着人烟。可是段文溪轻易地不敢见人，越走越是有人家庙宇，段文溪心想我不如早做打算，这种神色我到了人烟稠密之地，那可是在不好说了。自己一想，我只好硬着头皮，找一座庙宇说明了自己的情形，信不信由他，只有这么办，还可以把未来的事先办出个眉目来。打定了这种主意，遂在一个清晨，找到一个较小的庙宇，自己还是提防着，附近有居民猛然地看见。自己隐隐藏藏来到这座庙宇前，一看这庙是玉虚观三字，知道是个道人修炼之所。天刚亮，庙门还没开，自己不叫门不成了，自己得躲着人。这座玉虚观离山道很近，再等待下来，定有人来。
向前叩打山门，叫了半晌，里面有人应答，山门开处，有一个五六十岁的老道士，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他竟惊叫起来。段文溪忙用柔和的声音，恭敬的礼貌，向着老道士深深一拜说道：“道长你不要惊怪，我这形容相貌，我知道太以地叫人看着害怕。但是我实在是一个内地的人，流落于没有人烟的地方，十几年的工夫，才逃出性命来。我这样怎好到内地去？我向平常人家投奔，更没有敢收留我的。道长是修仙之人，定比平常人能够担当事，我这才投奔了来。求道长大发慈悲，容我在你这宝观中，梳洗梳洗，我也改变形容，也好重回故土，我感恩不尽了。”他这相貌打扮那么难看，但是话说得十分委婉，并且他当初在四川内流连了多时，语言上没有什么隔离。这老道士仔细又看了看他，虽然是这形同野人，但是仔细看时，他倒完全是很好的骨格相貌。这位老道遂说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段文溪道：“我叫段文溪，住家在苏州府，我的遭遇非一言能尽"道长你能容我进庙么？我在这里久立，多有不便，若是有人看见，他们大惊小怪起来，岂不给道长这里找了麻烦？”老道士点点头道：“我们倒是不怕，不过观主那里我必须禀明一声，才好让你进去，那么你先到门里来。”段文溪跟随者这位道长走进门来。这位老道士仍把山门关上，叫段文溪这里等候，他匆匆地走进去。
段文溪就在这里等着，见这座庙虽然不大，但是非常的幽静。正在这时候，见大殿转角有个小道童探头探脑在那里不住地偷看，段文溪也不做理会。跟着那位老道士从里面出来，向段文溪一点手道：“你随我来，我们观主听见你这种情形，十分惊异，要亲自问问你。”段文溪心里十分高兴，倒是还有人拿我当作人看待。随着往里走，转过大殿，从东边绕过去，后面正是观主修炼之地。这丹房院内一株合抱的松树，正长在院当中，那树的枝子，把这五六丈见方的院子，完全盖过来。这院中只有三间丹房，这株树好像一把伞盖，一两个小道童，站在丹房前的走廊下，见段文溪一进来，吓得两人躲得远远地。段文溪低着头来到走廊下，老道人先进去，跟着招呼段文溪。段文溪随着进了屋中，见这丹房朴素异常，迎面上一架条案，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悬着一张老君像，前面摆着炉鼎经卷，靠西边只有几件简单的茶几矮凳，和打坐的地方，墙外挂着一把长剑。单又一件东西，看着非常扎眼，形如平常穿着背心相似，可是完全是铁叶子做的，全是不到五分铁板，用铜环连接，这种东西不问可知，这庙镇南关的道人也是练武的了，跟着东西暗间的茶色门帘一起，一个老道士走出来，这个道人身量很高，挽着发髻，别着一支玉簪，头发已经花白，相貌清秀，眉目间具有一种惊人的威力，蓝布道袍，青护领，白袜云鞋，颇有些仙风道骨。
段文溪忙向前走了几步，往地上一跪，口尊：“弟子段文溪给观主叩头了。”这位老道十分惊诧，招呼了声：“你快起来，你说话这么温恭知礼，你这形状，这么怪异吓人，真是离奇事。我倒愿意听听你为何一个好好内地人，会落到这种样子？怪事……”段文溪站了起来，这位道长更仔细向段文溪脸上身上注视了一番，遂叫段文溪坐下。段文溪自己一身狼狈情形，观主这丹房里收拾干净异常，自己忐忑不安，哪肯坐下？这位观主说：“你不要这样拘束，没有什么。你别忘了我是出家人，我不是官僚富户的人家，就是讨饭乞儿，他只要知道人性，我也一样接待他。快快坐下，我有话问你。”段文溪遂靠窗坐下。
这位观主也在里面落座，跟着问道：“你姓段叫什么名字？”段文溪道：“我姓段名文溪，原籍是苏州府段家圩。”观主点点头，跟着问道：“我看你这种情形，把一个人变到这种样，你虽说是九死一生，可是我宋涵真看着你，不像你说的那种情形。我认为你定有奇遇，看你这情形跟你目光气魄，你莫非已经遇到峨眉山上隐居的剑侠异人了么？我认为你已经具有一种非常本领了。”段文溪暗自心惊，心说：“这位道人好厉害的眼力，他竟能看出我已有一身非常本领。”这倒不能再隐瞒一切，段文溪倾心吐胆，把自己一身所有遇合，以及当年弃家出走的经过，原原本本向这位玉虚观主宋涵真说了一番。这位老观主听到段文溪这种情形，不由长叹一声，慨然向段文溪道：“皇天不负苦心人。段文溪，你这种遇合，旷世难逢，这是历来未有的奇遇。人兽相处，竟会有十几年工夫，你的仇一定能报。贫道在峨眉山修炼四十年，但是我不如你，我要有你这种坚韧卓绝的横心，我早已羽化飞升。只凭你这种以必死之心，要报你一身的冤仇，你竟得着武功的真谛、武术的本源，简凤台他定要断送在你手了。可是你既然已经下了这些年苦心，贫道我若是再用道家劝善的话劝你，那么不近人情了。你这种坚韧的心，非常的遇合，你已得着的，我盼望不要再轻轻扔掉。你此次重返故乡，报复势不两立之仇，我问你，天既留你这么个人，在不能活的地方，你居然能活下来，是叫你复仇，是叫你恢复家声，可是人世间苦况你尝尽了，在大仇得报，冤愤得伸之后，也应该享些人间之福。你一定有这种心意吧？”
段文溪叹息一声道：“观主，我段文溪蒙冤受辱，在江湖上受了多少磨难，在荒山绝顶十几年，和野兽一样，我已经过惯了山中岁月，我不为得清算我这笔旧账，我不愿意再下峨眉山了，只是皇天护佑，我能手刃了奸夫淫妇，把我的亲骨血找回来，叫他们接续我段氏的香烟，宗祠不致断绝，心愿能了，我绝不愿再留恋红尘。我早看透了世情，我不愿意再过这种虚虚假假，镜花水月的人生。我还舍不得我那老伴侣，我要重返峨眉，仍然找到巨猿所在，我们终老荒山，埋骨绝顶。倘若我找不着它，我不是削发空门，我就是投身道祖，倒显得一切付于清静无为，倒觉得干干净净，无牵无挂。”这位老观主说道：“你不要因为一时感慨，说这打破迷关的话，你别忘了，你还有子女呢。”段文溪惨然泪下，向观主说道：“老观主，若不是上天可怜我，叫我有这种难得的遇合，倘若我死在荒山，我子女又该怎么样？他们受着仇家寄养，认贼作父，哪还知道峨眉山上没有人迹的绝顶上，有他生身之父的一堆白骨么？老观主，你还叫我说什么？”这位玉虚观主宋涵真念了声：“无量佛善哉善哉，段文溪你这才是知道前因后果的至理。很好，我愿意和你结个方外之交，你可愿意么？我盼望你早早回来，我们一处参禅修道。以你这具有宿慧之人，定能够悟一切道家真谛，你可愿意么？”段文溪忙地跪在地上向观主说道：“弟子我不敢当，我形容相貌，虽然到了这般情形，我还不到四十岁呢。你如若看着我有可成全的地方，收录我为弟子，我只要把这一身事了结了，我愿意随着观主清修玉虚观。我不修今生，只修来世，我前生冤孽太重，才有今生这种无边的磨难，观主你就答应我吧。”宋涵真忙地站起，说道：“贫道没有那么大的修性，哪敢收录你做弟子，咱们还是做个道友吧。”段文溪哪里肯听，只是跪在边里不肯起来，这位玉虚观主实在无法，只好答应了。段文溪叩头起来，重新走到迎门当中的道祖的供位前，叩头参拜。这位玉虚观主也随着烧起香来，自己也在道祖前祷告一番，就势赐了名字，称段文溪做苦行道人。行过礼之后，观主把外面伺候的那个道人唤进来，给段文溪引见了，那个道人名叫证明道人，叫段文溪以师兄称之。叫他领段文溪出去，到前面去梳洗，趁势也叫段文溪该换道家装束。因为这玉虚观中，没有别的衣服，这么办倒显着方便。段文溪遂随他到前面，梳洗一过，换了一身道家装束，再进来参见观主。宋涵真看到段文溪这一收拾好了，颇够一个有修道的羽士情形，遂在丹房中，预备了饮食，叫段文溪吃过饭之后，观主领他到大殿上参观了一番，然后到丹房后面。
