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冤家重聚首 恩仇一笔勾
2025-05-3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一路上晓行夜宿,饥餐渴饮,仍然是捡那有道观地方,仗着宋涵真道长一纸法牒,倒给自己好大的救应,离着金陵没有多远途程,这天已入了金陵城。可是在这种大地方,想找寻人,真是一件很难的事了。何况段文溪这种野老道形色,尤其容易招出人家疑心。因为所找的不是一个平常人,一个达官贵人,他要是过于地胡乱向人询问,容易叫人往那犯法作恶的事上想。这样他在金陵城里差不多住了三个多月光景,把金陵城里所有的道观全住遍了,日于长了,从这道友们身上仔细探问。自己更假托出一片言词,说是,自己曾经和这位简大爷有过好些年的交情,他的少爷曾拜在自己名下,做记名弟子,自己所以竭力访寻他,为是叫他念师徒之情,可以多得到他些帮助。这一来道友们倒是不疑心了。

  不过最后忽然打听到一点信息,这位简大人曾在金陵城里水西门住了二三年,后来全家搬走,大约已经离开金陵城了。段文溪真是意冷心灰,这人海茫茫,我到哪里去找他?渐渐地想到自己空受了这些年的苦,自己的心愿怕要终成泡影,想着奔哪里去好?他这从二三月里来的,转眼间已经到六月,自己心中烦闷,不愿意再在城中待了,想着渡江往江北去,出了仪凤门,本是奔江口去。但是出了仪凤门往西一扭头,见狮子山山林黛翠,形势很壮,并且边山一带,看见了断岩有红墙掩映,自己本没有一定的去处,一时与之所至,遂奔这红墙山走来。

  看到沿山一带,净是些靠天吃饭,赖地穿衣的农人,水一湾,农田几亩,多半是一家人夫妻子女,全家在田地里操作着,有的是稻田,有的是旱田,全是那么熙熙攘攘欢欢喜喜,过着农家岁月。再看到自身,虽入了玄门,儿女恩怨的事尚还未了,叫自己看到了眼前景象,好生叹息,遂奔这山上走来。可是走到山坡上,看见远远的山根下有一所很大的房子,建筑得十分讲究,这种地方竹篱茅舍很多的,深宅大院可以说没有,看着这人家就有些各别。但是这里离城不甚远,也许是城中富户人家,在这里起建了这所别墅作为养静纳福之地。所走的这条山道,离着那片巨宅尚隔着两箭地,自己也不便管人家这种闲账,奔山上这座庙走来。为是到了庙前看看,这座庙是僧人是道士,自己想在这里住两天游览游览这狮子山的景色。

  离着这座庙还有不远的路程,耳中听得背后一阵马蹄声响。回身看时,从山坡下冲上一队人马来,有二十多匹牲口,内中已看出倒有十几名全是仆人常随打扮,可全是带着打猎器具。当中有两匹白马,上面骑着两人,叫人看着十分注目。这两人一个是十七八岁的少年,一个是差不多年岁的姑娘。这两人可全是背弓,挎剑,衣服非常讲究,牲口也好,鞍马鲜明。尾随着这两个少年男女是三匹马,这马上人一望而知是江湖路上人,一个约有五六十岁,掩口黑须,那两个一个四十多岁,一个三十多岁,从神色上看出,全是有本领人,马骑得很好。虽然走着上坡,依然很快,一窝蜂似的冲上山道。

  段文溪往旁躲着,知道这是富家子弟,往山中去打猎。可是一离近了,这段文溪怎么看这个少年和那个姑娘十分眼熟,自己好像是哪里见过他们,并且心里腾腾直跳,不敢过甚看人家了。这种有钱有势的少爷小姐,有这么多人尾随,自己尽自看人家,怕要找出烦恼来,赶紧把头低下,一边往庙前走着,心中还在思索着。忽然的一阵像似热油煎心,这两个分明是玉郎、玉娥,虽然是和两个孩子分手时一个才只三岁,一个不过周岁,但是亲生的儿女,他们骨格面貌,牢牢印在心上。这时虽然是这么两个公子哥小姐样子,但是他们的骨格相貌总还差不了许多,有心追赶了上去,可是人家的马走如飞,哪好尽自追赶?段文溪这时可有些管不住自己了,几乎要狂喊着追赶去。可是远望着他们走向山里的后影,自己有些不敢了。抬头看了看,这座庙门上有福寿宫三字,知道是一座道院,遂在这福寿宫中暂时投宿。福寿宫观主因为他是峨眉下来道友,所以十分款待他。段文溪心中仍然放不下方才所看见的人,遂在福寿宫前等待他们回来,直候了两个多时辰,才听见人喊马嘶之声,那一般人已经从山里翻出来,不一刻已经来到近前。他们打了许多野兽,饱载而归。段文溪注目细认他们两人,自己认为绝不会看错了,这分明是玉郎、玉娥无疑了,只是这般人倏然间已经冲下山去。段文溪木呆呆站在那里,向山坡下看着,这一队人马已转下山坡,却向那所巨宅扑去。段文溪不禁点点头,自己叹息了一声,自言自语道:“段文溪,你还有什么脸面站在人间,自己的亲骨肉,亲生儿女,全长大了,和自己对面不能相认,我这个做父亲的,有何面目偷生人间?”自己痛心之下,不禁用那肥大袍袖把眼角泪擦了擦,庙中的道士,因为他尽自在庙门口站着,遂招呼他到庙中去。段文溪心情颓丧地走进福寿宫。

  在这里用过晚间斋饭,回到一间小屋中,坐在木床上,思前想后,好叫人痛心。我那可爱的子女,认贼作父,我还能再忍耐下去么?我倒要探查个水落石出。段文溪打定主意,在二更之后,这山上休息得早,观中的所有道士,全早早地睡下了,静悄悄没有一点声息。段文溪把身上全收拾好了,立刻出了屋中,看了看满天星斗,一片黑沉沉的,遂飞身窜上屋顶,从庙门翻到山道上。这些荒凉的地方,倒丝毫不用提防,扑奔山道下,工夫不大,已经下了这道斜山坡。这一带虽然也有山居的人家,这个时候,连一些灯火也看不见,可望而隐隐地听到远处的更锣之声。段文溪按着白天所看的方向,扑奔那所大宅,道路并不远,不大工夫,已到近前。敢情在山坡上看着,只是这所宅子和城市中富家主户一样,这一来到近前,更显着这座大宅,建筑得好生壮丽,圈着宅子全是高大的树木,不过行列不整齐,看出不是随着这座宅子栽养的。高大的石墙,围绕着,占的地方很大,前面正有一条横山挡住,往后看去,足有数十亩地方。

  段文溪先到了他门前察看了一番,真够个官宦人家的势派。自己围着石墙两侧察看了察看,这为是看看道路的出入,从北墙下翻上去。因为知道他这宅中有江湖上的武师,不能过于轻视他,往石墙上一落,往下一矮身,向里边察看。只见这北墙下一带一片较矮的房子,全是坐北向南,往后去,只看那情形足有三四道院落。段文溪想着,简凤台所待的地方必然是这片宅子的中部。自己飘身落在墙下矮房上,连翻过两道院落去,全是黑沉沉没有灯火,见这里面所有的房屋,建筑情形,十分讲究格局。横穿这所宅子,连过了三道院落,这正是这所宅子的前段,各屋中灯火已熄,也没有人声。段文溪从一座大客厅往后面探查,连越过两所高大的房子,只没有一点形迹可寻。段文溪知道今夜定要白来这一趟了,人已全睡下,叫我往哪里去找简凤台。自己哪肯就这么甘心,又越过一段大院落去,可是偏南边,在黑沉沉中涌现一点灯光。段文溪掩避着身形,向前察看,可是这点灯光,竟至这宅子的东南边墙一带,到了切近,才看出是一座练武的场子,里面正有提着灯笼往走的,这正是他们把功夫全练完了,去歇息。段文溪隐身暗处,竟自看见玉郎和玉娥也在这里操练功夫,这时全操练完了,由玉郎自己提着一只纸灯笼,玉娥跟在后面,向后走去。段文溪哪肯再舍开他,在暗中跟随着,见他们连绕过两道院子去。在这宅手的后面,是很大的一片花园子,亭台树木,假山活水,布置得十分曲折,颇具匠心。前面灯光晃动着,这两人穿着树木花径,竟自往后走。段文溪也是紧紧跟随后面,已经看见狮子山巍立的山峰,这才看出在这花园子尽后面,有三间小楼,楼上下灯火全燃着。这兄妹二人直奔那小楼走去,还没到楼前,有一个家人迎了过来,把玉郎手中的灯笼接了过去道:“少爷、小姐今夜太晚了。”这仆人却抬头向楼上招呼:“小菊,小姐回来了。”楼上有一个丫环,答应了声,有灯光闪动,迎了出来,玉娥已经顺着扶梯上去,在那迎接的烛光下,玉娥已经走进楼中。这时下面那仆人把灯笼熄灭,他却退入了楼下半间小屋中。段文溪见外面已经没有人迹,轻轻地纵到了楼下窗扇前,侧耳听了听,里面只有脚步移动的声音。段文溪把窗纸舐破了一个小孔,向里察看时,只见这两间屋中,收拾得又富丽又整洁,琴棋书画,样样全有,靠南墙下放着一张硬木床,支着绿纱的蚊帐,那玉郎正在更换衣服,那情形是预备立刻休息睡觉。段文溪万想不到自己的儿子已变成这么个英俊的少年。自己正打定主意,想要和他见面,忽然觉得背后一件暗器的风声业已打到,段文溪往下一低头,一支金镖正钉在这窗户的下面木框上,镖的手劲大,声音已经把屋中少年惊动出来。段文溪因后面的暗器突如其来,身躯原本是矮着,肩头往左一甩,段文溪这种身法的轻快,绝非一般平常武术家所能比,身躯这一转,已向后面来人扑去。

