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投师失意下 卧病困湘边
2025-05-3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这一般少年全在招呼着师父,段文溪也上前行礼,金全义点点头,说道:“你来了,你看这把式场中,地方够大的吧,别说这二十来人,就是有百八十口子,我这场子里操练起功夫来,谁也碍不着谁的事。”段文溪跟着答了声:“这座场子实在好,宜于练功夫。”金沙掌金全义向那大师兄冯志武道:“你们和这段师弟见过了,他是诚心学本事来的,你们要好好地照顾他,全给他引见了吗?”

  大师兄冯志武道:“人太多,当时引见了,他也记不清楚,多等几天就熟了。”金沙掌金全义点点头,随又向段文溪问道:“你过去全练过什么功夫,不妨在这里随便施展施展,叫我也看看你的路子正不正?”段文溪忙答道:“老师,弟子不会什么功夫,请师父多指教弟子。我到几时才能正式拜师?”金沙掌金全义道:“那倒不是忙的事,我想让你先看看这里的情形,如若有不合宜的地方,还没拜祖师,你可以另做打算,免得叫我碍难。”段文溪忙答道:“弟子此来,是死心塌地,绝没有二心。还是求师父早早地把我收留门下,我也好安心学下去。”金沙掌金全义点点头道:“好吧,等我散了场子,查查历书,选个黄道吉日,让你行拜师之礼。”段文溪忙谢过金老师。这时冯志武向金全义说道:“师父,你可得问问段师弟,他既拜在你的门下,在师父面前不许说欺骗话,你看他好像带艺投师,他要是身上有功夫,藏着不露,那可有些对不起我们了。”

  段文溪一听师兄这种话,赶忙说道:“师父,我已跟你说过,我诚心诚意地投奔了来,绝没有一句假话。我若不是爱好学武功,我还不千里远远地投奔了来。不错,我练过,可是不过是花拳绣腿,庄稼的把式,提不到功夫,哪敢说会武术?”那冯志武听了段文溪的话,向师父金全义说道:“你看怎么样?我说得不错吧,人家身上原有功夫,咱们爷们别装傻呀!”

  金全义似乎被他徒弟这句话,说得有些挂了火,向段文溪道:“咱们练武的,讲究说话直爽,不用那么虚假客气,满用不着。练过就说练过,没练过就说没练过。我金全义这门户里,不拿什么门户来冒牌,天下武术是一家,任凭你哪一门哪一派,也写不出两个武术去。你说的话太叫我听得不顺耳,练武的下过三冬两夏的功夫,别的全是假的,用的功夫假不了,各人的成就有高有低,十个手指头还不能一般齐呢。你跟人学过三个月五个月,或者是三年五载,教给你武术的,功夫好坏,总是师父。花拳绣腿,庄稼把式,这八个字,那完全叫轻狂,看不起人。往后不许那么说话,记着了。”

  段文溪此时只好诺诺连声地答应着,自己本是一份客气的意思。被这师兄冯志武挑拨得还没有跟他学一天本事,先叫他申斥这么一顿,心中不满,还得强赔着笑脸,不敢带出一点神色来。连说:“师父教训得极是,弟子往后改了这么说话。”大师兄冯志武在一旁,得意扬扬地眼望着他一般师弟们,腮边挂着微笑。这时金沙掌金全义向段文溪说道:“练过什么拳脚,在我这里练一次我看看,是五行拳,是长拳?”段文溪答道:“弟子学过一次通背拳。”金全义一怔,跟着又带着嬉笑的口吻说道:“你还练过通背拳吗?不含糊,这种拳术你竟敢说是庄稼把式,也太狂了。不过通背拳能练好了的,没有多少位,你比划一回,我看看。”

  段文溪此时可打了主意,自己是家传的武学,父亲段金梁,是以通背拳成名。自己对于现在这位金老师,虽还没看到他的身手如何,可是疑心是有了,无论如何自己此时不能算不诚实。“我把我自己身上的功夫得收敛一点,我把本门的武功,要是完全施展出来,就许找出麻烦来。”当时毫不迟疑,双掌一抱,向金全义说了声:“师父,你多指教。”一转身又向一般师兄们一拱手,说了声:“师兄们别见笑。”立刻向场子中走了去,身体站定,一立门户,按通背拳一样一样地练来,可是暗含着把架子全用散了,不只于让他们看不出功夫来,并且显着手底下一招一招,十分生疏。有的时候,故意地练错了。在身体转动里,用眼光看着师父金全义,见师父不像方才那种严肃的态度,腮边含着微笑,不住地向他徒弟们看着。

  段文溪好歹地把这路通背拳练完,收着式,向金全义一拜道:“师父,我这功夫上练得生疏了,大概还有不对的地方吧?”金全义才哈哈地说道:“练得还算不错,只不过里面有两手不大对。本来练武功的,完全练的是功夫,扔下一天退回三天来。我来告诉你,在你方才练到第九手‘白猿献果’,你那两掌翻得不对,掌心向内,往外推出去,得猛然地一翻掌,把掌心向外打出去,这是奔对方胸膛下手。要照你那样发掌,只有竟等着挨打了,你看那一式应该这样。”他说着立刻双掌在段文溪的胸前,猛然往外一翻,在段文溪的胸口上按了一下,段文溪倒退出两步去,忙说:“师父的手法真灵,招数变化得好,弟子得好好下功夫。”金沙掌金全义哈哈一笑道:“我还没肯用力呢,你就这么禁受不住了。其实我这一手还是不常用,我擅使长拳,你往后肯好好下功夫,我定然指点给你。”段文溪刚要答话,大师兄冯志武依然不怀好意向金沙掌金全义道:“师父,我这段师弟功夫不错呀,我看很下过三年五载的功夫了,我想和段师弟对一回掌,也试试我们这半年来练得怎么样,师父也可以细看看段师弟的情形。”

  金沙掌金全义说道:“他初来这里,又没有什么真功夫,那是何必呢?”冯志武道:“这有什么关系,他既入了我们门户中,亲师兄弟,一块比较比较功夫,谁还和谁真动手吗?师父不用管这些事了,我们往后常常一处操练,绝不能因为这些事,会把新师兄弟的情义疏远了。”金沙掌金全义并没答冯志武的话,冯志武随转身来向段文溪道:“段师弟,你这来,我看你手底下很有功夫,咱们何妨过两招试一试呢!”段文溪忙答道:“冯师兄,我天胆也不敢跟师兄较量,我方才所练出来的,师兄还没看见吗?简直地不成。叫我一个人练,全练不好,动手过招,我简直是外行。我在这住几个月,叫师父把我指点明白了,我定然和师兄一块比试武功。”

  那冯志武冷笑道:“师弟,方才师父已说过你了,什么事痛痛快快地,别这么蝎蝎蛰蛰地,什么事痛快办,没有那么些说的。来吧,我们现在是师兄弟了,难道还能给你苦子吃吗?”

  段文溪已知冯志武不怀好意,他们这种情形实在是欺人太甚了。自己的情形,无论你们看着入目不入目,我总算才来到这里,我若是访友来的,按武林中的习惯,不管来人是怀着什么心意,许你们这样做。因为练武的,只要聚到一处,没有第二件事可讲。我段文溪是拜师父来的,从一见面,找没有走错一步,对着师父、对师兄们是礼义备至,丝毫失礼的地方都没有,如今竟逼迫我动手。这一来于我本身有十二分的不利,我输在你手里,不过给你们大家一场取笑,拿我段文溪算是开心解闷,还不知招出你们多少轻薄话来。我若是用真实的功夫,胜了你,那时扫了你大师兄的面子,我这新来乍到的师弟,更没有我立足之地,这点有些逼人太甚了。段文溪处在这种局面下,真叫难以应付,更可恨的是老师金沙掌金全义,他竟一句不拦阻,这个做师父的,实是不近人情。可是在万分恼怒之下,还得强自忍耐着,赔着笑脸向冯志武道:“师兄,我别说还没有真本领,没学过真功夫。我今天才来到师父门中,师兄面前,我不敢放肆。”

  冯志武听到段文溪这话,把面色一沉,带着申斥的口吻向段文溪说道:“段师弟,你怎么这么多的说辞?我们在金老师门下,就没看到这么不痛快的人。我们一般师兄下场子练功夫,随随便便,谁也没有一点拘束,全是学能为、练本事来的。师兄弟有什么分别,不是一样吗?我们既然入了金老师的门下,不许再有一点隔膜。别那么些废话,来,来,跟我比划两招。”说着话他往后一退,亮开式,那情形就是逼迫段文溪不动手不成。段文溪遇着这种情形,看了看师父金沙掌金全义,见他正和卢文豹说着话,好似对他们的举动没作什么理会。段文溪一想这种情形,自己也是万分无法,只好弄到哪儿全算着了,命里该当,你想忍耐下去,逼迫得你没有一线之路,只可破出一切,弄到此地不能立足,也只好去另寻门路。遂向冯志武道:“师兄,我头一天到这里,非叫我现够了世不可了,那么我就给师兄垫两招,请师兄你手下留情,别叫我过分地出丑,我就感谢师兄不尽了。”

  这冯志武微笑着说道:“段师弟,你也太会客气了,我冯志武就不会像你这么口甜会说。其实咱们学武功,多下功夫,少说话,师弟你预备好了,咱们过两招吧!”话声落,冯志武站着,双掌在胸前圈着,两下里相离很近,不过隔着四五步。他口中说着,虽然把身形撤下去,往右斜着,往前欺身进步。