这里是一片空地，正是一个很好练功夫所在，观主遂叫段文溪把它所得武功当面试练一番。段文溪把自己十几年的工夫学练出来的掌力，演出来。他这种功夫，可以说是得天之赐，不是任何人所练的出来的。他自己寄身在荒山绝顶，心无二念，更兼他所有饮食完全变了，所食的虎鹿、野鸟、鲜果子，无形中把他的体格变化有一种非常力量，体健身轻四字，完全是自然的演进，以道家修炼十年，未必能有他这种造就。赶到练到最后，运用掌力时，“饥鹰搏兔”向一株大树双掌扑去，震得落叶纷飞，碎枝如雨。涵真道长看了他这种造就，不住地口念“无量佛”。段文溪更来到涵真道长面前，行着礼说道：“我这种没有师承的功夫，师父还得指点我。”涵真道长说道：“你不用谦虚，你这种遇合，是千载难逢的事，也是千载难有的事。现在你既一心皈依到我玉虚观门下，我还有什么不能够传授你？若是论我玉虚观剑术，我这玄门中另有一种传法，我这玉虚观‘伏魔剑’倒是能够在武林中称雄，不过不是一年半载所能练成的。论掌功，我这本门中有‘五行连环掌’，并且我也练着一手掌力，另一个途径，然而五年纯功夫，也练不出来你这一般来。你这种天赋的异能，用他去会简凤台，定能成功。不过你把你的行藏越隐秘越好，不论遇到多亲近的人，不要露出你有这种本领，任凭他就是有横练的功夫，也经不住你一击。可是你若把你这点本领张扬出去，那反倒易于误事。你看见我丹房中那件铁甲了，那不叫铁甲，名叫铁蓑衣，倘若是我把那件东西穿在身上，任凭你这种掌力，纵被你打伤也不致丧命，这就是叫人家一有提防，他定要设法避开你这种掌力，你要牢牢谨记才好。”说到这，涵真道长带着他回转丹房，叫他在玉虚观休息了两日。段文溪已经归心似箭，再也待不下去了，向观主告辞。
在第三天清晨，涵真道长把他唤到面前，向他说道：“你此番重返苏州府，洗耻雪仇，这是你十几年忍辱含羞，必得了断一桩公案。我焉能再阻拦你，再尽自留你住下去？我无可为赠，但是千里的长途，你走的人世间就得应付一切。这里我给你预备了一件衣服。这有五十两银子，你把它做不时之需。我这玉虚观在峨眉山，道家中，是一个可以掌领玄门的。我赐你一份玄门法牒，你带在身边，这一路上，你逢到玄门道士修真之处，他们自肯十足供给你食宿。这件铁蓑衣，我可不能赐给你，我是成全你的志向，你把它穿在身上。你要牢牢谨记，骄敌者必败，你更要知道，你离家十余年，再回苏州府，你已经挟这种绝技，前去复仇。但是你怎能断定，你那对头简凤台这十几年难道会毫无所遇么？倘若它原有铁砂掌功夫，也刻苦地重行锻炼，或者是另有所遇，你焉能不防？有这铁蓑衣护身，简凤台铁砂掌虽然厉害，他也就奈何你不得了。可是你可提防着，遇到宝刀宝剑，凡是刀剑上带着那种异样的寒光，你必须小心躲避。平常的兵刃，就不足为虑了。”段文溪见涵真道长这么恩待自己，不尽感激涕零，跪在地上，叩谢师父的慈悲。涵真道长更叫他把这道袍脱下来，自己看着他，把这铁蓑衣穿上，嘱咐段文溪不到实不得已时，不要脱下来。这件铁蓑衣是我玉虚观镇观之宝，你千万好好保全它，将来你重返峨眉，要把这件铁蓑衣原物还我。段文溪把铁蓑衣穿好，道袍罩在外面，一个黄包裹背在了身上。观主又赐给他一柄拂尘。段文溪辞别了涵真道长，这才走出了玉虚观。段文溪以十几年的刻苦功夫，练就了这种掌力，自以为回到苏州府，能够伸手报仇，一消积愤，哪又知道事情更出他意料之外，阻碍重重。若非涵真道长这件铁蓑衣，他几乎把十几年隐迹荒山，受尽的苦难，白费了心机。
段文溪这时换了道家装束，下峨眉走入四川境内，自己可把段文溪这名字收起，涵真道长所赐给他的名字，叫苦行道人，段文溪就以这苦行道人走入江湖。这玉虚观的玄门法牒，果然有作用，只要经过各府县城镇有道观的地方，毫不用费事，就得着十足的供养。现在是完全不用再隐蔽行迹了，他已经换了一个人，当年虽然是武林传家之子，但是他相貌极好，像一个文弱书生，绝没有丝毫粗暴之气。现在可不像当年那种相貌了，身量显得高了，皮肤是黑紫色，头上脸上有许多带伤地方，全留了伤痕，又换了这种道家装束，别说是家乡人不认得他，就是那同床共枕的申九凤，再见了他也不会认得了。
段文溪这日已来到了苏州府，自己先到苏州城里，想看简凤台那个丝厂，现在怎么样了，他这是祖传的营业，只有发达，不会干毁了的。哪知找到那个丝厂门前，竟没有那字号了。段文溪心中怀疑，可是绝不敢探问，想着这个买卖他是收市不干了。好在他是祖居桑林浦，他是一个富户，我们还是那里见了。段文溪遂奔城外走来，往桑林浦去，必须先经过段家圩。可是一进段家圩，自己几乎落下泪来，这真是江山依旧，人物已非，所有村中出入的人，自己也不认得了，这真是，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段文溪看着这种景象惨痛万分。自己慢慢走到段家圩河坡后面，自己的故园就摆在面前。
最可惨的，他若是真正的全土平了，或者别人盖了房屋，找不着当年的旧居遗址，也倒罢了。哪知道十几年来，竟自仍存着旧日情形，后园门已经坍塌，只剩了一段破砖墙。后面那个假山，已然耸立着，上面荒草多深，那海棠树竟还有一二株半死不活，好似叫段文溪看，主人我们还活着。顺着破墙头子往前看，断瓦颓垣，被火烧毁之后，始终就没有人来动他。自己看一看，冷清清。这里并没有人，信步往里走来，自己走一处就一处引起了伤心。当年那把火烧得十分厉害，全部的房子全倒塌烧毁，地上堆积着的一堆一堆的砖瓦，全长着半人高荒草。最惊心的是，祖先遗址院中，那棵海棠树，竟自挺立在这一片瓦砾堆中，枝叶茂盛，比较当年，反倒更长得高大。自己点点头，遂向那海棠树埋木主处稽首道：“泉下先人，不成人的后辈重返故乡了。”自己不禁泪下，绕着碎砖乱瓦，荒草泥土，到了宅院大门前。大门的大墙也没有了，剩了四五尺高的破墙头，全被泥土堆满。这里似乎始终没有人迹。可是到了原旧大墙下，竟发现了一堆纸灰，烧的是冥纸。段文溪看着摇摇头，这没有主人的地方，只可任人糟蹋，人家还不拿这里当作了乱葬岗子么？自己转出这片废宅。
再往门前看时，仍有旧的邻居房屋，有几处变了面貌。可是有一家街门开处，走出一个老者来，段文溪赶紧把头低下，因为这是街坊上熟人，刘老伯。可是段文溪怕人认出来，其实人家哪里还会认得他？这位邻居刘老伯见一个野道人，从这段文溪废宅走出来，看着有些诧异。段文溪见人家其实不认识自己了，遂向街里走去。可是那刘老伯却说道：“这位道爷，你怎么往废宅里走？”段文溪不能不答，遂说道：“贫道是看这片大宅子，很大的地方，现在它荒废下去。我前几年来过，看见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这片地方没人管了。”刘老伯哼地冷笑道：“这家子全烧死了，哪还有人，没有人管，鬼也不管了。这地方很不干净，虽则是没有主的地方，谁也不敢侵占，到了晚间，鬼哭神嚎的，连白天全没人敢往里边去呢。”段文溪知道他们是疑心生暗鬼，自己吓自己吧。段文溪不敢过于和他答话，遂赶紧走出段家圩，从河边渡过小桥，够奔桑林浦。
这桑林浦街道中和当年差不了什么。自己赶到简凤台宅子门口，见大门紧闭着，走上台阶，口里念着，无量佛，向里边招呼道：“擅越们，多慈悲吧，贫道朝山拜顶回来，求擅越多修一份功德。”大门开处，一个家人模样拿出几枚铜钱来，给段文溪。段文溪看了看这个仆人，遂说道：“大管家，这全是布施我的么？贫道不要这几文钱。你向主人回禀一声，前者大善士曾许过贫道，我朝山拜顶回来，定给我修建一座三清观，叫我在这桑林浦当个主持。请大管家多功德吧。”这仆人扑哧一声笑道：“你原来是找简大爷的，你可来的太晚了，你若早来十几年，还许见着他。如今这所宅子已经不姓简了，我们从姓简的手中买的这处宅子，你想你是不是来晚了。”