  发镖的正是这宅中的武术教师,此人叫左臂刀韩子义,是一位江北很著名的武师,手底下功夫很强,并且是一趟六合刀,完全是左臂刀,在大江南很闯出些名头来,被简凤台收录至府中,很是重视他,至简凤台辞职之后,他一向在府中和其余的武师们担当着保护家宅,教练他府中所有的人。今夜在把式场中练完了功夫,还有两位武师全回了前面,他却亲自到后宅转了一周,更向花园里缓步地走来。段文溪虽则练就一身本领,但是他对于江湖的经验很少,已经有人暗暗地过来,竟自没有觉察。左臂刀韩子义发现少爷的窗下有人偷窃,他抖手就是一镖,段文溪镖已闪开,飞扑过来。这位武师韩子义因为天虽然到了三更左右,因为才散场子,巡查庄院,并没还兵刃,一镖打空,段文溪已扑过来,身形一落,猛然双掌打出,向韩子义劈胸便打。韩子义往右一斜身,身躯往上一长,右脚往右一迈,左脚往右一提,身躯已经拧过来,双掌往段文溪左胳膊上就切下去。段文溪往右一拧身,身躯往下一沉,翻身现掌,向韩子义右肋上打来。韩子义左脚往后一落,身躯随着往下一沉,双掌一分,右掌向段文溪打去。段文溪忽然身形一个回旋,脚下一点地,腾身而起,掌和人一块儿落,向左臂刀韩子义猛扑下去。这种力量可就重了,段文溪虽则对付他等尚不愿意用那最厉害的掌力,但是这七成力,左臂刀韩子义已经有些抵挡不住,身躯往后一晃。段文溪左掌一穿,右掌往自己左臂下穿出,若是这一掌打上,韩子义再难逃出手去,可是就在这时,忽然脑后微风一动,段文溪知道背后有人,赶紧地把已撒出去掌往左偏一偏,把身躯半转,就这么闪避得快,嗖的一声,来人的剑已经扎在段文溪的肩头上,仗着斜式,宝剑的尖儿从肩头滑过去。仗着段文溪里面有玉虚观主所赠的铁蓑衣护体,算是没有受伤。可是道袍的肩头,已被穿破。段文溪此时又痛心又悔恨,伤自己的人正是亲生子玉郎。

  段文溪往旁一纵,厉声呵斥:“好个冤家,你忘了本来面目,竟敢伤我?”玉郎见自己竟没把这个野老道扎躺下,听他口又发狂声,向他呵斥:“你这野老道寅夜闯进我们家宅,定是匪类,你还不给我束手就擒,等到少爷动手,就没你的命了。”段文溪看着自己亲生子现在竟成了仇人,他丝毫不认得自己,狂吼一声:“好冤家,你连生身之父全不认了,我索性先把你这冤家打发了吧。”猛一纵身,向玉郎扑去。段文溪可是手中并没有兵刃,自己方才是猛不及防,这些年在山中把双手已经练到如钢铁一般,只要稍避锋刃的地方,就敢用手来接。当时这一扑过来玉郎听得他口中所说的胡言乱语,自己全不懂他是什么意思,认为他是疯老道,往旁微一撤身,手中剑向段文溪的双臂手腕上便撩。段文溪双臂一撤,玉郎的剑已撩空。段文溪右掌反奔他剑身上往外一封,右掌向玉郎的胸膛打去。

  那左臂刀韩子义也从身后扑过来,他虽是赤手空拳,却把掌往外一撤,向段文溪的背上打去。玉郎见这野老道手法颇重,并且赤手空拳,竟敢往宝剑上进招,认定了这野老道绝非弱者,剑尖往右一甩,避开段文溪迎面这一掌,宝剑已撤回,左手剑诀一领,一个“野鸟盘空”,从后往右一个大盘旋,身形是真急真快,竟自往段文溪的左肋上一剑刺去。段文溪双臂一晃,已经斜过身来,右掌一甩,先避开左臂刀韩子义背后的袭击,这一掌打去,已奔玉郎宝剑的中腰。他这么不怕兵刃锋锐,玉郎看出这野老道有特殊的功夫,反倒不敢叫他掌力和自己的宝剑搭上了,猛然右脚往后一撤,把宝剑往回一带,左手剑诀往上一翻,竟自用“抽撤连环”,往段文溪右胯上扎去。

  就在这时,从东面飞纵过一条黑影,挟着一道寒光,落到近前,现身掌中一口剑向段文溪的咽喉刺来,段文溪用右掌往起一封,身躯往后一撤,一看正是女儿玉娥。一身蓝绸子衣裳,一块蓝绸子包头,身形轻快,和他哥哥不差上下。段文溪若不是在大仇未报之下,几乎得当时气死,这一儿一女竟和自己全成了对面的冤家,叫自己要痛心死了。这时那武师左臂刀韩子义,已经撤身退走,他去呼唤护院的武师好来捉拿这野老道。这玉娥一晃身,兄妹两人这两口剑竟把段文溪圈住。段文溪实在抑不住情感,自己连声狂吼:“小冤家们,你们真是禽兽不如,我要真被你们这两个冤家毁掉,那可真是我命里该当。你们认贼作父,无耻的偷生,把生身之父全忘了,你们还是人么?”段文溪这么狂喊着,所幸是一双铁掌,和一件铁蓑衣保全身体。

  可是玉郎、玉娥,十几年的工夫,经简凤台聘请名师,教出来一身本领。两人的剑术实得着真传,现在府中的一般武师全不是他们的敌手,他们兄妹的本领,可想而知。自己在万分痛心之下,努力和他俩恋战,玉郎、玉娥哪又知道自己的身世,只觉着这野老道十分可恨,虽没想把他弄死,可想把他伤了,擒获了之后,再行拷问。这时段文溪身上竟被玉郎、玉娥剑伤了两处,自己掌力虽重,但是也曾想到,谁告诉他们不是简凤台亲生子女,自己几次迟疑不肯用毒手伤他们。可是前面已经一阵梆子响,从花园外面撞进一拨人来,齐向这边扑来。

  段文溪一看这种情形,仇人没找到,就许毁在这儿,就不敢再延迟了。腾身纵起,向北逃下来,玉郎、玉娥还不肯舍。可是段文溪这种纵跃的功夫,绝不是玉郎、玉娥能所赶得上的。他这种走法,是毫没有阻拦,树叶假山,一样往上翻去,纵跃如飞,已到了石墙下,身躯往下一矮,双掌往上抖,腾身而起,已到了石墙,叹息了一声,跳下墙来,穿着靠山一带的林木逃了下来。玉郎、玉娥全赶到石墙下,见那野老道已失踪迹,后面那护院师父们也赶到,招呼他们回去,就算暂时放手。按下他们不表。

  且说段文溪逃出别墅,沿着山根下扑奔到山道上,自己停身向后面察看,见没有人追来,心中惨痛之余,几乎不能举步。就在山坡上远远地望着简凤台那片别墅,自己不禁滴下几点泪来。想到人生最残酷的事,还有像我段文溪这样遭遇么?受着奇耻大辱,远走天涯,流落异乡,几次全几乎变了游魂怨鬼。好容易蒙苍天见怜,峨眉山绝处逢生,与鲁戈一番遇合,才练就了这一身本领,重回苏州府,再返故园,又叫我一番失望。访到金陵,仍然没有简凤台的下落。无意中在狮子山巧遇两个小冤家,今夜把自己割不断的心头肉重见了面,父子竟成陌路,骨肉变作仇人,自己几乎为这两个小冤家所毁,简凤台尚不知是否准在这里,那无耻的女人申九凤也没有见着,自己先带伤逃了出来。这尘世间我有何面目再活下去?段文溪痛定思痛,往山坡上一坐,掩面长号,痛不欲生。哭了一阵,手抚到身上的伤痕,自己咬牙切齿道:“段文溪,你茹苦含辛,十几年来,就这么完了么?小冤家是你亲生儿女,你就没法子了么?简凤台摆在你面前,你竟连仇也不能报了么?淫妇申九凤,你也让她享受着锦衣玉食,活下去么?我不能就这时死,我还要活下去。”段文溪有些癫狂的情形了,反复地这么连说了几遍。自己也不知待了多大时候,他忘了自己待在是什么地方,耳中忽然听得当……,当……,当……,山寺的钟声,送到耳中,一阵风卷起了山坡上的沙石作响。段文溪这才倏地惊醒,知道天快亮了,倘然庙中老道起来,不见自己,那么还怎再回福寿宫,再到哪里去存身?这才急忙地走上山坡,在这朦胧欲曙中,回到庙中。好在他所住的地方,离着大殿远,赶紧回到屋中,躺在床上,歇息了歇息。好在有师父玉虚观主的衣服,赶紧把已经破了的道袍脱了下来,把伤扎裹好,把这道袍换上,听得大殿上已经做起早课,段文溪略微歇息会子,也随着走来,和本观的道士说明,要在这里住上三天,在白天没有事时,把这狮子山附近一带游览了一番,自己也不为是游玩这里的景色,仍然是注意着简凤台那所别墅,以及和这狮子山连接之处。

  到了晚间,自己假意地告诉本观道士,说是自己有些头痛,要早早安歇。这庙中晚间睡眠得也早,段文溪在起更之后,就离开三清观,仍然扑奔简凤台的别墅。今夜前来,却加了十二分的小心,不敢稍有大意。翻进宅中,见各处里灯光明亮,自己掩避着身形,见这别墅中奴仆众多,不断地出入着,遂奔了这别墅的中部,连着从大门前察看了两道院落,并没有简凤台的踪迹。翻到北边,见另一道院落中,三间东客厅,灯火辉煌,有仆人们端着菜肴,送了进去。段文溪一见下面的情形,知道他们正在吃着晚饭,前面有仆人不断地出入,无法探查,遂翻到房后。这座客厅,有穿堂门通着,后面另一所院落,段文溪到了穿堂后门前,听了听说话的声音,隐在闪屏后,轻轻地把风门拉开,见这里边,隔开二尺是四扇内屏,两边出入的地方,全挂着软帘。段文溪轻轻地到了南边的软帘下,掀开一些往里看时,只见这厅房里陈设的富丽堂皇,倒真是官宦人家的气派,靠偏里边一张八仙桌,围坐着六个人,那上面坐的正是自己势不两立的仇人简凤台。只见他虽隔十几年,并不见容颜改变,只是胖了许多,并且那神态上一片官僚气概,面色红润异常,这足见他一帆风顺,享受人间的福禄。想到自己,段文溪几乎当时就要闯进去,可是昨夜已然被一双儿女所伤,当着他们面前,闯了进去,这次只要不能得手,再想复仇势比登天,索性先听听他们讲说些什么。这六人中三个武师,对于简凤台很是恭敬巴结,他们正说着昨夜自己在他宅中搅扰的情形。简凤台一派的狂言,向那座上靠右手姓韩的武师说道:“我历来没把这江湖道士放在眼中,说真的,练个三年五载,就要出来横行,真不知天多高地多厚。漫说我这宅中还有你们几位老师,就是只我父子三人,有哪个不开眼的,想劫抢我家财产,就叫他讨不了半分便宜去。这野老道他是看我这么大的宅院,住在这种偏僻的地方,正好下手。这种江湖道多半是新上跳板的。他不想想,既敢到这种地方住,定然不怕这些邪魔外道。嗣后倘若再有这种事发生,无论谁手下也不要留情,惩一儆百,往后他们自然不敢来算计我们。”在韩子义身旁坐的,是鄂中武师周金祥,向简凤台说道:“诚如大人所说,这野老道定是新上跳板毛贼草寇,真是那成名的绿林,他反倒不敢来了。齐老师傅在大江南北,是闯出‘万儿’来的人物,江湖道中多少得给他闪个面子。”在左首坐着那位武师,名叫齐建堂,武林中称他一手双镖,手底下很有些真功夫,听周金祥这么恭维他,忙答道:“周师傅话不要说得这么满,这几年中,可以说是江湖滥道,很有些不讲江湖道任性胡为的,遇上这种匪人,一个防范不严,很容易栽给他。我们这宅中以我们弟兄而论,他们敢轻视,想到这里染指,还算不得什么。只是我们简大人出身是富家子弟,功名富贵,可以说是名成业就。他铁砂掌的功夫,尤其是武林中少见的本领,这种江湖无知之辈,他竟想到这里来做妄想,这不是自己找死么?”你一言我一语,无非是巴结财主,做这种有钱有势人家的寄生虫。那玉郎和他妹妹坐在下首,这时却向那武师齐建堂说道:“可是那野老道满口中胡言乱语,他竟说些什么……”那左臂刀韩子义不容玉郎往下再说,却拦着道:“当着大人面前,他那些撒野的话不必提吧。”玉郎要说的话,被这位武师拦住。段文溪在闪屏后,哪看得过这种情形?自己认为他们这顿酒饭还得耽搁一个时候,自己何不趁这时找找那宿世的冤家申九凤,等着他们人散开,再和简凤台匹夫算账。

