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淫徒勘火窟 避仇走天涯
2025-05-3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这段家圩段文溪的宅中火一起,就是十分猛烈,因为段文溪是安心不使它剩一点,那火势只要一扑出屋子,前后院同时发作,立刻是一片火海,再想扑救哪还来得及?况是那大门还关着,更知道他家中还有主仆三个人,到这时未见逃出来。乡邻没有见死不救的,立刻聚集起一般壮丁,绕到后面去把后园门打开,只是空拥进许多人来,没法子往里再查探,火势太厉害,近不了身,只是乱杂地叫着。这一耽误,轰隆轰隆地连着两三处屋顶塌下来,激起灰烬火星子满天飞扬,连扑救的人全不能停留在后园内,有的大声呼叫着救火、救人。

  幸而段家的房屋全有大墙环绕着,前面临街,后面这座小园又通着河边,不致连累上街邻,就这样两边隔巷的邻家,已经岌岌可危。可是各处乡村在那时一半有救火会的设备,只要够上千户的就有一处。这种救火会是一种乡里间急公好义的善举,遇到了火警,凡是少壮全要自动地集合,奋勇去扑救。这段家圩本处没有救火会,可是桑林浦却有设置多年的一处济善水会,会头就是本篇罪魁祸首简凤台。段家圩和桑林浦是一河之隔,着起这么大火,哪会坐视?救火会响起串锣。

  想起旧时救火会这种风尚实可敬,只要一听到报火警的号令,只是住在这救火会村头的少壮,不论干着什么工作,或吃着饭,睡着觉,全立时飞奔出来,自动地到救火会集合,称这般壮丁为武善,这是崇敬见义勇为的一种称谓。他们平日专管那一种工作,立刻按着所会的去干,例如平日管抬轧水机,又叫做水龙,立刻扑奔轧水机。管续水的,则每人一副水桶,单有十几双长木柄的水斗子。专司在冬季结冰时,或是取水的地方,水夫不易动手,由他们从水眼或是水井中,抽水接应水夫,再往轧水机里输送。他们的救火效能虽则没有多大,只是那时电力机械是在乡间尚未见过,这救火会在当时,也很保全了多少性命财产。救火会出发分文善武善,武善就是管救火的工作,文善完全是乡绅们。武善们分配救火工具,文善在白天手拿杂色绸制旗子,任指挥调度之责,夜间则擎铁丝纸灯笼。每一拨救火会出发,阵容也相当的威壮。这种民间自治组织,更尚一种节气,当地若出了灾情,所在地若有救火会,就是跟这火场最近的村镇,立时负起责来,要以鸣锣给邻近各村庄送信报警,这是最不能忽略的事。再如场中当地的火会,只要听到远处的救火会来了,立刻由文善中管事二人,衣冠齐整地跨着杏黄缎子镶着绒边青绒碗大黑字,手里头拿着拜帖的夹子,迎上前来,以尽地主之礼。这火场中只要外来的火会到了,总要把正面的地方让开,让人家远来的得正式施救。唯独旧时这种守望相助、见义勇为,固然可佳。可是若在虚面子场面过节下,一不肯让,若是出事的地方临近的火会已经扑救得熄灭了,已知道远处的村庄,尚有正起来的,这本处的火会文善们必得赶紧迎了去,先令自己的人给远处的送倒锣。文善们迎着人家,拿着名帖向人家管事们齐声道谢并挡驾,请人家回去,事后还得亲自去拜望,送一份名帖,那才尽到了礼节。若是这边办事的人一个办理不当,有失礼露空的地方,就能引起极大是非,往往因为一点小事,引起一场群殴,这是当时救火会的情况。

  这桑林浦集善水会,设备最完全。会头就是简凤台,有钱有势,在这一带他这水会是很著名。段家圩有了火警,他们这里离得最近,每次遇到这种情形,简凤台在桑林浦家中他是必然亲自出去,就让他在城里,知道了信息,也要骑着牲口赶紧来了,亲自监视着水会去扑救火灾。在平日他办这种事,人和钱两面全没肯落后的。这次他正在家中,可是他赶上这种时候,一来心绪不宁,二来也正热恋着申九凤,这几个月来,他就轻意不出门。这次听到外面集善水会又响起号来,他先把家人叫进来,告诉他们不论谁问,就提我没在家,好在会上有别人主持着,自己去不去是没有关系。跟着又嘱咐家人,出去问问是哪里的火警,烧的是什么人家。这时集善水会已经赶到了段家去救火,家人们进来报告说是段家圩:“这把火着得很厉害,大约这一回得烧毁不少人家。大爷您若是到房上看看,就可以看见了,火势真够厉害的。”