段文溪一听，立刻如冷水浇头，自己受尽了千辛万苦，遭了多少危难，才有今日，想不到竟自会有这种事，叫我一腔热血，化作寒冰，难道简凤台他死了么？段文溪这时颇有些变颜变色，这个开门下人一阵动了恻隐之心，向段文溪道：“这位道爷，你不用难过，一个出家人，怎么这么想不开。可是这也难说，他的愿心太大了，平平常常的主儿，谁敢说给人家修庙。不过你不要灰心，我们只想着他不过说说而已，真要是和你有那么大缘法，真许给你盖一座大庙呢。你家简大爷可阔了，可是道爷你可别过意，我们说的是公道话，他做点好事，也许能赎赎罪。他自己离开桑林浦，把这宅子卖给我们大爷，我们主人也是开丝行的，跟他是同业。他全家离开桑林浦，连买卖全了，那丝行盘与别人，带着家眷走了。至于他走的缘由，我们不愿意说缺德的话，各人自扫门前雪，反正他有点亏心事，他自己明白。离开苏州府，倒没有人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可是隔了三四年，竟自听见他做了武官，当了镇练，官运亨通，还没离开本省。据说他走得两江总督门径，竟做了好几年提督，人旺财旺，官运极好。在家乡已然是这里首户，离开苏州更发达起来，这不是天意该当么？现在听说已经趁了份儿，不做官了，在家里享了福，没离开南京，前几个月还有人见着他呢。道爷你既跟他有约会，到南京还会找不着他么？做过大官的人，是容易打听的。”段文溪一听这种情形，又有了些希望，遂向这家人谢了谢。这家人更掏出二百钱来，说道：“道爷，这点钱给你吧。”段文溪恐怕多疑，赶紧接过来，稽自道谢。辞别了周家仆人，离开简凤台故宅，不愿意再在这伤心之地流连，遂赶紧离开这桑林浦，赶奔金陵，竟得将十五年仇家旧债算清。
这种情形，段文溪应该是到这时算终了一生。可是事情出乎意外，他身上虽被抓伤摔伤，可并没有要命的伤痕，在痛楚之下，悠悠醒转，一睁眼时，自己不信尚在人间。可是肩头上的抓伤，头上磕伤，痛楚异常。那头大巨猿蹲在他身旁，那巨猿后面还有两头较小的猴子，可是躲得远远地。段文溪以事出离奇，挣扎坐起，那么凶恶的巨猿竟不再伤他，一张血盆大口，不住地咀嚼着鲜果子，守在段文溪面前。自己虽然是自知必死的人，但是有一线生机，也还想苟延一时。他这一坐起，自己摸了摸头上，大约有血留下来，用手抹了抹。那两头较小的猴子，却反倒惊惧躲藏。再看这头巨猿时，正在提着自己的干粮袋，把里面的鲜果子不住地吃着。段文溪才有些明白了，大约是自己一袋子鲜果救了命。这头巨猿认为自己不是它的敌人，不过眼前就是难关，这附近一带，没有果品树，它吃完了，哪里去给它找。段文溪此时是活一时算一时，心想万一我命不该绝，这头猴子能通些人性，我想法子把它收服了，自己倒可以活下去。现在怕是没用了，自己力量绝敌不过它，知道这种猴子最怕血染在它身上，在武冈州所买的治棒伤药，并没有用完，一向存在囊中。可是这时守着这种凶猛的巨猿，动作上全加着十二分小心，用手指了指那个干粮袋，以及地上它所抛的皮核，回身向来路上指了指。段文溪这种举动，毫无把握，就是告诉它要想再吃这种东西，可到另一地方去找。这个巨猿，他天生有灵性，段文溪这么比划着，虽看不出它是否明白，但是它那神情上看来，并无恶意。段文溪才把治伤的药取出来，自己先把头上伤敷上一些，用衣服把脸上血擦了擦。那远远地两头小猴子，渐渐地凑过来。段文溪看出正有方才被自己打伤的那个，自己想着咎由自取，指了指这包药，更指了指那个猴子头上的伤。那头大巨猿看段文溪自己敷药情形，它吼吼叫了两声，那头受伤的小猴子，竟扑到它怀中。段文溪此时自知生死两途，就摆在面前，只有碰自己的命运了，挣扎着站起，托着这包药抓了一些，向大巨猿面前走来，看着情形并没有发怒的意思。段文溪战战兢兢的，给这小猴子敷上了药。这一来段文溪放了心，知道这巨猿绝无加害之意了。
自己灵机一动，竟想入非非，默念流落江湖，毫无所遇，大仇未报，眼看着埋骨荒山，在人类中我是一丝希望没有，访名师，求绝技，那完全是梦想。自己何不在这种死途上另开一条生路，我能够把这头巨猿收服之后，这种东西有一种天赋本领，我在它身上下一番功夫，或者有意想不到的收获也未可知了。段文溪一起了这种心念，他明知道这种打算不近情理，可是在万念俱灰之下，只好做人所不能做的事，那自己这绝无生望的一线生机，去这么做去，纵然不能如愿，也比较着恢了心稍强吧。这一来段文溪把一切的恐惧、畏难、痛苦，全忘掉了，先得设法把这头巨猿哄服了。自己想摘这一袋子鲜果时，自己想到过了多半日的道路，究竟在什么地方，恐怕再不易找到。不过身陷乱山之中，总还想找到有人烟的地方，时时地十分留意着所走的方向。好在并不是相隔多时，方向还记不羞。自己把棒伤药收起，好在不怕死了，毫无所惧。干粮袋已空，可是那巨猿还舍不得撒手，依然还在抓着，段文溪到了它身旁，把这干粮袋指了指，又用手比划着找这种鲜果子去的地方。那大巨猿竟站起来，把干粮袋给了段文溪。段文溪引领着顺山道走下来。那两头小猴子还在后面跟随，这头巨猿又叫了两声，那两头小猴子抱头鼠窜而去。
段文溪忍痛挣扎着往前走，自己在默默祷告着：“我段家若是不该着从我这把祖宗血脉断绝，默佑我仍然寻到那片果树林，我段文溪还有重返苏州府之日。”可是一边走着，自己身上又有伤，困顿多日，精神力气哪还振作得起来，走得很慢，这头巨猿竟有些暴躁了。段文溪看这情形，自己的妄想还是终归泡影，它这野性一犯，我还是死在它这利爪下。段文溪只有一边走着，思索着所来的方向，用手指着远远的峰岭之间。这头巨猿看他所指的去处，已经明白还有很远道路，这头巨猿竟把一只毛茸茸的巨掌，往段文溪右腋下一插，如飞地向前驰去。段文溪被它架着，身躯如同飞云驾雾一样，没有多大时候已然越过两座山头，段文溪头晕眼花，哪还知道什么地方。不料这头巨猿突然把段文溪一松，放在山岭上，这头巨猿把布袋抢起，它竟自跳跃如飞，匆匆而去。段文溪缓了半晌，前面一察看时，自己不知是喜是悲，竟自落下泪来，暗叫自己：“段文溪，这是天不绝你了。”一箭之外，正是那一片果林，那头巨猿已饱载而归。它得了果子之后，绝不舍下段文溪自己走，仍然挟着段文溪，吼吼地怪叫着，如同唱着凯旋之歌。但是段文溪被它这么挟带着走，已经心胆欲裂。还算好，没有多大工夫，已经来在这段山岭上。可是这头巨猿仍然挟着段文溪穿山越岭，又走出一段路，才把段文溪放下。段文溪是头晕眼花地坐在石头上，缓了半晌才清醒了。
一看眼前的情形，好个险峻所在，一座很高的山头，凭空拔起，有几十丈，这座山头，四无倚靠，上面还长着些多年古树，一座山洞，被这些树木隐闭着。洞口两个小猴子，已经跑出来跳跃着，扑到那头巨猿面前，那巨猿把釆来鲜果取了两个，分给了它们，更扔给段文溪一个。段文溪看到四下里乱山起伏，山锁云封，自己已然死心塌地绝不指望着再离开这里了。这头巨猿把一袋子鲜果拿进了石洞，并且拉着段文溪一同走进去。里面虽然黑暗，但是地方还不小，最可疑的这石洞里绝不像巨猿所住，似有生人在这里住过，里面有两丈方圆地方，有一座石床，更有一块青石板，架得形如案桌，但是已倾斜在那里，石床上却铺着很多干草，那定是这巨猿和这两头小猴子睡觉的地方。段文溪看到这种情形，只是想不出道理来，除了石床和石板之外，再没有一件别的东西。段文溪用手比划着，示意那巨猿，自己也要在这地方睡眠。那巨猿已经明白了段文溪的意思。它把那口袋鲜果放在很高的石窟之内，跟着走了出去，那两头小猴子依然是躲躲藏藏的，不肯向前，工夫不大，这头巨猿从外面走进来，抱来许多干草，却放在洞内，又复出去，往返三次，把墙角堆起一大片来，张着一张血盆大口，向段文溪似乎笑着。段文溪向它点点头，知道这巨猿对自己绝无加害之意了。洞中黑暗，段文溪走出洞门，取了一块坚硬的石头，检查较大的松树敲下许多松脂来，把它拿到洞中，弄了些草绒子，敲石取火，这种敲石取火的法子，是很实事。那头巨猿只跟在他身旁，看着他这种动作。段文溪用火引着了，拧了一把干草把它点着了，拿进洞中。这石洞里面的石墙，到处凸凹不平，寻了一个可以容纳松脂的地方，弄了几根柔软旱草，做灯捻子，用火把这松脂熔化了，把草捻放到里面，用火引着了，立刻这石洞中光炎闪闪。那头巨猿和两头小猴子，从住到这洞里，哪见过这种情形，喜欢地欢乐乱跳，不住地叫着，那小猴子也不再怕段文溪，拉衣扯袖，看着这个松脂灯新奇惊异。