  自己轻轻退了出来,翻身纵上房去,因为下面不断有人出入,得尽力地躲避着下面的人。自己估量申九凤现在已经是简凤台的夫人,家政大权独掌,她定在这宅子的后面主房里住。一面察看着房子的形势,一面留神自己的形迹,他翻过两道院落,也正是这片别墅中最大的一道院子,五间上房,前出廊后出厦,四面全带走廊,房子盖得十分讲究,绿纱窗射出一片灯火之光。段文溪方在察看着下面的形势,听得有两人正进了这道院子,仔细看时,正是自己的一儿一女。段文溪十分诧异,自己在前面察看时,他们不过是刚刚入座,怎会这么快就散了席?伏身在房脊后,听见兄妹一边走着一边说着话,那玉娥却向哥哥玉郎说道:“阿娘这两天也不是为了什么,时时地咳声叹气,问她为了什么,她不肯说,真叫我闷死。”那玉郎答道:“你还不知道呢?昨夜出事后,把我招呼到房中,细问动手的情形。我把那野老道胡言乱语的话,说与了阿娘,她竟变颜变色,闹得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呢。”两人说着话已经走上台阶,进了上房屋中。段文溪听得真真切切,想到这申九凤定是在这里了,不禁触起当年的旧事,和她跟奸夫简凤台逃走情形,割恩断爱,毫无留恋,再也按不住无名火,一长身,从房坡后跃到前檐,轻轻纵落院中。幸喜院中并没有人,蹑足轻步到了上房走廊下,靠北间有说话的声音。段文溪抬头看了看,上面的横楣足可停身,往起一耸身,手攀着横楣,全身往起一拔,斜跨坐在横楣上,正好从纱窗往里窥探,室内所看到眼中的全是富丽堂皇,陈设雅洁。那对头申九凤,正坐在靠窗前一架硬木镶螺甸大理石桌案旁,玉郎、玉娥站在面前,桌案上点着一架古铜三明子烛台,三支红烛光华闪闪。看到申九凤一身华丽的衣裳,虽则隔了十几年,容颜依然没有衰老,丰神如昔,更添了几分华贵大方。段文溪看到自己的床头人,不由十分难过,自己一生命运,完全断送在这女人之手,只顾你享了荣华富贵,你哪知你那结发的丈夫,十几年受尽折磨,还有和你见面之时,这就是你报应临头之日了。不过她此时面色上有些惨淡,那玉娥正在向她问着:“阿娘,你有什么不痛快的事,何不对我们说说,可是我爹又叫你生气了么?”申九凤微摇了摇头,长吁了一口气,向玉娥道:“你阿爹就是那种脾气,这些年来,我何尝为他生什么气。只是我从昨天夜间起,心惊肉跳,起坐不安,好像我有什么大祸临头了。”玉郎说道:“阿娘你这是什么话,我们家中不会有那样事,我阿爹现在也不做官了,一生的吃穿不尽,谁敢来害我们?我明白阿娘还是因为昨夜那个野老道闹的,怎么阿娘竟这么胆小起来,我听说阿娘也是练过功夫的人,怎么这么一点事不能担当呢?咱宅中护院的武师虽没有什么出奇的人物,可是我们父子三人,有什么事就可以应付,用不着别人。”申九凤点点头道:“这倒是实情,你们这些年还算没白下功夫。只是我昨夜当着你阿爹不敢细问,恐怕你们这少爷小姐的脾气,什么事不知避忌,被你阿爹听见,反倒多生出是非来。那野老道究竟全说了些什么,胡言乱语,你再细说说。”玉郎道:“过去的事,娘还问它做甚?”申九凤道:“你就好好说与我,我要想想他是何用意?”玉郎遂把昨夜段文溪所骂他们的言词,细说与了申九凤。申九凤听到这片话,眉头紧皱,紧着追问玉郎、玉娥这野老道是什么相貌,有多大年岁。玉娥却抢着答对,说是野老道相貌奇丑,看年岁足有五十多呢。申九凤听了方把眉峰略展。不过这时她却把这两个人留在身旁,说什么也不叫他们走开。那玉娥却十分不愿意,说是自己历来没在这里睡过,睡不惯,她是非回后面花园不可。申九凤想了想,自己叹息一声,眼睛里含着一汪泪,向玉娥道:“冤家,娘不是无事生非,我自己全不觉得是什么缘故,只觉着不愿意再离开你们两人,难道是我的末日到了么?”玉娥看她阿娘郑重,并且满脸悲惨之情,亲生子女,总有一种怜爱的天性,玉娥遂说道:“阿娘既舍不得离开我们,何不跟我们两人到后面花园住上两夜?娘把郁闷散开,也就好了。”申九凤点点头说道:“也好,我就跟你们到后面去住。”立刻呼唤娘姨进来,告诉他们,把自己的寝枕送到后楼,大人进来,可以告诉他,小姐不大舒服,太太陪她去睡,你们好好地给大人安置。娘姨们答应着。申九凤立刻随着一双儿女,够奔后花园。把段文溪恨得咬牙切齿,自己所怕的只是这两个小冤家从中阻挠,不得下手。毕竟她竟似得了预兆,知道她死期已到,她竟一刻不肯离开她的儿女。你这样牵缠不舍,当年又何尝不替我这生身之父打算,任你走到天边,我焉能叫你逃出手去。自己伏身在上面,等待他两人左右陪着她往后走去。自己飘身下来,暗中跟随,自己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今夜不能得手,誓不生还。不过不敢过于欺近了,远远跟缀着。前面正是昨夜所到过的那片花园,因为贴近了后楼,没有多少隐身的地方,在进园门不远,先把身形隐起,为是容他们进了后楼,在暗中等候,反正她不能始终不离开他兄妹两人,只要我亲手把这万恶的淫妇了结,才可以稍泄我十几年的一口怨气,再和简凤台清算当年的旧债。从假山的孔洞中看着他母子进了后楼,方要移身出来,花园门那里灯光一闪,有人走了进来。

  段文溪仍把身形隐住,这人渐走渐近,只见他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提着一个竹制的提盒,从假山旁转过来向后走。段文溪隐身的地方,和来人所经过的地方相隔不过数尺,段文溪往这人脸上一看,自己几乎招呼了出来,正是那哑仆简义。段文溪痛心之下,暗中流下泪来,方想现身和他打招呼,告诉他自己没死,我又回来了。可是想到离着后楼很近,他又不能说话,若是把两个小冤家惊动出来,岂不误了大事?只得暂时忍耐下。不过段文溪此时是万感交并,想不到还能和这个恩人相见,他居然不随在他们的身旁,此番动手,不敢准保定了能生出他别墅。我既然活着回来,我必须对这义重恩深的简义,把话说明,我是报恩来了。自己打定这种主意,不大工夫,那哑仆简义把提盒放到后楼,只提着灯笼走了出来。段文溪容他从假山前走过去,暗地跟随他出了花园,从内宅后面一个横夹道转过去,直奔北边一个箭道,穿着箭道走出很远,更向大墙那边一拐,紧靠着北面大墙下,有一排较矮的房子,一共是五间,只有当中一间,门窗上现出灯光,见哑仆简义走进当中小屋。段文溪跟到门前,左右看了看,这里极偏僻,只有他一人在这里住,他这小屋两旁,满上着锁。段文溪从门缝往里张望,只见屋子虽然不大,食用的东西堆积得到处都有,一张床铺上面放着很干净的卧具,在床上还有一张小饭桌,上面笔砚纸张放得很多。段文溪看着十分惊异,虽道这哑巴十岁年不见,还能够知书识字么,谁来教给他?自己在门外刚要开门进去,忽见那哑仆简义从身上摸出一块纸来,就着灯下看了又看,他竟坐在那张条桌前,抓了一张纸,铺在他面前,拿起笔来,看看那小纸块,用笔写个不住。段文溪点点头:“此人虽是天生残废,不止于心地善良,还是很有志气。他这不定是什么人告诉他几个字,他自己回到屋中,赶紧把它学会了。”段文溪因为他正在全神贯注地写着字,自己这种面貌,这种情形,恐怕惊吓了他,遂一拉风门,轻轻咳嗽了一声,走进屋中把风门带好。哑仆简义听见有人进来,手中的笔还没放下,一扭头,看到段文溪这种神色,不由警觉起来。段文溪向他摆摆手,知道凡是哑人,耳也受了影响,和他说话是很费事的,现在他已经认不出自己是谁了,遂向他恭恭敬敬地打了个稽首。哑仆简义乍一看见这野老道,虽然是惊喊起来,但是看到老道对自己情形,绝无恶意,遂往前凑了一步,那个意思是问问他是做什么的?段文溪想到当年被简凤台所伤,不能动转,多亏他冒险相救,他母子把自己隐藏了一日,送到段家圩,自己哪还有今日,惨然泪下。只是有万语千言,对这个哑巴怎能立时表示出来,遂向哑仆简义用手一指,叫他闪开一些,更指了指他写字的那张桌子,那简义已经明白了些。段文溪赶紧凑到桌前,见他那张纸上只有两个字,一个是箱笼的“箱”,一个是提盒的“盒”,写的是歪歪斜斜,可是全成字形,这也就很难得了。这种地方虽然僻静,尚还不敢过于大意了,提起笔来,拿过一张白纸,写了八个字,写的是“我是段家圩段文溪”,写完了,把笔放下,把这张纸拿起来,向哑仆简义一递。哑仆简义接了过去,他仔细看了半晌,那情形已经看明白了,两手有些战抖,面目变色,他赶忙地走向门边。段文溪不知他是何心意,紧跟在他身后。他把门推开,却向段文溪一挥手,叫段文溪躲向里边,他站在门外,左右看了看,这才进来,把风门关严。把段文溪挡住,叫段文溪面向灯光,仔细地看了又看,他才认出果然是弃家逃走,和主人势不两立的那人。简义可是颜色立变,十分不安,把段文溪拉到床铺前,叫段文溪坐在那,他赶紧拿起笔来,在纸上写了:“你怎么还没死,你报仇来了?”也写完这几个字,却把左耳凑到段文溪口边。段文溪此时万分无奈,顾不得什么叫危险了,向他把自己从段家圩,火焚家宅,弃家逃走一切情形,略略地说与他。这哑仆简义略略听出,不住摇头,跟着跪在地上,向段文溪连连叩头,段文溪明白他的心意,是叫自己仇不要报了,饶了他主人一命。段文溪把左手伸出来叫他看,告诉他我不为报仇,我何至于受尽了人间苦,我十几年忍受一切,就为的是今日。妻、子、脸面,完全断送了,我不报不能活在人间。只是两个小冤家,忘了本来面目,从中作梗,叫自己不能下手,这是最痛心的事。正在跟到花园,要先动手,把那样恶女人除了,不想竟遇见你这恩人,故此冒险前来,看看你,也为是叫你知道段文溪尚活在人间。我话已说明,我还是得办我未了的事,我只要活下去,对于你当年救命之恩我定要报答。说完了就要走,那哑仆简义却横身把段文溪拦住,可是那简义却围着屋中乱转,不时地搔着自己头发,显出是十分着急,十分为难。他跟着又到了那桌案上,提笔写了几个字,段文溪一看,话虽然写得不明白,可是已看出他的心意,他写的是,玉郎、玉娥已练就一身本领,恐怕你未必是他们的对手。段文溪被他说中了自己的病根,咳了一声,向简义耳边说道:“现在说不得许多,他们本领高强,不幸我毁在他兄妹之手,命里该当也只好认命吧。”哑仆简义拉住段文溪的手,情形是十分恳切,他又拿起笔来,写了几个字,是叫自己暂时等候,他设法先叫玉郎、玉娥认父归宗,免去两个有力的敌手。段文溪想到儿女那一身功夫,真要是不把他两人先收服了,自己报仇雪恨的事,毫无把握,只有点头答应。段文溪遂向哑仆简义耳边说道:“你只要把那两个小冤家设法叫他们知道他自己出身来历,不再和我作对,我姓段的生死感恩。不过今夜的事只能今夜办,我不愿再来了。”那哑仆简义十分着急,他只抓耳挠腮措手顿足,他想了半晌,抬头看了看段文溪,用手势比划着。自己要把玉郎找来,把事情和他说明,但是叫段文溪暂时躲开。段文溪点头答应:“告诉他自己隐藏在近处,等你招呼,我们父子再相见。”哑仆简义点点头,他这次不再拿灯笼,竟自够奔后面。