  简凤台一听家丁报告,就是一惊,随即走出屋来,站在院中抬头往西北一望,果然天空中涌起很高的黑烟,因为有房子挡着,看不见火光。简凤台看着身边仅有一个亲信的家人,一撩衣服,窜向西面的走廊,翻到房上去,再一看段家圩的火势,果然十分猛烈。他是常常身临其境救火,一望之下,已看出大致的情形,看火势着起的势子似乎没有连累多远处去,若是小户人家,倒许有四五家被灾,随向下面招呼家人李德道:“去,赶紧去,快把火烧的是什么人家,打听明白了告诉我,怎么我看着好像姓段的所住那一带,快去快来!”家人答应着往外飞跑,心说:“这才叫事不关心,关心则乱,没有姓段的在那住,烧十八家你一样不管。只顾惦着你的事,只劳我们两条腿,这还非跑得一次段家圩不成。你不给他看清楚了,倘若说错了,他哪肯饶你?”这家人如飞地赶到段家圩,这倒不用费事,才一过河,已经被各自的救火会拦着了。段家的后门正邻近河边,还用再细看吗?并且立时就散布开许多谣言,纷纷地议论着说:“姓段的这回算是一个没剩,连人带家业全完,这遭的是什么报?真叫人不敢说。谁全知道姓段的是好人,可是他遭的报比谁全厉害,先出了那么一档子丢人现眼的事,如今又火烧独门,连老的带少的一个没出来。人要走红运,可了不得,什么事都能称心如愿。你就说姓简的那个活冤家,真随心如愿,想什么有什么,不是邪性么?”简家这个家人李德越听越不顺耳。这里聚着五六处救火会,把段家这个火场围起来,六七架轧水机,拼命地往火场里打着水。武善们从河里往外挑水,把河水全搅浑了,铜锣和号令的声音震动天地,黑烟子、火星子满天飞舞,这么上千的人拼命救火,只是段家的房子一间也没有剩下,到处是栋折梁摧,房倒屋塌。李德看着这种情形,连自己桑林浦的火会全不敢找,恐怕简凤台等急了,挨他一顿骂,飞跑着回去,跑得通身是汗。进得宅中,门房里别的家人看着他笑说:“李德,你这么给大爷卖力气,回头准可以给赏赐。”李德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往里走着说:“我这全要累死了,别玩笑了。”他赶过前面倒座,哪知进得屋中,简凤台竟没在这里。李德一看又往后面去了,嘴里低声骂着:“你要舍不得离开她,索性别出屋子多痛快,人家来了你又去了,给人家支使的人,前世烧了多高的香,我看你早晚怎么遭报的!”嘴里虽然这么说着,从内宅院中穿过去,来到西跨院中,进院门,只见大爷和申九凤正站在台阶上,仰着头往西北看着。李德心说:“你这万恶的女人还看呢,你不嫌伤心么?害得人家姓段的家败人亡,早晚简家也叫你送了终。”他只顾心里想着,又因简凤台的规矩大,从一进门就像平日规规矩矩地往前走,招呼了声:“大爷、大奶奶。”没容他开口,简凤台把眼一瞪,呵斥道:“李德,我疑惑你死在火场里,或者是把腿摔折了,我这里急死,你这是四方步迈着,倒是烧的什么人家?”

  李德是一心想着这么忠诚给主家效力,绝不像他们那几个狼心的,小老婆献殷勤,马前三刀,人前一面,背后一面。哪知人家坐在这里全充大爷,我全跑得血奔了心,还挨窝心骂,这真是杀人、放火吃饱饭,阿弥陀佛饿死人,这还有好人走的路么?李德一肚子怨气,遂没有好气地说道:“大爷你着急,我吃得饱,穿得暖,死不了,我没敢耽误,来回紧力跑,身上全叫汗浸透了……”简凤台听出他是诚心和自己捣乱,吃饱穿暖,不明说饱暖生淫欲,立刻怒斥道:“混账,你胡说些什么,问你烧的是什么人家?”

  家人李德分明是一腔怒气,想要乘机发泄一下,只是心里想着,赶到简凤台一呵斥,立刻把顶撞主人的勇气消逝得干干净净,可见平日简凤台的严厉已把他们全管辖得丝毫不敢放肆。李德遂说道:“这把火着得可够厉害的,所烧的是段家圩的段文溪宅子,这回烧了干净,大约连一间也剩不下,连人全没出来,大约全闷在里面了。还算万幸,只烧他自己,火会拼命地扑救,总可以连累不上别人了。”

  简凤台听李德说着,脸上一变色,申九凤哟了一声道:“连人也烧在里面么?”简凤台看了看申九凤,见她两只一汪汪水的眸子,真要把水流出来,简凤台从鼻中哼了一声,吓得申九凤赶紧一抬头装作往天空看那散布开的浓畑。简凤台立刻回头向李德问道:“李德,你看清楚了么,段家的人怎么竟自一个没出来?”李德道:“他们街邻全那么说,我可没看见。”

  简凤台道:“那么你不是亲眼得见,只怕人未在里面吧!”当时李德嘴唇动了动,要说,“大爷你放心,姓段的这回不会再活了。”可是没容他出口,简凤台已经一摆手向李德道:“你去吧,问得不清不明的,你们只有吃饭的本领。”李德也不敢答话,向申九凤脸上扫了一眼,转身够奔前面,心里在骂着:“这个妨人的妖精,把姓段的毁了个家败人亡,妻离子散,连根子全给掘了,这时还要猫哭耗子假慈悲。不用忙,早晚姓简的连人带家业也剩不下。”李德一边恨恨跑着,向前面,此时连累带急,头上还冒着汗。门房里的人全站在大门口,往段家圩那边张望着,一听李德从里面出来,仆人中以简铁儿年纪最轻,说话也最讨厌。他明是看出这李德脸上的气色难看,定是在主人面前没讨了好来,可是他竟转身来跟着进了门房,向李德道:“吓,李爷,你真卖力气,我这可得喝你的喜酒,大爷赏了你多少钱?这回没白卖力气吧!”

  李德瞪眼说道:“小铁,你要再拿我开心,我可骂你了,你几时看见我得过他一点实惠?人心全是肉长的,大爷近来换了个铁心,他拿着我们当下人的当牲口使唤,还嫌不解恨。有气性的离开姓简的,别处去找饭去。这个活人妻一进门就不得了,大爷像昏君似的,被她迷住了。人家来回跑了这一阵,他饶没有一句好话,反倒拿着我李德不当人看待。小铁你趁早躲开我,我这运败时衰的人,你们全别理我好么?”简铁儿哟了声道:“干什么这么着急,我不惹你好吗?”说着扮了个鬼脸儿,跑出屋来。这时里面一声痰嗽,简凤台从里面出来,走到过道中,见下人们全在大门外张望着,七言八语地讲论着。简凤台厉声道:“你们是干什么,进去!”下人们见主人双眉紧皱着,自己向外走去,吓得大家一个个全溜进了门房。