段文溪得到了猴子母子的欢心，一边是安慰，一边是叹息。段文溪心想：“自己简直是禽兽一流了。身经百难，只是阎王老子不肯要我这条命，只叫我死里逃生，依然活下来。可是我这命中注定了是多灾多难的人，真想不到叫我遇到这种意想不到的遇合，我真不知道我将来怎么死法了。现在这头巨猿既然是相信得自己之意，只是我还得另想法子，叫我自己也得活下去。它们只吃些鲜果子就能活着，不过我终是人，怎能和它一样？我还得寻些我能够度命的东西。”自己遂走出洞来，这种绝顶上被这头凶狠巨猿占据着，漫说别的野兽也不容易上来，就是上来，也逃不出这头巨猿的利爪下。自己在这一片片的大树下看到了上面有许多奇禽异兽，遂把小石块找了几块，找那可以吃的，用暗器手法打下两头来，拿回石洞前。现成的松脂捧了许多来，放在一旁，找了一块比较薄一点石片，用石块架起来，把松子铺在石片上，在石洞中松灯上点着了草把子，拿到外面，引着了松枝枯草，在这石片下尽力烧着。把两只野鸟放在上面，赶到把石片烧红了，上面的松子燃烧着，这两只野鸟，皮毛全烧掉。段文溪用两根树枝不住地翻腾着。巨猿和两头小猴子，全蹲在一旁，很惊奇地看着，看看烧焦的野鸟，守着段文溪，足有半个时辰的工夫，把这两只野鸟烧熟了。段文溪取下来，放在干净的石头上，把烧熟的野鸟外面焦糊的地方，连那烧焦的松子，全除下去，自己留了一只，把一只放在一旁，自己先吃起来，向那巨猿点点手。它们闻着香气，看着段文溪吃的情形，已经馋涎欲滴，先前还不敢吃，见段文溪吃得很高兴，那头巨猿才学着段文溪动作，试着弄了一点，放入它那血盆大口中。它哪尝过这种熟食？立刻心中也发出笑声，狼吞虎咽地吃起来。那小猴子们也过来，和它抢夺，巨猿自分给两个小猴子。虽然是人兽不同，但是段文溪看到这头巨猿那么凶暴，居然对于它这两个小猴子，有爱怜之意，自己不禁动了思乡之念，儿女之情。一头巨猿，它还知道爱它所生的孩子，我段文溪空为人类，我可爱的儿女，落到人家手中，我枉为堂堂男子汉，我连兽全不如了，自己十分难过。用地上的枯草，把石片上的油迹擦了擦，跑进石洞中，往那石洞角上一堆干草上躺下去。段文溪心中烦闷，生死二字，绝不再关心，任凭他怎样，已疲乏伤痛之下，万念俱灰，倒定然睡去。只是睡到半夜醒转来，看了看松脂油尚在燃烧着，那头巨猿抱着两头小猴子，已然睡着。可是再看到洞门那里，堆起许多石块，把这门封住。段文溪看到这种情形，自己望着兽类中这种东西最有灵性，它也知道夜间睡眠时得提防着野兽的侵巢。所以自己认定了这种猴类有一种天赋的防敌御侮之能。像这巨猿，这种庞大的身体，然而又极轻灵的动作，机警心思，和它那种扑击的姿势，细想起来，正和武术本源。我要处处留心，只要能够和它一处待长了，我下些功夫，在这荒山绝顶，和它一处练习蹿山越涧扑击降升之术，下上刻苦的功夫，未尝不能练出一身本领来。何必再在虚伪的人世，万恶的江湖，寻访什么名师，做那痴心妄想呢？段文溪心里这么思索着，可是略一转动，那头巨猿已然醒来，只一翻身已然跳在地上，它看了看段文溪，又看了看石墙上松脂灯，还着得挺旺，它却凑到石洞前，从那洞口堆起石块的空缝中，往外看了看，却向段文溪叫了两声。那情形段文溪已然明白，它是看到了外边天还没亮，自己一翻身，仍然倒在乱草上，那巨猿也到石床上又去睡了。段文溪此时可是睡不着了，心里一想起过去未来的事，自己想睡睡不着，可是也不敢再起来，恐怕这头巨猿又和自己纠缠，遂躺在那闭目养神。经过的时候大了，也有些朦胧要睡着，不过这时已觉出天是要亮了，一阵阵寒气袭人，段文溪仗着很厚乱草，身躯往里缩了缩。正在迷离的时候，耳中忽然听得石洞外似乎起了风声，心中纳闷，这种时候，虽然山中气候和地上不同，但是这是春天，也不能起这种风声，心中虽是疑惑。可是这时却有些困了，反不愿意起来，更因为洞门口有那一堆大石块挡着，谅还不至于有意外的事。可是跟着情形就不对了，那石块子不住地喀哧地响着，似乎有人推着，段文溪这时不敢再这么大意了，他本是脸向石墙，猛然一翻身。可是石洞口，哗啦一声，堵着洞门口的石块，全倒下来。段文溪大惊失色，再看时，洞门口两个金黄的灯光相似，一闪一闪的竟是一条斑斓猛虎，那个头比牛大，已经探进一半来。石床上的巨猿，也已经跳起来，忙蹲在石床上。那只猛虎，它似乎看见了巨猿，猛然地折头撤出洞口，可是啸声厉害，这种声音震得林木皆鸣。段文溪往右一翻身，跳了起来，直扑洞口。自己想好歹也得出去，叫它堵在洞里，那简直是吃死的，任凭它多么厉害野兽，自己好歹还有一身功夫，也得和它拼一下。哪知刚窜到洞口，巨猿从石床上一探身，已经赶到，伸出那只巨掌来一把把段文溪抓住，跟着把它庞大的身躯矮着往外看了看，把段文溪往石床这边一推。这两头小猴子已被这虎啸声惊醒，两个小猴子，吓得抱在一处，挤在石床的角上，那皮毛不住地直抖着。巨猿把段文溪推至石床上，指着两个小猴子，一松手，把段文溪摔在了石床上。巨猿一纵身，已经蹿了出去。那虎的声音，越发得厉害，跟着外面噼噼啪啪的石块子纷飞的声音，非常大。段文溪在石床上躲避着，此时自己已只是活一时算一时，又有什么可怕的，遂来到石洞门口，把碍着走路的石块推开，捡了趁手的石块，握在手中，向外一看时，这种凶狠恶斗，叫自己也是骇目惊心。
只见那头猛虎正是在北边一堆乱石上张牙舞爪，那只大尾巴来回摆动着，有那碍着事的石块子乱草，全被它这条尾巴扫得到处乱飞。从头到尾根足有八尺长，身躯往下矮着，四只铁爪按在乱石上，那乱石啪啪直响，已经有许多被它按碎，它是正蓄足了势子，预备扑出去。再看那头巨猿，却在正南面跟这虎距离有着两三丈，抱着一块斗大的石块，口中也在不住地叫着。见那猛虎猛然身躯在后一坐，复往起一长，噗的一声，就蹿了出去，四只铁爪这一用力，爪子下按的石子，全被甩得飞起来，它身躯已扑过去。段文溪心中一动，心说：“这头猛虎好快的身法，这分明是武术中的虎扑了。”再看那头巨猿，这时已经把身躯斜纵，手中捧得那个斗大石块已猛往猛虎身上打去。这种动作是真疾真快，虎已经扑到，石块虽然是打上，那猛虎身躯一晃，身上的毛全炸起来，它把那大石块，撞了出去。这一来越发触怒了这头猛虎，猛然一转身，前爪一扑，二次扑了出去。可是那头巨猿，早已没等它扑到，它就飞纵出去，跃上了一株合抱的巨树，吼吼地怪叫着，好像跟那猛虎叫阵。这猛虎三次扑过去，一看这头巨猿跃上了这株大树，它在这山头上来回一个盘旋，竟自向树上扑去。就凭那合抱的巨树，被它在半腰上一撞，哗啦啦一阵暴响，那树身摇摆不住，上面的枝叶像下雨一般落下来。可是那头巨猿依然在上面，猛然打下两段树杈子。这虎往树上扑，它分明是上不去，可是往下一翻身，它的背上被巨猿抓了两下。这头猛虎已然愤怒十分，围着这株巨树转了两周，连着啸了两声，往后退出丈余来，带着一股风声，又扑过去。这次可厉害了，它不用两只铁爪在树上撞，猛然将身躯一横，撞在这树身上，喀哧一声暴响，一株合抱的树，竟自倒了下去。段文溪惊得喊了出来，恐怕这头巨猿掉下摔死，哪知树虽倒，那头巨猿已然在没倒下来时，身躯已飞跃出去，竟自越上第二株树，可是用两只巨掌，抓住一根大树杈子，全身悬在半空，来回地悠荡着。这头猛虎看到费了这么大的力量，连树全撞倒了，这头巨猿已然逃开，急得它在地上盘旋，遇到碍着事的石块子，被它用铁爪一拍，已成粉碎，依然又扑了过去，往起一蹿，似簸箕大嘴，往巨猿的两脚上咬去。可是巨猿这种身躯矫捷，动作灵敏，真有意想不到的快法，竟自把两只长腿一屈，猛然往后一踹，这庞大身躯，轻飘飘倒挂起来，从猛虎的上面，退回丈余，落在了地上。段文溪看到这“巨猿坠枝”的姿势，好生美妙，在武功中，这一手就没有这种境地的。这时猛虎又扑空了一次，身躯再落下去，盘旋转身，金灯似的两眼，就有些红了，猛啸一声，那条长长尾巴把那沙石卷的飞扬起来。这种啸声它已经发出拼死命的暴怒，风沙全跟着起来，林木皆鸣，山头上四下里全起了回声。段文溪虽说是不怕死，可是这种猛虎的威声，自己也一阵的心惊胆寒。可是这头巨猿的坠枝的身法，身躯倒挂起来，也知道把这猛虎已经气得怒到极处。这头猛虎一个盘旋，再扑过来时，巨猿往起一跳，蹿起有一丈多高，正落在它身后，那毛茸茸的巨掌，竟向猛虎胯下扫了一下，给它抓了一道血槽。这头猛虎饶没有扑上去，反又被它伤了一下，四只铁爪在这石头上，猛然一转身，把地上的石块子全打抓粉碎，血盆大口张开，怒视着再扑过去。段文溪在石洞门这儿，他只顾着看猿虎恶斗，可忘了自己的危险，这头巨猿他是故意地想把这猛虎的力量用尽了，再下手除它。仗着纵跃如飞，轻处巧快，来回地闪避了几次，赶到这次，这头巨猿往下落时，离着石洞门口不足丈余，猛虎又扑空了。可是它，却不再返身，巨口一张，两只铁爪一扑，竟往石洞门口窜来，他是想把段文溪一饱馋吻。这一来几乎把段文溪吓死，仗着身体有武功，比较灵活，在虎一扑过来，段文溪可没敢往石洞里退，怕它闯进洞来，堵在里面，连两只小猴子全得送了命。段文溪用力，急往石洞左边一纵身，猛虎已然扑到洞门口，前爪抓在石洞门的两侧，碎石纷纷落地。这一扑空，那个巨猿也知上了它的当，一声怪叫，身躯纵起来，忽然往洞门前一落。这条猛虎抓段文溪没抓着，从左往后一转，但是它身躯庞大，贴近了石洞，它一转身躯，右胯撞在石壁上，它的身躯被石壁一挡，没转过正面，半斜着。这只巨猿已到，身躯往下一落，它这两只巨掌随着往下落之势，正打在虎头上，吧的一声，这巨大的虎头，竟被它双掌打得脑浆崩裂，脑骨粉碎，血水四溅，这头猛虎立时毙命。巨猿往后倒退出去，却仰天长啸。