  段文溪隐身这小屋的房顶子上,等了好大工夫,才见哑仆简义把玉郎领了来,一边走着,玉郎还呵斥着:“你这是弄什么?鬼鬼祟祟,把我领到这里,我看你是讨打呢。”那哑仆简义不顾玉郎的申斥,强把他拉进屋中。段文溪翻下房来,潜身在门外,偷看屋中的情形,那简义却拿起笔来,写了几个字给玉郎看。玉郎看了,勃然大怒,向简义呵斥道:“你这哑巴简直是要疯,我不看在你伺候大人多年,我就不能饶过你这种放肆,你真把我骂苦了,我不是简凤台的儿子,是谁的儿子?等我明天禀明大人,看他怎样揭你的皮?”哑仆简义此时急得头上筋全暴起,所有话他不能说出来,会的字又不多,有许多他要说的话也写不明白。他又在纸上写了几个字,玉郎看过,更加怒了,把手就给哑仆一掌,打得哑仆简义咳呀咳呀道着。段文溪看到这种情形,心想这要把简义活活急死,自己在这种情势下,实不能再忍耐下去,一咬牙,把风门一开,闯进屋中。玉郎一看进来的正是昨夜赶走那个野老道,立刻冷笑一声,向简义呵斥了声:“好奴才,你敢情是吃里爬外。”他回身就要往段文溪身上扑击。这段文溪用沉着的声音向玉郎呵斥道:“冤家,你不用忙,我再不和你动手了。你堂堂仪表,有勇有为的少年,你的身世不明,来历不知,认贼作父,你就是现在把我毁了,等到你把事实真相一明,你就没脸再活在人世了。冤家,你还是好好听我把话说明,你只要逼迫我过甚,今夜也就是我们父子恩情断绝之时。”玉郎把身形收住,厉声说道:“贼老道,你不用花言巧语,简少爷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值得活不了。很好,你把话说明,我谅你也逃不出少爷手去。”段文溪叹息一声道:“小冤家,你不是简凤台之子,你不止于不是他的儿子,他还是你的仇人。当年的事,我对你说明,信不信也只好由你吧。我姓段名文溪,家在苏州府段家圩,我的结发妻名叫申九凤,也就是你现在的亲娘。那时你们不过全在襁褓之间,我段文溪遭逢不幸,你们生身之母竟和简凤台勾结上,败坏了我段氏家风,使我在段家圩无面目再见乡邻父老。奸夫淫妇,把兄妹俩一块儿带着到简凤台家中,从那时起,段家骨血做了简凤台爱儿爱女。我段文溪是良善人家子弟,我焉能忍受这种耻辱,我追赶到桑林浦,找简凤台报复劫妻夺子之仇,只是那时我实不是他敌手,仇未报成,反被他打伤甚重。幸亏这哑仆简义,本着天理人情,不忍看简凤台把我毁了,舍死忘生,才救了我的性命。我回转家门已经是将死的人了,我竟死里逃生,活了下去。冤家,我有这种深仇大怨,我能偷生人间么?我火焚家宅,断指立誓,我要立志复仇,为祖宗洗羞辱,海棠树下,把祖宗木主埋藏,一份家财已经完全被我一手烧掉,弃家出走,流落异乡。我受尽人世间苦,几次从死中逃了活命,入峨眉山,身困乱山中,已经自知必死。哪知段氏祖先不愿意姓段的绝了后代,我竟遇到非常的事,和一个凶暴巨猿,人兽结交,在绝顶上大约有十五六年的光景,我悟化出武术本源,所幸我这条命活下来。我这才下峨眉,回苏州,重访简凤台,可是他已经离家远走。我数月的工夫才寻访着他下落,来到这里,偏偏竟和你这冤家聚到一处。你自己哪又知道你这苦命爹依然健在,只是父子成仇,令我痛心欲死,我是否能报仇,尚在不可知之间。不过我段家骨血,我不愿意给他简家接续香烟后代。并且巧遇哑仆简义,这才把你从后面请出来。我段文溪把话说明,你认我也好,不认我也好,我依然是得找那简凤台和申九凤清算当年旧账,冤家你难道还不相信么?”

  玉郎听了段文溪这些话,惊疑万状,自己虽然不敢深信。但是年岁大了,以后什么事处处留心,记得有一年,母亲和父亲在一个晚间谈着话,那时还是住在南京城里,父亲说:“你当我做一辈子官就做了异乡鬼,我就永远不能回桑林浦了么?这些年我也很留心打听他的下落,再没人提起,大约他早做了外丧鬼,我们故土原籍,哪能不想回去?”又听母亲说:“无论什么事我全能依你,不过桑林浦我是不愿意去的。子女全长成,乡里乡亲,难免把旧事重提,你我面上岂不难堪?我看你还是断了这个念头吧。”他们为这事,争执了好几次,但是只要当着自己,就不肯说下去。有时自己想起父亲母亲的口音,全不是和本地人一样,问到原籍是什么地方,总是含糊不说,这颇有可疑之处。因为父亲要是少年游荡子弟,胡作非为,逃出家乡,投身军伍虽然已经显达,不愿意提当初的事,那还情有可原。据自己知道的,父亲拥有很多的资财,不是带兵做官得来的,原本就是富家子弟,这有什么不能提当年的事?玉郎此时听到段文溪说出自己是他的亲生之子,不过这种事关系着一家生死,自己哪肯就这样承认,可是已然不像方才那样强暴情形,向段文溪道:“只凭你这番话就叫我相信,我还不敢那么信任你。那简义他是一个残废人,他所说的尤其不足为据。你要还给我个确切的证明,你要知简大人是有身份地位的人,你说出这种事来,我们这一家立刻就是一场大祸。老道,我能轻信么?虽然你说是和我有这段牵连,现在先不拿你当匪人看待。这种事也好办,好在全有活口在,你先回去,容我慢慢考查,不难水落石出。老道你也替我兄妹想想,我那慈爱的母亲,真个如你所说的情形,我们还有何脸面活在人间?你果然我生身之父,我们稍有人性,被仇人抚养成人,我们还有什么脸面见你?不管是真是假,我现在还不敢承认。”段文溪惨然泪下,那哑仆简义两眼看着他,又看看段文溪,他现在是彷徨无计,也不知叫他父子相认了好,还是不认好,自己口中说不出话来,急得抓耳挠腮。段文溪叹息一声道:“冤家,这种事我只有对你说明,无法强叫你认我这生身之父。冤家,你那下流的母亲,叫我怎样放过她?我这做父亲的,不能保护自己的子女,落到仇家手中,我实在是羞愧难言。我不过对于你这冤家说明之后,你不愿意认父归宗,贪恋着姓简的这份家产,过惯了官宦人家公子哥儿的日子,这只好由你。冤家,我是不愿意叫你看见你那不成材的母亲,最后的一刹那,冤家你既不相信,好在你兄妹已练就一身本领,我历尽千辛万苦,死里逃生,我定得报仇雪恨,你们只要有人性,不要阻拦我,把玉娥也要叫出来,容我闯进后楼,定要还你个分晓。冤家,你方才所说的那种无面目活在人间的话,就算错了。人所不能受的耻辱,我受了,人所不能尝的苦,我尝了。我挣扎忍辱活下来,我不是过于顾全我这条不值钱的命,因为我姓段的在苏州府段家圩,是一个良善人家,在段家圩住了数代,祖宗坟墓完全在那里,我自身遭到什么恶报,那是我自受自作。可是,我连段氏死去的先灵,段氏的家声,全断送了。我死在九泉,祖宗也不能饶我,所以我要活下去。死去的先人,护佑着我,活到今日,还能够找到这里,简凤台以及你那下流的母亲,全活在人间,这正是我十几年来昼夜盼望的事,总可以有如愿的希望了。我的心愿,仇须报,段氏的宗祠不能断,你们是姓段的骨血传下来的,必有要继续我段氏香烟一脉。冤家,你那种心意,才是我段氏家中真正不孝之子。话已说明了,信不信由你。我本想先找那简凤台,不过我不愿意造成了你们兄妹万劫不复的罪恶。我若不和你说明了,我有不利于你这假父的举动,你们定然仍和我为仇动手,我们最后无论谁把谁毁灭了,造成了人伦惨变,全成了天地间罪人了。冤家,我现在就算苦苦哀求你,你赶紧回到后面花园,把玉娥唤出来,容我进去,管叫你疑团尽释,还你个真贼实犯。”