  简凤台和申九凤一商量,认为段文溪家中这把火着得可疑,只有亲自去探究一下,倒是看火怎么起的,人是否全烧在里面。没有这么巧的事,火起时差不多天全亮了,虽是听说那段文溪伤势未好,尚病在床上,只是实际的情形究是不知道,这场火有许多可疑之处。申九凤拦着简凤台不叫他去,柔声向他说道:“我看你还不必露面儿,我们的事没有不知道的,你自己去多么不合适呀!叫下人们去仔细再问问也就明白了。”

  简凤台冷笑一声道:“我怕什么?我不查个水落石出,我这能安生下去么?他们全知道又该如何?我现在把一切全都拼出去了,生死事业,任凭它怎样,我全没摆在心上,只要你能明白我的心就好。”

  申九凤此时心绪十分乱,在他面前还不肯过露惊慌之色。不过一个人面色上的表现,是掩饰不住的,从一听到段家圩火起,申九凤就心慌意乱,赶到一听到家人李德回来报告,说是火烧段文溪家宅,申九凤的神经上越发抑制不住感情。自己和段文溪现在是恩断义绝,可是他们夫妻那些年来,并没有过分的乖离,此次为恋奸情热,毅然舍却了段文溪,带着儿女归到简凤台家中。但是她到了这种时候,哪会没有一点情?所以方才几乎落下泪来。简凤台是多么精明的人,这种情形哪会搪得过他的眼去?简凤台未免就含着醋意,此时话语中隐含着讽刺。申九凤听到他这种话,心里一惊,赶忙收敛自己的焦急凄惨之情,向简凤台说道:“我拦你也是好意,事情已经做了,怕人有什么用?那么你去看看也好。可是你赶紧地回来,别叫我不放心。”

  简凤台此时也不再说什么,匆匆地走出家门,一边往桑林浦的街外走着,一边抬头望着段家圩。这时火势虽然稍杀,可是浓烟尚在,往天空涌着。简凤台出了桑林浦,隔河已经望见火场的地方尚有许多救火会正在扑救着。他这一走过木桥,河边上几十副水桶,都在担水救火。他这集善水会一般武善们,有的已经看见是他们桑林浦的会头来了,有的人就高声招呼:“简大爷你往这里来,我们集善水会就在火场的后门这边。”简凤台只向他点头。此时注意着火场的情形,见这段文溪全部的房屋,俱已焚烧得一片焦土,只有那后面假山和几株海棠树尚在孤立。一片宅院已经毫无阻碍,走到自己集善水会前,更可从后面直看见前街的大门一带,所有的卧房完全倒塌。靠东面一带,正是段文溪的祖先堂旧址,只存了一株海棠树,树叶都已烧焦,可是树因为离着房稍远,树干仍然没被烧坏,这简凤台看到这把火烧得情形颇觉可疑,他自己集善水会的人和他说话,他好似全没听见似的。转到假山旁,这里泥水满地,简凤台竟不顾湿了鞋袜,依然往前察看。有他桑林浦中的水会首事人跟了过来,招呼了声:“会头,别往前走了,好在火势已熄,可是有几处没倒下来的墙,危险十分,少时让他们清理一下,索性把它推倒,免得伤人。”简凤台停着脚步向跟他过来的人问道:“怎么一个白天这把火竟会着了这么厉害?几十间房子、好几道院落,难道是同时起火么?这么些救火会竟不能保全一部分房屋,这真是怪事!”

  跟他过来的这人,听他这一问,随着答道:“会头,说得一点不差,这把火着实有些邪性。我们桑林浦集善水会和段家圩这么接近,火起后我们跟着就赶到。咱们集善水会做起活来,不论到哪儿也没有含糊过,肯干,卖命。只是这把火一起,是前后一齐着起来,无论如何闯不进人去,叫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束手无策。这还算万幸,这把火只烧了这一家,没连累上别人,真得认便宜。只是这宅中的本主,一个人没见,据他们近邻说,恐怕全烧在里面,这还得等稍微清理一下,进去察看。”

  简凤台摇了摇头道:“这种情理不对,火势发现天已亮了,他家中不是一两个人,要是人没有出来,难道连呼救的声音会没有么?很大的宅子,前院起火人可以往后面跑,后面起火可以往前面逃,何致于全闷在里面,难道你们没问他附近街邻么?”这答话的人说道:“这种事实在难说,街坊邻居没有一个听见什么声音的。昨天晚上还有人看见他宅中的仆人出入,今天火起后前后门全关着,所以疑心里面的人没逃出来。”这时,六七架轧水机往里尽力地打着水,浓烟已较比方才减了许多,地面上官人已经到这里弹压,他们也在等待着能进去人时,检查一下宅中的人是否全被火烧死,他们也好到衙门中去交代。每有这种火灾的时候,本处的地方先得注意火头是什么人,谁家遭了事,还得盯着打官司,这就是俗语所说的“失火挨板子”。若是火头找不着,就该着当“地方”的倒运,衙门里先把他打一顿。这次段文溪家中火烧独门,把本村中的“地方”急得围着火场乱转,幸而本村的村长已经早在这里照料,告诉他“不必担心,总得等待查明了究竟,事主是否已经全葬送在火场里,现在还没判明,你这时着这样急有什么用?”