段文溪也惊得目瞪口呆，见这猛虎已死，才凑过来。巨猿也得了胜利，把这虎拖到洞门旁，它却抢着跑进石洞。段文溪明白它这是惦着那两头小猴子，这正像父母爱子一样。工夫不大，再从里边出来，可是那两头小猴子依然藏在洞中，不敢出来。这头巨猿虽然是把猛虎用掌力震死，可是它却不知怎样处置这头死虎。它的意思，就把这头猛虎扔到山涧里。段文溪比划不叫它管，可是自己也是很为难，这只猛虎长到这么大，实在是少见，它这一身皮、骨、肉，没有没用的，不过自己连一只小刀全没有，想收拾它要费好大的一番事。可是无论如何怎样费事，也得设法把它分割了，这么大的虎肉，风干起来，放在阴凉的石洞中，可以做数月的粮食。段文溪岂肯轻轻把它舍掉，自己找了几块尖锐的石片，用它做刀，指点着叫巨猿帮着它收拾，一天的工夫才把这张皮剥下来。段文溪却用石片割下两块肉来，架起火来，把这虎肉烤熟，给这巨猿吃了。这巨猿越发地高兴起来，它竟帮着段文溪收拾。段文溪把烤熟了的肉，送进石洞，给两个小猴子吃了。只是它们两个有时跑到洞门口张望一下，看到血腥满地，吓得小猴子掩着脸，赶紧跑进去藏起来。这是猴类一种特性，它是最怕鲜血。到了这头巨猿，它就不怕了，可是凶恶也就足为人患了。收拾到晚间，还是巨猿看明白了，帮着段文溪割肉剔骨，直到月上东山，才算完了。段文溪反倒忙得一时不敢歇着，架起木柴来，把虎肉一块一块地烤着。烤熟了之后，用草封缠起来，藏在不着阳光的石穴中，上面用石块封上，这一归腾已经到了后半夜。段文溪把这虎皮晾起来，把虎骨堆在东门外风干着，找了些涧水，把手洗净，自己才得歇息。
这时月已西斜，星河耿耿，在这荒山绝顶，耳中所听到的是猿啼鹤唳，林木被风吹得嗾嗾有声，夹杂夜鸟悲鸣。石洞前烧虎肉的火，余烬未息，袅袅尚在冒着青烟。段文溪看到这种情景，那头巨猿更因陪着他不肯就睡，却也因为这半夜一天的工夫，过行劳累，已在一块巨石上沉沉睡去。段文溪真不信自己会有这种遇合，时时疑心自己是入了幻境。但是眼前的事，全是亲手经历，哪有一些幻想来的？自己已经过着原始人的生活，人生的遇合，真是不能想象的了。眼前这种情形，叫自己又痛心又高兴。痛心的是，自己流落天涯，在人海中找不到一点办法，访名师求绝艺，饶不能如愿，反倒受了多番的打击，几乎连命都送掉了。一入峨眉山顶，到走入乱山中，把最后的一点希望也断送，认为自己早晚定要葬于虎狼之口，埋骨荒山，做个异乡鬼。哪知道，遇到这头凶恶的巨猿，眼看着已经死在它的巨掌之下，不料因祸得福，绝处逢生，竟和这头凶恶的巨猿，结为良伴。有它在身旁保护着，那么凶猛的巨虎，全死在它掌下，此后足可以保护自己。我和这种能通人性的野兽在一处，我看比那险恶的江湖，倒显得好多了。段文溪此时思潮起伏，忽然又想到巨猿和那猛虎争斗的情形，自己默然地把当时那种凶险的情景，全细细地思索着。段文溪这时所处的环境，是另一个世界，把忧愁烦恼，人世的牵挂，完全抛开，眼望着若蓝的青天，金星万点，斜月一钩，林木苍苍，老猿为伴，自己如入仙境，脑府清明，心灵上起了一种特殊的感觉，这也就是佛家所说的，静中生明，由明生慧。他忽然悟化到适才巨猿和猛虎的动作，自己一阵猛然醒悟，我何必再求名师？眼前这不就是绝技么？自己把方才两头恶兽所有的动作完全加以一番揣摩，竟有些心领神会，他悟明白了武术的本源，天赋具有灵性的动物自卫的道理。段文溪此时好像佛家、道家一样，修行的人，往往修炼若干年，不能成正果，偶然间不论是一点事，一件细微的东西，触动了灵机，立时功行圆满，大道可成。段文溪此时的情形，绝不是离奇怪诞的事，这里边有一个至理。在武术家所谓“八式”，这“八式”二字，因为历来教授武功的，全是口传心授，很多的地方，以讹传讹，把练武的呼作练把式，正是“八式”二字之误。这八式是：猫窜、狗闪、兔滚、鹰翻、虎扑子、熊靠山、鹞子翻身、金龙探爪，这八式没有一样不是动物的动态。可是它们的动作全有摧敌自卫的力量，这是天赋的，绝不是人教的。还有汉朝的华佗，他是一个名医家，他创出来五禽图，虎、鹿、熊、猿、鹤，这五种各有各的动作，各有各的姿势，身体有不适，“起作一禽之戏，病即霍然”。他是一个医生，但是效仿禽兽的姿势，就能够治病，这也并非神怪。它具有调理筋骨，疏散气血之力。所以到隋唐达摩老祖东渡，开山立教，传到第二代，竟创少林的五拳。这是化合华佗的五禽图，虎、鹿、熊、猿、鹤变为龙、虎、蛇、熊、鹤，也就是名震四海的少林五拳。所以看起来，多么精纯的武功，穷本溯源，依然含着先天所带来的本能，不过仗着人的灵性，拆开变化而已。所以段文溪此时，从自己的灵性中，是悟化出武术的真谛。此时他坐在石洞前，万念皆空，只有用他的这一点灵机，反复思索，自己安心要下一番刻苦功夫，在这乱山绝顶上，抛开一切，没有家室之累，没有妻子的牵挂，没有人情的来往，没有是非的烦忧，心念专一，每天就开始练起来。
他这种功夫可不是盲从的，不是自造的，他只认定了那“虎扑”式和那巨猿的“饥鹰捕兔”的妙法，和锻炼铁砂掌的功夫，下死功夫练。在这荒山绝顶上，可是要什么没什么。铁砂掌的功夫，和那鹰爪力的练法，前文已经说过，须有药物陪着。但是段文溪决意地不依靠它，自己要用一种坚忍不拔之志，以悠久的岁月，取渐进的主意，要把掌力练出来，这也就是俗语所说的铁梁磨绣针，功到自然成。段文溪他的饮食上无形中对于他的功夫上，有了最大的帮助，他不是修仙练佛，也没断了烟火，可是他这种饮食，暗中已经造成他体健身轻。他每天要在这个绝顶上，几棵合抱树前，转它四五十周。并不是竟练脚底下，他用两种姿势，一个式子是从树干一转身，是先用一个“金鸡展翅”，右掌往树干上轻轻一扫，跟着一翻身，又变了“玄鸟划沙”，左掌的指尖，又向树干上轻轻地一拂，这样早晚两次，每次转过二十周，手指上不用拙力。练完这手功夫，再练虎扑式。赶到学那巨猿“饥鹰捕兔”时，却找了一棵最大的树干。他这种式子练过去，双掌在树干上下手，这样早晚不间断，锻炼这几种功夫。那头巨猿日子一长，看出段文溪这种情形，竟自和他比较着作式猛扑。段文溪在相形之下，已经示意巨猿，自己比不了它。因为这头巨猿猛撞一时，那么巨大的树干，立刻震动起来，树根虽然推不动，但是树上的枝叶纷纷下落。段文溪虽然比较不过它，可是想出法子来，叫他也练出一种绝大的力量来，因为日子多了，虽然是一人一兽，但是彼此间很容易了解意思，稍一指点，也能明白。并且段文溪听长了它喉中的吼叫声音，也渐渐地懂得它许多种的意思。段文溪找一棵很小的树，自己估量着自己的力量，是可以把这棵树震倒下，遂招呼巨猿，自己蓄足了力量，猛撞过去，喀哧一声，把这棵小树竟自震倒。段文溪指点着巨猿，叫它把千年的功夫也照着样子把它弄倒下，巨猿任凭怎样撞，它总有些不能了解的地方，真个尽全力向那树干上撞去，但是连撞了三次，把这株巨树上面的枝叶震下一多半来，落满了四周，可是依然于这株树干无伤，这头巨猿急得吼吼地怪叫。段文溪看出它自知不行了，这才比划着，叫它跟着自己天天操练，早晚自有能把这株树推倒的时候。这一来这头巨猿它倒不仅于随着段文溪练掌力，反倒带着段文溪蹿山越岭。段文溪有时动作上没有它灵活，身形上没有它巧快，尤其是攀藤附葛，跃升古树，更是段文溪不擅长的。可是巨猿却强逼迫着非叫他照样办不可。这一来倒把段文溪的轻功挤对出来。经过了数年的光景，人猿已经形同父子家人，亲密异常。段文溪竟给这巨猿起来名字，管它叫做“鲁戈”，更给那个小猴子起名叫“大青”、“二青”。渐渐地招呼惯了，每一呼唤，立刻应声。