  段文溪一看不动手也不行了,也只好亮开门户,仍然用劈卦掌,身躯往左一斜,双掌在胸前翻出,左掌在前,右掌在后,脚下步也跟着移动,偏着左边,迎了过来。这么近距离,两下里虽然是一左一右,相反地往外多绕了几步,可是跟着往一处一合。段文溪可不敢发招,自己已拿定了主意,“我来到这里,任什么也没有看见,我为我本身将来的事,只得含羞忍辱先挨你两下,叫你痛快痛快抖抖师兄的威风,有什么事咱们是后会有期。”段文溪安心是这样。冯志武步已欺近,左脚往前一步,右脚往后跟着往前一提,右掌从胸前打出奔段文溪胸旁打到。段文溪认识他这种招数,是五行拳中的“崩”掌,这种拳式发出来,若说是他一点功夫没有,算委屈了他。可是像他这种拳术,一发招要真想打着自己还差得多。段文溪左脚往左一滑,微一偏身,把他耳风已然让过,右掌往他腕子上一拨,可是没敢用十足的力量,这已经把冯志武的右臂挡出去。要论动手,段文溪以劈卦掌的手法,此时正好用左掌穿出,伤他的右肋,可是段文溪不敢这么撒招。冯志武眼中也太于看低了人,他认为这一招怎么也可以把他打倒,哪想到招刚出去,已被人们把一条右臂拨开,险些个身形全被晃动,冯志武竟自猛然往后一撤步,一甩右肩,左掌竟又穿出,奔段文溪的面门打来。这一式在五行掌中是“炮招”,并且冯志武安心不善,他竟下狠手,这一招要是被打上,段文溪势必当时带伤。这种地方任凭你是多么有忍耐的性子,像冯志武这么捉弄人,段文溪也有些不能忍耐。掌风到,段文溪一甩头,冯志武的左手只离着段文溪的面门,差着半寸,只是打不着。可见段文溪此时要略微地给他一点颜色看,右手从自己的胸前往下翻着,猛然向他的左肩劈去,眼看着已然打上,可是手底下的式子稍慢了一些。

  冯志武头招发出,又没打着,人家的掌反到了,得赶紧撤臂拆招,他的掌风往下一领,撤左手,翻右掌想用劈掌来伤段文溪的小腹。他这三招用得很熟,但是在段文溪的手底下,简直他是施展不开。段文溪猛然往回一撤右掌,用掌锋往冯志武的左臂上一扫,正滑到他臂的曲池穴一带,就这样地轻轻一扫,冯志武已经吭的一声,险些出了声,这条左臂又酸又痛,这时恼羞成怒。他身躯是往左偏的,趁势身躯往左一带,往下一扑,全身塌下去,右手探出,用力一个盘旋,用扫堂腿向段文溪扫来,口中还喝喊着:“倒下。”但是段文溪此时已经不顾一切了,左脚往左一滑,出去半步,这是撤出一条左腿去,自己双掌一抱,左脚用力,全身往左一拧,右腿在后,是正接冯志武这一扫堂腿。可是段殳溪右脚上已用足了力,而他的腿已经扫上,用脚面往他迎面骨一挂,微往起一拨。这种扫堂腿的式子,不怕用不上,扫不着人家,身形随着盘旋过来,转身跃起,这是自己的力量。可是就怕用不上时,力量稍弱,或是被人家借式变招,那一来是当场丢丑。他这右腿盘旋过来,被段文溪往迎面骨上一挂,他自己的力量足,段文溪的下盘比他还有真功夫,这一硬接上,他的力量已散,又被段文溪往起一撩,立刻整个的身躯仰面朝天跌在地上。段文溪见已经扫着了他,自己也往地上一扑,双手按地,口中故意地啊哟一声,可是跟着腾身站起。

  冯志武这跟头栽了个十足,栽了一身土,赶到爬起来,左臂和右腿全非常疼,愤怒十分,但是在这种情形下,当着一般师弟们,不肯输口,向段文溪道:“段师弟,可真有你的,你痛痛快快地说,到我们金老师这里,是安着什么心来的?你身上有很好的功夫,跟我们装傻,我们这实心眼子的人就信以为真,认为你是练过一年半载的功夫想教给你两手。想不到我倒上了你的当,反倒栽在你的手中。这么看起来,连我们金老师全未必是你的对手。”这时所有他一般师弟们,全赶了过来,因为大师兄栽在别人手中,哪好不管,就想动手打段文溪。可是这时金全义不能再看着了,已经跟着走了过来,段文溪只是低头不语,这冯志武是声色俱厉,不依不饶。

  金沙掌金全义向一般弟子喝止了一声,不叫他们胡闹,遂向一般徒弟们说道:“你们不许这么胡来,什么事全有我这师父好了,等着我问问他。”跟着回头向冯志武说道:“你是一个做大师兄的,总得让着师弟们一头,输着一招半式的,不应该这样。他无论如何是才来了一天,你要叫他栽大发了,他脸上也不好看。”

  冯志武气狠狠地说道:“师父不是这么讲。我挨摔被打,是怨我自己不肯用功夫,别看栽了跟头,我还得认为自己不争气,这没有什么。师父,我们得问问他,为什么身上很好的功夫,和我们装傻?动上手时,可是一点情不留。师父,你得想想,你现在是成名的武师,得提防人家的来意,我们在此处可别受了人家的暗算。”冯志武这几句话,竟把金沙掌金全义说得动了心,也觉得这个段文溪有些可疑,回头来向段文溪说道:“我金全义入了练武的这一门,到现在已经四十年,什么人我全见过。我在江湖上,和人家没有深仇大怨。可是树大招风,我有了这点小名堂,难免就有忌妒我的。这些年来,倒也见了几位武林中有本领的朋友,和他们无仇无怨,谁不认识谁,硬要来到金家镇登门找我比较武术的高低。我不过是得着一点虚名,真本事没有,不过运气不错,我在金家镇这个场子还能铺到今天。可是来访我的朋友全是明来明走。你从一来我这,我就看出你是带艺投师,这也是常有的事,不足为奇。可是任凭怎样问你,你一口咬定只说是会些花拳绣腿庄稼把式,可是从你一练劈卦掌,我的眼不瞎,我已看出你说的话已有不实不尽的地。方才头一天下场子,和师兄动手过招,不过是比划比划。可是你暗中竟用真功夫,把你师兄摔在地上。他好歹是我门中的大弟子,未会想这么办,你也得想想你摔了一个冯志武,算不了什么。可是我这没有本领的师父在这,你和摔我金全义差了什么?可是动手过招,收招不住,难免失手失脚。不过你也得留一面。你若真没有恶意到我这来,看佛敬僧,你得看在我这做师父的面上,别这么给他难堪。现在你已露出本来面目,究竟你是为什么来的?咱们说明白吧!你有什么心意只管往外说,我姓金的绝不能叫你失望,你倒是做什么来的?说痛快话吧!”

  段文溪此时只有苦的心里,师徒二人都是这么无情无理,硬拍硬罩绝不为自己稍留余地,越逼迫越紧,只得仍赔着笑脸说道:“师父,你这可是错会意了,我并没有含着恶意,我完全是投师来的。师兄一再逼迫我动手,我不答应不成,这才勉强和师兄换了两招。这一扫堂腿,我们两下算碰到一处,是一样的心意,我也被摔在地上,并没有占上风。师父,你是聪明人,练武的动手过招,若是不招不架,只有站在那里挨打,我若是那样,师兄定要疑心我,是故意地和他过意不去,只好勉强地接架。何况大师兄是本门的大师兄,我来到这里伤了他的面子,除非是我不想在师父这里学功夫了。我既投到这里,蒙师父收录,已经感恩不尽了,我怎么敢无故地得罪师兄,我往后还怎么在这里住下去!世界上没有这么糊涂人吧。师父千万别误会,弟子实没有别的情形,我是投师来的,学功夫来的,我敢对天盟誓,绝没有二心。”

  金沙掌金全义哈哈一笑,说了声:“好吧,我这做师父的对徒弟只凭良心二字,你只要是学功夫来的,我就实心实意地教你。不过今夜这件事你可做得稍差,睡觉去自己想想,初入师门,有这么来的吗?我怕你往后不好待下去。”段文溪听了他的话,心里也是一惊,自己时运颠倒,逆事重重,初入金家镇就和这般师兄们生了闲气,才下把式场,又闹了这么一手,自己也知道恐怕不易待下去了。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回身向冯志武恭恭敬敬地一拜,向冯志武说道:“师兄,请你多担待,我实在是收不住势,我要有真功夫,何至于这一扫堂腿都躲不开,一块和你倒下?我来到这里绝无恶意,我敢对天发誓,师兄你多担待我吧,我这给师兄赔礼了。”段文溪说这话时,又复恭身一拜,这时冯志武虽然见师弟给他陪了小心,可是依然余怒未息,脸上满带着不忿的神色,向段文溪道:“师弟什么话不用说了,你明白我明白。咱们是同门师兄弟,我没栽给外人,咱们提别的吧,往后一块儿的日子长着呢,谁是什么心意,谁也明白得了。”才说到这,那金沙掌金全义却招呼道:“段文溪,什么话不必多说了,你这来。”金沙掌金全义一转身,回到把式场子里面,段文溪跟了过来,站在师父旁边,敬听他的吩咐。金沙掌金全义道:“段文溪,别的话不用讲了,咱们从这时起,拿出实在的心意来说话,可是听不听在你。你到我这里来,是想学习什么功夫?说实在的,别拿活敷衍我。”

  段文溪此时不敢贸然地说自己的来意,只得婉转着说:“我投奔老师来,就是知道老师父功夫、拳脚、器械全高,并且你老的金沙掌是江南北成名的功夫,我只要有福的话,我愿意多和师父多学一点本事。至于我究竟愿意练什么,我自己没有一点把握,师父看我够学什么材料,叫我学什么好了,我只有安心听师父的教训。”

  金沙掌金全义微微一笑,向段文溪道:“你这个徒弟可教,你已经有武功的底子,比较着容易,兵器上你喜欢摸什么?”段文溪道:“弟子拳脚上不行,兵器上更提不上了,单刀花枪练过一两次吧。”金沙掌金全义道:“大杆子动过没有动过?”段文溪道:“大杆子是百兵之始祖,弟子这种初学武功的,哪敢动那样的兵器?”

