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女色可亡国 浴血桑林浦
2025-05-3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苏州府在江苏省是一个最富庶的地方,人文荟萃,山水秀丽。在附近的地方,有地名叫段家圩的,也是一个极繁盛的镇店,更有一个入城水路要冲,数百户居民,农商各半。在亡清的中叶,正是天下太平的时代,这段家圩的住户,一半是务农,一半是经商,各安生业,地面上很显得富足。这地方的风景极佳,在镇外一望无际的稻田,到处更遍种桑麻。一道很宽的河面,直通苏州城,和对岸的桑林浦相对着,两处都是最富庶的地方。

  在这段家圩邻近河岸,有一片大宅子,是一个很老的住户,前门临街,三间瓦房似的房屋,占地颇广,后面一段小小的花园子,正通到河边。这家的主人姓段名文溪,是武林世家。他父亲是一位很有名的武师,旋趋通背拳段金梁,大江以南差不多全知道有这么一位武师。他的家业可不是由习武得来的,在这段家圩是一个富厚的人家,住在这里已经有三四代,段金梁天性好武,因为练武把家财练去了大半,立子又晚,直到四十岁才生了段文溪。赶到段文溪十七岁那年,段金梁去世,他的夫人又早死了。段文溪一个少年支掌家门,天性又不近于武事,他念了些年书,可是父亲是一个好武的人,自幼也传授他些武功,练起功夫也还交代得下去,不过没有多高的造诣。段文溪父亲去世以后,家业虽不如从前,薄有田园,差堪温饱。可是这种人家的子弟只会守财,不会生产,祖遗的田产日渐减少。这段文溪虽是不能创业,可也不是浮荡子弟,人很老诚拘谨。

  在父亲故去三年孝满之后,老家人段升叫他的儿子段虎援着段文溪才完了婚。他的亲事本是父亲在时早订,为武师申清云之女申九凤。从过门之后,人很精明强干,颇能料理家务,尤其品貌出众,语言灵巧,段文溪自幸得贤内助。不料在申九凤过门的第二年,自己的稻田地与桑林浦的富户简家发生了争执,两下愈闹愈僵。那简家的主人年岁也是年轻,两家言语不合,动起武来,段文溪几至当场受辱。因为这在两家全是两镇有名的人,两下乡邻竭力地阻拦,没起大事来,谁也没吃大亏,算是把这场事压下去。段文溪经此次惹事之后,倒十分惊心,出于意料之外的,是这桑林浦姓简的和自己年岁不差上下,手底下非常厉害。两下里说僵了时,自己还没肯就用武功对付他,不过在辩争之间,手底下略展动,想把他推出去。那姓简的也没正式还手,不过在格拒之间,自己几为他掌力所伤,已觉出这人手掌上有很重的手法,自己几乎不能禁受。

  段文溪武功不精,可是对于武术中一切,知道可不少。认定了这姓简的手底下,有精纯的掌力。后来暗中仔细地一打听,姓简的名叫简凤台,也是桑林浦的首户,自幼练武,竟遇名师,练就了铁砂掌的功夫,在苏州城里开着一片丝厂,在桑林浦富早一乡,在本地还没有什么恶劣的行为。这简凤台也是父母都已去世,顶立着门户,掌管着简记丝厂,在他父亲去世之后,他又做了厂主。这简记丝厂开设在苏州城里大通街,营业颇为发达,这苏州府有四十多个乡镇,全是产丝的地方,全归简记丝厂收买。他们这丝厂既做着外庄,更供给十几家机房,每年获利甚厚。这简凤台今年才二十四岁,他在二十岁以前,是一个很好的子弟,可是在他父亲去世以后,武功练的也有了根基,全份家业又入了自己掌握,渐渐近于声色犬马,性喜渔色,更有一般纨绮子弟架弄他,一个很好的天资渐渐变坏了。段文溪打听了简凤台一切的行为,自己才十分悔恨自己枉担着一个名武师公子的声气,可是这么不争气,对于武功上可以说没有什么造就。在段家圩固然是安分守己,历来不惹是生非,有什么武功也用不着,只是竟一旦遇上了事,立显无能,把武林世家的威名断送了,自己在段家圩也有些难以抬头。段文溪在惶恐之下,自私下用起功夫来。但是武功这件事,不是想用就有,想传就成,是一种由浅而深,不是一时就可以有了成就的。段文溪虽然是跟父亲练些年,无奈他天性不近于此道,所以没有什么成就。何况简凤台是一种武功绝技,绝不是三年五载能练成的。段文溪自己纵然下功夫,依然于事无补,好在简凤台把和段文溪这点小事早已忘掉。

  流光易逝,转瞬已是三四年的工夫。在这三四年间,段文溪这位夫人申九凤已生了一子一女,子名玉郎,女名玉娥。这男孩年甫三岁,玉娥才一岁,家中用着一个娘姨,照顾着小孩子。段文溪自从蓄意锻炼武功,也有他自己的心意,自己现在虽没有名师指点,总想着把家传的通臂拳练到了火候。

  这一门,讲究的是有力打无力,手快打手慢,以巧取胜。铁砂掌掌力虽是厉害,自己若是把家传的通臂拳练好了,一样能应付它。段文溪安定这种心意,遂在武术上下了死功夫。他原本就是一个拘谨诚实的少年,这一在功夫上人了扣,家事更是不闻不问,生活料理他一概不管,可是有老家人段升、段虎父子忠心耿耿地替他照料一切,又有这位夫人申九凤精灵强干地操持家政,段文溪虽是不管事,倒也一样地安安稳稳度着岁月。可是他自己搬到前面书房里头,轻易不到内宅去。俗语说得好,一念之差,隐伏着无穷的后患。他这一在武功上下了功夫,房帏之间未免过分地疏远。申九凤是一个天性淫荡的女流,在才过门的那几年,绝显不出一点什么来。按现在的话说,就是环境不给她机会作恶,段文溪这一冷淡她,立时把她本性显露出来。只是任凭她怎样兴风作浪,段文溪那种一团正气更兼心里蕴藏着复仇之念,申九凤话即说不出口,至使性子发刁,段文溪又不买这个账,申九凤竟奈何不得他,只是苦了段宅的老家人段升和那娘姨。申九凤只向他们身上寻找,发泄她心中的怨气。这些人哪敢惹她?对这种情形只好听其自然,没有事时只有躲着她。

  这申九凤对于两个孩子虽是爱,但是她生有洁癖,最讨厌小孩子的脏,所以一向由娘姨照管着玉郎、玉娥。这申九凤花晨月夕,自叹命薄,衾枕孤单,更增怨恨。这时正赶上暮春天气,她这宅子后面小园中,几株海棠开得正盛。这座小花园其实是业已废置,没人收拾它,后门也终年锁着。申九凤在这时正伤心怒愤,终日无聊之余,竟叫段升把这小花园给她收拾打扫,把隔年的荒草全除净了,她晨昏寂寞的时候,常常拿着一些女红到园中散闷消遣。其实这种情形,倒是一种安分守己的事。一个小康人家,既不用着她做饭打茶,又用不着她缝纫操作,又有人照料着子女,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你能叫她做些什么事?申九凤这么不出家门,在自己的小园中,这么消磨岁月,也就算是很好的事了。可是命中定该的一场风流债,终会找到你身上,叫你来偿。