山中无岁月，寒尽不知年。段文溪自己也不知在上面过了多少年，自己所有的衣服，早已穿得不能用了。弄了两张鹿皮，连缀起来，聊以蔽体。这时的段文溪简直和野人一样，头发披散着，用荆草束起来，脸上胡须已经成了浓须绕结。其实他并没到了衰老的年岁，虽然说日月如梭，光阴似箭，他这一年一年过得很快，但是十载光阴，也很是一个悠长的岁月了。这时段文溪这几种功夫已经练到了火候。他这种“凤凰展翅”“白鹤划沙”已经把石洞对面四株大树，全毁掉了。因为他早晚的这四十周八十掌功夫，自己不觉得进步，掌力是一天比一天厉害。在经过五六年时，他这掌力所到的地方，那树干立刻被扫一道数分的深槽。这四周大树，被他这么日久年深地天天用掌力扫打，树干上转着圆周全被掌力扫得深陷了下去。赶到第七年的严冬，一夜狂风，把这四周树木完全折断，只有往最大的一株树下手了。最后的一年中，段文溪掌力尤其是精进。鲁戈的力量也是与日俱增，段文溪遂不叫巨猿鲁戈再往这株巨树上运掌力。
在这年又到了春光明媚，山花似锦的时候。段文溪在一个黎明之时，自己练完了掌力，看看这树干，转着圆周全被自己掌力扫得数寸深的深沟，鲁戈悄悄地从洞中走出来，并没有声响。它隐避在一旁。段文溪要试试虎扑式，和饥鹰搏兔的力量，到什么火候，略一盘旋，猛向树干上扑去，树虽未倒，那树干被掌力所扫的地方，嘎巴巴暴响了一阵。段文溪暗自心喜，猛然又一个盘旋，二次他身形跃起，蹿起来七八尺高，猛往树干撞去。可是在段文溪这一施展的工夫，耳中更听得一声长啸，竟自随着自己的身式，飞纵起来，猛往树上撞去。这一来两下里力量同时这么一用，更兼这次着力处比平时高了数寸，在树干的上端，鲁戈更比较段文溪身躯还高，已经超过段文溪的头顶上，四掌齐落。这一来这株巨树喀哧一声，竟自拦腰折断，向后倒去。段文溪和鲁戈掌力反震之下。倒退出来，落在地上。这株巨树倒下之后，直震得山鸣谷应，声势颇为惊人。段文溪不由得狂笑了一声，他仰天长啸了一阵，自己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感，大喊道：“段文溪，你还有今日，你的大仇得报，冤愤得伸，故土能回，死得瞑目了。”笑过一阵，竟自扑到鲁戈身上，抱住它放声痛哭起来。那鲁戈竟被段文溪这种疯狂的举动吓傻了，用毛茸茸的巨掌，抓住段文溪不住地摇晃，意思是叫段文溪止住哭声。它有些疑心，段文溪练功夫的大树被它击倒，他怒了。段文溪哭了一阵，自己止住悲声，向鲁戈摇摇头，自己背着手，来回地在树前走着。那大青、二青，经过这些年也长大了，比段文溪还高，此时听到人哭，把它们也吓得吼吼地怪叫，直到段文溪安静下来，大青、二青才依到鲁戈身边。段文溪此时已经如同死灰槁木的心情，又燃起一把烈焰。只是忽然地看到了自己像铁一般的肉色，以及身穿的兽皮，不禁颓然若丧。自己想我已经变成了野人一样，我还能回转苏州府么？我这个样子，走到人世上，能容我立足么？我怎能再回段家圩？自己这一盘算，立刻把许多年的辛苦所练成的这般身手，全想着没用了。自己是意冷心灰，沉闷起来，不禁来回地急走。
段文溪在这荒山绝岭，一晃就是十几年的工夫。他过去过着那种人所不能禁受的生活，悠久的岁月，他不觉得。每天练功夫，和鲁戈这飞逐走，丝毫不显着寂寞，把过去的事情全忘了。今日这一推倒巨树，这一喜欢，知道自己的功夫没白练，居然如愿以偿，大仇能报，冤愤得伸，故土能回，子女能见，这算是把他思乡之念勾起，比较得方才的欢喜还加倍地痛心。他没有什么话了，自己只想着，生趣已无，真要是这么活下去，死在荒山绝岭，这十几年的功夫不白练么？急得他不住地把那长头发紧紧捋住。但是思前想后哪肯甘心，自己呼叫着自己：“段文溪，你难道真个就不能回苏州府了么？你怕什么？忍受这些年的苦痛，身处禽兽丛中，为的是什么？自己何况又有誓愿，上天虽留我活到今日，叫我受尽人间的磨难，留我这条命，分明是叫我复仇雪恨。我断下来的手指头，和祖先遗容，尚留在故宅的地下。这正是段家祖先阴灵不泯，仍然叫我回去。我虽是不成人形，已经像生番野兽一样。但是我段文溪性灵未灭，雄心未死，我自己还拿我自己当人看待，我要办我要办的事，我有什么可怕，我有什么见不得人？就让我真个落到铤而走险，也是事情逼迫的我。只要能够访着简凤台，手戮申九凤，我就是落个干犯国法，身首异处，死得不也甘心么？十几年来，我那可爱的儿女，他们正和大青、二青一样，全长成了，我段家的香烟还不能断，我有什么可怕的？此时段文溪形如疯狂，自言自语，把鲁戈、大青、二青闹得迷迷离离的，反倒全不敢招惹他。连着过了三天，段文溪的心情略微地安宁了些。自己昼夜思索，只是盘算自己的事，跟这巨猿相处了十几年，称得起甘苦共尝，同寝同食，虽然是一人一兽，但是一种情感全出于天真，此时自己这一动念，要重返苏州府，反倒对于鲁戈和大青、二青有些难割难舍了。但是思乡之心一动，复仇之念更是一时不能忍，待一天是多一天的痛苦。
段文溪在第四天一个晚上，这时还是一个春光明媚之时，又是月半的时候。到了明月东升，鲁戈跟大青、二青守在洞门前，段文溪把打来的野兽，用松枝烧着，围在一块大石头前，分着吃。段文溪这三四天来，颇有些食不下咽了，给它们母子分着吃，自己一边用手比划着，向鲁戈告诉它，自己家乡也有大青、二青这样的子女，现在必须走了，要去看他们。段文溪和鲁戈相处十余年，语言间全不费什么事了，有许多的事，用口说，鲁戈也颇能了解。十分不常见的事，就用手来比划着，慢慢地叫它明白。段文溪把自己这种心意表白出来，鲁戈听出他是要离开这里，立刻就带出很不如意的情形，口中不住地连连吼着，不叫段文溪走。可是段文溪心意已决，哪能听它的挽留，最后还是示意它，自己这次走，只要把自己的孩子找着，将来定要回来，仍然和它一起住下去，直费了半天的工夫，才把鲁戈说好，并且告诉鲁戈自己走的时候，就是这月亮落下去，太阳再出来，也就是分别之时了。鲁戈依依不舍的，在夜静之后，彼此收拾歇息了，鲁戈竟自出去了，很大的时候才回来，用布袋子满满装了一袋子鲜果，放到洞中。段文溪装作睡着，那巨猿鲁戈竟不肯再睡，守在段文溪身旁，直坐到天明。
段文溪起来，把自己当年到绝顶上来，腰中还剩了几两银子，和一串铜钱，全找出来，带在身上，这就起身。那鲁戈竟是一阵吼叫，那大青、二青也是拉着段文溪的两臂，不愿意放他走。段文溪惨然泪下，可叹披毛带掌的野兽，它都念十几年相处的情义，不忍割舍。可恨那申九凤这淫妇，和我是结发恩爱夫妻，一旦变了心，竟丝毫没有香火之情，她真不如禽兽，自己痛哭了一阵。鲁戈把一袋子鲜果给段文溪挎在肩上，那大青、二青它们找出了一个棒，和许多干净松子来，一个提了两只野兽，用荆条缚好，全塞向段文溪手中。段文溪看见它们这种胡闹的举动，越发痛心，只好全接了过来，把松子放在鲜果子袋内，两只野兽提在手中，向外走来。这鲁戈、大青、二青是紧紧跟随，段文溪不叫它们跟着，可是它们哪肯听，紧随在身旁翻下了这座绝顶。
这些年在这里待的，附近的道路全熟了，自己只记得所来的方向，这可是盲人瞎马地乱撞，走出了几里路来，屡次地叫它们回去，终是恋恋难舍。段文溪此时和当年入川时不同，已经是一身的功夫，并且登山越岭，如履平地。直走出十几里来，段文溪这才转身站住，向它们示意，不要在跟随着了，再往前走，只恐怕再走出不远去，就许有猎户们居住，看见一个野人似的带着这种惊人的巨猿，极容易生出误会来，竭力地拦阻它们。这母子才停身站住，段文溪自言自语道：“倘能如愿以偿，我绝不再贪恋人世上一切，重回峨眉，和它们住下去，再也不离开。”自己心中虽是这么想，脚下已经走着，走出四五箭地外，回头看了看，鲁戈和大青、二青尚还没有回去。段文溪不敢看了，自己急忙穿着松林，把身形隐避起来，赶紧离开这里。
这时在这种乱山中，段文溪毫无介意了，自己已经能够克服这种境地，只用了两天的工夫，已经见着人烟。可是段文溪轻易地不敢见人，越走越是有人家庙宇，段文溪心想我不如早做打算，这种神色我到了人烟稠密之地，那可是在不好说了。自己一想，我只好硬着头皮，找一座庙宇说明了自己的情形，信不信由他，只有这么办，还可以把未来的事先办出个眉目来。打定了这种主意，遂在一个清晨，找到一个较小的庙宇，自己还是提防着，附近有居民猛然地看见。自己隐隐藏藏来到这座庙宇前，一看这庙是玉虚观三字，知道是个道人修炼之所。天刚亮，庙门还没开，自己不叫门不成了，自己得躲着人。这座玉虚观离山道很近，再等待下来，定有人来。