  金沙掌金全义也不答他的话,向手下的徒弟说了声:“大杆子给我撤下来。”徒弟们跟着就把兵器架子上的大杆子拿了下来,放到老师面前的地上。金全义道:“你是慕名而来,究竟是怎么样,你不过是听得外边的传言,没见过我。今夜我索性练几手给你看看,我的功夫好坏,你只管批评。”说着话把袖子一提,把辫子盘在脖子上,往前走了两步,大杆子正在脚下,这时因为徒弟们还围在身边,金沙掌金全义道:“你们全在后面站着,给我亮开式子。”跟着他用右脚一拨大杆子的纂头,那大杆子纂一滚,已到了他脚面上,脚尖微往里一合,脚尖往起一挑,大杆子纂头已抄在右手。跟着左脚一上步,左手往前一托大杆子前把,这大杆子已然抖平了。右手往右斜上了半步,蹲裆骑马势,双手一合劲,噗噜噜一转,把大杆子抖得杆子梢儿头成一个圆圈,有桌面大小,里外连拧了三把。金沙掌金全义他这往外一亮式,段文溪看出他这根杆子上,不能说他是没有功夫,大杆子并不是软兵刃,可是使用这种兵器的,如把它运用成一条懒龙相似,抖动起来,看你的功夫腕力如何。杆子上的本领,要看你的火候,行家的眼,是丝毫也搪不过去的。这时金沙掌金全义往前一上步,随着双手往右一合,杆子梢向左摆去,“金鸡点头”“单臂平扎”这两式施展完,这脚往前一上步,前后往右一合,脚底下可是跟着移动。这根大杆子,被他按着步眼,施展的是里三圈,外三圈,每一抖动,就有风声,连续施展了十几式。对于这大杆子的诀要,讲究用的那批、拿、崩、拔、压、劈、刺、盖、挑、划,这十个字的大杆子“要”儿,倒是全下过功夫,“懒龙出洞”“乌龙穿塔”“反劈风”“正劈风”,十分的灵活、劲疾。在大杆子上有这样的功夫,已经算很难得。他这条大杆子,施展到招数紧急时,这一座把式场子,除了兵器架子前、一般弟子所站的地方,全被他这杆子扑到,使人在他运用杆子招数时,无法容身。

  可是有几处,段文溪暗中不由得叹息武功之难,实不是一件容易事。像金老师施展的已经足算有功夫,可是他这条大杆子,莫看他施展开有那么大的威力,任凭谁也得承认,这条杆子一用它,有几十人休想近身。可是他这条杆子只能打远,不能打近,只能攻,不能守,遇上武林名手,技击名家,有精纯造诣的本领,有轻灵小巧功夫,只要攻进去,他立时地败在人家的手下。在兵刃上是有这两句俗语,“一丈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运用长大的兵刃,能够有小巧的招数,能把自己的门户使用这条长大的兵刃封闭住了,不容敌手攻进来,那才算功夫。使用短小的兵刃,却能对付长大笨重的器械,以巧制胜,那才算功夫,那才算火候。平常施展一回拳术,一招一式,进步抽身,差不多在这把式场里,全得用很大的地方。可是在武功上练到精纯的地步,能够在这方丈之地,和敌人攻守进退,任意施展,绝不为这小小的地方牵制,所以常常有那技击名家,随时随地能够施展他的本领。

  今夜金沙掌金全义用这种最能表现功夫的兵器,来施展给段文溪看,分明已含着显摆之意,可是这种地方也正足以自暴弱点。段文溪对于这种重兵刃,自己限于天分气力,说真了,绝没有他这么纯的真功夫。不过段文溪功夫不到家,眼力可真高,他一见即识,已经看出来金沙掌金全义这么大的名望,要只凭这条大杆子上看,可有些名实不符了。段文溪在这时还存着万一的希望,认为金全义的武术器械上纵然火候稍差,可是他以金沙掌出名,那种功夫,倒不一定是非得武功器械一样高,那种绝技,全凭着名师传授,艰苦地训练,他掌力上练出特殊的本领来,那是武林中常有的事。自己为他这种功夫来的,他别的功夫上行不行,自己很可不必介意。倏然之间,金沙掌金全义已把大杆子收住了,向段文溪道:“我这上面的功夫如何?你也练两手,我看看。”

  段文溪忙答道:“师父别强我所难了,您这条大杆上,好几十年的功夫,练到这样高妙的地步,漫说我没有使用过这种兵器,就是我练过三天两日的,看到您这样绝技,我还敢现眼吗?师父有这样纯的功夫,可见你老不仅单凭着掌力成名了。弟子投到您老门下,真是我一生的幸运事,只求师父你多教导我吧!”

  金沙掌金全义听到段文溪这种话,似乎十分得意,哈哈一笑道:“你见得还是不多,我自己知道,这条杆子上火候还差得多呢!好了,我别尽自耽搁,天色不早,他们也该着各自操练了。”说到这,随即吩咐手下弟子,各自操练自己的功夫。这一般门徒,有的拿兵刃,有的练拳术,有的到一旁操练掌力,这把式场中立刻是形形色色,颇显得热闹。段文溪只站立在旁,看着大家去练。金武师向他说道:“你今夜头一天下场子,先不用教你什么功夫,你跟我先看看,你这一般师兄们所练的功夫怎么样?”段文溪是诺诺连声地答应着,跟随金武师的身旁,看着他指点一般徒弟们。有时金全义指着别的徒弟向段文溪问,那情形是试探段文溪对于他这里所教的功夫,是否满明白。

  段文溪已拿定了主意,再不敢多答一句话,只是装傻,装外行。有的地方反故意问他们练掌力,用双掌向木桶中戳豆、戳铁砂子的功力。金武师立刻提起十分高兴来,向段文溪说道:“你看见了,我金全义教授徒弟,就凭着拿出真心实意来成全人。我虽然得这些功夫,受尽了千辛万苦,下了多少年的纯功夫,才有这种成就。我当初学来的,可不能这么容易,跟师父学两回弹腿,练几手功夫,全是下过好几年的功夫。我练掌力时,是在师父面前,整四五年的功夫,小心地侍奉着师父,绝不敢稍有一点差错,才蒙他把这点功夫传给我。前后我不下十年,才算把这种掌力练出来。可是如今我对待我的徒弟,绝不像你师祖时对我那么不肯轻传。你遇上我这么一个师父,恐怕不容易吧?这种掌力练出来,成名露脸还是其次,先可防身护命。不过我传授他们时,可有一件要紧事,叫他们在祖师面前得立下誓,将来这手功夫练成了,不准随意施展。因为这种掌力,只要往外一用出去,打在了敌人的身上,骨断筋折,当时就得废命,就是打在不要紧的所在,也得残废了。这不是我故意地说着这话,你等我练到这种功夫时,就叫你心服口服了。

  段文溪听他这么说着,忙笑道:“师父说得不差,我常听能人说过,这种掌力十分厉害,师兄们能够得师父这么传授,真是难得。只是弟子还不知道,师兄们这种练掌力,赶到几时把这第一步功夫练成?这戳豆、戳砂子得到了什么时候才算够火候,大约得好几年罢!”

  金沙掌金全义答道:“这可没有一定,一个人的精力、气血,全不一样,还在自己肯下功夫不肯。练武功的讲究‘内练一口气,外练筋骨皮’。这种掌力也就是这个理,练戳豆桶,这种练法,就是把手练铁了,多戳一日,掌力多一番功夫,时间的长短,没有限制。这桶绿豆,我是给他们渐渐往里掺铁砂子,掌力一天比一天坚硬,气血一天比一天充足,多咱把这豆桶换成铁砂子,那就成了。到那时再换一种功夫,也正是我本门中掌力成就的时候。说着倒是没什么,但是平平常常的,也得经过三冬两夏才可看出门户来。”

  段文溪听到这,不由得十分失望,自己从一进把式场,看到他这种练掌力的设备,绝欠着一件最重要的事。任凭他练“铁砂掌”“金沙掌”“摔碑掌”“一指神功”这种最厉害的掌力,在初练三年之内,不许离开药力。因为练以上的几种功夫,他在初练时,皮肉筋骨,势必有极难的训练,戳豆、戳铁砂子、摔掌,这种情形,你十天功夫下来,任凭你这人气血多么足,指甲痛楚不算,有时你只顾怕师父说你不肯用功夫,在戳豆时,虽是有数目的,每戳十二次,必须缓缓的,可是在得这种功夫的心理,全存着不传是一番成全之意。并且这种功夫也不是平常所有练武的就会,很难得的,势必要拿着十二分的功夫去练。只是手掌无形中受了伤,往往手疼,先肿起来,就是缓个三天五日,仍得再去操练。不过时日很久,不到一百天,这手掌的皮肤,完全起了一层坚的皮。凡事全有一个理在,一个乡下人,终日手把着锄头子,在庄稼地里操作,两手、两足,他那两手伸出来,是什么样子?试想一个少年子弟,把两手练成了粗糙,皮厚坚硬,固然是有了。但在这种掌上,绝不是功夫,打出去稍微一重,反能把自己的皮肉震破。武功是纯刚纯柔全不行,必须要刚柔相济,筋骨、皮肉、气血,全得要合得到处。所以传授这种功夫,最重要的得随时用药物来洗,壮血气增内力,内服的药都还有不用的增壮气血,可是这种洗药,无论哪一门哪一派,也没有敢不用它的。自己对于这种功夫不会,听老师们讲得很真,练铁砂掌、金沙掌的,洗药一共是十九种,这十九种药并没有什么贵重的药品,它这重要的用途,就是活血、消毒、柔软皮肤,每一次练完了掌力,把这种药汁子倒在一个盆里,两手全得在里面浸它一盏茶时,并且自己要反复地擦它,把手掌所练的滞力和这皮肤上起的刺,全可以退去。如今金老师手下这般弟子,随着他这么练起来,真是异样的事,自己还有点疑心的地方,可是他这么一般徒弟,眼见已经有四个人操练掌力,可是曾注意他们,既是练过日子不少,他们的手上全没有见什么变化,难道他们全另有秘传吗?这是一件最可怪的事,赶到仔细地一看他们操练的情形,这才明白了,他们手上没有什么痕迹的情形,敢情他们练掌力,绝不按照正规,用足了力量去戳豆桶,这样练,练到十年八年,又该怎么样,莫怪他们手上没起变化!段文溪看到这种情形,灰心已极,遂一边敷衍着金沙掌金全义,口中还是夸赞,可是暗中自己已经越发地加了一番小心,要看清这位金武师究竟是怎么个路道?段文溪因为关心着自己一生命运,以及往后的事,这可不等待金沙掌金全义自己往外现露,遂故意地引逗他,问这样,问那样,走至把式场的西北角上,指着地上所堆的碎石,遂问道:“师父,这是练什么功夫的?弟子没见过,怎么这些新石完全成了碎的了?”