  这小花园中有一座假山,也不甚高,是堆垒得玲珑剔透,上面也没有什么草亭子,只有一架青石案,两个竹榭,这是夏夜纳凉的所在。假山后就是一排海棠树,这座假山高与树齐,人坐在上面,那娇嫩的花枝,正呈现在人的面前,随手可以攀到树梢。申九凤爱这些海棠花朵的,在清晨或是晚夕,来到这花园中散闷,总要在假山上坐一会儿。自己生得美貌如花,坐在海棠树前,颇有与花争妍之意。这小花园中的后门虽是永远关闭着,但是坐在假山上亦比后墙高着尺许。这后门外,正是河岸的地方,申九凤望着园外河堤上行行的垂柳,青翠的柳条,微风摇曳着,婀娜多姿,河面上的轻帆往来穿梭,一道木桥,直达对岸桑林浦。

  近几天来,不时地看到有一个少年,体格伟健,服饰华丽,骑着一匹骏马,驰骋桑林浦和段家圩这条道路上,早晚不时经过后园门。有时是从那道木桥上过去,直奔桑林浦,有时从桑林浦来,往进城的那条道上去。在先前申九凤还不怎么十分注意,不过因为江南这一带骑马的很少,未免多看了他两眼。赶到见过他数次之后,申九凤就十分注意,少年生得十分英勇,既不像公子哥儿,更不像平常商贾买卖人,只觉从见着这人之后自己说不出的起了一番爱慕之意。有时这人从门前经过时,目送着他鞭梢帽影,直到消没入垂柳深处,自己才肯回过头来。对于这种陌生的人,一个闺中少妇,这么不检点地看人家,未免不尊重,自己思索着这种情形,未免面红耳热,心里腾腾跳个不住,自己还在警戒自己下次不要这样,失了良家妇女的身份。申九凤事后在这么思量。可是到了第二日晚饭后,太阳刚刚西坠,余晕尚在,这申九凤又来到园中,她不自主又走上假山,坐在那里,夕阳反照,正映到假山上和海棠树间,人和花无形中又增加几分秀丽。园门外本不是通行人的大路,没有多少行人往来,何况这傍晚的时候,这一带更是清静,河岸上柳堤间有三四个农夫扛着农具缓步慢慢走着,走到桑林浦那道木桥,一条小渔船正从那木桥下穿过。桥上的垂柳被这夕阳照着,柳条儿临风摇曳,这种景色十分幽静,形成了一幅极自然的春游图。申九凤坐在假山上注视着园外河堤一带,颇涉思想,耳中忽听得一阵马蹄声音,心中骤然一动,知道又是那人从此经过,不由面红耳热起来。真要是那端庄的闺中少妇,既觉不得当,就该躲避开,或是大大方方地不理他,只是申九凤事前虽也想着失了闺中妇女的身份,她可是到了这时候,竟意马心猿,不由得抬起头来,望着马蹄声音起处。果然就在那柳堤上风驰电掣地飞过来一骑白马,鞍鞯显明,马上一个少年英俊的面孔,正是每天从这里来去的人。申九凤注目相视,至于马上那人,正是桑林浦的简凤台。他来去经过段文溪的后园墙外,已经屡次看见一个淡装少妇,生得明眸皓齿,玉面朱唇,在自己目中从来没看见过这么俊秀的女人,以先因为离着自己住的家地方太近,不愿来惹牵缠,但是在这里经过几次之后,已看出这少妇眉梢眼角颇含春情,似对自己有意。这简凤台本不是什么规矩子弟,见这少妇有不庄重的情形,恋念遂生。这次走在这园外,又看这少妇正坐在假山上向自己凝望,他故意把胯下的牲口猛地一勒,这牲口两前蹄往起一扬,他略一作身手,翻了下去,故意地跌在地上。可是他正向着花园子这边,牲口依然没撒手,紧挽着缰绳,瞪着眼望着申九凤。申九凤在这假山上,见他被跌的情形,十分好笑,不由扑哧笑出声来。这时简凤台正是发话的时候,这一带又没有行人,虽然隔着园门,可是离着并不远,努着眉抬头说道:“你这位小姐,何见死不救,反倒笑起来?你心肠好狠!”申九凤依然满脸的笑容自答道:“你这人好生无礼,骑着马不好生生地走,贼眉鼠眼地四处乱看,挨跌这才是报应呢!”他们勾结的情形,不便细细地叙述。从此日起在一问一答之间,竟自做了露水姻缘的媒介,一个是蕴蓄满腹春情的少妇,一个英勇风流的少年,一个杨花水性,一个血气方刚,一个正感到衾单寒影,一个是年少多金,哪还会不一触即发?正像火山爆发一样,两下里是无法遏止。这简凤台竟做了申九凤入幕之宾,牢锁后园门的那柄铁拴,依然还是紧把着门户,不叫人出入,但是简凤台却用不着去理它,在那夜静更深后,短墙上任他来去,这真应了俗语所说的,大丈夫未免妻淫子不孝。

  那段文溪只为一时受辱,认为辱没了武士家风,自己要斩断私情,保全亡父通臂拳段金梁的威望,刻苦地用起功夫来。哪又知道室中人更把他段氏门中祖宗数代的英名,损失个尽净?这一瞥的工夫,已经是数年多的光景,这简凤台和申九凤在暗恋的时期,颇有形影难离之势,只有段文溪一人是毫没有觉得,其余的人已经全知道了这件事。一来是因为人命关天,不敢多事,二来也实怕这简凤台有钱、有势、有力,轻易谁敢捋那虎须?

  这简凤台自从和申九凤结识之后,才知道他是段文溪结发之妻。当时心中也有些后怕,只是女色可以亡国,何况一个贪淫的简凤台,哪里抛得开?简凤台在当时想到自己的一切,还未必就毁在他们手下,色胆包天,他自恃处处胜过段文溪,把这件杀身大祸的事看成平淡。只是纸里包不住火,没有不透风的篱笆。日子一长,任凭段文溪怎样忠厚老实,也渐渐看出申九凤的情形不对,她即足不出户一步,自己又整天不再理会她,可是每每地看到她那种浓妆淡抹、衣饰入时,未免有些动疑。这种好奇心理一生,处处地未免留意,更有许多破绽可疑。