向前叩打山门，叫了半晌，里面有人应答，山门开处，有一个五六十岁的老道士，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他竟惊叫起来。段文溪忙用柔和的声音，恭敬的礼貌，向着老道士深深一拜说道：“道长你不要惊怪，我这形容相貌，我知道太以地叫人看着害怕。但是我实在是一个内地的人，流落于没有人烟的地方，十几年的工夫，才逃出性命来。我这样怎好到内地去？我向平常人家投奔，更没有敢收留我的。道长是修仙之人，定比平常人能够担当事，我这才投奔了来。求道长大发慈悲，容我在你这宝观中，梳洗梳洗，我也改变形容，也好重回故土，我感恩不尽了。”他这相貌打扮那么难看，但是话说得十分委婉，并且他当初在四川内流连了多时，语言上没有什么隔离。这老道士仔细又看了看他，虽然是这形同野人，但是仔细看时，他倒完全是很好的骨格相貌。这位老道遂说道：“你姓什么，叫什么名字？”段文溪道：“我叫段文溪，住家在苏州府，我的遭遇非一言能尽"道长你能容我进庙么？我在这里久立，多有不便，若是有人看见，他们大惊小怪起来，岂不给道长这里找了麻烦？”老道士点点头道：“我们倒是不怕，不过观主那里我必须禀明一声，才好让你进去，那么你先到门里来。”段文溪跟随者这位道长走进门来。这位老道士仍把山门关上，叫段文溪这里等候，他匆匆地走进去。
段文溪就在这里等着，见这座庙虽然不大，但是非常的幽静。正在这时候，见大殿转角有个小道童探头探脑在那里不住地偷看，段文溪也不做理会。跟着那位老道士从里面出来，向段文溪一点手道：“你随我来，我们观主听见你这种情形，十分惊异，要亲自问问你。”段文溪心里十分高兴，倒是还有人拿我当作人看待。随着往里走，转过大殿，从东边绕过去，后面正是观主修炼之地。这丹房院内一株合抱的松树，正长在院当中，那树的枝子，把这五六丈见方的院子，完全盖过来。这院中只有三间丹房，这株树好像一把伞盖，一两个小道童，站在丹房前的走廊下，见段文溪一进来，吓得两人躲得远远地。段文溪低着头来到走廊下，老道人先进去，跟着招呼段文溪。段文溪随着进了屋中，见这丹房朴素异常，迎面上一架条案，一张桌子，两把椅子，悬着一张老君像，前面摆着炉鼎经卷，靠西边只有几件简单的茶几矮凳，和打坐的地方，墙外挂着一把长剑。单又一件东西，看着非常扎眼，形如平常穿着背心相似，可是完全是铁叶子做的，全是不到五分铁板，用铜环连接，这种东西不问可知，这庙镇南关的道人也是练武的了，跟着东西暗间的茶色门帘一起，一个老道士走出来，这个道人身量很高，挽着发髻，别着一支玉簪，头发已经花白，相貌清秀，眉目间具有一种惊人的威力，蓝布道袍，青护领，白袜云鞋，颇有些仙风道骨。
段文溪忙向前走了几步，往地上一跪，口尊：“弟子段文溪给观主叩头了。”这位老道十分惊诧，招呼了声：“你快起来，你说话这么温恭知礼，你这形状，这么怪异吓人，真是离奇事。我倒愿意听听你为何一个好好内地人，会落到这种样子？怪事……”段文溪站了起来，这位道长更仔细向段文溪脸上身上注视了一番，遂叫段文溪坐下。段文溪自己一身狼狈情形，观主这丹房里收拾干净异常，自己忐忑不安，哪肯坐下？这位观主说：“你不要这样拘束，没有什么。你别忘了我是出家人，我不是官僚富户的人家，就是讨饭乞儿，他只要知道人性，我也一样接待他。快快坐下，我有话问你。”段文溪遂靠窗坐下。
这位观主也在里面落座，跟着问道：“你姓段叫什么名字？”段文溪道：“我姓段名文溪，原籍是苏州府段家圩。”观主点点头，跟着问道：“我看你这种情形，把一个人变到这种样，你虽说是九死一生，可是我宋涵真看着你，不像你说的那种情形。我认为你定有奇遇，看你这情形跟你目光气魄，你莫非已经遇到峨眉山上隐居的剑侠异人了么？我认为你已经具有一种非常本领了。”段文溪暗自心惊，心说：“这位道人好厉害的眼力，他竟能看出我已有一身非常本领。”这倒不能再隐瞒一切，段文溪倾心吐胆，把自己一身所有遇合，以及当年弃家出走的经过，原原本本向这位玉虚观主宋涵真说了一番。这位老观主听到段文溪这种情形，不由长叹一声，慨然向段文溪道：“皇天不负苦心人。段文溪，你这种遇合，旷世难逢，这是历来未有的奇遇。人兽相处，竟会有十几年工夫，你的仇一定能报。贫道在峨眉山修炼四十年，但是我不如你，我要有你这种坚韧卓绝的横心，我早已羽化飞升。只凭你这种以必死之心，要报你一身的冤仇，你竟得着武功的真谛、武术的本源，简凤台他定要断送在你手了。可是你既然已经下了这些年苦心，贫道我若是再用道家劝善的话劝你，那么不近人情了。你这种坚韧的心，非常的遇合，你已得着的，我盼望不要再轻轻扔掉。你此次重返故乡，报复势不两立之仇，我问你，天既留你这么个人，在不能活的地方，你居然能活下来，是叫你复仇，是叫你恢复家声，可是人世间苦况你尝尽了，在大仇得报，冤愤得伸之后，也应该享些人间之福。你一定有这种心意吧？”
段文溪叹息一声道：“观主，我段文溪蒙冤受辱，在江湖上受了多少磨难，在荒山绝顶十几年，和野兽一样，我已经过惯了山中岁月，我不为得清算我这笔旧账，我不愿意再下峨眉山了，只是皇天护佑，我能手刃了奸夫淫妇，把我的亲骨血找回来，叫他们接续我段氏的香烟，宗祠不致断绝，心愿能了，我绝不愿再留恋红尘。我早看透了世情，我不愿意再过这种虚虚假假，镜花水月的人生。我还舍不得我那老伴侣，我要重返峨眉，仍然找到巨猿所在，我们终老荒山，埋骨绝顶。倘若我找不着它，我不是削发空门，我就是投身道祖，倒显得一切付于清静无为，倒觉得干干净净，无牵无挂。”这位老观主说道：“你不要因为一时感慨，说这打破迷关的话，你别忘了，你还有子女呢。”段文溪惨然泪下，向观主说道：“老观主，若不是上天可怜我，叫我有这种难得的遇合，倘若我死在荒山，我子女又该怎么样？他们受着仇家寄养，认贼作父，哪还知道峨眉山上没有人迹的绝顶上，有他生身之父的一堆白骨么？老观主，你还叫我说什么？”这位玉虚观主宋涵真念了声：“无量佛善哉善哉，段文溪你这才是知道前因后果的至理。很好，我愿意和你结个方外之交，你可愿意么？我盼望你早早回来，我们一处参禅修道。以你这具有宿慧之人，定能够悟一切道家真谛，你可愿意么？”段文溪忙地跪在地上向观主说道：“弟子我不敢当，我形容相貌，虽然到了这般情形，我还不到四十岁呢。你如若看着我有可成全的地方，收录我为弟子，我只要把这一身事了结了，我愿意随着观主清修玉虚观。我不修今生，只修来世，我前生冤孽太重，才有今生这种无边的磨难，观主你就答应我吧。”宋涵真忙地站起，说道：“贫道没有那么大的修性，哪敢收录你做弟子，咱们还是做个道友吧。”段文溪哪里肯听，只是跪在边里不肯起来，这位玉虚观主实在无法，只好答应了。段文溪叩头起来，重新走到迎门当中的道祖的供位前，叩头参拜。这位玉虚观主也随着烧起香来，自己也在道祖前祷告一番，就势赐了名字，称段文溪做苦行道人。行过礼之后，观主把外面伺候的那个道人唤进来，给段文溪引见了，那个道人名叫证明道人，叫段文溪以师兄称之。叫他领段文溪出去，到前面去梳洗，趁势也叫段文溪该换道家装束。因为这玉虚观中，没有别的衣服，这么办倒显着方便。段文溪遂随他到前面，梳洗一过，换了一身道家装束，再进来参见观主。宋涵真看到段文溪这一收拾好了，颇够一个有修道的羽士情形，遂在丹房中，预备了饮食，叫段文溪吃过饭之后，观主领他到大殿上参观了一番，然后到丹房后面。
这里是一片空地，正是一个很好练功夫所在，观主遂叫段文溪把它所得武功当面试练一番。段文溪把自己十几年的工夫学练出来的掌力，演出来。他这种功夫，可以说是得天之赐，不是任何人所练的出来的。他自己寄身在荒山绝顶，心无二念，更兼他所有饮食完全变了，所食的虎鹿、野鸟、鲜果子，无形中把他的体格变化有一种非常力量，体健身轻四字，完全是自然的演进，以道家修炼十年，未必能有他这种造就。赶到练到最后，运用掌力时，“饥鹰搏兔”向一株大树双掌扑去，震得落叶纷飞，碎枝如雨。涵真道长看了他这种造就，不住地口念“无量佛”。段文溪更来到涵真道长面前，行着礼说道：“我这种没有师承的功夫，师父还得指点我。”涵真道长说道：“你不用谦虚，你这种遇合，是千载难逢的事，也是千载难有的事。现在你既一心皈依到我玉虚观门下，我还有什么不能够传授你？若是论我玉虚观剑术，我这玄门中另有一种传法，我这玉虚观‘伏魔剑’倒是能够在武林中称雄，不过不是一年半载所能练成的。论掌功，我这本门中有‘五行连环掌’，并且我也练着一手掌力，另一个途径，然而五年纯功夫，也练不出来你这一般来。你这种天赋的异能，用他去会简凤台，定能成功。不过你把你的行藏越隐秘越好，不论遇到多亲近的人，不要露出你有这种本领，任凭他就是有横练的功夫，也经不住你一击。可是你若把你这点本领张扬出去，那反倒易于误事。你看见我丹房中那件铁甲了，那不叫铁甲，名叫铁蓑衣，倘若是我把那件东西穿在身上，任凭你这种掌力，纵被你打伤也不致丧命，这就是叫人家一有提防，他定要设法避开你这种掌力，你要牢牢谨记才好。”说到这，涵真道长带着他回转丹房，叫他在玉虚观休息了两日。段文溪已经归心似箭，再也待不下去了，向观主告辞。