  这时段家的宅内完全成了断瓦颓垣,烟尘和水汽相腾着。各处水会的会头聚在一处,和地面上官人们商量,说这把火烧得离奇,必须立时清理火场。简凤台这时一过来,可是前后街连小巷中全挤满了人,语声乱杂,说什么的全有,对于简凤台、段文溪两家的事,知道的人是很多,冷言冷语不住地讲论着,明是看见简凤台过来,故意地叫他听个一言半语去。任凭简凤台是怎样的老练,也羞得面上难堪,可是也只好忍受着一切,也不敢究寻什么人说他闲话。看到会头都在这里,可是大家也正在和官家那里讲论着,有人喊了声:“桑林浦简大爷来了。”这般人同时住口,明是所说的话不愿叫他听见,简凤台哪会心里不了然?自己只有腆着面目向前招呼。这般人还真不敢不恭维着他,连地面上官人全很客气地向他打招呼。简凤台此时只有板着面目,向大家说:“段家的火着得太离奇,只有请各会头们,招呼大家多辛苦一下,咱们立时把火场清理。倒得看看是否完全烧在里面。”会头们齐声答道:“这是应该办的事。不过武善们这半天已经把力气全用尽了,得叫他们休息一会儿。”简凤台道:“好吧,这段家圩和我桑林浦如同一个地方,我们集善水会,可以算这里的主人吧。除了我们本会的茶水、点心自备,现在我每一处水会助五百斤点心,算我姓简的自己拿,所有茶水的挑费完全由我集善水会供给。”这种地方,就是耗财卖脸,办这种善会的事,抢阳斗胜,他这么说出来,这段家圩的村长立刻向前道谢。这种地方,只要你做出这种疏财仗义的事来,当时就能找出面子上的好看来,用不着一盏茶的时候,立刻用黄纸报条写出来,贴在火场的附近。这简凤台当时这种举动,也是故意要买大家这笔账。

  所有救火会的会头们,明面上是恭维,暗中可是认为应该,何况他霸占段文溪的妻子,差不多全知道。这时大家商量着事已经经过好一些的工夫,这段家圩本村的村长们临时给救火的武善们预备的茶水、点心,大家已经休息了片刻。这种事可不能过分地耽搁,因为地面上官人还得按着公事往上交代,立时招集各水会,分开了各带着一般人向里清理火场。可是这种火场是最不容易着手,明是火势全熄,可是每逢清理倒塌的房屋,竟自扑出极厉害的火丝,所以一时往里清理,抽水机跟着用水去浇灭,这种工作是十分困难。可是从四外直清查到当中,全宅的房屋几乎全搜寻到,只有些烧残的衣服、被褥等,看不出什么地方有伤人的形迹。

  当时这本村的村长已经把段家的近邻仔细盘问过,他这宅子里准知道只有主仆三人。可是这种事就奇怪了,火起后前后门满关闭着,直到现在几乎把烧坏的地方全翻腾到了,毫无一点痕迹,大家认为宅子里无论如何总不会一个人没有。商量一阵,候着到官家报案以后,再重新清理一下,好看个水落石出。

  简凤台看到这种情形,他心中已经了然了一切,绝不存半分的希望,如能从这火场里找出段家的尸骨来,只怕是梦想吧!火场搜寻完毕,简凤台比听见段家着火还急,他不敢再在这里耽搁下去。他倒也不是怕事,自己要赶紧回去,冷静地把这件事思索一下,已知道对头人这一手办得居心非常毒恶,自己一个应付失当,就要后悔无及。所以他只向火场的会头们周旋了一下,叫他桑林浦的集善水会仍然留人在这里照料,说得等别处的水会全走了,他们才可以撤回去。简凤台一人回转桑林浦。

  他此时心乱如麻,低着头走到宅中,门房的家人招呼他,他好似全没听见。来到内宅,进了东跨院申九凤住的屋中,坐在椅子上一语不发,两眼看着地,至于屋中有什么人他好似都没看见。申九凤在他走后,自己在屋中也是起坐不安,形如待决之囚。她也是盼着段家圩这把火有了确实的信息,自己也好有打算。两个孩子玉郎、玉娥,有女仆给照应着,玉郎跑到她的面前找她要糖食,申九凤此时已实在没有哄儿女的心肠,向女仆们摆着手,她赶紧抱出去。自己此时真不知道是酸是苦了,心里那份不安的情形,几乎不能忍耐了。好容易盼简凤台回来,一看他这种情形,就知道段家圩一定还有意外的事。自己慢吞吞往简凤台的身旁挨,来到简凤台的身旁,柔声说道:“你这是怎么了,难道段家又遇见什么事了么?”申九凤问了这句,简凤台依然不答,申九凤就不由得落下泪来,推着简凤台的肩头招呼道:“凤台,你倒是怎么了,有什么事你倒说呀?你不是能担待事么,现在这么一语不发,可苦死我了。”

  简凤台这才抬起头来,向那申九凤脸上看了看,咳地长叹了一声,又稍沉了沉,方才说道:“你坐下,不用着急,急的日子在后头呢!你也不用害怕,我现在是想我自己的事,我实在是后悔。”

  申九凤这时坐在他身旁,左手拉着简凤台的手,右手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痕,凄惨说道:“你后悔不该把我弄出来么?我也知道我是你前世的冤家,我既已和你有这段姻缘,后悔也来不及了。你现在的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简凤台把身子偏了偏,四目相视地凝望一会儿,自己点点头,苦笑了一声道:“好人,你说糊涂话,我对你没有两条心,既把你弄出来,就想着和你同生同死。我和你说过,姓简的,做事没有三心二意,我既已经把事做到这,任凭他怎样我算认命了。我后悔的是姓简的没有斩钢截铁的手段,只顾一时心软手软,我算自己害了自己,放虎容易擒虎难,我容了别人,别人可未必再能容我了。我现在得好好地打量一下吧,现在可真到了棋错一步,满盘全输的地步了。我现在要有一番决断的计划,我得通盘打算打算。你不要再说那些无情无理的话,再给你心里添难过,我可有些禁受不住了。”申九凤忙说道;“我的大爷,你倒说怎么回事呀?”简凤台道:“他走了,他走得干净,走得厉害,走得叫人可怕。只冲着最后这一步,我简凤台有些不如段文溪。他有斩草绝根的决心,他有铁一般的心肠,他安着百折不回的心。我明白他,我知道他,他不把我简凤台挫骨扬灰,他是不甘心的。”