  玉郎还在迟疑,门儿一开,蓦然从外面闯进一个魁伟汉子,短衣短裤,连鬓胡子很长。那哑仆简义怒吼了声,扑了过去。他认为现在段文溪和玉郎的事尚没弄清楚,这一被宅中的人看见,当时泄露,立时就是一场是非,他所以不顾一切扑了过去,向这来人就打。那段文溪往前一横身,双臂一分,把两人隔开,把哑仆简义推回来,厉声喝问:“你是什么人,敢来偷听我们的话,你不要命了?”玉郎也在呵斥:“赵贵,你不在马号好好看守马匹,胆敢来到这里,偷听少爷的话,你是找死?快给我讲,到这里做什么?”这个赵贵来在宅中,不过三个多月,在马号里当着一名伙计,做事十分勤谨,不多言不多语,终日在马号里马夫住的小屋中,除了少爷小姐们出去时,他伺候一切,他是多一步不往别处去,来得日子不多,门上几位管家,全十分喜爱他。玉郎看他身体十分健壮,马号里总是干干净净,很想提拔他。不过这赵贵很是拘谨,多一句不肯说,也不会巴结。这位玉郎心目中已经有了他,想不到今夜自己正和这道人讲着不能叫人听的话,他竟自闯来,故此也押不住怒气,向他喝问。这时马夫赵贵却不管少爷的呵斥,满面泪痕,向段文溪招呼道:“主人,你不认得我了,我真想不到真有见面之时。”段文溪惊诧之下,把身躯一闪,让开身后的灯光,仔细向这马夫脸上一看,自己不禁惨呼道:“你……你……你是段虎么?”这马夫已经扑到面前,双手拉住段文溪哭道:“主人,我不指望你还活着,我找了你这些年,认定你已经死了。无意找到仇人,我虽然没本领,我……”那玉郎却厉声说道:“赵贵,这是什么地方,你敢胡言乱语,少爷容忍你,倘被老师们听见,你死无葬身之地了。”段文溪这时看到段虎,痛断肝肠,这时听玉郎这么呵斥着,自己也情知事太危险,遂向玉郎说道:“冤家,你不要发威,死则死耳,这没有什么可惧。”段文溪虽是说着这,一切事未了之前,也不愿立时败露,向段虎道:“你不要尽自悲伤,这里尽是我们的仇人,我的事一件没有办呢。”段虎擦着泪点点头,向玉郎道:“少爷,请你息怒,我是段家旧日的仆人,我是家奴,父子二人在段家伺候了三代。方才的话,我完全听明。少爷你不要再疑心了,你乳名玉郎,小姐乳名玉娥,被你母亲带走时,一个三岁,一个周岁,那么点的孩子,哪里会记得过去的事。少爷我来到你府中,不过三个月的光景,我哪能知道你一切,你自己定然知道,你的脖项后发际中,有一个很大的黑痣,你自己想想,这不会错吧?现在你不赶紧认父归宗,求你爹爹留情,饶了你生身之母的一命,你还迟疑什么?”玉郎此时真叫置身无地,这个假名赵贵的段虎,所说一点不差,事情定是千真万确,自己此时只有一死了之,一个堂堂少年,有何面目活在人间,往地上一跪,向段文溪道:“父亲,你得恕过你这不孝之子,我们虽然是你亲生子女,但是我们又哪里知道?你叫我接续段氏香烟,我们有何脸面去见乡邻父老呢?”段文溪泪如雨下,伸手把他拉起道:“冤家,这件事于你无关,你们是心地清白的孩子,造成这种罪孽,全不在你们本身。段氏门中的罪人,还是你那不成材的生身父母,冤家你只要知道天地间有正义,有纲常,你赶紧听我的话,事不宜迟,快把你那玉娥妹妹唤出来,我要与你那丢人现眼的娘算算账了,不听我的话,那才真不是父子了。”玉郎此时好生难过,可是在段文溪逼迫之下,自己无法摆脱,听到他说的过去情形,真是亲父子,他所遭这番磨难,为人子的于心何忍,只得叩头说道:“父亲,我亲娘无论如何不好,总是女流,现有我们这两个亲生子女,无论如何不能让你动手杀她,你若真不想留她,我们也只好同归于尽。”段文溪冷笑一声,答了声:“好冤家,这是你的孝道,走。”玉郎此时如同被绑赴刑场一样,走一步身上多划一刀,自己真有心一头撞死。但是他终是少年人,也要看个水落石出。他在前面走,段文溪后面跟随,那段虎也在跟着,哑仆简义也悄悄随在后面。段文溪和玉郎回身站住,同时低声呵斥:“不用你们跟随,赶紧退去。”

  这玉郎转奔后面花园,段文溪不敢跟随过近了,因为这时宅中全没有睡下,不断有人出入,提防被人撞见,进了后堂,绕过假山,玉郎回身说道:“父亲,你稍待片刻,我把妹妹叫下楼来。”段文溪低声说道:“冤家,这正是我们父子生死关头,要敢生异心,我定要叫你做天地间的罪人,我只有此时死在你母子面前,去吧。”玉郎也不敢答话,紧走奔后楼,他在楼下略站了站,段文溪隐在一排翠竹的后面看着他,见他把脸上擦了擦,抬头却向楼上招呼:“妹妹你下来,我有一点东西给你看。”上面有人答应,跟着楼梯一阵响,玉娥走下楼来,他兄妹二人进了楼下的屋中。段文溪不再迟疑,转出竹林,腾身飞纵,窜上后楼。屋中申九凤走向楼门口,招呼玉娥、玉郎到上面来。段文溪轻轻一拉门,答了声:“来了。”段文溪这一猛往里闯,申九凤往后一撤步,屋中的灯火很亮,申九凤惊呼了声,面目变色,可是她猛然往里一纵身,扑到迎面墙下,一伸手把墙上挂着一把宝剑抽了出来,反身呵斥:“大胆妖道,你闯进屋来意欲何为?”段文溪冷笑一声说道:“简夫人,你的容华依旧,我的面目全非,你哪还把当年恩爱的床头人如今对面冤家放在你心中?”申九凤人是不认得了,话听着刺耳,惊心皱眉说道:“这全是什么胡言乱语,你还不退出去?你可不要欺负我这女流,宝剑是不留情的。”段文溪道:“与其你有无情剑,才能恋奸私逃,割恩断爱。我的心早被你的剑扎伤了十五年,如今我们恩仇清算,应该不留来世债了。聪明人不要装糊涂,今夜就是你造因结果的时候,也正是简凤台报应临头的日子。”这话一说出,申九凤当的一声,把宝剑扔在楼板上,点点道:“你是段文溪,很好,我早知道有这一天。你还能活在人间?这是很好的事,也为我申九凤减一分罪恶。”段文溪道:“那么你认识我了。我只问你,我段文溪有何亏负你之处,你竟忍心勾结奸夫背夫逃走,这还情有可原,怨我姓段的家门无德,遇上你这淫贱女人。我只问你,我姓段的亲骨血一双子女,你为何把他们带走?你和我恩断义绝,安心不想和我过活下去,你该把我一双可爱子女留下,那是我亲骨血,是我段氏的后代香烟。你竟叫他们随娘改嫁,认贼作父,你把我姓段的毁到什么地步?害我一人,还害了我祖先,还害了我的一双子女,你真是万恶的淫妇。我为你险些死在姓简的手中,我身受重伤,侥幸地保全了性命,我无面目在段家圩见乡邻父老,我弃家逃走,受尽了人世折磨,天不叫我死,依然留着我,叫我来见你这享尽荣华富贵的风流淫妇。现在你有什么话只管说出,我一双子女你怎样还我?我没有耽搁,你给我姓段的赶紧讲。”

  申九凤面色铁青,羞愧地泪流满面,哪还敢抬头。段文溪问到这,她知不答话他就要动手了,只好抬起头来,向段文溪道:“现在你叫我说什么,我没有话可讲了。咱们不是夫妻,是冤家。你现在问我因为什么这么对待你,这叫冤怨缘,前生注定,命里该当。我果能真是不守妇道女人,那怨我娘家家教不严,家门无德。事情的起因和经过,你不必问了,这种前因后果,我不敢往别人身上推。你是家传武学,我申九凤也是练武的女儿,你自己拍良心想想,就让我生性下流,我从嫁到你家,整年不出大门,我是很尽了做妇人的道理。只顾你一心锻炼武功,你可忘了你的床头人尚在青春。段文溪,大错铸成是谁?我到现在已经不是人了,我对不过老的,对不过小的,我认为我命里该当。现在你问我为什么把一双子女带走,你不是糊涂人,是你的亲骨血,难道不是我的心头肉,因为我没有那样忍心,我不能亲手杀了他们,我只好带走,我要割舍得下,我就不做那样糊涂事了。”

  段文溪大声呵斥:“住口,你割舍不下亲生子女,你为何不替我姓段的想一想,你把我害得人离子散,家败人亡,你就忍心做得出吗?”申九凤道:“我在那时一步走错,无法摆脱,明知道亏心,只好亏心去吧,叫我无法两全。我明知道那样对付你,人容天不容。可是段文溪你思想,我没打算活到今日,我打算好了,我命中注定不会有好结果。我和姓简的露水缘,假夫妻,终归是要成泡影的。现在你既找了来,很好,早早给我个报应,叫我离开人世,把一切可以摆掉了,任凭你把我挫骨扬灰,我是罪有应得。我把你一双子女抚养成人,最后我求你在我临死前,你不要叫他们前来,不要叫他们知道,我没有脸再见他们。”段文溪冷笑一声道:“你还知道羞耻吗?”申九凤道:“段文溪,一个人甘心领罪也就是了,你不必过分凌辱。我这里现成的宝剑,请你动手吧。我与你总是夫妻一场,你若再迟延,只怕你仇要报不了,你一对子女未必容你动手吧。”说着话,申九凤一伏身,把宝剑尖捏住,把宝剑倒递过来,段文溪倒也毫不迟疑,伸手把宝剑接住。此时他喉咙中的声音也有些变了,狠声说道:“我要看看你这狠毒妇人心。”那申九凤把两手向背后一背,说了声:“好了,正要你看看。”