在第三天清晨，涵真道长把他唤到面前，向他说道：“你此番重返苏州府，洗耻雪仇，这是你十几年忍辱含羞，必得了断一桩公案。我焉能再阻拦你，再尽自留你住下去？我无可为赠，但是千里的长途，你走的人世间就得应付一切。这里我给你预备了一件衣服。这有五十两银子，你把它做不时之需。我这玉虚观在峨眉山，道家中，是一个可以掌领玄门的。我赐你一份玄门法牒，你带在身边，这一路上，你逢到玄门道士修真之处，他们自肯十足供给你食宿。这件铁蓑衣，我可不能赐给你，我是成全你的志向，你把它穿在身上。你要牢牢谨记，骄敌者必败，你更要知道，你离家十余年，再回苏州府，你已经挟这种绝技，前去复仇。但是你怎能断定，你那对头简凤台这十几年难道会毫无所遇么？倘若它原有铁砂掌功夫，也刻苦地重行锻炼，或者是另有所遇，你焉能不防？有这铁蓑衣护身，简凤台铁砂掌虽然厉害，他也就奈何你不得了。可是你可提防着，遇到宝刀宝剑，凡是刀剑上带着那种异样的寒光，你必须小心躲避。平常的兵刃，就不足为虑了。”段文溪见涵真道长这么恩待自己，不尽感激涕零，跪在地上，叩谢师父的慈悲。涵真道长更叫他把这道袍脱下来，自己看着他，把这铁蓑衣穿上，嘱咐段文溪不到实不得已时，不要脱下来。这件铁蓑衣是我玉虚观镇观之宝，你千万好好保全它，将来你重返峨眉，要把这件铁蓑衣原物还我。段文溪把铁蓑衣穿好，道袍罩在外面，一个黄包裹背在了身上。观主又赐给他一柄拂尘。段文溪辞别了涵真道长，这才走出了玉虚观。段文溪以十几年的刻苦功夫，练就了这种掌力，自以为回到苏州府，能够伸手报仇，一消积愤，哪又知道事情更出他意料之外，阻碍重重。若非涵真道长这件铁蓑衣，他几乎把十几年隐迹荒山，受尽的苦难，白费了心机。
段文溪这时换了道家装束，下峨眉走入四川境内，自己可把段文溪这名字收起，涵真道长所赐给他的名字，叫苦行道人，段文溪就以这苦行道人走入江湖。这玉虚观的玄门法牒，果然有作用，只要经过各府县城镇有道观的地方，毫不用费事，就得着十足的供养。现在是完全不用再隐蔽行迹了，他已经换了一个人，当年虽然是武林传家之子，但是他相貌极好，像一个文弱书生，绝没有丝毫粗暴之气。现在可不像当年那种相貌了，身量显得高了，皮肤是黑紫色，头上脸上有许多带伤地方，全留了伤痕，又换了这种道家装束，别说是家乡人不认得他，就是那同床共枕的申九凤，再见了他也不会认得了。
段文溪这日已来到了苏州府，自己先到苏州城里，想看简凤台那个丝厂，现在怎么样了，他这是祖传的营业，只有发达，不会干毁了的。哪知找到那个丝厂门前，竟没有那字号了。段文溪心中怀疑，可是绝不敢探问，想着这个买卖他是收市不干了。好在他是祖居桑林浦，他是一个富户，我们还是那里见了。段文溪遂奔城外走来，往桑林浦去，必须先经过段家圩。可是一进段家圩，自己几乎落下泪来，这真是江山依旧，人物已非，所有村中出入的人，自己也不认得了，这真是，去日儿童皆长大，昔年亲友半凋零，段文溪看着这种景象惨痛万分。自己慢慢走到段家圩河坡后面，自己的故园就摆在面前。
最可惨的，他若是真正的全土平了，或者别人盖了房屋，找不着当年的旧居遗址，也倒罢了。哪知道十几年来，竟自仍存着旧日情形，后园门已经坍塌，只剩了一段破砖墙。后面那个假山，已然耸立着，上面荒草多深，那海棠树竟还有一二株半死不活，好似叫段文溪看，主人我们还活着。顺着破墙头子往前看，断瓦颓垣，被火烧毁之后，始终就没有人来动他。自己看一看，冷清清。这里并没有人，信步往里走来，自己走一处就一处引起了伤心。当年那把火烧得十分厉害，全部的房子全倒塌烧毁，地上堆积着的一堆一堆的砖瓦，全长着半人高荒草。最惊心的是，祖先遗址院中，那棵海棠树，竟自挺立在这一片瓦砾堆中，枝叶茂盛，比较当年，反倒更长得高大。自己点点头，遂向那海棠树埋木主处稽首道：“泉下先人，不成人的后辈重返故乡了。”自己不禁泪下，绕着碎砖乱瓦，荒草泥土，到了宅院大门前。大门的大墙也没有了，剩了四五尺高的破墙头，全被泥土堆满。这里似乎始终没有人迹。可是到了原旧大墙下，竟发现了一堆纸灰，烧的是冥纸。段文溪看着摇摇头，这没有主人的地方，只可任人糟蹋，人家还不拿这里当作了乱葬岗子么？自己转出这片废宅。
再往门前看时，仍有旧的邻居房屋，有几处变了面貌。可是有一家街门开处，走出一个老者来，段文溪赶紧把头低下，因为这是街坊上熟人，刘老伯。可是段文溪怕人认出来，其实人家哪里还会认得他？这位邻居刘老伯见一个野道人，从这段文溪废宅走出来，看着有些诧异。段文溪见人家其实不认识自己了，遂向街里走去。可是那刘老伯却说道：“这位道爷，你怎么往废宅里走？”段文溪不能不答，遂说道：“贫道是看这片大宅子，很大的地方，现在它荒废下去。我前几年来过，看见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这片地方没人管了。”刘老伯哼地冷笑道：“这家子全烧死了，哪还有人，没有人管，鬼也不管了。这地方很不干净，虽则是没有主的地方，谁也不敢侵占，到了晚间，鬼哭神嚎的，连白天全没人敢往里边去呢。”段文溪知道他们是疑心生暗鬼，自己吓自己吧。段文溪不敢过于和他答话，遂赶紧走出段家圩，从河边渡过小桥，够奔桑林浦。
这桑林浦街道中和当年差不了什么。自己赶到简凤台宅子门口，见大门紧闭着，走上台阶，口里念着，无量佛，向里边招呼道：“擅越们，多慈悲吧，贫道朝山拜顶回来，求擅越多修一份功德。”大门开处，一个家人模样拿出几枚铜钱来，给段文溪。段文溪看了看这个仆人，遂说道：“大管家，这全是布施我的么？贫道不要这几文钱。你向主人回禀一声，前者大善士曾许过贫道，我朝山拜顶回来，定给我修建一座三清观，叫我在这桑林浦当个主持。请大管家多功德吧。”这仆人扑哧一声笑道：“你原来是找简大爷的，你可来的太晚了，你若早来十几年，还许见着他。如今这所宅子已经不姓简了，我们从姓简的手中买的这处宅子，你想你是不是来晚了。”
段文溪一听，立刻如冷水浇头，自己受尽了千辛万苦，遭了多少危难，才有今日，想不到竟自会有这种事，叫我一腔热血，化作寒冰，难道简凤台他死了么？段文溪这时颇有些变颜变色，这个开门下人一阵动了恻隐之心，向段文溪道：“这位道爷，你不用难过，一个出家人，怎么这么想不开。可是这也难说，他的愿心太大了，平平常常的主儿，谁敢说给人家修庙。不过你不要灰心，我们只想着他不过说说而已，真要是和你有那么大缘法，真许给你盖一座大庙呢。你家简大爷可阔了，可是道爷你可别过意，我们说的是公道话，他做点好事，也许能赎赎罪。他自己离开桑林浦，把这宅子卖给我们大爷，我们主人也是开丝行的，跟他是同业。他全家离开桑林浦，连买卖全了，那丝行盘与别人，带着家眷走了。至于他走的缘由，我们不愿意说缺德的话，各人自扫门前雪，反正他有点亏心事，他自己明白。离开苏州府，倒没有人知道他到什么地方去了。可是隔了三四年，竟自听见他做了武官，当了镇练，官运亨通，还没离开本省。据说他走得两江总督门径，竟做了好几年提督，人旺财旺，官运极好。在家乡已然是这里首户，离开苏州更发达起来，这不是天意该当么？现在听说已经趁了份儿，不做官了，在家里享了福，没离开南京，前几个月还有人见着他呢。道爷你既跟他有约会，到南京还会找不着他么？做过大官的人，是容易打听的。”段文溪一听这种情形，又有了些希望，遂向这家人谢了谢。这家人更掏出二百钱来，说道：“道爷，这点钱给你吧。”段文溪恐怕多疑，赶紧接过来，稽自道谢。辞别了周家仆人，离开简凤台故宅，不愿意再在这伤心之地流连，遂赶紧离开这桑林浦，赶奔金陵，竟得将十五年仇家旧债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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