  在一天晚间,前面练完功夫,天色是阴沉黑暗,星月无光。段文溪每天在这种时候,就要回到书房睡觉休息,今夜他突然走向内宅。他这家中是房多人少,内宅一道三合的院落,只有他这位太太申九凤跟着一个娘姨带着儿子玉郎、女儿玉娥住着。上房是明三暗五,是他老住宅,房屋盖得又讲究又宽大。上房的东间是他这位太太住,西间是娘姨带着两个孩子住。在西间的山墙旁边有一道角门,通着一条箭道,直通着后面小花园内。东间的山墙旁边也有一条箭道,单有一个坐东的小门通着一道跨院,直达祖先堂的院内。这两条箭道在白天都轻意没有人来往,天黑了以后,历来就没有人往后面去。这时段文溪走进内宅的院落,刚刚地一脚迈进房门,他脚底下极轻,没有一点声息,忽听得通后面花园的角门有开启的声音,段文溪心中一动,心说:“莫非有绿林人,来偷我吗?”可是把迈出来的脚又缩回去。他总是练功夫的人,目光锐利,见一条人影闪了进来,段文溪心中一惊。因为段家住在这里,一向江湖人没有招过,难道真有不闪面子的江湖朋友来照顾我头上么?段文溪心中这么想,索性也不声张,倒要看看他怎样下手。

  这时上房的东间窗光尚明,西间已是黑暗了。就见这人似乎道路很熟,直奔东窗下,哪知事出意外,这人竟伸手向窗上轻弹了两下,屋中咳嗽了一声,正是自己的太太申九凤的声音,跟着堂屋的门一开,那人也到了上房的屋门口,毫不迟疑地走进屋中。段文溪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心想:“怪不得我这几天看她神情有异,敢睛她竟做出这种败坏家风的事来。我段文溪堂堂男子汉,不能保全家声,辱及先人,真是段氏门中的罪人了,我倒看看她勾结的是何人?”遂潜足蹑踪直奔东窗,一贴近了窗外,由旧有的隙孔向内一望,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浑身血流一时似乎全已倒转,心想道:“哦,原来是这小子,未免欺人太甚!”段文溪原想立时发作,打将进去,弄死这奸夫淫妇。只在这气急败坏之下,又想到手无寸铁,原本又不是简凤台的对手,这不是自己送死吗?但是段文溪是个有血性的少年,你叫他忍下去,如何能行?这种妻子被人霸据,当时又是耳闻目睹,要想叫他忍耐一时,徐图报复,没有这种孱弱的男子,眼前什么叫生,哪又叫死?什么叫福,哪又叫祸?只要是有血性的男儿,就要顾不得一切。段文溪愤怒之下,想到前面找兵器去,无论如何不能容简风台再离开自己家门。

  这段文溪虽是武师之子,可是他自幼没离开段家圩,并且家业虽已中落,可是他还是自幼度着优裕的生活,对于社会上一切人情、机诈,他毫没有经验,遇上意外的事,他哪里还能镇定得住?暴怒之下,神志已乱,转身离开窗下时,脚底下可就跟方才不一样了,气不能收敛,脚步自然加重,万想不到这个冤家对头,是个大行家,他没走到角门,已被屋中的简凤台听见声息。段文溪是奔前面练武的场子,简凤台已经暗中跟了下去。他这平常的兵刃全在场子里的兵器架子上,可是段文溪此时已安心想把简凤台和申九凤亲手结果了,他竟奔练武场的西北角两间小房中,这里是预备大雨时候在这里可以一样练功夫,不致间断,这屋中有他父亲传下来的一柄铰钢折铁刀,是一口利刃。不过每到晚间他练完功夫,由段升把这里收拾干净,把灯火撤去。此时黑暗的,他直奔这屋,虽没有灯火,好在黑暗中也能把这刀摸到。段文溪到屋中,这简凤台已从房上跟到,屋中一阵乱响,铰钢折铁刀到了他手中,但是因为他过分地慌张,竟把屋中旁的东西撞得一阵乱响。段文溪左手提着刀,已闯出屋来,直奔练武场的小门。脚下走得急,脚步更重。那简凤台已经暗袭到他背后,伸手一掳他的左腕子时,已经把段文溪的左手刁着。段文溪倏然惊觉,已有人暗算自己,只是这人的手劲太大,往前一带,左臂虽然断出,铰钢折铁刀反倒出手,段文溪怒斥声:“匹夫,敢暗算我!”跟着身躯一转,从右面上转用右掌“叶底摘花”,想掌伤背后这人的胸膛。哪知自己的掌还没打中人家,反被这人一脚奔着后心而去,这一下段文溪直撞出三四步去,撞在角门上,头也撞在门上,连伤带急,已自晕了过去。在迷离中,耳中竟听得有人说道:“姓段的,想拼命,大太爷等你三天,现在我可不陪了。”说了这几句话,竟自走去。

  这简凤台夺刀撞伤段文溪之后,如飞地绕到后面。那申九凤也知道事已发作,竟不顾一切,用一紫色绢汗巾把头包起,又把自己心爱的细软东西抓到一处,把自己屋中一把钢刀也拿在手中,把堂屋门敞开,提刀等候着简凤台。万一简凤台落在段文溪手中,自己也不愿意再活下去,先把自己亲生子女杀了,再和段文溪拼命。反正晓得了活不了,也没想活着,落在段文溪手中那算前世的冤家,今世的对头。若是把段文溪料理了,自己也横刀自刎,一死了之,也算同情于简凤台。这个万恶的淫妇,安定了这种恶念,侧耳细听前面的声音,看院中的动静,赶到简凤台从前面回来,申九凤迎了出来。简凤台见申九凤提着刀,略一停步,沉着面色呵斥道,“你做什么?”申九凤道,“你要是不成,我也一样地招呼一下子,反正是拼吧!”简凤台冷笑说道,“还用着你?现在不能等待了,这就得走。”申九凤问道,“他怎么样了?”简凤台道:“我还要留他暂活几时,简大爷把事办妥当了,看看有什么手段,尽管施展。我既敢动他就敢斗他,走,这里不能再待下去,你是走不走?”

  申九凤一边听他说着,已随他进了屋中,把隐在后门一盏几乎要灭了的油灯随手拨亮了,向简凤台身上、手上一看,没有血迹,只是多了一口刀。申九凤也是练武的女人,哪会不认得?见正是本夫段文溪祖遗的铰钢折铁刀,不由心里也觉得心神不定。虽是简凤台说着没有杀害段文溪,刀已到了他手中,实在有些悬虚了。这时更看到简凤台脸上的神色,拢起一片杀机,只得连连答击道:“我走,我做什么不走?”简凤台把那盏油灯端起。

  西房是那娘姨带着两个孩子玉郎、玉娥睡觉,外面这么折腾,娘姨哪会听不见?这屋门不关,只挂着一个软帘,那娘姨对于这位少奶奶这么胡闹起来,只无法劝申九凤,终日提心吊胆,知道一场大祸是脱不过,只在迟早罢了。只是自己一个做娘姨的管不着人家事,不过自己和这位少奶奶太近了,只怕一旦发作起来,自己跳在黄河里也洗不清吧。自己这么提心吊胆地,想走也走不脱。玉郎、玉娥全像她的子女一样,申九凤待她也特别厚,明知是祸,只是无法摆脱了。想不到今夜突然地发作起来,她早就悄悄地隔着软帘已经看见申九凤的情形,吓得哪还敢再看?早缩到床铺上,身上只是战抖。