  段文溪递剑往她心窝上要扎,听门口一声惨呼,飞纵进来两人,一左一右,把段文溪两臂拉住,正是玉郎、玉娥。那玉娥更劈手把宝剑夺过去,这兄妹两人哭着跪在地上。申九凤却哎哟一声,羞愤交加,倒在地板上。楼门口又闯进两人,一个是哑仆简义,一个是段家旧仆段虎,围住了段文溪,全跪在楼板上,叩头求他开恩,饶恕申九凤一命。段文溪急得几乎疯狂,踏脚说道:“好糊涂冤家们,我十五年来九死一生,为的是今日,你们拦阻我是何居心?”玉娥这时却扑到她娘的身旁,哭着招呼她。玉郎却跪在段文溪面前说道:“父亲,你既是为儿女打算心重,你也得为儿女想想,任凭我母亲怎样不好,可是我们这兄妹两人,过去的事一字不知,只被他恩养长大,我母亲对我们慈爱之情异于常人,我们做儿女的,受到母亲这样厚爱,到这时叫我们看见她身遭惨死,做儿女的不来管她,我们禽兽不如了。父亲,请你开一线之恩,把你的事办了结之后,你可以把她送入尼庵中,让她忏悔一生的罪孽。我们兄妹两人定要在你面前多尽孝道,奉养父亲的天年。我母亲的罪过,父亲你看在儿女的面上,饶了她吧。你若是非把她当时杀死,请你先把我兄妹两人了结了,我们没面目活在人间。”这玉郎一边哭着,一边说着。玉娥一边呼唤着她的娘,一边不住地向这边叩头,求段文溪开恩,饶恕她母亲的性命。段虎也不住地磕头地说道:“论当初他的娘一走,现在她是罪有应得,只为她养了这一对好儿女,大爷你看在少爷小姐的身上,饶了她一命吧。你现放着不两立的仇人,你还不办个了断,闹得面前只要知道了风声,我看你今生今世就要白活了。”段文溪听得段虎的话,心里一惊,猛然想起:“这个淫贱女人早晚她还逃得了我手中去么?简凤台身边尚有好几位江湖武师,他又是一身本领,事已揭穿,若容他缓开手有了提防,我岂不是前功尽弃?”自己想到这里,踏脚说道:“冤家们,你们非把我这丢人现眼的爹爹害到底。好,我暂时叫她活上几时,我找那简凤台清算我们这笔债。”段文溪转身往外走。哪知哑仆简义一把将他的道袍扯往一角,他说不出话来,可是他叩头如捣蒜,口中啊啊怪叫,段文溪知道他的意思,要想自己去杀他主人。段文溪怒冲冲呵斥道:“好糊涂的东西,这些事由不得你了,还不撒手。”可是哑仆简父仍然扯住不放,只是叩头,段文溪在情急之下照着哑仆简义肩头上踹了一脚,哧的一声,把段文溪道袍撕去一角,段文溪已纵身蹿了出去。

  这里申九凤被女儿唤醒,玉娥把她扶起,坐在地板上,不住地招呼:“阿娘你别难过了,我爹爹已经饶了你,你得为我兄妹活着。”申九凤此时羞愧得无地自容,哭着说道:“我可没有脸再见你们了,好孩子们,快把你爹爹叫来,叫他亲手把我弄死,也稍赎我的罪恶。”玉郎这时也跪在申九凤的面前,说道:“娘你不看在我们身上么?你把我们抚养成人,我们不能看着你死,你这时有个好和歹,叫我们做儿女得怎么再活下去?你疼我们,爱我们,还要疼到底,爱到底呀。”这时那哑仆简义爬起来,跑下楼去。段虎已然站起,招呼了声:“大奶奶,你过去的事,实在对不起大爷了。只盼望你痛改前非,知道后悔,有少爷小姐哀求他这爹爹,你这条命总可以保全了。看在儿女份上,还是活下去吧,我们要想法子叫你夫妻破镜重圆。”申九凤在昏厥乍醒之后,泪眼模糊之下,还没看出是什么人,这时听到这片说,把玉郎、玉娥往两旁一推,见一个魁伟汉子站在对面,自己惊慌之下,问道:“你是什么人?”段虎道:“奴才段虎,大奶奶不认得我了。”申九凤忽然狂笑一声说道;“段虎,你也来了,很好,我还看到了你,你们主仆全活在世上,这是恩与我申九凤。好,你能原谅你这下流的主母,我感激不尽,你主人呢?”段虎从鼻孔中哼了一声答道:“主人么,他去找那简大爷算账,他们这笔账必须清算。”申九凤道:“你们怎么这样糊涂,还不赶快去,他们两人只要一见面,有死有活,段虎你的主人还未必是他敌手。”更向玉郎、玉娥道:“冤家们快到前面,一个是你们生身之父,一个是恩养你们十五年的人,他俩谁也死不得,你们还不快去设法解救去,晚了一步你们那才真做不得人了。”玉郎、玉娥也全惊慌站起,段虎头一个跑下楼去,玉郎、玉娥拭着泪痕说道:“娘你疼我们,别再想别的道,我们愿意拿性命保全他们两人。”申九凤道:“放心我舍不得你们两人,我要活着,冤家快去吧。”玉郎、玉娥被申九凤这么催促着,也想到前面的事太危险了,这种情形下,这兄妹两人本是极聪明的人,可是事情太紧急,没有思索的工夫,知道前面一动手,生死就在刹那之间,两人也飞身窜下楼去。申九凤仰首长叹道:“我命苦,叫我做出这种事来,到今日我对不起丈夫,我对不起儿女,我对不起简凤台。更有段虎前来,他是奴才,他能十五年的工夫,找寻他的旧主,我再活下去,真还不如畜类了。”自己赶紧站起,用一条白绸巾,在那窗户上系好,自己毫不迟疑,投环自尽。她这里玉殒香消,结束了夫妻儿女的恩爱,可是前面也是一幕凄惨的情形,已经是血溅庭阶,了结了风流孽债。

  原来段文溪从花园后楼赶奔前面,这里虽则闹了天翻地覆,前面是丝毫不知情。因为这时间并不甚晚,晚饭以后,玉郎、玉娥到后面去,那三位武师,吃饭后略坐了坐,看出简大人今夜的酒用得多些,醉眼迷离,那情形不愿意再和人说闲话,三位武师向简凤台告辞退了出来。简凤台自己回到内宅,娘姨们迎接着他,告诉小姐不大舒服,太太到后边去了。好在这时简凤台因为带着酒,并不仔细查问,自己和衣倒在床上,蒙胧睡去。段文溪摸到前面看到那客厅时,人已经走净,等候熄灭了一半,有两个当差的在那里收拾打扫。段文溪见简凤台不在这里,十分焦急,正在转身,忽听客厅中那个下人说道:“咱们收拾完了赶紧地歇息去,大人到内宅去,前边没有别的事了。”段文溪听到“内宅”两字,立刻翻出这跨院,直奔内宅的正房。他这宅子虽然庞大,可是房子的建筑,很够格局,这种宅子极容易辨认,哪一段院落应该做什么用,全按着富家宅第布置的。段文溪翻到正房院内,只见东上房靠南的里间灯光很亮,明间在隔扇纸窗上,微有些灯光,北上房屋中有人,厢房是黑暗的。段文溪飘身落在院中,蹑足轻步,先奔了南厢房,穴窗窥察。屋中是两个女仆说着话,听她们彼此间问答的情形,说是太太往后面去了,大人今夜的酒喝多了,我们把茶水预备好了,他醒来时必要喝水。段文溪看了看这院中并无别的人,自己转身来把屏门关好。院中摆着一个石臼,里面养着金鱼,这石臼足有五六百斤。把它端起来,把屏门顶上,任凭前面的武师从房上赶来,那算任命,这两个女仆不用想再出去了。

  赶紧扑奔上房,把那里面的窗纸舔破,往里看时,屋中好一份富家的卧室,陈设雅洁,铺陈富丽。那简凤台和衣而卧,躺在了床上,睡得很沉。段文溪此时把旧事翻上心头,赶紧地来到门前,把风门来开,里面隔扇虚掩着,轻轻推开。这堂屋中只放一盏很精致的铜灯台,灯焰很小,微辨出屋中形状来。段文溪此时不顾一切,闯进里间,简凤台已然没醒,自己怀仇十五年,本可以趁他睡着,遂下毒手。可是认为叫他这么死太以地便宜,总得叫他知道自己遭到报应,来到床前,向他肩头上一拍,招呼:“简凤台,起来,我和你谈话。”招呼完了,段文溪赶紧往后一撤身,退到窗前的桌案前,段文溪这一掌拍得很重,简凤台从睡梦中惊醒,立刻一翻身坐起,迷离睡眼。口中却问着:“什么人?”他终是一个练武功有造就的人,眼光中触到窗前站的人异样,立时清醒,看出是一个面貌丑陋的野老道,厉声呵斥:“你是什么人,竟敢擅自闯进屋中?”段文溪道:“简凤台,你清醒些,仔细看,十五年前桑林浦你这淫徒家中幸逃命的段文溪特来看你,十五年的迷梦你应该惊醒了,旧债你要清偿,姓段的准是仁义君子吧?”简凤台猛然站起,向段文溪注视着,仔细辨认他的面貌,果然从眉目间看出正是自己的冤家对头人。简凤台哈哈一笑道:“朋友你还有今日,这真是难得的事,我认为你应该早早地到来,姓简的等你多时。”段文溪道:“简凤台,你害得我好苦。”简凤台道:“你苦我也不甜,朋友少说废话,多活了十五年,你又赶来了。段文溪,子女我已经把他抚养成人,我爱若亲生,我自生的亲子,我反把他留在苏州府,我到现在没有后悔的事,在我简凤台尚能活在人间,我不愿意你和我那子女见面了。段文溪,现在你既已入了玄门,为什么看不破?我们这段冤怨缘,不是人力所能造成的,我劝你还是忍下去吧。”

  段文溪厉声呵斥:“无耻匹夫,到今日今时,你还生这种妄想。天理昭彰,报应也该临头了!害得我家破人亡,妻离子散,我流落江湖,更是九死一生,我就为得今日今时,你还不随着我出去?”简凤台冷笑一声道:“姓简的,已经觉得对不住你,我不愿意再作孽,这个仇我怕今生今世你报不了。”段文溪道:“这笔账今夜不做个了断,姓段的绝不甘心,你是男子汉随我来。”段文溪随手把软帘掳掉,窜到堂屋,又一纵身已到院中。这简凤台一来是仗着自己一身本领,铁砂掌的功夫,二来他只要一喝喊,虽则有人来接应自己,可是自己的一双子女,势必赶到,实不愿意叫他们见这种丑事。此时他恶念又生,他很想把段文溪了结了,就算斩草除根,所以一声不响,跟纵窜出来。这时段文溪反身面向着上房,这一对冤家倒是一个主意,谁也不再发话。厢房里两个女仆,虽则听得上房说话的声音,因为这种做官的人家,规矩极大,不奉召唤,不准随便到前面,她们在屋门探身察看,这个野老道和大人先后到了院中,吓得她们赶紧退了回去。简凤台一到院中,段文溪立刻飞扑过去,探掌向简凤台的面门便劈。简凤台用左掌往上一穿,一横身,他是真下毒手,用了十成劲,向段文溪的小腹打来。这段文溪可不是当年的情形了,一掌劈空,简凤台的重手掌力到,他脚跟稍一用力,借着简凤台掌风的力量,倒纵了出去,往院中一落,二次腾身而起,身形蹿起丈余,往下一扑,掌和人飞纵着徃外一块儿打。这种力量非常大,简凤台他自惊心,往左一个盘旋,身躯半转,“跨虎登山”,左脚横踹出来,向段文溪左胯踹去。段文溪双掌打空,见简凤台伤自己下盘,他一个盘旋急走,矫捷异常。段文溪此时已经红了眼,认为不把简凤台立毙掌下,自己那可就要抱恨终天,今生今世。再没有复仇之日了。想到这种情形,把全份的精神力量全施展出来。简凤台这一脚踹空,腿往回下一收,顺势用脚尖一滑地,身躯已然立起。可是段文溪竟自再也收敛不住一腔愤怒,一声长啸,这是他在荒山绝顶所学的猿声,立刻一个“猛虎伏桩”式,扑了过来。简凤台在猝不及防之下,猛然双掌齐出,用全身力量迎着,面向段文溪所发过来的掌力猛撞。可是段文溪此时左肩往外一甩,猛然右掌往下一沉,往外一拂,“玄鸟划沙”式,竟自打在简凤台的肚腹上。段文溪十五年所得,也就是这几招,简凤台虽有铁砂掌功夫,但是段文溪不是当初的段文溪了,终于没有叫他将掌力用上。这一掌下去,漫说是血肉之躯,在峨眉山绝顶,那多年的古树,全被他指风划得拦腰断去。简凤台身躯往后一倒,往地上一坐,他总是武功有根基的人,两眼如同血球,几乎怒出眼眶外,他却挣出一句话来:“好段文溪,恩怨全休,你可不许再找我原配妻子。”段文溪心里一惊,不过眼前对头人已经亲手解决,怀仇十五年,到今日如愿以偿,哈哈狂笑,招呼道:“简凤台,你放心吧,今生今世,我们的事一笔勾销,姓段的对得起你了。”简凤台却一声狂吼,听他含糊是在招呼玉郎、玉娥,可是他口中声音由不得他做主了,呼的一声,喷出一口血来,仰身摔在地上。