  申九凤听到简凤台这种话吓得玉容失色,惊惧地问道:“怎么,他没烧死么?我听说是同房子烧在一起的,难道他走了么?”简凤台哼了一声:“我不想叫他死,可是我不愿意叫他离开段家圩。这种事当着你面前,不怕你听着难过,是我简凤台手段弱了,劫妻夺子之仇,他怎能不报?我简凤台太以糊涂,我自恃太过,认为我铁砂掌足以致他的死命,他虽有谋我之志,他没有动我之力。可是我就没想到,他现在不拿他的性命和我拼了,他这一远走高飞,走得这么干干净净,寸草不留,他是安心要和我将来算这本账,我铁砂掌恐怕将来不足恃了。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现在你叫我怎能不悔、怎能不恨?”说到这,申九凤泪又流下来,哭着说道:“我也没想到他有这么厉害的心,我是认为你武功本领比他强着许多,钱财势力他哪一样儿也比不上你。我这妇人的心情,总想着时日一久,事过境迁,他或许把这件事丢开,即或他不肯罢手,我们也能应付他。万没想到他竟走这步棋,我算害了你了,那么他的家宅全都被烧了么,这把火是他自己放的么?”

  简凤台点点头道:“事情没有这么巧的,段家圩一起火,赶到李德回来一报告我,说是火烧的是段文溪家,我就知道这里另有文章。果然不出我所料,平常失事着火是常有的事,但是姓段的家宅前后好几间房子,火势一起,就没法扑救,这分明是放火,已经无可异意。他这片家宅已烧成一片焦土,我不敢过分大意,直等着把火场清理过,他主仆们明明是早早地走脱了。这种情形你叫我怎能不悔、不恨?现在你放心,事情已弄到这般地步,我简凤台算认了命了,我只怨我心软、手软,自己留了后患。现在他这一去只有两条道路,一是他去约请能人,帮助来找我姓简的算账。可是据我想,他堂堂男子汉,妻子落到别人手里,稍有丈夫之气没有面目去找人。第二条道就是他专访名师,别学绝艺,将来学会出奇制胜的本领,再和姓简的来了断这桩冤怨缘的事。可是他若走第一条路,或许能早早地回来。只要他想去第二路,只凭他那般身手,就让他遇上名师也得有三年五年的工夫,或许能找我简凤台一分生死存亡。不过我是这么思想,过去的事我已做错,追悔不及。未来的事,我简凤台要和他各走各的道路,最后的生死还未必能决定罢,我和段文溪这可要拼命运了。”申九凤这时心疾如烧,知道未来的祸患,虽不是眼前的事,只怕终归脱不过去的,拉着简凤台的手惨然说道:“那么将来的事,你打算怎么办呢?”

  简凤台冷笑了一声:“他离弁段家圩,我在桑林浦也不能再住下去,我也得远走高飞。我们将来谁把谁毁了,还不能预定。至于我的办法,你现在也不必过问。只要我简凤台的命不该绝,或者还许叫段文溪费尽心机终成泡影。我索性跟他结了双料的仇,我们成了宿世的冤家,叫他在下一世再找我好了。”申九凤此时对于段文溪的情形,已不似前,对于他尚有允许顺情,含着可怜悯之心,此时是又急又恨,恨不得他立时离开人世,去了将来的祸害,遂向简凤台道:“他的如意算盘打得虽好,访名师学绝艺,是谈何容易的事?我看他或者这次就要做了外丧鬼,我们不必过分地担心。”

  简凤台冷笑道:“我们不敢那么想了,我从今日起,不和他见着面,我绝不敢保定了他不来找。我要从明天就伸手办我未了的事,无论如何我得先要离开苏州府。”申九凤道:“你这里这么些产业,还有丝厂的买卖,你怎能走呢?”简凤台道:“这份家业算得了什么,连买卖我全盘与别人。有我姓简的活着,万贯的家财要他传与后代。我简凤台现在的死生还不能保,我还顾着这点家产么?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何况我现在一走,也还够我们后半世的过活,我们何必那么贪心,难道舍不得家财,反拼得性命么?”可是简凤台说这话时,脸上的神色十分难看。

  申九凤此时心里是万分难过,正不知将来落到哪种地步,也不敢再向他多问,只有小心地伺候着他。简凤台竟自从这日起把家产除去能携带的,收拾了一番,卖的卖了,托付人照管着的照管着,更把简记丝厂让与了别人。没过十天,他才带着全家离开苏州府。亲友们只知道进京谋干差事,可哪知道他是全为逃灾避祸?但是他究竟去向什么地方,连近亲近友也全不得而知了。这简凤台将来再登场时,已另换了一场局面,暂时先按下他不提。

  且说火焚家宅、只身走出的段文溪,含着满腔的凄情愤怒,在火势熊熊下,出了段家圩,离开村庄很远,回头看着那火光冲天,将全份家业付之一炬,这种情形,任凭是铁一样的心肠,也得痛切伤心。段文溪不忍再看下去,背着包裹在晓风寒露中,踏上征途,这苏州城附近哪还敢留恋?他是自幼生长在故乡,认识自己的人绝少不了,一路上尽拣着荒疏的乡村绕着走。这天连午饭时全没敢耽误,紧着往下赶,直走到日落之后,已出了扬州江都县的地界。到了仪徽县境,在这里落了店住了一夜。

  这一夜中自己把将来的事才仔细地盘算了一番,打定了主意。自己听人说过,丹阳县金家镇有一位名武师名金沙掌金全义,听说他练的是独门掌力,能够单掌开碑,掌断铁索,善打金钟罩,能破铁布衫,他这种掌力是最厉害不过,只要有气血筋骨的,不论是人是兽,只要他这一掌打上,骨碎筋折。自己想:“对付简凤台何不投在他门下?破出三年五载的工夫足可制简凤台于死地。”段文溪这一拿定了主意,反又高兴起来。自己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求这位金老师收录自己,任凭自己受多大苦,也要把那种功夫学出来。”拿定了主意。到天光一亮,赶紧起来,从仪徽起身,渡江而南,到丹阳是大小七站,段文溪只走了八天便入丹阳县境。在这住了一天,这金家镇离他住的这里是一个大站,按驿路上说是有一百二十里。段文溪从黎明时起身,自己身边虽然还有二三百银子,可是他舍不得浪费了,自己将来的事还在茫茫的,不敢预定,自己打定了主意,要节俭着花用,免得早早地困在江湖,所以这么远的路,绝不肯雇脚程,徒步地走下来。