  赶到简凤台回来,两人在外间说话,声音放开,毫无避忌,娘姨此时也摸不定他们究竟是怎么心肠,自己的命只在他们手心里。就在这惊慌疑惧之间,简凤台突然一手端着油灯,一手用折铁刀把软帘一挑一甩,已经把软帘给甩掉。那娘姨疑心简大爷要杀她,猛的一声惊呼,挤在床角,躲在那,颤抖着声音说:“简……简……简大爷,我是个使用人,没……没得罪大爷,你饶我这条命吧!”娘姨这一喊,玉郎没醒,那才交周岁的玉娥却被惊醒,哭起来。这时简凤台一声怒喝道:“胡说些什么,哪个要你的命?”申九凤也从简凤台的身后拥过来,跟着把玉娥抱起,把胸前的衣衫撩起,把乳头塞入玉娥口内,止住了哭声。疾向简凤台说道:“玉郎是叫她抱着跟咱走么?”简凤台道:“不用,我也会抱着。”简凤台把灯台放在了桌上,把刀也放下,用一床薄被子把玉郎裹起,抱在怀内。这孩子白天玩耍乏了,睡得正浓,这么惊动他依然没醒,简凤台把刀仍然提在手内。申九凤对于这娘姨倒动了恻隐之心,叫娘姨快把灯台拿出来,自己有话和她说。娘姨知道没有害自己之心,略把心放下,端着灯台随着来到堂屋,把油灯放在桌上。申九凤慌忙地到了自己卧房,把自己包好了的一个小包袱抓起,又把抽匣中一包碎银子约有二三十两抓在手内,来到堂屋,向娘姨道:“我们今晚闹出的事命里该当,到现在已经挤到这,不能不走这最后一着。我也明知道对不起姓段的,可是恩断义绝之下,是逼我走向这条道路。你在我家受了好多的累,现在出了这种事,把你牵连上,我于心不安。玉郎、玉娥不用你管了,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能不疼他们。现在这里你一时不宜停留,牵连上就是祸,姓段的看见你也不肯轻饶你。我走,你也走。这一包银子拿去,赶紧回家,你离开姓段的门,就不用躲藏了。天大的事你大奶奶担了,敢作敢当,我不是私逃,我也不藏躲,我随简大爷到桑林浦等着姓段的算账。你还怕什么?不出这个门可说不定,说走现在就得走,我疼苦你,不打算害你,你在这多停留一时,就多一分祸。”说到这,那娘姨战战兢兢把一包银子接过去,迟疑着,那情形还想到屋中取自己的衣物,申九凤厉声说道:“你舍命不舍财,你那些破乱衣服能值几何?这点银子还不够你做新的吗?”那娘姨颤抖着才把银子包藏起来,惊慌恐惧。眼看着娘姨含着眼泪,迟迟疑疑地还想劝他们几句,简凤台瞪眼说道:“不许你说,快走。”娘姨吓得哪还敢言语,也知道假若段大爷这时赶到,自己有口难分诉,还是赶紧走为是。

  申九凤头一个闯出屋去,娘姨紧跟在她身后,简凤台一手抱着玉郎,一手提着祖遗铰钢折铁刀,也走出来,直奔后园。那娘姨虽说是傻,他们口边所说,没有害自己之心,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浑身战抖着四肢无力,脚底下没准,既走不快,又直要跌脚。申九凤倒是对于娘姨十分心顾她,自己一手抱着玉娥,还提着一个小包袱,和娘姨在一处,伸手把娘姨的左臂挽着,一手担架着,三人疾奔后园门。这种地方就显出申九凤是练过武的女人,胆量、力气全胜过平常妇女。来到后园门,这里依然锁着。申九凤回身向简凤台问道,“门怎么样?”意思是问简凤台开不开,简凤台说了“你闪开”三字,挥起手中折铁刀,向那铁锁上劈去。乒乓一声,火星四溅。“这口刀倒真是锋利,我早晚定要它物归原主。”这话隐含着等待段文溪,叫他也试试刀刃的锋利。申九凤更不敢答话,带着娘姨,随简凤台出了园门,直奔河堤上走来。月暗星稀,河岸上黑沉沉的,堤上的垂柳被风摆动着。申九凤虽说是胆子大,总觉着暗中有多少人暗伏。来到河堤以上,申九凤向娘姨说道:“你回枫林渡,顺这河堤直往南去,不要跟着我们走了。”娘姨此时忍不住哭声说道:“大奶奶,你要保重,我看但分能离开这里,还是离段家圩远一点,冤家宜解不宜结,我这里谢谢大奶奶吧!”说罢,这才含着满腹冤痛离开河岸,奔枫林渡而去。这申九凤被她临别这两句话说得十分害怕,申九凤也随着简凤台赶奔桑林浦。按下简凤台安置申九凤,这些事先不细述,翻回来再说段文溪家中。

  这段文溪自被简凤台一脚踢倒之后,连疼带急,晕了半天。赶到醒来,已过了半个更次,挣扎起来,想到方才的情形,知道自己已被人暗算,咬牙切齿地从兵器架子上抄了一把短刀,仍然扑奔后面,自己是安心想和这狗男女一决生死,此时把一切的事放在脑后。赶来到内宅,一进角门,就看见情形不对,上房堂屋的门敞着,油灯闪烁,也听不出别的声息。段文溪明知事情已糟,大概那姓简的已然逃走,段文溪气急败坏地闯进屋中,两间的门帘已然落在地上,卧房这边里暗暗的,不止于简凤台和申九凤不见,连两个孩子的声音也听不到。段文溪伸手把桌上的油灯端起,用掌中刀把西间的门帘削掉,借着灯光,往屋中察看时,果然完全逃走,连两个孩子也没留下。段文溪咬牙切齿地踏脚骂道:“我段文溪只要得了手,不亲杀了你们这对狗男女,我就不是段金梁之子。”一边骂着,把屋中略微检点了一番,见申九凤所有的东西完全未动,只有榻旁的一只描金箱子已然打开。段文溪此时想到自己并没有什么积蓄,只有房地的文书在她手中,是否已被她拿走,慌忙地向这描金箱中察看了一下,见文书契据依然放在箱子内。这种情形段文溪饶不生侥幸之心,反倒更生心恨之意,信手把箱盖关上,把油灯放在地上,提着刀飞奔后园内。因为知道简凤台是从哪里来,他一定从哪里走,追到后园内,绕过假山,已然看见后园门洞开着,知道他们是从这里逃走无疑。段文溪此时被园中的晓风一吹,比较方才清醒了许多,自己找了一块山石,坐在那里思索未来的事,自己是否现在就去找他们,立刻追赶下去,还是再等一等,打听准了他们的下落,也好做个准备。自己思前想后,十二分地痛心,明知道找了去,自己不是他们的敌手,可是堂堂男子汉,在段家圩有何面再见乡亲父老?想到这又几乎晕厥过去。在后园中待很大的时间,自己拿定了主意。