  这时突然从旁边厢房屋顶上,嗖嗖地飞纵下两人,来到简凤台身旁,伏尸大哭。跟着屏门外当的一脚,把屏门踹散,里面虽有大石臼顶着,但已是搁不住往里硬闯,可是外面的人,却是连门一块儿往里倒来,正是哑仆简义。他摔了一脸伤,手也戳破了,在地上滚着,两个翻身,竟自爬起,也跑了过去,爬到简凤台身上,痛哭起来。段文溪见前下来的正是玉郎、玉娥,踏脚说道:“好不要脸的奴才,你们再敢哭?”玉郎、玉娥吓得赶忙往后退。

  可是这时忽地从南厢房下和屏门外,闯进两人,一个手持双铁拐,正是他宅中武师齐建堂,一个是左臂刀韩子义,这两个人猛然扑到段文溪身旁,三件兵刃一齐往段文溪身上招呼。段文溪往前一纵身,已自闪开,怒吼了声:“你们这群狐朋狗党,不打算要命了。”齐建堂和韩子义正压打过来,玉郎、玉娥已纵身而起,他两人可全是赤手空拳,不约而同地把两臂一伸,向二位武师招呼道:“齐老师、韩老师,你们不能再动手了。这是我们家门之羞,有难言之痛,事情非一言可能尽,请到客屋,少时奉告。你们再想动手,只有先把我们兄妹了结了。”段文溪此时冷笑一声,说道:“我还得找那下流女人去算账。”飞身纵起去,玉郎、玉娥一看不好,说声:“师傅们,千万别多管闲事,我得去搭救我母亲,请师傅们为我兄妹保全脸面,不要跟随了。”这两人哭着说着。武师齐建堂跟左臂刀韩子义,全是久走江湖的人,这野老道他不是常来的人,口音相貌十分个别,动手的情形,夹杂着武术家没有的本领,简大人死在他掌下,少爷、小姐饶不阻拦,反有维护野老道之意,久走江湖的人,看出这里面定有一番人伦惨变的事。身为护院武师,当然不能看着主人死不管,可是他的亲生子女,一再阻拦,只好静以观后。玉郎、玉娥这时已飞身纵起,追了段文溪去。齐建堂、韩子义连简凤台尸身反倒不敢动了,恐怕这里有重大牵连,才一转身,听得背后说道:“你也有今日,老天爷总是有眼,报应临头,丝毫不爽。”左臂刀韩子义厉声呵斥:“什么人大胆,满口胡言。”赶到转过身来,一看是马号里的马夫赵贵,齐建堂一手把他抓住厉声说道:“你一个马夫,敢在大人身遭惨祸之时,说这种言语,你是定有来头,还不对我讲?”说这句话的正是段虎,他丝毫没有惧怕,冷笑说道:“大约你们不知此种真相,老师傅你们请到前面,我把这段冤怨缘的事,说与你们,你们也就明白了。简凤台死有余辜,他是自己造下孽,才有今日。”两位武师听出他的话中有因,遂拉着他赶奔前面客厅,招呼着前面的仆人,把灯火燃起,鄂中武师周金祥也正出来巡查宅院,一同走进客屋。这段虎遂把简凤台、段文溪这十五年来一篇冤孽债,一字不留全说与了这三位老师。齐建堂等一听这种情形,全叹息了声,齐建堂头一个站起,向韩子义、周金祥道:“我认为我们不便再留下去,我们再见了玉郎、玉娥,彼此难堪,我这就想走了。”左臂刀韩子义和周金祥全叹息了声:“我们缘尽则散,强留在这里有何意味?大家散吧。”遂向段虎说道:“你是忠诚义仆,可是在这时,我们东家是你主人杀害的,我们本可替简大人报仇,可是当初既有这种孽缘,局外人不必管了。”遂更嘱咐段虎道:“你主人大仇已报,你那主母,我们看也难活在人间。现在你要答应我,把简大人尸体好好成殓起来,不得有鼠肚鸡肠行为。你们只要敢将他尸体残毁,我们兄弟是江湖道中人,还有些手段对付你们,不问你两家恩怨,只认为你们是现在仇人,你可听明白了?”段虎忙答道:“人死不结怨,他已死了,还能做那伤天害理的事。老师傅尽管请,你的话定然照办。”这三位武师各自收拾兵刃包裹,是不辞而别,他们此去可另有一种打算。按下他们不提。

  段虎把这三位说走了以后,心里坦然一半,他们真个不肯走,这里事恐怕不能顺情顺理了结下来,自己暗暗侥幸,如飞地又赶到后花园。可是一进花园子,已听见后楼上一片的哭声。段文溪如飞地跑上楼来,只见玉郎玉娥全爬在床边上,号啕痛哭,见申九凤直挺挺躺在床上,脖颈间尚有一条白绸子汗巾未解下来,分明是已经自缢身死。段文溪来到近前看了看,点头叹息道:“好,很好,你尚知羞耻,我恩怨全消,无连无挂了。”这时玉郎、玉娥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听得身后段文溪自言自语。玉郎扭转身来,跪在楼板上,向段文溪道:“父亲你看见了,到这时你这冤仇全报,这后着的事,依我看,你不必管了。你已经是贩依玄门,成了道家,把这宿世难忘之仇,既已报了,你很可以一切撒手了。儿女的连缠不宜再连累你,父亲你在哪里出家?告诉我们,我们把这一切事,替你料理完了,我们比在你近处住下去,我们兄妹要看到你羽化飞升,再归故里。这时我们没面目归苏州府了。”当时玉郎这份话,叫段文溪好不惊心,他兄妹是自己亲生子女骨血相关,就是多年不见也应该天性存在,怎么这个冤家对我凉薄起来?难道他竟自在简凤台抚养下,把人性全没有了么?倒背着手往后推了一步,看定了玉郎,那玉娥仍伏在床边上哭着。段文溪察言观色,忽地明白,向玉郎说道:“冤家你逐我立刻离开,究属何意?你要讲个明白,难道我这样做,你心不甘服么?冤家你若认为我处理不当,那有现成的宝剑,你把亲生之父立时处治,我倒也死得甘心了。”玉郎叩头说道:“父亲,你就不为我兄妹想么?我们不止于无面目再归家乡,我们无面目再活下去了。”段文溪长叹一声,赶向前去,把玉郎扶起,更向玉娥招呼:“好女儿快起来,不要尽自哭了,她对不住我。段文溪对不住你兄妹。孽由自作,我现在没亲手杀她,她落个全尸而死,也就是了。你们再哭,叫我做父亲的有何面目活在人世?”当时玉娥也站起来,段文溪把玉郎拉到床前,自己坐下,玉郎站在面前,段文溪道:“好孩子,你不要做那糊涂打算,这种事搁在谁身上谁能容忍?此仇不报非人类也。你们再不要提无面目见人,要是那样说,我就该立时横刀自刎。不过冤家们你们得替姓段的死去的祖先打算,我们不能做孝子贤孙,我们也不能给祖先留骂名。我含恨十五年,为的是什么?我要恢复我的家声,恢复我段家的清白。我到现在能去见故乡父老,就是我仇报了,耻辱洗了,我段家骨血找回来了,祖宗香畑能够不断了。我受尽了人间痛苦,对得起祖宗,对得起自己,哪有什么不能见人?尤其你们兄妹更是清白人格,丝毫没有污染,你们能够给姓段的传家接代,把祖宗的神主仍然能供在我旧日家中,叫他们仍能享子孙的祭食。你们怎么这么糊涂,你们看得那么浅薄,我恐怕你们真要落个世界上不孝之子。”段文溪用人情天理这么劝着,这一双子女,他们才点点头。

  这时花园子一片杂乱之声,本宅的下人仆人全赶了来,不知这场事是怎么发作起来。玉郎也顾不得许多,闯向楼外。那段虎正赶上楼来,玉郎向他喝问:“下面什么事?”段虎答道:“合宅家人们看到简大人身死,他们全赶了来,要问个明白。”玉郎走出楼门外,果然见他们几十个人,有的还提着刀枪,玉郎厉声喝道:“你们想做什么?”家人们一看少主人在上面,全都站住。玉郎不再容他们问,向下面说道:“你们不得任意胡闯,简大人身死,这是他过去事的报应。现在报仇的人到了,这报仇的人也正是我们兄妹生身之父,太太也已经自尽,你们还用细问其中的情节么?我一家老少带家产完全毁在简大人手中,如今冤冤相报,大致也告知明白你们,你们只好好做你们的事,这是主人的私事,你们当佣人无权过问,敢妄生是非的,少爷手底下可不容情。好好跟着料理后事,定有重赏,绝不会亏负你们。”下人一听少爷这么严厉嘱咐着,哪还敢再多说?立刻诺诺连声答应着。玉郎招呼那婢女上来,叫他们帮着照料太太尸体。