  段文溪这些日来已经折腾得筋疲力尽,更兼手上的伤痕未好,再经过这么十分的劳累,这一天走这一百多里的途程,这段文溪已经累得浑身是汗,面色难看得好像一个病夫。他赶到金家镇,已经是日暮黄昏之后,这种时候哪好去投师访友?何况跟这位金沙掌金全义是素昧平生。自己是慕金而来,和他没有一面之识,哪好在夜间去登门求见?只好等待明朝前去。找了一个较小的客栈住了一夜,略微休息了精神,早早地起来,梳洗已毕,算还店账,才向伙计打听这位金武师住在什么地方。

  伙计一听他要找这位金沙掌金全义,上下看了看段文溪两眼,向段文溪说道:“客人,你找这位金沙掌金四爷么,你与他是朋友么?”段文溪道:“不错,我和他是朋友,不过这里我没来过,不知他府上住在什么地方?”伙计听了,立刻换了一副极和缓的面色,赔着笑脸说道:“金家镇你找别人不好找,要找金四爷,你就是问几岁的小孩子,他也能指引你。金四爷在这一带可真够个人物,只凭他那一身的本领和手底下那份功夫,真能震压住这二十一县的地方,没有敢和这位金四爷比较高低的。人家那份本领也真迎得住人,任凭你是钢筋铁骨,只要被金四爷的那金沙掌打上,连骨头全被打散。他那手底下真有叫人不敢信的神力,只他一个人在这里住,把这一带完全镇抚着,毛贼草寇,谁敢往这里来送死?他手底下那百十名徒弟,各个是英雄,各个是好汉,功夫学成了,一出师门,立刻威名就能创出去。他就住在这金家镇的东街靠街口那儿,路北的那片大宅子是极其易找,那条街就属金四爷这片宅子大,用不着再问别人,只要你走到东街的街道内,远远地就可以看见他住宅了。”

  段文溪是十分高兴,居然能这么不废一点事就能打听清楚,向店家客气了一声,背着包裹按着伙计所指示的道路,扑奔东街。赶到了大街中心,远远地已望见东街口路北有一座很大的住宅,四围高大的风火墙,围着这片宅子。大门口有四株龙爪槐,上马石、拴马桩俱全。台阶上站着两个人正在说着话,段文溪背着包裹来到近前,方待向台阶上站的人招呼,忽然从宅内走出一群少年,一边说着笑着,出门往西走,正与段文溪走个正对面。段文溪虽则在店中歇了一夜,可是他劳累得已经不成样子,青黄色的一张脸面,满面病容,再加身上的衣服全是很脏很旧,这群少年们远远已经看见,彼此嘻嘻笑笑一打招呼,竟要对段文溪戏弄一番。这般少年一共是七个人,他们结成队,若是单开走,街道虽然不宽,谁也碍不着谁。只是他们是成心捣乱,七个人挤在一处,把这条街已给横断了,对面只要有人来,他们闪避着才可把人放过去。如今见段文溪身临切近,不闪不避,诚心拦着道,不叫段文溪过去。这般少年和段文溪已经将要碰到一处,段文溪招呼了声:“众位请让一步,允我过去。”内中一个年岁稍大,有二十几岁的光景,厉声说道:“这是官道,不是私人的,谁爱走谁走,你过去不过去和我们说得着么?”段文溪一听,少年的话十分无理,不过自己在这里不愿多惹是非,仍然抑着气向这少年说道:“老兄你这话可有些不通情理了,我好言好语地求你借光,你反到这么无情无礼,我要过得去,就不和你说废话了。”

  那少年竟自冷笑一声道:“你既知道得借光还这么横,来呀,把他怎么来的怎么打发回去。”说着伸手就往段文溪的右臂上抓,更有两个少年往这边一欺,立刻一个抓段文溪的左臂,一个向着段文溪的背部袭来。这种举动,这群少年们是安心欺侮外乡人,想把段文溪抬起来,摔他一下子,大家一笑。他人单势孤,也闹不出手去,这就叫无事生非,无理取闹。

  段文溪莫看遭了这场祸事,可是他终有一身功夫,这般少年不过全是练过三年五载的功夫,手底下不过比平常人的利落而已,知道这叫诚心挤事。自己来到这里是投师来的,绝不敢招惹意外的事,这已经逼迫你不得不略给他们些颜色看了。当时看见三面受敌,左右这两个少年手已扑到,段文溪已然猛地往后一缩步,暗中脚底下已合上劲,往返这一撞。身后这个少年,自己双掌已翻出去,往左右这两个少年的胳臂下一穿,立刻把两个少年的胳臂荡开。可是双掌随着往后一拨,“霸王卸甲”式,往这两个少年的胸前一按,往后一送,自己身躯已经纵出去。可是段文溪依然心存顾忌,不敢真打这两个少年,窜出五六步去,一个转身,向这般少年道:“你们这是做什么?”