  金沙掌金全义笑答道:“你问这个么?这是我个人操练功夫的,你一般师兄们离着动这种功夫时还远着呢。金沙掌掌力如何,就在这碎石上,可以看出功夫的强弱来。你不懂的,没见过,你算是到我这里来着了,我叫你开开眼。”

  段文溪心想,这种碎铁断石,你用他做什么?难道用江湖上骗人的方法标榜金沙掌内家的掌力么?那你也太以欺人了。这时金沙掌金全义向徒弟们一点手,招呼过三个人来,叫他们把一个坚固的木桩子放在了地当中,更拾了几块完整的石,拿到木桩子旁边。又令弟子搬过一块石头来,向段文溪道:“我这种功夫,可不定练得好练不好,试试看,我真要是不行时,我可以重练一次。”段文溪一看他这种法子,完全是江湖上走码头卖艺的用掌碰石头,油锤灌顶,铁尺排挡一流的人用的一种手法,骗人取财。如今已是名闻武林的名武师,竟也搬弄起这种把戏来,这也太以地离奇了,只不知他这名是怎么闯出来的?段文溪此时是一语不发,静静地看着他,是要看他究竟如何地练法。

  金沙掌金全义把所有的东西摆好,先用一块方石摆在木桩上,遂又拿起两块薄石来,放在石头上,这两块石绝不是平放在那里,一横一竖,上面这块只横架在上面。他用左手按着它,按着的是搭在底下石头上这块石的上面,上面这块横的有半尺,底下是完全空着。段文溪此时脸上全有些热辣辣的,自己说不出的一阵难过,自己想到费尽了辛苦,赔尽了小心,所遇到的竟是这种走江湖卖艺的所传,自己也太对不住自己了。

  那金沙掌金全义仍然含着十分得意的神色,向段文溪道:“我这一比划上,大概你总可以明白了。不过你可不要看错了,金全义不是江湖一流,我弄这玩意儿,敬的是行家,货卖识家,要拿我这手功夫,也和江湖上把功夫撂在地上,换钱找饭吃的一流,那就完全错了。我这凭的是掌上功夫,你看见了,这块石要是凭着用掌力去拍,那算我骗人,没有真实的功夫。这块石我要凭掌力把它切断,练了出来,你就该明白了。”说到这,见他左手来按着这块青石的后半截,右手猛地往起一扬,猛然往下一落,口中喊了个“开”字,他用手掌的力量往这块青石上拦腰一按,这块石形如刀裁,从当中折断。段文溪看着微然一笑,心说:“你就是这样功夫吗?我见过多少呢!”口中依然夸赞着说:“师父的功夫实在惊人,这种绝技,弟子今天是头一次开眼,有这种功夫,疫有这么练的。”

  金沙掌金全义道:“这还不算呢,我这里还有两手功夫,索性叫你开开眼。”段文溪含乎地答了声,自己再不多说一句话。那金沙掌金全义又拿起一块薄石来,仍然照样横架在木桩上,底下仍有那块虚搪着,上面这块也仍然是半实半空。金沙掌金全义向段文溪道:“练掌就得练指,指掌上全都得把功夫下到了,练出来后这一双肉掌,才能说练完全了。若是只练掌,不练指,虽也能见出功夫了,可是内中的出入就大了。你们将来下功夫时,不要贪多,只要求精。你们看着这块砖,我要凭指力,把它戳断。”说着,手底下往那砖上一比划,用手指往砖上横着一划,跟着把这只右掌往起一扬,口中又喝了一个“开”,往下一戳,这块砖就应声而断。段文溪心中一动,心说:“他这种功夫,虽然也有巧力,但是手指上倒也得三年五载的功夫,这在平常走江湖武术中,实不容易练到。但是这种取巧的功夫,实难登大雅之堂。”

  跟着金沙掌金全义把碎石块拨落在地上,另招呼一名徒弟,拿起一块青砖放在木桩的两边上,把那厚有三寸、长有一尺余、宽不到六寸的砖,横架在这桩的两面上,向段文溪道:“任凭他武功多么好,身体多么健壮,一个人终是血肉之躯,他身体不能是铁的,不是石头的,那么你看这一块石头,人绝不会比它还坚固,我这时叫你看看我气力是否厉害,就知身上有功夫。叫他和这石头比一比,谁强谁弱,眼前就可以立刻明白。”金全义说了这话,他却离开这木桩前,围着这木桩的四周,缓缓绕走着,这正是他调节气力,运气贯到这条右臂上一晃,慢慢围着大步走,两只胳臂不时横在自己的胸前,只是虚空按着,如同面前有什么东西,被他用力推动一样。他往前走一步,把臂圈起来,来往不住地晃动,离他稍近,已经隐隐听见,他两肩臂内骨节全发出响声。他围着这木桩转了三周,这才仍立到原处,站在木桩后,向段文溪说道:“你要仔细看清了,这也是最重要手法。”段文溪只有点头答应着,任凭他怎样说,自己只不答话。

  那金沙掌金全义却用左手按了按那块石,稍有一些晃动,赶紧叫徒弟们把他弄好,直到手掌按上,丝毫不动,这才令徒弟退到一旁,遂向段文溪道:“那种江湖传言,单掌开碑,只有那么说着,没有那么练的,那不过是一种传说,事实上谁真动过?这种厚的石头,论我手上的功夫,真不敢提到火候二字。功夫练到了的,这一手下去,碎石纷飞,不许有一块整的。真要是功夫练到家了,这一掌下去,碎石能击出数尺去,至于说是击石如粉,那种功夫,任凭何人也没有见过,终归落到‘嘴把式’一流,只有那么说的,没有那么练的。我这掌力上不定行不行,咱们试试看。”

  金沙掌金全义这时把衣袖往上挽了挽,把一条左臂全露出来,右手依然用手指轻轻地按着这块石头,脚下是蹲裆骑马式,身躯往下低着,右臂往上一伸,手背上与臂上青筋全暴起来,可见他把力量贯足,手掌五指也向下,手心向外,忽然他往下一落,嘎巴的一声,一掌震在石上,这块石头,竟被震为四块,全堆在木桩上。金全义平身立起,仍然是围着全木桩转了一周,他为的是散掌臂上的气血。跟着转过来,向段文溪问道:“怎么样?我的掌力上,没有什么功夫罢了。不过你们想想,血肉之躯,许是禁不得我这一掌呢!一个人成名江湖,谈何容易?没有十年八年的苦功夫,漫说是成名,想做一个武术家,只怕全不容易吧!我金全义为了练这手功夫,我受了好些年的苦呢!要学惊人艺,须下苦功夫,不受苦中苦,焉为人上人,一个人成名露脸,谈何容易?练上武功,就想在江湖道上成名,世上没有那么容易的事。一者是得遇名师,二来是自己有志向,第三样还得你有那种骨格,有聪明。这三样你少了一样,想成名人那是绝谈不到,就是能够在武术门中算你那么一号,也就很得知足了。我没这福,你们认为对不对?”金沙掌金全义这番话,明着是对着一般徒弟说,暗中可全是朝着段文溪一人所发,完全是说与他听。

  段文溪此时是意冷心灰,把自己来时的一番高兴,早已消灭到九霄云外,他说这番话时,分明是施展完了这手功夫,完了事对徒弟卖狂言。他越发这样,段文溪几乎不能忍耐,心说:“你不过是江湖卖艺之流,竟不知如何叫你成这么大的名?今日你是原形毕现,完全落到我段文溪的眼中。我痴心妄想,投到你这里,实指望到你这里得一点武林的秘技,学练几手真实的功夫。哪知道我竟只听虚名,不知实在,空投奔了来,叫我满怀热望,化作寒水。理不敢怪别人,我更不恨你,你虽拿着武术骗人,但是我段文溪是运败时衰,自己投上门来,也是我自己的命运安排。不过你不必再卖狂了,自己有心要当面指责他一番,不叫他那么轻狂自恃,认为眼前没有懂武术之人,可见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多招出是非来,多找一番苦恼。何况在他门中招翻了他,还讨不了好去。自己只好认霉气,一百两银子,换到两碗老米饭,一腔子窝心气。这还万幸,虽递了名帖,还没有拜他为师父,自己赶紧撤身离开金家镇,往后要慎重一番,万不能再这么冒昧了。”想到这种种情形,自己倒不肯说什么,只有含糊答应着。那金沙掌金全义看他颜色冷落,十分不满,幸而这时天色已然不早,徒弟们纷纷要走,这才散了场子。