  暂先回到屋内就倒在床铺上,他瞪着眼,看着房梁,只思索怎样去找他们,辗转终宵,不能成寐。段文溪思前想后,认为大丈夫生在天地之间,夺妻夺子之仇不报,何以为人?身上的痛虽然不重,究竟被他踢了这一脚,经过这几个时辰,依然觉得一阵阵作疼。自己怒冲冲起来,好在练武的人家,对于治伤的药全是现成的,把金疮散服了一些。

  这时天刚亮,段升、段虎父子全在前面睡,每天早晨是段虎来收拾段文溪所住的书房,他爹爹段升只扫前后院。段虎已然拿着什物进来,才到院中想先打扫院子,可是听得屋中已有大爷的声息,段虎心说,“大爷起得过早了!”试着一拉门,门并没有关着,往里走着说了声:“大爷起得这么早?”可是段虎一进书房,就看出情形不对,这屋中一切是他收拾惯了的,已看出主人是终夜未眠。主人的神色也不对,面色铁青,双眉紧锁,坐在靠窗前,桌上放着一个磁药瓶子,桌上的油灯,油已经快干了,灯光如豆,尚还未灭。段虎惊疑万分,惊慌着往外走,段文溪抬起头来看了看段虎,长吁了一口气,向段虎说道:“你来了很好,你父亲段升呢?我有话和他说。”段虎说道:“他也刚起来,往后面收拾院子去了。”段文溪道:“你快去叫他来,院子不用收拾了。后院有什么事,不用大惊小怪,我全知道了。你去招呼了他,你赶紧到厨房烧些水来,现在旁的事全不用干了。我这姓段的人家已经算顶到这,还有什么事叫你们去做?”段虎听了这些话,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迟疑着问道:“大爷,你怎么啦?”段文溪把他的话截着,呵斥道:“不要你问,我叫你做什么快去做什么去。快去!”段虎看主人的神色,哪还敢再多问?提心吊胆半低着头半抬着头,目光仍偷瞧着主人,倒退到门口,万般无奈地出了书房,三步并作两步地,向后院跑去。

  他这里所见的情形,段升那里何尝不是一样?后院上房的屋门敞着,堂屋中一盏油灯未灭,上房中没有一点声音。段升低声招呼了两声,哪有人答应他?正在惊慌失色地,又不敢直往屋中去。方要转身到前面招呼人,段虎已然赶进来,招呼道,“爹爹,你快去看看,咱们大爷是遇了什么事?我问他,他也不说,情形太不对了,只叫我招呼你快去。并且告诉我后院有什么事,不要惊慌叫,他全知道了。”段升一听段虎的话,立刻一踏脚,咳了一声道,“我早知有今日,大概这屋中已出了事。”段虎也看见内宅上房情形不对,他们父子对于申九凤勾结简凤台的事,已知大概,不过还没亲眼看见。这段家人口不多,家规极严,到了夜间,内宅院内倒是不准家人出入。可是这种事哪能瞒得长久?不过段升父子,奴随主姓,这父子受段家恩养起来的,全是十分忠诚可靠。段升尤其是心实性直,自从申九凤有了可疑的情形,自己暗中担心,知道早晚定有一场大祸。自己一个当仆人的,无权过问女主人的事,只暗中盼着事情别发作起来,自己哪还敢过分地深究。不料祸起不测,终于发作了。此时一听段虎的话,遂向段虎说道:“完了,这家人算顶到这了。”段虎忙问道:“大奶奶怎么样?”段升摇摇头道:“不用看,大约已不在屋中,不是死就是走。”段虎惊慌问道:“还有少爷、小姐呢?”段升更不答他的话,毫不迟疑地走进屋中,赶到一察看屋中的情形,好似一盆冷水浇头。不止于大奶奶不见,连玉郎、玉娥和娘姨,全渺无踪迹。屋中的情形段升更不敢思想,只怕夜间已有一场凶杀的惨剧发生。赶紧退出屋来,往前面跑,段虎随在身后顺后面招呼道,“你去问问吧,大爷叫我到厨房烧水,有什么事赶紧招呼我。”段升也不听他的话,竟奔书房。

  才到书房的小院,见主人倒背着手,在书房的窗前低着头来回踱着,那种面色十分难看。段升比这位少主人年岁大得多,可以说看着他长起来的,看到少主人这种情形,哪会不痛心?眼泪夺目而出,声音悲颤着招呼了声:“大爷倒是怎么回事?念在我是段家的旧人,我可不能不问了。我们大奶奶呢,主郎、玉娥全在哪里?大爷事情可不能太过分,是祸是福,只是伸手缩手之间,大爷你是明白人,我们在段家圩是住了两三代了,我们的脸面要紧,家声要紧。大爷,他们这几口子到底现在哪里呢?”段文溪听了他这番话,脚步停住,抬起头来。

  这时天光刚亮,太阳还没上来,段文溪的颜色原本就够难看的,段升这番话本是十分关心,十分亲切,可是段文溪听到耳中,又羞又愤,又急又恨,这一抬头,被这清蒙蒙的朝色映在脸上,形如死灰,段升几乎不敢看了。

  段文溪这时一声惨叫,向段升道:“段升,你在我家,虽是家奴,我的年岁小,你伺候我父亲一生。临到我本身,我绝不敢拿家人看待你。我父子是否做过伤天害理的事,你也尽知。我现在遭了这种恶报,我真有些不明白,段升你还叫我保全家声,顾全脸面,你叫我怎些顾全,怎些保全?我段文溪是二十九岁的少年,劫妻夺子之仇,我还要忍耐吗?段升,我是人,不是块泥土,我顾不得什么叫家声、什么叫顾面子。现在你要问我实情,我能告诉你,我要问你话,你可不准支吾。那简凤台住在桑林浦什么地方?”段升只想到内宅的人已经不在,声音发颤地问道:“大爷,你倒是说明白了,大奶奶死活由她,玉郎、玉娥怎么也不见呢?”段文溪恨声说道:“这狗彘不如的女人,她要是死在我手中,还可以稍保全我的脸面,现在已完全被那姓简的拐走。段升,我能看着妻子被霸占,不去找她么?”段升听了段文溪的话,自己真不敢往下答了,果然竟有今日这场事。只是简凤台武功出众,有铁砂掌的功夫,想报此仇,不过多送条性命罢了。只是段文溪一旁逼迫着,话不能不答,吞吞吐吐地说道:“大爷事要三思,免劳后悔。事已经到这种地步,你看在段氏祖先的面上,为你自己考虑一下,大爷你把命搭上,仇准能报不能报?你再有个好歹,段氏门中从此斩断宗祠,断了祖宗的香烟。大爷,保得你一身,再娶一个女人,生儿养女,段家有后,何必因为这个女人,把自己的性命搭上,把段家也绝了后代?”段文溪厉声呵斥道!“段升,你住口,你把我看作何如人?我看在祖宗面上,我不能惜我这条命,把祖宗的脸面全丢尽了。我志已决,宁可绝了段氏的香烟,我段文溪也不能觍颜活在世上。这才是堂堂七尺男儿汉,难忍夺妻劫子羞。”段升见主人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知道事情无法挽回,只得惨然说道:“奴才也不是不要脸面。只是我想到,段家两代单传,到大爷你本身,上无兄,下无弟,只有你一人支掌门户。如今遇到这种事情,我虽是做奴才,可是从小在段家长起来的,叫我这么看着家败人亡,我不能不这么劝。”说到这,落下泪来。本来段升父子和段文溪如父子家人,现在他所说的这番话,全是至情至理的。段文溪哪会不动心?心中一惨,眼泪也落下来,可是赶紧用手把眼泪抹去,双眉一皱,向段升说道:“事已至此,说些伤心话有什么用?家门不幸,命里该当。段升,姓简的住在桑林浦什么地方?你痛痛快快对我说。我心乱如麻,旁的话不必对我讲了。”