  这般少年全是这金家镇金沙掌金全义的徒弟,少年们的情形是惹是生非惯了的,这金家镇只要见着这般少年的,没有不头疼的,不过谁也犯不上和他们怄气。打了孩子,大人再出来还真担不了,所以这般少年在这镇上就叫横行,今日吃了这个亏哪认头,一声哗噪:“好小子,真敢动手,别放他走,留下他吧。”这群少年齐往前扑过来。段文溪心想:“这可是命该如此,挤得姓段的到这里闹事,看起来,我段文溪和这金家镇无缘。”双掌一分这就要与这般少年们演一场群殴。就在这般少年哗噪声中,那东街口路北那个大门中走出一人,一声痰嗽,一个声若洪钟的人,高声喝道:“你们又胡闹些什么?”这人一发话,这般少年已经吓得一个个赶紧缩手,有的还回头看了一眼,有的连头也不敢回,一个个溜向道旁,有的穿入小巷中,有的奔西街口走去,立刻全走净了。段文溪叹息了一声,这才抬头打量给自己解围的人。

  只见已是自己打听的这金家镇金沙掌金全义的住宅,阶下站着一个形如仆从的。在台阶上站的这人,年约五旬以上,身量非常魁伟,胖胖的身躯,赤红的一张脸膛,粗眉大眼,唇上有掩口的黑须。穿着蓝绸子小裤袄,肥大的袖管挽着,里面雪白的小裤,也连着挽起半尺来高,下面是蓝绸子中衣,青缎子双脸粉底鞋。这种相貌和打扮非常粗俗,体格虽然显出矫健,可是没有什么英挺之气。这种相貌更不像江南人,颇像北方健者。段文溪赶紧走向前来,向这人抱拳带笑道:“在下不是这位老人家解围,非吃一次大亏不可,我这里谢谢了。”台阶上这人上下打量了段文溪一眼,立刻说道:“听你说话的口音不是此地人,你一个出门在外的,还这么多惹事,大约你是个练家子吧!不过你这样体格,真动上手,只怕终归是要吃亏的。一个年轻人在外面跑的,总要少惹是非,免得吃了亏没地方诉冤去。这算你运气不错,赶上我出来看见了。不然的话,就是在我这金家镇敢去不含烦糊的,我总得叫他含糊了。你姓什么,这是往哪里去?赶紧去吧!若在这里尽自留连,被他们碰上,定还要找你的晦气。”

  段文溪一听这人说话的情形,十分狂,颇有些不说理,怎么这金家镇就这么厉害?自己只得赔着笑脸说道:“这位老爷子,你可错怪了我,我一个离乡背井的人,哪敢生事?我是路遇这般少年,他们把街道全横上,不叫我过来,这也太不讲理了。我哪会什么功夫?我若会点真功夫,我还不投奔这里来了。借问这位老爷子,这可是金老师傅的府上吗?有一位人称金沙掌金全义老师傅的可在家吗?有劳替在下通报一声,我要求见他老人家。”

  这人一听,口中哦了一声,可是跟着淡然地说道:“你姓什么,找这位金师傅有什么事?”段文溪道:“在下姓段名文溪,是苏州府人,因为久仰金老师傅的大名,弟子是慕名而来。求你老人家替我回一声,我段文溪拜见他老人家。”

  这人听到段文溪的话,看着段文溪,腮边含着笑向段文溪道:“你老兄这么远来到这里,是单为得访这位金老师来的,你身上有功夫吧!”段文溪听他所答非所问,不知道他究是如何人,只可很恭敬地答道:“弟子没有什么功夫?不过对于练武这一门是天生爱好,早就惦着访名师,我能得一点武林正宗的功夫,也不枉对于武术爱好了一场。这才访问了多少位练武的老师,全说是仪征县金老师傅,负一身绝技,名震江南,弟子这才一心来到这里,为是得入正大门户。你老人家贵姓,求你老人家给回禀一声吧!”

  这人哈哈一笑道:“不用费那么大事了,我就姓金,金全义就是我。不过我可不敢当你那么恭维,我没有什么真实功夫,不过是一点虚名而已。我金全义功夫没有什么了不得,不过可懂得交朋友。好在你老兄说话很诚实,一见面就表明了心意,是访师,不是访艺,那么你提到投师,我绝不敢当。大远地来了,你请里边坐,我们谈谈。”

  段文溪一听此人竟是自己所访的金沙掌金全义,不禁有些怀疑。怎么自己看不出他有多大本领来?也许是自己眼力不够,人家功夫到了不能全表现出来,盛名之下历来没有那么侥幸得名的。自己不要轻视了他,这么容易见着了本人,不还是很万幸吗?遂恭恭敬敬地向金全义一拜道:“原来您老就是金全义老师傅,这真是弟子的幸运,金老师我到了里面再给您行礼吧!”金沙掌金全义见这段文溪出言这么恭谨,似乎很欢喜,把先前那样不值一顾的态度尽敛,遂点头道:“老兄别这么客气,我可不敢当。我可有言在先,我是拿朋友对待你,绝不敢当拜师二字,我们里边谈吧!”

  这位武师金沙掌金全义立刻转身往里让,在门道中还有两个形如仆人的,立在那伺候着,只是那种穿着打扮,颇有些上不上,下不下,总带着点江湖气。金沙掌金全义一走进来,这两个仆人把手往下一垂,倒是很恭谨的。可是他们对于自己,在眉梢眼角间却带出些轻视之意。段文溪只装看不见,随着金武师进了大门过道,迎面是影壁墙,东西各有两座八角门。金全义领着段文溪走进了东面的八角门内,这里很大的一道院子,非常宽阔,是三间南倒座。金全义把段文溪让进屋来,段文溪把身上的包裹解下来,放在了门旁的椅子上,然后整理了整理衣衫,把怀中早预备好了的一个红封套取出来,在封中上面写,“金老恩师全义”,下款写“弟子段文溪拜敬”,旁边注着银票百两。双手把这封套递过去道:“老师傅,这是弟子一点心意,求您收下吧。”金全义哈哈一笑道:“你这是做什么?我没有什么真实本领来传授给你,我哪能随便收人家为徒呢?这么厚的礼,我可不敢领,段老兄你赶紧收回吧!四海之内皆为兄弟,咱们交个朋友不一样么?”