  段文溪回到自己那间小屋中,思前想后,好生难过,自己有心做个来明去白,给金全义留一封信。但是手底下笔墨全不现成,又怎么去写?只好作罢。一天倒是十分劳乏,但是这时倒也睡不着了,想起将来的事,前途茫茫,天地虽宽,没有自己安身之地,我投奔哪里?闻名不如见面,凡事得亲眼看见,只听传言,实足误事。可是我亲眼又往哪里去看?我再去看谁,我离开金家镇又投奔谁去?我想着别求绝艺,再练功夫,今生是没有指望了。这不是一年半载的事,我哪里去找这种机缘,哪里是我的投奔,哪里有这种真实本领的人?我现在漂泊天涯,只是遇见这种人,人家能收留我吗?段文溪辗转反侧,反复思量,心中越想,事情越没有办法,前途茫茫。在这种情况下,真逼我段文溪走向无常之路。段文溪想到这个“死”字,忽然心惊,不禁自己叫着自己的名字:“段文溪,你好糊涂,你怎么离开了苏州城,你为什么远走天涯?你手上的伤痕还没愈,你断指焚宅,毁家出走,这就才稍受了一点波折,还没到了生死的关头上,你就不能自主吗?要想抛开烦恼,离却人间,这时有些晚了。你在家中时做什么去了,既有那时的忍辱偷生,现在你就该咬牙关往前闯去,那才对得起自己。你的志气此时稍不顺,不是自趋死路,也对不起段家死去的先人。”段文溪想到这种情形,不禁把勇气又振作起来,打定了主意,任凭它前途上有什么阻折波浪,也要和这恶劣的命运拼死奋斗一下子,倒要看看他最后的命运,究竟能到了什么地步。除非是人世间不容自己再偷生一刻,那才是我段文溪命运最终的时候。拿定了主意,决意地早早离开这里。可是一夜间竟未曾合眼,天光也就是才亮,赶紧把自己的随身包裹打点好了,提着它往外走来。幸喜在院中一个人没遇着,直到了大门口过道院内,才见着一名家人从门房里出来,带着一双朦胧眼,迷迷离离地往外走来。段文溪含糊地向他招呼了声:“你起得很早。”那名家人这时才看清了是新来的那个徒弟,遂问:“你这早往哪里去?”

  段文溪只得说了句假话,说是自己奉师父命令,叫我去取行李,更要找一个至近的朋友,师父和他交代两句话,好叫我拜师父。那名下人也究竟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糊里糊涂地把大门开了,任凭段文溪走出了金武师的家中。

  这时街上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来往,段文溪紧走出金家镇,天光也就是才大亮了,冷清清的冒着晨风,刮在脸上,不由自己十分惊心。从家中出来,投奔到这里,竟遇到这么位空有虚名的金师傅,几乎把自己耽误了。此时已然离开了他家,虽然是自己几乎被骗,可是一边往前走着,心里反倒提心吊胆地生恐怕被人追了来,把自己再逼迫回去。丝毫不敢停留,一气儿走到午时后,一夜未眠,身上既觉着十分累,又有些饥饿难挨,遂找了一个小镇店,歇息了会子。进了些饮食,觉着自己精神上恢复了许多,赶紧起身,一打听道路,才知道下半天就是紧赶,也是出不了仪征县境。只是这段文溪一离开仪征,竟自步步走入了人生最残酷的命运中。

  段文溪重踏征途,真不知是应该投奔哪里,是夜虽然是反复思量,打算得倒好,自己要立定脚跟,拿准了主意,百折不回,努力往前迈进。但是从古至今,全是一样,理想和事实总是背道而驰,任凭你想得怎样好,临到你真那么去做时,不容易叫你那么称心如愿。自己此时一点办法没有,你说是投奔哪里,什么地方有名师,哪里又有高人,这种事在平常想象中,绝不为难。每每听到江湖的故事,有什么人遇到了怎么一个武林中的异人、一身绝技的名家,破出几年的工夫,学会了多少本领,这种事不能全说没有,是可遇而不可求。现在想再访寻确实有本领的人,叫自己往哪里去找?现在段文溪真成了丧家之犬,在路途上时时地还提防着身边所有那一点钱,早用尽了早受些饥寒之苦,竭力地俭省着,不敢浪费一文。段文溪虽然不是什么富家公子,他终归是一个丰衣足食出身的少年,如今骤然间叫他受到这种风尘劳顿、衣食不周之苦。只这短短的时期,他已形容憔悴,漫说他现在还遇不到苏州故乡的人,就是再遇上熟人,只怕也不认得他了。他在这一路上毫无一定的去向,直走出半月有余,竟已入了湖南境内,天可是渐渐地冷了。虽说是江南气候暖,但是到了冬季,也一样地天寒地冻地风雪载途。段文溪身边所有钱任凭他怎样俭省,但是有限的钱,度这种无限的光阴,越显着未来的岁月无窥。钱可是一天少了一天,只可不能不叫段文溪恐惧着未来。这种事情可不能厚责段文溪没有志气、没有勇气,非得身边带着钱才能走路。你别忘了他自幼没入过江湖,没做过任何生意。他出身等于公子哥儿一样,在段家村家中有田产,在父母阴庇之下长大了。

  前文也说过,家里不止于不令他干别的,他连料理家事全不会,只知道念书习武,人情世故还全是父亲段金梁教导的他。可是他也没在江湖上亲自练过,究竟耳闻不如目睹,如今他到这种光景,设身处地想想能叫他做些什么,他能干些什么。未来的事,也只好身边的钱花到最后一文,走到水尽山穷的一步,到那时挤得他不得不想法子。逼迫得他不得不另做打算,那真叫作无可如何。

  这段文溪东奔一头,西扎一头,这里访名师,那里找能人。一个金沙掌金全义已把他闹怕了,哪还敢冒昧从事?但是临到他真想知道哪一位武术名家真有超群绝俗的本领,不过这种事谈何容易?哪容易立刻把别的事打听得清清楚楚?在这种冷风刺骨中,已经到了湖南的边境。这一带是一种滨江之地,全是航船上的人多,地方上非常富庶,但是语言风俗也颇与内地里不同。这天所走到的地方,地名叫玉马驿。

  段文溪的身边钱已经没有多少了,只剩了半串钱,自己恨不得先找一个小店,作为安身之处。可是这玉马驿,竟找不出他所找的这种小店来,前方更没有庵观寺院,要想在这求宿终夜,那如何行得了?只好先入了店,然后再作打算,遂在这玉马驿安诚客栈住下来。店家对于他这种情形的客人,不十分的照料他。段文溪这时绝不把这些闲事放在心上,店家照料完茶水,也不问他吃饭不吃饭,竟自走开。好在段文溪自己早预备下一口袋子干粮,提防着路途上遇上什么事时,好不至于先受饥饿之苦,这一来倒用着了。不敢叫店家看见,把屋门关闭,吃了下去。但是到了今日今时,段文溪可实算是走到了最后一步,腰中的钱完全没有了,未来的事还没有一点希望,哪管来日方长,自己怎样活下去,任凭你是多么大的英雄。俗语说得好“好汉无钱寸步难行,一文钱也能难倒英雄汉”。这种话还是不容你不信。段文溪他在屋中,思前想后,报仇的希望一分也不敢指望,自己是不是还能多活几日,也没有一定把握了。想到妻子、家业,还说什么复仇雪耻,眼前的事已经无法延苟下去,自己真想不到自己终还落个外丧鬼,把这把骨头扔在异乡,和简凤台的这番仇恨,只好等到来世再和他清算了。段文溪是越想越没有生路,越想越没有办法,不觉在床头上沉沉睡去。

  这一来可毁了,段文溪这完全是内伤忧郁、外受风霜饥渴的侵凌,任凭是铁打的汉子,恐怕也禁不住吧!天还没亮,他自己把自己折腾醒了,全身好似火烧,喉咙干得全要裂了,浑身的骨节疼得没法支持,强自挣扎地爬起来。只这半夜的工夫,段文溪倒已经再不能支持,只是口中干渴得难过,还记得桌上放着半壶冷茶,身体摇晃着,摸到那把茶壶,拿起来一口气儿把半壶冷茶全喝在肚内。当时觉得心中一清凉,只是心软了,强爬到床边,倒在床上。过了没有一个时辰,被这冷茶一激,烧着比先前增加了十倍,一阵阵在床上翻滚,坐起来又摔倒下,把床上被子也丢在地上,烧一阵,折腾一阵,直到了天亮之后,已经不再折腾,可是口中胡言乱语。店里人全起来,早晨客人起身赶路乱成一片,伙计们虽在他窗下经过,也没有理会。直到客人全安静下来,时候已经不早。

  伙计看到这屋里客人到时不起,有些疑心,到了他屋门口招呼,可是里面一片哼咳之声。伙计越听情形越不对,来到窗前,把窗纸撕破,往屋中一看,吓得他怪叫,赶忙跑向账房,招呼掌柜的跟管账先生赶紧地去看这个姓段的客人。

  店里掌柜杨宝源见伙计阿三这么张皇失措,也吓了一跳,恐怕客房中出了什么凶事。问他时,他只说九号里客人不是服毒自杀,就是得了暴病。掌柜的听了,带着先生、伙计来到这客房,从窗孔上看到这种情形,也吃惊不小,叫伙计想法子开门。伙计阿三把窗子卸下一面来,跳到屋中把门开了,掌柜跟先生走进去,一看客人段文溪折腾得已经不像人形,脸色铁青,嘴头子黑了,眼珠子也塌了,口中不住地胡言乱语。

  这个店主老奸巨猾,一看他身上这身衣服,他已打定了主意,向阿三高声说道:“这是带着病跑咱这里找棺材来,一夜发作起来。没有别的,我这买卖规矩不能无故受这种损失,把房间弄脏了,别的客人怎么住?我跟他无冤无仇,他这有点成心害我。咱们不吃这个,我这个当掌柜的做买卖多年,历来拿良心待人,不做亏心事,我没害他,他也别害我,我不欺负人,也不叫人欺,不惹事也不怕事。拿门板去,把他搭到镇店口小土地庙,那里清静,等他断了气,咱给他报告掩埋。若有问的,只管领他们来,我既敢这么做了,就敢应承一切。阿三你明白了没有?”这时门口已经聚集了许多的人,内中就有说闲话的。这位掌柜听见了,也装听不见,他故意地用这种话为是把别的客人罩住,他是紧催着阿三快去,找人找门板。忽然从人丛中走出一人,挤到屋中,站在那厉声说道:“掌柜你先等等,我有两句话,和你交代完了,有什么事再说。”

  答话的这个人,年纪约在四旬以外,身量高大,赤红的一张脸,浓眉巨目,眉梢往上挑着,穿着打扮,颇有些江湖气,说不出来的他脸上有一种威严,令人怕他三分,口音中带着川甸一带的情形,可是本地的话说得很好。他走向前来,往店主杨宝源面前一站,把两只手往后一背,向店主问:“这安诚店是你干的,在我看你也是老生意了。这玉马驿的安诚老店不是一天半天的买卖,这个我们相信。你干的这行买卖,将本图利,凭辛苦赚钱,这里也用不着说仁义道德的话。你方才说什么也是生儿养女的人,要凭着天良做事。你这两句话,叫我们住店的客人听着真得服气得很,莫怪这店你发财呢,你的良心太好了。现在我可有什么说什么,这客人是什么时候来的?”