  段升被主人这么逼迫着,知道事情是无法挽回,只好说道,“入桑林浦的村子不远,临街的一所大宅子,那一带也就属他的房子高大。”说到这,段虎已然送进水来,泡好了一壶茶,端着一个面盆,进得屋中抬头看了看他爹爹段升,又看了看他主人,把茶壶放在桌上,说了声,“大爷,你吃茶净面。”段文溪长吁了一口气道:“放在那,不用管了。好好地看守门户,我这次出去,或者就许不回来了。把我家中这点浮财,与山林和这所宅子还有几十亩地,等本家找来,房地契全给他们,只要他们有良心的,好好地照顾着我段家的坟墓。今日的话不便和他们说,我们虽是同宗,但是素日的情形和路人一样,没有感情可说。听明白了没有?”段虎瞪着眼听主人这番话,他本不知道主人要找简凤台去。段升低声向段虎说了一句:“大爷要找姓简的去拼命。”段虎一听连耳根子全红了,大声说道:“大爷,你找姓简的,自己去不行,得叫我跟着。”

  段文溪厉声呵斥道:“你去做什么,你会干什么?”段虎率然答道:“我没有本领,我有力气,我不会武术,我会拼命。大爷,多一个总比少一个强吧!大爷你全不想活着了,我们爷们还活个什么劲?留着我父亲照管着这份家业,我们爷两个和姓简地拼一下子。大爷什么时候去,我小子到了什么地方,绝不会给大爷你丢人。”段虎这番话说出,气势汹汹,颇有与人相拼之势。可是这种忠心护主、视死如归之情,怎叫人不感动,怎叫人不落泪?段文溪慨然说道:“段虎,你这种心意,叫我无话可说。好,不枉我段家恩待你父子,这世界上,还有情义。只不过你是不能去,你莫看我说得那么厉害,我不能学那冒失鬼,拿着生命作儿戏。拼命只能拼一回,送命只能送一条,我既找他,我得找出结果来。不能报仇,反做了屈死冤魂,有什么用?我这家破人亡的仇也就算完了,我岂肯做那种傻事?我要见机而作,等机会下手。我既想报仇,就得想法子把姓简的料理了,不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料理身后的事还早着呢!你们爷两个心眼不要那么实,回头我出去要仔细访查访查,咱们晚上商量一个万全之计再下手。”段文溪说了这番假话,段升、段虎终于知识简单,竟信以为实。那段虎道:“大爷,我现在就依你的话,不过哪时去,你可得告诉我。不然的话,我可不管惹祸不惹祸,我自己去找。”段文溪点点头道:“好吧,现在一切事全依你,你们爷两个到前面去,该做什么去做什么,我还得歇一会儿。”段升、段虎看着大爷这半晌的颜色和缓了许多,遂一同退出了书房,到前面去。

  段文溪容他们父子走后,自己一想:“事情迟延下去,于自己十分不利,简凤台既敢做这种万恶的事,就许还有万恶的手段,说不定我不去找他,今晚就许来找我。大丈夫做事,当机立断,我不去等什么?”喝了一碗茶,在面盆拧了一把手巾,胡乱把脸擦了下。到了院中,看了看,兵器架子上没有什么合适的兵刃,并且在青天白日下,提着兵刃满处跑太叫人起疑心,遂把一对手叉子藏在身上,这种短小的兵刃携带在身上还不显什么痕迹,收拾好。知道从前面出去,段升父子定有麻烦,遂绕奔后面,从内宅旁边箭道奔后面小花园子。经过内宅时,段文溪不敢再往上房看了,这种刺心的事,看在眼里好像一把针扎在身上一样。紧走了几步,进了后园,后园的门只虚掩着,悄悄从后园门出来,直奔河堤。

  这时天色尚早,这一带没有多少行人,只有几名种地的在堤边林角慢慢地走着。段文溪直奔那桑林浦的那段木桥,走在木桥上,正有两个农夫从后面过来。这两个人一边走着,一边说笑,左边这个年岁较大的说道:“这你生什么气?桑林浦这边还属得上谁?简大爷有钱有势,想怎么着就怎么着,谁管得了?我们在人家鼻息底下讨饭吃,人家怎么折腾,咱们有三个字,管不着。阿三,你说是不是?”说了这句话,这人正向着段文溪看。段文溪原本就怀着鬼胎,认为这农夫是有意奚落自己,羞得没敢抬头,紧走了两步,和这两个农夫错开。其实两个农夫,说的是另一件事,和段文溪毫不相干。段文溪走过木桥,远远地已看见桑林浦的村庄。这时被一阵阵的小风吹着,头脑一阵清醒。自己想到:“无论如何,总得先把简凤台这匹夫料理了,然后闯进去再杀那万恶的淫妇申九凤。不过能见着简凤台不能?还不能决定。只好到时候看了。”渐走渐近,已进了桑林浦的村庄。

  这里住户十分整齐,街道也十分干净,往街里看没有什么行人来往。按着段升所说,这简家是一所很大的住宅,远远已看见街末一所高大的房子,心想:“大约就是这里了。”来到近前,见大门已开,正有一个仆人猫着腰打扫街门,段文溪把气压下去,和颜悦色地向简家的下人说道:“劳驾,替我给回一声,我找你家大爷有事。”这仆人抬起头来,看看段文溪道:“你这么早找我们大爷,他还许没起来呢!你贵姓?”段文溪道:“我们是昨夜分手,定规好了今天天一亮见,你劳驾吧!”这下人遂说了声:“你稍等一等,我去给你看看。”这仆人草草把台阶打扫完了,走进门去。门房就在便道内,仆人走进门房,跟着有两三个仆人全探身往外看。段文溪也不理他们,跟着有一个仆人慌忙地往后面走去,工夫不大。这人从里面出来,到了门首,向段文溪点点头道:“你是找我们大爷来的,他今天起得特早,专为等你来,里面坐吧!”段文溪此时怒火中烧,说了个“好”字,昂然走上台阶,随着这下人往里走。才进了过道,听得身后乒乓地把大门关上。段文溪回头看了看,冷笑一声也不说什么,仍然随着往里走。