  遂请段文溪到前面去,来到前面客厅,玉郎自己出去把下人招呼进来,把简凤台尸体搭进上房,暂时停放。玉郎进来,段虎也跟到前面来,把这三位武师不辞而别的话,说与了段文溪。段文溪点点头答应着道:“我的事本用不着他们干涉,不过死不结怨,我焉能再赶尽杀绝,做那欺天灭理的事?”玉郎也向段文溪请求要好好棺殓简凤台和他的母亲,并且把他母亲卧室中私旧的账目,和简凤台所有的家财,全交给段文溪手中。段文溪面色倏变,向玉郎道:“你把你父亲看作如何人?我难道有这无耻行为么?”玉郎道:“父亲不要误会,当年父亲家中有房子有地,不是很穷的人家,被他害得到如今没有立足之地,你既想重整家业,你用什么去重整?我兄妹虽然受他恩养十五年,我兄妹在他面前可尽了亲生子女孝道。他身后家资正好买他罪恶。还有这场事,宅中这些家人良莠不齐,论父亲事惊官动府,这种杀妻夺子之仇,也不至于有了罪名,可是那不白白便宜了那般官吏。宅中这般下人恩威并用,也好打发他们,现在我打算早早告知他们,离开简大人这里,叫他们全能养家,钱现在可是不能给他们,多时我们起身,多时打发他们走。”段文溪听了玉郎这种办法,自己虽觉得行为上有亏,可是事实上不容你这样做了。带着两个孩子一走,我已贫无立锥之地,虽倒把他两人饿死么?英雄气短,儿女情长,为了祖宗香烟,也只好这么办了。玉郎虽则年小,倒还能办事,他竟自按他的办法,把一般家人们压服住了,他们贪图得着一笔钱财,暂时没惹出是非来。到了次日,打发段虎去置办了两份很丰盛的衣衾棺材,把这两人成殓起来。玉郎和妹妹商量:“这可得给父亲留脸面,看这情形他老人家绝不会在家中待长了,他是了他心愿来的。我们生身之母,任凭多样下流,谁叫她生了这一双子女?我们尽我们的心,把简大人就葬埋这后面花园内,他自己后代把他起回去不起回去,我们就不管了。这所宅中是私产,地方又这么偏僻,出了这样凶杀横死,白给人家住,谁肯来住下去?把母亲灵柩暂时埋在宅子旁边,山根底下。等候父亲若是重返峨眉,我们把她运回去,她污辱了祖先,我们是段家正枝正叶,好在也没有多少本族,依然能叫她入我段氏坟地。”这兄妹两人计议好了,什么事也不再向段文溪多问。他是在客屋中静静地打座,这些事有力有人,本好安排。段虎对于这场事算是尽了大力,玉郎、玉娥监视着一般下人,只不准他们出去。

  这天把所有的事料理停当,这兄妹又悄悄地到申九凤坟上祭奠了一番,这才召集宅中所有家人,每人很丰富赏了一笔钱。玉郎、玉娥向他们嘱咐,主人在世时还常恩待你们,也没有怨,遭到这种丢人现眼的事,我们兄妹也就很够难堪的了。我们年岁尚轻,请你们为我兄妹保全脸面,这里事不必随意在外张扬,与你们没有利益,只有祸。我也不便多嘱咐,真若把我兄妹看成冤家,不叫我们抬头,那可不怨我手段辣了。当家人的,事情被辞之后,做事不做事,全能吃个三年五载的,谁还敢多惹是非。于是把家人完全撤去。

  那哑仆简义这两天工夫,他是埋头躲在小屋中,只是哭,不肯见人,自己用笔不知胡写些什么,桌上墙上弄得墨迹淋漓。玉郎、玉娥已经早打算好了细软包裹箱笼,把马号里九匹牲口完全备好,用四匹牲口驮着细软之物,玉郎是催着立时起身,不叫耽搁下去。可是旁人全收好了,只有简义尚在小屋中,不肯出来。段文溪亲自找到他,一见他屋中胡写的字,不由得叹息了声。他写得是:“我亏心,我害了主人。”段文溪想到他本身,这也难怪他,简凤台终是他恩主,他是家奴,不过他所做的事,合天理顺人情,不能算作亏心。只有简凤台欺人欺天,孽由自作。段文溪开导了他一番,在先说什么他是不走,可是连玉郎也来到,把人情天理的话,向他解释了一番。简义他虽然不以说话,但是他由一切动作,和他所会写几个字表示出来,跟他们回到段家圩,至死他不再出大门,只有在逢年遇节,由他夜间出去给他死去的母亲烧坟化纸。段文溪玉郎全答应了他,这才一同起身。把这所宅子用铁锁从外面一锁,起身赶奔苏州府。

  他们一路上毫无耽搁,到了苏州府。段文溪不叫先奔段家圩,在城里落店,并且全写了假姓名,只打发段虎让他带着钱,赶到段家圩,“找那旧邻居刘老伯,事情也不要说详细了,告诉他姓段的有族人发了财,要把这片宅子完全起盖,并且昼夜兴工,多用工匠,不计钱财,自己已画了一张图,还是当年的房屋的情形,一点不差。只嘱咐他们,废宅中别的全许动,就是宅当中祖先堂旧址,那株海棠树周围的地面,任凭怎样破烂,不准妄动。段虎你可明白,我那没藏着什么金银细软,只有我当日出走的可悲可惨的事,你明白么?”段虎一一答应他,即日赶奔段家圩。这种事是最容易办了,立刻兴工,架不住不惜钱财,只要快。段虎更明白主人心意,嘱咐工匠们,这所宅子只要当年有的盖起来,不用往细处做,将来他们再可随心翻改,瓦木油漆昼夜动手,这一片宅子只用了不到三月光景,已经恢复了当年段家的旧风光。房子一边盖起,一边把家具等已全添满了。这一来段家圩、桑林浦全哄传动了,宅子完全交工数日,里面是悬灯结彩,段家圩和桑林浦所有乡邻父老,全接到请帖,帖上是不具名,只有“段家旧主”四字。

  在头一天夜间,段文溪带着子女哑仆简义已进宅中。第二日早,贺客迎门,可是还不知道主人究是何人,赶到段虎把两村父老全让进去,在客厅中摆列了丰盛酒席,高棚满座,段文溪却仍然是野老道打扮,带着玉郎、玉娥来到客厅中,大家一看这种不伦不类的主人,全惊得站起。段文溪手打稽首,向大家行礼,向大家说道:“父老兄弟,大约不认得我段文溪了,我就是这宅中的旧主人。这是我一双子女玉郎、玉娥,今日请大家前来,我就是请乡邻父老们给我个公道,我们是不是还可以在段家圩住下去?”段文溪把自己当年的事,从头至尾丝毫不隐瞒,向大众说了一番。有那心慈面软的人,全落了泪,有几位年长的说道:“你们父子父女再没有羞见乡邻父老地方了。这是我们邻里风光,简凤台孽由自作,天理昭彰。”段文溪又向大家一揖,随又令玉郎、玉娥谢过乡邻父老。这些话说完,他自己更破例地敬了大家三杯酒,请大家开怀畅饮。饭后更不叫乡邻父老走,来到祖先堂院内,祖先堂中已经由段虎把香烛全预备好,供品也摆上。大家在这个院中,见海棠树下一带仍然是碎砖断瓦,看着怔怔不敢问。段文溪率领子女亲自动手,把这树下扒开,里边盛祖先遗容跟神主的楠木匣完好如常。段文溪亲自把它抱进祖先堂,木匣打开,木主全放到迎面供桌,把祖先遗容全悬起来。更有一个纸包,段文溪放在供桌上,率领子女上香叩拜过。段文溪放声恸哭起来,所有乡邻父老,没有不拭泪的,大家把他劝起。段文溪更把那纸包打开,却是那个断指,这多年来干枯得只有一片血迹,那边看得出来。段文溪向乡邻父老道:“这是我离家出走时的一点誓言的证据,神灵祖先护佑,我又看到了它,我总算没白自残了父母遗体。我段文溪能够活到今日,也正为的有这个断指在。现在我有一点小事,请父老兄弟们稍待。”说到这,叫玉郎快去把哑仆简义找来,玉郎道:“父亲他不肯来吧。”段文溪道:“正为他不肯前来,我才定要你把他请来。”玉郎一听,才赶奔到前面,见简义倒在屋中,低着头那儿哭呢。玉郎告诉他,主人请他去有话说。他哪里肯去,玉郎苦苦地劝着,强把他架了出来,可是简义哪肯抬头。段文溪看到他这种情形,越发感叹,就把段虎招呼过来,和哑仆站在一处。段文溪向父老兄弟们道:“这残废人,本是简凤台家人,我段文溪能活到今日复仇,恢复家声的情形,已向大家说过了,没有他,我没有今日。他是以一念仁慈救了我段文溪,绝没有背主亲仇,忘恩反噬之心。当日简凤台的行为,天理人情全不顾了,这天性仁慈的简义,不叫我死在他家中,何尝没有保全他之意。至于我十五年怀恨回来,手刃仇人,简义尚苦苦哀求放过简凤台,这事我不能答应他。他不肯随我重返苏州,是我强他前来。他曾和我约定,不再见段家圩、桑林浦的旧日乡邻,其实他有什么愧对他旧主的地方?姓简的到今日是目种其因,自食其果。我这段虎,是我的家奴,我遭事时,遍体鳞伤,全说父子周全。那时他更要替我报仇,我当时尚且复仇受辱,他父子岂不是强去送命?是我无奈遣去,他竟恋着故主恩深。他在父亲故去后,他竟漂流各处,访寻我的下落。上天看见他这片忠诚,竟使我们主仆重会。他两人行为虽是不同,可是心地光明,大义昭然,令我段文溪没世难忘。我把他两人已认作异姓手足,叫我这一双儿女认他两人为叔父,事可应该,请父老兄弟指教?”大家齐说:“这才是人情天理,应该做的事。”玉郎、玉娥赶忙过来向段虎、简义叩头,招呼叔叔,吓得两人就更跪下去。段文溪两把抓住,叫玉郎、玉娥行了礼。一般乡邻父老在慨叹中相继散去。段文溪父子把大家送走之后,段文溪却回到重建的书房中,玉郎、玉娥请求父亲,就是愿意修道,也就在家中单辟一道院子,静室参修不是一样么?段文溪此时是再没有一句话,只说了个:“三日后再说。”玉郎、玉娥不敢再多说,哪知第二日来到书房请安,段文溪留下一段道情歌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只见上写着:

  恩也休,仇也休,我生至此复何求?逞淫凶,蓄机构,也怕大限临头。反不如黄冠鹤服伴猿友。归去也,夫妻儿女恩爱一笔勾。

  本篇写到这时,算是结束了《绿野恩仇》。至于段文溪为义兄贺天骏树碑修墓,重返峨眉,仍依猿友,玉郎、玉娥狮子山哭墓。玉娥与简之亲生子遇合,几铸大错,访峨眉荒山寻父,简子复仇,哑仆惨遭杀害,留待续篇。篇中舛漏良多,付印期迫,不及修正,尚望热诚读者赐教。函投,北平杨梅竹斜街新华书局收转,著者当以十二分诚意感谢。

  (本篇完,感谢古龙武侠论坛“未来”、“怅望祁连”收集、整理、补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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