  店主答道:“昨晚掌灯时来的。”这个人又问:“他进店时是好人是病人?”店主道:“他要是这个样子,我们还收留他么?”这客人哈哈一笑道:“对了,既是好人进来的,在你店中得的病。现在他人事不懂,大约看他面貌就不是此地人,出门在外,作客异乡,已经够苦的了,再生起这样重病来,更是苦到万分。稍有仁义之心,也不忍见死不救。他既是好着进来的,没有别的,掌柜你就认命吧!一个人出门在外,和你无冤无仇,既是病在你店中,那是他自己也不愿意的事。你别竟认为他是来诚心害你,我不明白你这是怎样的说法。现在你也没请医生给他看,就想把这客人搭到土地庙中。你这玉马驿的土地庙,我已经看见过,不过孤零零的一座小庙,既无僧道,也无香火,你把他放在那里叫他等死。老板你也是外乡人,你居心何忍?玉马驿安诚老店,敢这么做事,我真有些不相信。”

  店主听他说到这,向这个人说道:“爷台,你这可是多管闲事。我这个开店的,在这不是三天两早晨。客人们今天住了,明天走,铁打的店房流水客,我们这开店的办出无理事来,能够容我在这干这么些年店?说风凉话容易,事情遇到谁身上,割谁的肉谁疼。客人你也替我们开店的想想,无故地叫我们受这种损失,我们太冤了。这个客人在我们这店里,并没来过,头一次到这里,我们一个小钱边没见他的,我们跟着打人命官司不成。客人你照顾我这小字号,是财神爷,不过出门在外的少管点闲事,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这两句话不能不信。再说我这开店的不办含糊事,我已经说在头里,我要把地面上官人找来,我就是把这脚步站住了,经官动府,我全不怕。再说一个开店的有怕事的吗?客人你别管,有什么祸,我姓杨的自会承当,客人你不用替我操心了。”说到这,更扭头向伙计呵斥道:“怎么叫你们办什么不去办,这店是我开的,难道由着你们主张么?去,有什么说的朝着我姓杨的一个人。”

  那位客人往前走了一步,从鼻孔中“哼”了一声,向这掌柜的面前走着说道:“老板,你一定是这么办了。”这位店主一看情形不好,往后退了一步,口中含糊地答应了一声。这人劈胸一把把这店主抓住,这人可是故意要给他些苦子吃,不仅抓的是他的衣服,连他的胸前肉都抓住,手劲非常大,店主哎哟地喊着:“有话好好讲,你凭什么动手?”这个人说道:“因为你在地面上有势力,拿客人性命当儿戏,欺负我们住店的客人,我倒要看看你杨老板有多大势力?”店主两手用力地推着这个人的胳臂,又像哀告,又像分辩地说:“你先撒手,我跑不了。我们开店的可不敢无礼,我们人多,也不是不会打架,咱们有理先讲理好不好?”这个客人哈哈一笑,把手一松,往外一送,把这个店主推在靠窗前的椅子上,撞得整个的窗户乱响,店主咧了咧嘴才手抚着胸口直喊着:“你敢打人,好,好,咱们有地方说理。”

  这客人厉声呵斥:“你趁早住口,你只要是要钱不要命,我先把你摔死,人命官司我打。坐在那听着,我既出头多管这回事,你就顺情顺理地办点人事。开店的,能讲究些个,死一个客人,死十个也一样干,好好地去给这个客人请医生治病。能够好了,所有的用费,用不着你们开店的一文钱,住店给店钱,吃饭给饭钱,一丝一毫没有你的亏吃。你要想要钱也要命,好好地照我话去办,二句话没有。你只要敢跟我支吾,你店里人多,文打武打,我要叫你们逃得出我手去,我给你这店里‘安诚老店’的牌来挂红贺彩,磕头赔礼。老板,我说的话任凭你自己想,我还是不欺负你,你要是认为我这是多管闲事,非把这客人搭走不可。老板,咱打个赌,你这个安诚老店我要不能给你下了字号,我算枉在外面跑了。话已说完,主意是我出的,想动这客人不成。官私两面你杨老板人杰地灵,由着你去办。”说完这话,往旁一闪身,反把出去的道让开,向店主呵斥道:“我说的话,你听得明明白白,别跟我装傻。这个客人和我一不沾亲,二不是朋友,并且我连他是哪儿的人还不知道。我现在既伸手管这个客人的事,我是兜到底,管到底。请来医生治不好,死了认命,有什么差错,由我担承,没有你门店的事。你只要敢和我动滚刀筋,这人的病可很重的,只要耽误得治不了,那么我就是这客人尸亲,人命官司,杨老板你就接着打吧!”说完这话,瞪眼看着店主。这时还有别的客人,先前本已动了公愤,不满意店主那种行为,及至听到这个同店的客人见义勇为的话,没有不敬服的。这时齐说道:“店主,人家也是住店的,肯出头这么管事,你要是再敢刁难,别说我们可全对不起你了。”

  店主看这种情形,自己也不敢过分地和大家狡展,趁坡下,遂向这说话的客人道:“爷台,我还没有领教你贵姓。”那客人答道:“掌柜的,别这么谦恭,你少骂我两句就有了。我姓贺名天骏,住在四号房间里,买卖客商没有势,没有人,只我一个住在这儿,有几个冤孽钱要在这里这么花了。老板你别见笑!”

  店主忙说道:“爷台,你别和我一般见识,你既是这么好心,我这开店的要是再不按着爷台你的话去办,也太显着我们开店的不交朋友了。”随向自己店中伙计说道:“赶紧到镇上去请医生,快去快来。”随又向贺天骏说道:“爷台,就这么办了,只要你肯兜着我这小店一点,别仅为他把我这个买卖抖搂了,我就很知足了。爷台,你请歇息去吧!这里的事不用你惦念,我们一定好好的照应他。”这个叫贺天骏的客人冷笑一声道;“咱们凭良心,人心全是肉长的,他已经病到这种样子,谁要在他身上做无德的事,他虽然遭不了天报,也致他脱不过人报去。”说完这话,转身出去,临出屋门回头说道:“医生请来时,叫伙计招呼我一声。”这贺天骏说罢,回转他自己的房间。

  赶到伙计把医生找来,这个贺天骏还真是尽心竭力地关照这段文溪,这医生诊过了脉,向贺天骏道:“万幸得很,他这病治得还不算晚,倘若再隔了一天,邪风完全入了内,纵有华佗复生,恐怕也难为力了。吃下这剂药去,到午后身上的烧只要能稍微减些,酉末戌初,病势不再加重,他的命就算保住了。”医生说完,这贺天骏付了医生的药钱,送这位医生走后,贺天骏吩咐伙计,把医生所开的药方子拿到镇甸上给配合这剂药。这贺天骏不再离开段文溪,亲身在屋中看守着,段文溪服药发汗。段文溪直到了夜间,已经交了后半夜,才渐渐清醒过来。自己对于这一天一切的事,渺渺茫茫,一些也不记得,睁眼看这屋中的情形,灯点得很亮,一个陌生人坐在床边,看着自己。段文溪见床边坐着一人,自己一些也不认识,但是要开口说话,可是自己因为这种病过于的厉害,把口角全都烧干,连张了几回嘴,只是说不出话来,急得自己在枕上不住地摆头。

  那贺天骏取过一杯热水,把段文溪从枕上扶起来,使他慢慢地连喝了数口。段文溪才觉得痛苦稍减,喑哑的声音向那人问:“尊驾是什么人?我身在病中竟承你这么服侍我,我太以不安了!”这贺天骏一边扶住段文溪,一边说道:“你先不用和我客气,现在觉得好些么?腹中觉得饥饿不?”段文溪微摇了摇头,声音微颤着说:“我现在好多了,我真想不到竟会得了这么厉害的病。这位客人,你这么服侍我,我实在不敢当。”贺天骏道:“敢当不敢当的,现在先提不到。你身上见了汗么?”段文溪道:“我里边的小衣服全被汗浸透了,现在只觉得身软无力。”贺天骏道:“那倒不要紧,养几天就好了。我知道你看到我十分疑心,不错我们谁是不认识谁,我也是这店中住店的客人,赶上朋友你竟得了这么重的病。店主势利小人,他竟要把你搭出店中,放在土地庙内,任凭你生死,他不再管了。我路见不平,这才跟店主几乎打闹起来,强把你留在店中,延医诊治。还算是朋友你命不该绝,一碗药下去,竟似仙丹,居然这么快地病势猛减。就算咱们有缘,朋友你是姓段吧!你是哪里的人,来到这里,有什么事去做,可否说与我贺天骏?”