  这所房子迎面是影壁墙,两边是两座屏门,往北去两道平门开着,这仆人头也不回领着往里走,进了这座屏门,见是一所宽大的院落。两旁是五间倒座的客屋,东面是穿堂门,另外还有一道院落,北面是一段箭道,房子盖得十分讲究。这仆人领着段文溪直奔这五间倒座,把帘子打起来,向段文溪说了声:“你这边坐吧,我们大爷这就来。”段文溪这时死生已置之度外,绝不思索迟疑,竟走进倒座。那仆人吧地把帘子放下,竟自走去。段文溪进得屋中,见里面陈设十分讲究,一堂的硬木家具,布置得十分讲究,足够个乡绅阔院的局式。段文溪昂然坐在迎面太师椅上,自己越发地痛心,暗想:“你姓简的,有这种家势,有的是银钱,娇妻美妾,仗着银钱的力量,有什么办不到?你偏偏地要谋夺良家的妇女,跟我姓段的真是一世冤家。”段文溪静坐等候,心里火焚一样,看到前面的情形,更不知简凤台已经知道自己找他,定有毒谋恶计对付自己。段文溪哪还坐得住?遂站起来,来回在屋中踱者。

  耳中忽听得院中一阵脚步声,忽然帘子一起,有人呼了声:“我们大爷来了。”段文溪一抬头,见当门而立的正是夺妻劫子的仇人简凤台,穿着一身绸子短衣服,倒背着两只手,怒目而视,看着自己。段文溪是一腔怒气正待发泄,怒目欲裂地看着简凤台不语。还是简凤台先发话道:“姓段的,你来了么?很好,我正要找你。大丈夫做事,来明去白,咱们说个明白,不好吗?”段文溪苦笑一声道:“好,姓简的,你是好朋友做好朋友的事,讲个明白,正是我的来意。”简凤台随着走进客厅的门。段文溪厉声说道:“姓简的,你若是平常的富家公子,或者是买卖商人,做这种丧心病狂的事,我倒许能吃个哑巴亏。无奈我是一个武林世家,你是名师之徒,这得另说另讲。姓简的,你在桑林浦也不是一年半载,我段文溪在段家圩也住了好几辈,你受过名师的栽培。常言说得好,兔儿不吃窝边草,咱们两下里一水之隔,论乡里之情你找便宜不能找到段家圩。虽然我姓段的家门无德,这女人是天生的下流下贱,你姓简的当初因为田地,既和我已有那场过节,彼此放不过去,不怕隔个三年五载,谁全可以找谁。如今你做出这种事来,霸占了我的女人,掳劫了我的儿女,我姓段的跟你能完不能完?姓简的,今天只有你死我活,咱们的事得把账算清了。你叫我姓段的家败人亡,我能叫你姓简的好好活下去吗?你有什么说的趁早讲,咱们这笔账是早算早完。”

  简凤台丝毫神色不变相,脸上仍然挂着一派阴险的笑容,答道:“你说完了,账咱们是得算,话我也得说。不错,你说得也很有道理,我找便宜不该在乡里这儿找。大丈夫贪花好色不足为奇,有买有卖的,我简凤台也是一条汉子,何必在乡里乡亲们眼前,栽这个跟头?可是我既然很明白这个道理,可我做出这种糊涂事来,这不怪你段文溪当面质问。至于当初我们两家的过节,实不相瞒,你简大爷早把它忘掉,始终没把那点小事放在心上。这次的事不怕你姓段的生气的话,你就认了命吧。我现在有八个字告诉你,出现这样不要脸的事,可以说是,‘非我初心,姻缘前定’。事已至此,无可如何。我既遇上这种事,我简凤台也只有认命。旁人把我简凤台的身家性命看得很重,我自己认为不值什么,这种事已到这种地步,我已无所怕,我也认头一错到底,我的家业、我的性命,早拿好了主意,全不要了。你不来找我,我也去找你了,叫简凤台藏藏躲躲,简大爷没安心做苟苟且且的事,我岂能有苟苟且且的行为?大丈夫敢作敢当,可是咱话全交代明白了。姓段的你找上门来,不过是要姓简的命。可是我早已替你想到,就让你要了姓简的命,你也活不了,这里你能来不能走,何况你还未必要了姓简的命。我替你想,替我简凤台自己打算,你拼命也没用,现在我就把那女人给你,你也不能再要她。咱们两家的事,落到现在的结果,半斤八两,你吃亏上当,我姓简的也没有便宜。依我相劝,报仇这两个字,现在你还用不得,只怕叫你如不了愿,就凭你一个人,还不是我姓简的对手。你姓段的情形,我很知道,除了一点房子、地是任什么没有,现在叫你离开段家圩,只恐你无法走。我简凤台略有家财,我把所有的浮财,一分两半,你带着我的一半家财,远远地一走。你可不要误会,我简凤台不是拿钱买你的女人,是把你打发走了,我落个头清眼亮,我姓简的绝不在这住下去,我也远走高飞,离开乡土。有什么事咱们将来再会,这是一全两得的事。姓段的听不听在你,有别的想法,你只管说,我准接着。”

  段文溪怒目欲裂,恶狠狠唾了简凤台一口,厉声说道:“你是满口胡言,没有那么些说的,你接着吧!”在说话间一甩长衫,把一对匕首刀掣在手中,往前一纵身,向简凤台扎来。段文溪是安心拼命,势疾力足。那简凤台是早已有提防,在段文溪一撒手叉子时,一斜身,猛往外一纵,把门上的帘子撞掉,人已纵出去,帘子也被甩到院中。段文溪这一扑空了,跟着也闯出客厅,见简凤台正落在院中。一转身的工夫,段文溪二次扑到,右脚一着地,往外一晃身,右手的匕首已经扎出去,奔简凤台的左肋。简凤台正是一转身的情形,趁式往外一甩左臂,猛然往外一挥,往段文溪的腕子切去。段文溪右手猛然往回一撤,左手的匕首刀翻过来,照简凤台的小腹便戳。简凤台右掌切空,见段文溪的匕首刀又到,双脚往后一滑,右掌顺式往后一带,一个旋身甩掌,反欺向段文溪的右侧,右掌带着风声横着打出去。他的双掌上是有特殊的功夫,和平常练武的不同,漫说被他的整个手掌打上,就能骨断筋折。这一掌只是四个指尖,扫在段文溪的肩臂上,段文溪的匕首已然甩掉,这条胳臂立时受伤。但是段文溪已安着必死之心来的,肩臂一伤,知道自己是不行了,把所有的愤怒和全身的力气,全贯到右臂上,也是把脚往后一转,往右一拧,用右手的匕首刀,一个翻转作势,用足了力,从下往上,斜奔简凤台的左肋前胸,往上掠去。简凤台往后一仰头,努力地往后一撤身,但是已稍慢了一些,段文溪的匕首刀,已穿着他蓝绸子短衫,从他左肩头扎过去,肩头已被划伤。简凤台吭的一声,右脚翻起来时一踢,一个蹬脚,踢在段文溪右腿上。这一脚,简凤台在受伤之下,力量用足,竟把段文溪甩出三四步去,噗的一声,人摔在那里,匕首刀已出手。可是简凤台厉声呵斥道:“给我打!”早有他的家人全在一旁等候着。