  段文溪听到这人的话,十分感激,自己几乎落下泪来,落魄江湖,又遇到这场病,只要是能好了,此人对自己不啻再造之恩。段文溪含着眼泪向贺天骏说道:“我是苏州府的人氏,我到湖南省,是找朋友谋生来的,朋友没找着,流落在外乡,不想来到这里,又生了这么恶病。若非遇见尊驾,只怕我就要埋殁异乡。尊驾救命之恩,我段文溪至死不忘。”贺天骏点头说道:“段老弟不要客气,出门在外的人,在外围困住了是常有的事。我和你是一样,我也是在江湖上奔走衣食,谁有力量谁帮谁,这不算一件事。段老弟你还练过武吧,这么年轻轻的,将来自有发达之日,你只安心调养,我也正有事在这里耽搁,三天五日里是走不了,等你病好了,咱们再作商量。现在你要把一切事全丢开,我虽非富有,但是将养你这场病,还不算一回事。四海之内皆兄弟,我们全是离乡背井的客人,同病相怜,只要是常在外面跑的人,这种事是应该做的。人生何处不相逢,将来咱们弟兄就许在别处仍然会上,你不必和我客气了。”

  段文溪此时在穷途末路中,也实在没有法子了。只有心中存着感激之意,口头上倒不便说什么了。一晃的工夫,已经四五天。段文溪饮食医药一点不缺,他这病好得就快了。这个贺天骏,真有些热肠侠义的情形,亲自照料着一切。段文溪认为这人对自己生死之恩,这将来要怎样报答他?段文溪的精神一天比一天好,气力一天比一天加增,药也不用吃了,只剩着再将养数日,即可恢复原状。这天段文溪精神上十分好,已可以自己在地上活动着,不用人再扶持着,自己在地上缓缓地踏着。那贺天骏从外面进来,见段文溪自己在地上缓踏着,含笑说道:“段老弟,我没想到好得这么快,真是万幸了。你要好好地留神一切,不要大意了。一个出门在外的人,有了病灾,自己就苦了自己,一切的事,得谨慎一些。在家千日好,出门时时难,店家这种势力情形,在我们算是多得了一番经验。我看段老弟绝不是穷途落伍之人,怎么会来到此地呢?”

  段文溪因为身受此人大恩,哪能再作欺瞒?遂把自己一身的所遇,以及申九凤淫奔的情形告知,又说:“自己毁家出走,已安着报复之心。不过那简凤台精擅铁砂掌,自己实非此人敌手,这才逃出段家圩,不遇名师,不求得绝艺,自己实无面目再回段家圩了。蒙恩兄相救,我段文溪今生若是能够复仇,那就是我段文溪吐气扬眉之日。但是我还没尝过旅途上这种险恶,只认定了这群势力的小人,没有什么难惹大难缠,只不过客人们多花上几个钱也就是了。哪知我还是经验不丰、阅历不到,我险些送命在他们手里。若非是贺老兄把我救了,我此时早已埋骨湘边。对于贺老兄只有感激,我哪能再说什么感谢之话呢?”当时这贺天骏听到了段文溪的话,不禁慨叹说道:“段大哥,不要把这种事放在心上。我们既然全是武林中人,遇事更须通达,用不着想不开。大丈夫难免妻淫子不孝,从古到今,我们已经看过了多少成名的英雄豪杰,遇到这种情形,也叫他无法。只不过我们本身的志气不要颓废下去,也就是了。只要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别的事全不要紧,只要我们有这条命在,我们什么恩仇不能报呢?”段文溪点点头,两人这么谈起来,彼此全没有一点隔膜。段文溪越觉得此人语言豪放,讲论起武功来,条条是道,尤其是十八般武艺件件拾得起来,长拳短打,兵刃暗器,没有答不上来的。只是问到他本身,则竭力谦逊。段文溪十分折服,自己更加迁就着向贺天骏仔细问起来。

  贺天骏极力谦逊之下向段文溪道:“段老弟,我不是不肯向你说我的出身来历,只为我一听到你曾受骗局,几乎误了你的大事,我倒不便说我的情形了。恐怕你想起金家镇的情形,触景伤情,易生误会,我贺天骏对你段老弟素无一面之识,先前我救你,一半是和店主负气,一半也是存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心意。你也是出门在外的客人,我也是出门在外的客人,现在我听到你说出真情实话,我倒有心给你指点一条明路,只是我怕你有多疑之心,我倒不敢出口了。”贺天骏此时十分郑重地向段文溪说道:“你我萍水相逢,过去我们并无一面之识。但是我也是一个习武的人,奔走江湖十几年的工夫了。只是我始终没和你说出我是做什么的,这种情形难免叫你怀疑。不过我总想着,我们也无须乎细叙出身来历,因为在玉马驿这一番相遇,可以说一时的缘分。但是你病好了之后,我们各有前程,你东我西,恐怕不易再会在一处,那么我们也无须乎详细叙说各人的一切事了。我对于你帮了这个小忙,这是我们出门在外的人应当这么做。我不义气人,谁来义气我?一个常在江湖跑的,全应当有这种行为才可以走遍天下。至于你老弟要说什么感恩图报的话,尤其是贺天骏不愿意听的话。只是我和你见面之后,尤其你的病好了这些天,我觉得你这个少年,虽然困在外边,我认为你这种处境绝不会永远这样。把这步困难度过去,自有出头之日。我虽然比你年岁大些,但是也大不了多少,我很愿意和你多进一步。不过我这种走江湖的粗人,我到处要为自己留地步,什么事不敢冒昧出口,恐怕惹人多疑。因为你我从口音上彼此也全听出来,咱们要叙起家乡住处,准是隔开两省,彼此的身份来历谁也不知道谁,难免叫人怀疑。所以几次我要说这个话,我话到唇边又把它咽回去。可是咱们皆是有缘,我一心想帮你帮到底,你只要看我姓贺的算一个朋友,你现在也不必隐瞒,你此后还得要我怎样帮忙,到什么地方去,自管说出来,我要量力而为,不许你客气的。”

  段文溪被他这番话说得不由感激得流下泪来,向贺天骏说道:“我段文溪困苦旅途,病倒旅店,在这种情形下,哪还有我的活命?希望毫无的,只等待着埋骨异乡。我的过去未来,完全在这玉马驿给我结束了一切。幸遇恩兄你热肠侠心,慷慨解救,把我从鬼门关上叫回来,算是逃了活命。重生之恩,我段文溪稍有人心,应该至死不能忘吧!至于恩兄所说素昧平生,谁不知道谁,不便细问一切,这样话我段文溪绝不承认。我段文溪身在难中,救我的若是亲朋故旧,那还不足为奇。唯是和恩兄天南地北,没有一点瓜葛,肯这么解囊相助,在江湖中全不容易多得,这尤其使我姓段的刻骨铭心,大恩难报。我对于恩兄不过是不知道你的一切,只凭生死之恩这四个字,就让你姓贺的是杀人放火滚马强盗,我也要和你结为生死之交。恩兄,你方才说的话正和我的意思相反,我现在穷途末路,已蒙你相救,饮食医药,全仗恩兄替我担承,你不嫌我困顿江湖的穷人,更不嫌我年轻,肯和我结为异姓兄弟,这是我不敢请求的事。恩兄,你替我想想,设身处地,把我的情形换在你身上,你能不愿意么?怎么恩兄有这种好意,反倒不肯出口呢?只要恩兄不嫌我,愿意和你结为异姓兄弟。”

  这贺天骏听段文溪说到这,点头答道:“兄弟你居心这样,我太喜欢了,这算我贺天骏眼睛不空。好,你既不嫌弃我,我们选个好日子,换换帖。说了半天我的家乡住处,以及一切的情形,你还知不清楚。你听我的口音,你绝不会想到我是大河以北的。我原籍是直隶沧州,我们那个地方差不多的全爱好武术,少年时我也练过三年五载,没有什么功夫,反正手底下还明白些。我从十几岁离开家乡,流浪各处。至于我离家远走的原因,不便向兄弟说出。不过就是说出来也没什么,过去的事我不愿提他,反正一个不满二十岁的少年,脱不过是招灾惹祸,无事生非,弄出祸事来,家乡不能立足,远走他乡,流落江湖。不过我也没经商也没做过买卖,我出身江湖,这二十岁的我只在江湖上找碗饭吃。江南各省我全走遍了,镖行里我混了差不多十年,我也铺过场子,教过徒弟,栽过跟头,现过眼,我也曾困在外面,把武术放在地上换饭吃,到现在我依然是这么个人。我是走到哪里吃到哪里,就仗着到处有朋友。现在我是赶奔这湘南武冈州去投奔我一个好朋友,我去了大约一年半载先不往别处去了。他是一个成名的人物,手底下很出了些个人才,凡是在江南道上用武术来找饭吃的。他门下人很有些位,到处还提得起字号来。你我一言为定,虽然我们还没冲北磕头,你我这种性情,说了就算数,咱们是绝无更改。兄弟你现在和我说实在的,你离开这里到底往哪里去?你要实话实说。我看你的情形,咱们现在绝不过于客气了。你大概很用过些功夫吧,既有一身本领,走到哪里也能凭它找衣食安身之处,兄弟你得跟我说痛快话!”