  前者已经说过,段文溪进门时,他们已把大门关闭,安心不叫段文溪出简家的大门。这时他手下一般家人,拳脚棍棒,齐往段文溪身上招呼。那简凤台一边按着自己的伤痕,厉声呵斥:“姓段的,你放明白了,你只要是肯离开段家圩,简大爷立时放你逃走。你自管找好朋友去,简大爷等着你二次报仇。你只要不肯走,我活活地把你打死,就是你死不了,我也把你废了,我叫你看看简大爷守着娇妻美妾们作乐,叫你生不如死。简大爷有的是钱,我能买你的命!”简凤台一边卖着狂,他的家人噼啪地打着。段文溪既落在人家手内,只有求死之心,绝无求生之念,任凭简凤台怎样凌辱,自己只有瞑目待死,哪肯再输口?这一来段文溪遍体受了伤,奄奄一息,眼看着就要丧命在简凤台的手下。

  就在这时,忽听后面一片喧噪的声音,跟着有人大喊:“有火。”一股子浓烟从房后冲起,跟着通后院的屏门内,闯出一人,不说话,只是呵呵地大叫,便向简凤台报告,扯着简凤台的胳臂往后指,简凤台见是哑仆简义,再往后面看时,果然一片大火。简凤台也慌了手脚,深恐怕是段文溪带来的人,绕进后面动手,这一来立列顾不得段文溪死活,喊了声:“快跟我走。”立刻带着这般家人飞奔后面。简凤台转进后院的屏门,才知起火处隔着一个院子,可是已经看出是西跨院了,微放了点心,不至于连上内宅。可是火起得非常猛,他飞快地赶奔西跨院。这才看出火起处是两间小厨房,连上存储家具的屋子,那里已有后面的家人正救着。简凤台指挥着所带来的家人去救火,自己赶奔内宅。

  他把申九凤弄到家来,他原本有原配的佟氏,住在后院的上房,把申九凤安置在东跨院。这时因为西院起火,他的太太佟氏和一般女眷们,全惊慌失色地在院中张望。简凤台走在内宅院内,他的太太佟氏,对于他弄来申九凤母子,已知是祸水进门,但是人很贤惠,更兼简凤台性情暴戾,什么事不准家人过问。这位佟氏太太,任凭怎样贤惠,他对于丈夫又弄来这种不三不四的女人,并且非常奇怪地还带来两个孩子,自己过门数年,又没生育,这种事是正对机会,佟氏哪会不关心?不过是敢怒不敢言。这时西跨院忽然起火,更听娘姨们传说,前面有人来找他拼命,也是十分着急,认为这女人才进门,就有这些凶险不祥之事,好好一份家业,非要弄个家败人亡不可。正是无计可施,见简凤台慌忙赶进来,自己忙迎着道:“啊,你肩头怎么这些血,你受伤了,现在你怎么样?这把火是怎么着的,倒是甚样人找你?你讨小纳妾我不管,你可别弄出事来,不能连命搭上啊!”简凤台此时哪有工夫和她纠缠?厉声呵斥:“屋里去,烧不死,我的事用不着你问。”简凤台一边说着一边走着,已转进东跨院。

  申九凤也站在东跨院的北屋门口,提心吊胆地等着信息。见简凤台从外面跑进来,神色慌张,一眼瞥见简凤台的肩头,血迹一片,嗷的一声转了过来,拉着简凤台哭声说道:“这我可害苦了你了,你这伤怎么样?要紧不要紧,是不是他真找上门来,火是他放的么?”申九凤又道:“这事死活我一人承当,你这么真心待我母子,我不能再连累你,你快说。”

  简凤台来到申九凤的面前,伸手把她的肩头按着,用低着的声音说道:“你不用担心,我的伤不碍事,火着不起来,是谁放的我还没有察出。他已经来了,可是他只一人,不过他是自来送死。我和他到现在这种情形,势不能两立,有他没我,有我没他,我简凤台只好不叫他回去了。”

  申九凤一听大惊失色,颤声地道:“大爷,你不能下毒手。你总要想到,你简家在桑林浦不是小户人家,人命关天,你把他杀在这,岂不是无边大祸?还是好好打发走再想办法。”简凤台听了冷笑一声道:“你的话说晚了,他现在就是还带着气,也走不出我简家大门了。我为你破出身家性命,祸福我自当,用不着你管。我是不放心你,现在我看见你安然无恙,我放心了。进屋去,我到前面看看,打发人把他抬走,官私两面我还接得住他。”说完了向申九凤一挥手,转身仍奔前面。

  这时,西跨院的火已渐熄,不过这几间屋子完全烧坏,家人们还在慌张着去救。这种烟火的气味布满院中,令人欲呕。简凤台向一个家人问:“前面那姓段的怎样了?”家人们被这一问,迟疑着答道:“我们全忙着救火,也没去看他呢。”简凤台只好翻身往外走。这跨院中烟气腾腾的,几乎全看不见一切。简凤台往外一走,从屋角猛转过一个人,提着一水桶,险些和自己撞个满怀。简凤台闪得快,就这样还泼了自己一身水!简凤台这才看清正是哑巴简义。简凤台怒喝道:“你忙些什么,看弄我这一身水。”哑仆简义提着水桶往后倒退了两步,把水桶放在地上,口中乱叫着,用手又比划着。他的情形似说,“忙着去救火哩!”简凤台骂了声:“可恨的东西,你专会在忙着的时候和我捣乱。”简凤台不再理他,仍然赶奔前面。赶来到了院中,再看段文溪,已经踪迹不见,更看前面没有一人,看了看地上,只残留着许多血迹。

  这种情形十分可疑,自己赶奔前边,见大门依然关闭着,似乎没有人出入。心说:“这可是怪道,段文溪受伤,被打已经不能动转。现在居然被他逃走,自己不能不有些惊心。他自己绝不会走,并且他也不易活。按这种情形,他定有同来的人。可是这同来的人,绝不是什么能手。他不敢出头和我简凤台对面,这是趁着一把火,把我的人调虎离山,诱进后面,这才把他救走。只是大门又没开,他们弄着一个半死的人,还能高来高去,从房上走脱了?可疑的情形太多,真把我简凤台糊涂死。”自己在悔恨中,也是无可如何,怒冲冲走回后面,招呼着家人们,“照管门口,提防一切。”自己去和申九凤商量这件事。可是段文溪又是怎样走脱的呢?是人不该死,总有救。他遇到这种生死,呼吸之间眼看着送命在简凤台的手中,一点指望没有的了,哪知道竟遇到意外的救星,死里逃生,才把他的含冤莫白的性命延续下来,促成一片凄惨悲痛的事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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