  段文溪被贺天骏这么一问,自己几乎落下泪来,自己哪还有投奔?前路茫茫,置身无地,囊中金尽,举目无亲,这场病更叫自己想到前途,不寒而栗。贺天骏这种诚恳的话,自己哪好隐瞒一切?自己一阵难过,不禁流下两点英雄泪。段文溪凄然说道:“恩兄,我现在实不能瞒你了,方才我把我的出身来历,虽是实话实说,但是还有一半不肯出口。这我并不是对恩兄不肯推诚相告,实在各人有难言之痛,叫我太难以启齿了。一个人家门不幸,出了这种丢人现眼的事,但分顾全脸面,在别人面前也不肯再提吧!我现在被他害得家败人亡,奔走江湖。我是想着求名师、访能人、学些真实的本领,在我未死之前,能够重返故里,雪耻报仇,那时死也瞑目。可是我想的虽是这样,只怕老天不准我称心如愿,不仅我的仇不能报,恐怕我连此后的生存全不敢保了。我在故乡家境已经不好,可是将就能过活。但是我这次一浪迹天涯,只这短短的时间,把我所带的一些积蓄完全耗费净,辗转来到湖南,我已走到水尽山穷的地步,只怕我的心愿定须留待来生了。恩兄你问我到哪里去,我不知道我到哪里去。我现在个浪荡游魂,不一定流落何处呢?恩兄你有成全我之心,只怕你没有成全我之力,我往后的事恩兄也不必过问,我现在的病已经好了,我们三两日分手吧!你若身边富裕,再帮助我一些银钱,我先离开这里,往后看我的命运,任凭造物的安排了。”

  贺天骏听段文溪说了这样话。摇头道:“老弟,你这话不对,据我看,不能就认为往后没有一点办法,事在人为。你要是听天由命,可就错了。历来做事,得讲究先尽人力,以后再听天由命。由命不由人的话,我固然不敢不信,但是我不十分心服。我认为人力有时也能胜天命,人是活的,事情也是时常变化,在乎你去做去。我们生在江湖里,都为苦命人,命好不会流落在江湖上。可是我们要是往开处想,就另一样的看法。你往这一面看,就许生趣毫无,本来离乡背井,浪迹天涯,骨肉分离,亲朋远隔。再加上事不遂心,困顿江湖,你怎么想怎么不能活着,不如死了干净。兄弟你可别忘了,求生不易,求死亦难,不过这么下去,将来就落在一个字上,就是‘死’。因为你志气消磨,无论什么事先存一个灰心,越是这样越不肯和这恶环境奋斗,那你往前走的道路,准保是越走越窄,越走越坎坷,终归是一个‘死’字。假若你从那一面再看看,一个人没有室家牵挂着,没有父母妻子兄弟姐妹来带累着,起来一身,躺下一口,天地吾庐,四海为家,无拘无束,任意所之,由着你的志愿向前走你的道路。这么一看,除了是你这人真有鬼神暗中拨弄你,不容你活下去,那就没什么可说了。你只要能鼓着一团勇气,为你一身一口找安身立命之地,不会不行吧!最后的一招,既没有身家之累,你再把你这条命看得轻一些,无事不可为,无事不可做,反正抱定了没有过分地伤天害理,我就不信一个人会活不了。兄弟我是一个粗人,我也没念过什么书,小时候只在家乡跟着那三家村的冬烘先生念了几年书,我仅可以说是认识我自己的姓名,我哪会有什么高深的见解?不过说出来的仅是一点浅俗道理。我没有学问,我弟兄讲话也用不着谁和谁再谦虚,我的经验比较多一点,世故人情我看得透彻一点,兄弟你认为我这番话怎么样?”

  段文溪被贺天骏这番话说得不住点了点头,十分折服。这段文溪虽也是武林后裔,父亲段金梁是一位名武师,很有经验,很有阅历,不过段文溪于江湖上一切,只是听父亲说,自己没有真实的经验。更兼他说算是初入江湖,实在还差得多。这贺天骏按天理人情说,萍水相逢,陌路援手,实在是出乎江湖道义,没有别的心。不过方才这片话,段文溪若是稍有经验的少年,也就能听出他这片话里有毛病,自己得思索一下子,应该想想他所说这片道理,是否全对?现在的段文溪,完全被贺天骏这番恩义给笼罩上,心无二念地只认定了这是自己一生难得朋友,所以丝毫不再多想,不住地点头。

  贺天骏又向段文溪说道:“你既认为我这做哥哥的话有理,那么你就得承认你的想法错了。你这般年岁,很可以在江湖上闯荡一下。你还没走到真正的无路可通呢,你就想到前途茫茫,没有你再生之路,你这种想法,多么没志气!除非是一个公子哥儿出身,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处处又讲脸面,干什么也嫌失了身份,那就不该立志下江湖。既然是怀恨入江湖,就得具一番辛苦卓绝之心,甘苦亲尝之心,百折不回之心,虽死不悔之念,这样你所抱的志愿,终有得偿之日。兄弟你在家乡遭遇这种大丈夫不能忍的事,你忍痛离故乡,听你那时的情形,把你个人的性命已经早置之度外。可是身入江湖之后,阻难丛生,惊险亲历。但是要叫我看来,人世间的苦,你还没尝到一半呢。玉马驿被困一时,你就这么意冷心灰,兄弟你可实在稍差。不是我这作哥哥的口冷,你对不起你离苏州府的情形了。你应该从这时起,自己既知道投亲无亲,投友无友,衣食住宿全受了极大的阻难,可是你既有当日那种狠心,你不会从这时起,只当你已经离开人世,这身体性命不再放在心中,不怕是做苦工为奴为仆,身受一切耻辱,多尝些苦痛,志向不要恢退下去,我不信一个人会遇不到机缘。你只一心一念,只要叫你能在江湖上存留着,越是多受折磨,把你练成金刚不坏之身,大仇可报,奇耻可雪,你为什么不这样去做,反说那种没有志气的话?现在你我已经是异姓兄弟,我别的不懂,我们可以称得起患难之交,我们可以说不是酒肉的朋友。兄弟你不用我说也得明白,我们两人过去谁也不认识谁,我也不知道你的姓名,从病中救你到现在,可以说我在你身上绝没有别的心意。你若是那种狗马少年,举止奢华,猛然间病倒店中,我若是伸手救你,还可以说我这是在施恩一个富贵少年,借此获得无穷的好处。但是在兄弟你当时,任凭什么人也不会有这种想法吧!你应该明白我的心意,我就是认为你这样相貌不俗,在当年富力强的时候,虽遭到一时的困顿,往后尽多有为之时。我愿意你前途越走越宽阔,因为兄弟你经验少,阅历少,你自认为你很吃过苦了,据我看来,你还没吃多大苦,越是这样我是越不放心你的未来。你能信任我,我要尽我全力帮助你,走向你所要走的那条道路上。人各有志,谁也不能过于勉强谁,你对于我的心意怎么样,你我虽然结为患难之交,可是我也不能过分勉强你。”

  段文溪被他恩兄一篇话说得已经佩服到五体投地,忙向贺天骏说道:“恩兄,你这个话真叫我太惭愧了。你待我的情形,虽说是异姓兄弟,我这流落天涯的人,叫我想到至亲骨肉该如何?你还叫我说些什么呢?我们现在情同手足,任凭你怎样待我段文溪好,我可不应该再说什么感激的话了。只有一切事存在心里,我若对恩兄稍起怀疑之心,我还有天良么?唯其现在我把你看作骨肉家人,我过去的丑事,现在的难事,毫不隐瞒地对恩兄完全说出,正是愿意求恩兄指给我一条明路。只要恩兄叫我往后怎样做,我就怎样地做下去。恩兄,你若再说出那种生分话来,你叫我处在山穷水尽的人,还怎样地肯再求你帮忙呢!”

  贺天骏哈哈一笑,点头说道:“好,兄弟你这才是明白呢,那么现在你就一切听从我的吩咐,再将养两天,跟我同到湘南武冈州去一回。到那里你看看,你看人家那个以武师成名的人物是如何人,是不是还像那大言不惭金沙掌金全义之流?凭我这点面子,你只要肯实心地向人家求教,看在我的面上,人家也不会不教给你,教你得些真实本领,学几样惊人的功夫。至于这人是谁,究竟他有什么本领,我现在也不说,你现在也别问,到了时候你自己看。我告诉兄弟你,武功本领高的,绝不用拿姓名绝技在江湖上标卖,那时你就信服我这个做哥哥的眼睛不空,交朋友有尺寸。咱们兄弟一处聚个三年五载,你的武功本领,全可筑下了一点根基,那时再做最后的打算,我还许陪着你到苏州游玩游玩呢!话不需多说,我们是一言为定,就这么办了。”

  段文溪对于这位恩兄,替自己这么打算,真有些感激涕零,慨然说道:“恩兄,你能替我这么打算,我段文溪有重返苏州府之日,那才不负恩兄你救我一场呢!”贺天骏道:“兄弟,我们这些话不用讲,此后我们能够真把交情做到祸福相共,患难相依,那就不负我们这场遇合了。好罢,咱们一言为定,你好好地把精神养好,跟我一同走罢!”

  两个人这番话说过去,段文溪的前途上有了一线的希望,只三两天的工夫,精神已经恢复过来。这两天和这位恩兄聚在一处,彼此是无话不谈,不时地谈论到武功本领,段文溪把自己家传的功夫,以及现在自己的造就,丝毫不隐瞒地全说与了贺天骏。

  在这两日间,这位恩兄贺天骏也露出来他一身所学,也不是平常走江湖的武士,而是有本领的。他擅长是轻功绝技,段文溪虽没看到他那个施展,但是两人现在已结成患难之交,谁也不会再骗谁,知道他这种轻身提纵术的本领,实受过高人传授。因为他所提到当年在师门中下这种功夫时,全是最上乘的传授。可见段文溪对于他这一言半语中所流露出来他所得这本领的情形,和他所说的从十九岁离开沧州籍,颇有些不合。因为他离家出走之后,已经流落江湖,怎么又会得了这种绝技?问到他的师父,贺天骏所答对的这位武师,也有些不实不尽。不过段文溪在当时,对于此种恩深义重的人,虽然有十分可疑的事,也只有疑心他三分,绝不肯再往坏处去猜想。处处地替他打算,心中总是想着恩兄和自己情形差不了多少,或者他也有什么难言之痛,不愿意随意对人讲,自己这时若是紧自追问,未免有些不近人情。好在从此和他一处待下去,慢慢地也就会知道他的一切。

  到了第三天,段文溪已经完全恢复了平时的情形,贺天骏算清店账,厚赏了伙计,那位店主这些天始终不敢再见贺天骏的面。这弟兄两人,从玉马驿起身,赶奔武冈州。段文溪穷途末路之下,自以从此可以走入幸运之途,哪又知道是茫茫苦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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