  段文溪此时见金全义倒是绝没存着一点虚情假意的脾气,索性往地上一跪,向上说道:“老师傅,弟子是一片虔诚来的,无论如何你老也得收我这个徒弟。只要老师傅肯答应我,任凭叫我练三年五载,十年八年,我绝不会半途而废。我抱着十二分诚意来的,老师傅不肯收留我,我段文溪有何面目再回我家乡?再说弟子也实在不知江南道上还有什么能人。弟子此次离家出走,立下誓愿,不学得真本领,枉生今世,绝不再回家门了。”说罢不住地向上叩头。这时金全义拿着他那份红封套连连点头,说道:“看你这片至诚的心意,我怎好不收留你?不过咱们一切全得讲明白了,这种事不许有后悔。你先起来,咱们说一下子,你是否能够按我所说的去做?尚不敢决定,这不是只凭叩头行礼的事。我们一切说妥当了,那时你在祖师爷前行拜师之礼,那有的头叩呢!”

  段文溪答了声:“弟子愿听金老师傅的教训。”赶紧立了起来,退向一旁,静候着金沙掌金全义,听他讲些什么。这时金全义正色说道:“段文溪,你此来的心意是想在我门中得些真功夫的,这种有志气的行为令人可敬,我倒很欢迎你这种情形。不过你不远千里地赶到我这里,你得实话实说,你究竟打算学些什么功夫?”段文溪忙答道:“弟子不敢说学金老师傅的话,弟子久仰老师傅的金沙掌,为江南道上很少见功夫,弟子很愿意求老师傅的栽培。若能把这种掌力传授于弟子,弟子生生世世不敢忘老师傅的大德。弟子更愿意当着老师傅面前表明自己的心意,不论多少,怎样受苦、受罪,绝没有后悔。学会了这种功夫,绝不给师门丢人现眼。弟子家中尚有几亩薄田,尚足温饱,学会了功夫绝不会用它去换饭吃。至于仗着本领为非作恶,莫说弟子没有那种胆量,何况弟子现在虽然落魄江湖,可是也算出身清白门户,不为师门计,也要为自己的家门保全脸面。老师你还不放心么?”

  这时金沙掌金全义在段文溪说话的当儿,他把手中的红封套已经打开,把里面的银票和名帖全拿出来,看了看这纸名帖,上面写着,“慕名弟子段文溪顿首拜”,字迹写得工整,格式也规矩,还有一百两银子的银票,更是他在这仪征最大钱庄开出的。金沙掌金全义未免打动了心,随手放在桌上,向段文溪道:“我可不是打去你的高兴,武术你练过没练过,说实话?”段文溪道:“弟子不敢蒙蔽老师,庄稼把式练过两年。可是老师傅你老一定明白,武术这一门功夫,别说是还没遇名师,就是真遇上好师父,一年半载的能学出什么来?弟子不过学过一两天庄稼把式,可以说是没用吧!”

  金沙掌金全义道:“对啊,你练过就好。功夫上你虽是不会什么,这儿的事情你总可以明白,这种武功不是一年半载能有成就的,何况你是安心和我学金沙掌来的?可是这种功夫,既要看个人的天分,又得仗着师父的传授,肯用功的也得三年五载,不肯用功的,白废多少年的工夫,就许一点练不出来,白白地把少年的事业断送了。你想入我门户,我看在这一方面上,也得收留你,也得传授你。可是这种功夫练出来,能在江湖上成名,学他可就难了。你能有你那坚忍的恒心,也得破出五年的纯功夫。把这金沙掌的手法学成了后,站桩站架子,就得一年半载的功夫。你入我门户之后,功夫没有练成,你不得离开我的门户。这种功夫心急不成,没有耐性不成,事要三思,免劳后悔。你自己思度一下,这实在不是冒昧的事,你已是二十来岁的男子了,你住家在什么地方?怎么竟一心想访求绝艺,你家中还有什么人?”但段文溪这种地方可不敢说实话了,因为自己一身所经历的事,漫说全盘吐露,只说出一字来,他也不敢收留自己。只得含糊说道:“弟子住家在苏州府,家中父母兄弟全有,我们一家被人欺侮得没法子在家里待了,这才赌气由家出走。老师你放心,我这一出来,就没打算回去,我已经立下誓愿,功夫没练成之前,我段文溪绝不能半途而废。老师傅,你就答应收留弟子吧。”金沙掌金全义道:“好吧,你既这么决心,我就把你收留下,这看你的福分如何了。我金全义没有多好的功夫,这些年来颇得许多虚名。我教出的徒弟,已经有一百余名,出师门以后,走到哪里全没落在人后头。现在我门中尚有三十多名弟子,早晚跟着我练功夫。不过我这儿的规矩,凡是在我门下学本领的,得始终服从我的命令,除了练功夫之外,得跟着操作些旁的事情,可也是无形中锻炼你们的身体。你愿意干么?”段文溪忙答道:“弟子一切尊师父的吩咐,无论什么事,弟子全愿意去做。”金沙掌金全义点点头道:“你现在已经算是入了我门户,你的师兄们很多,等他们来我给你引见引见,往后好求他们的照应。”才说到这里,门外有人噗地一笑,跟着走进两人来,正是这位金沙掌金全义的徒弟,方才在街上故意欺侮段文溪的,内中也有他两人。进得屋来向金全义道:“师父,你怎么轻轻易易就收留下他?他所说的话,完全是他一面之词,究竟他是怎么个出身来历,我们爷们不得而知。师父,他来历不明,出了什么事,岂不后悔?他才到金家镇,在街上就和人家打架斗殴,我看他绝不是好人。师父,你得慎重一下才是。”金沙掌金全义道:“这种事用不着你们多管,方才的事我已亲眼看见,绝不能算是他在我金家镇故意惹事。我不惩罚你们,反倒在我面前说这些闲话,出去。”这两个门徒怏怏走出屋去。金沙掌金全义道:“段文溪,这全是你的师兄弟们,你往后要指着他们多照应你呢!在大街上和他们争斗的事,不用再记挂在心上,不打不成相识,我少时领你和他们见见,把那点小事解释开了就得了。”

  段文溪自己是名武师之子,虽则父亲段金梁也是个练武的,但是自己想到他老人家生前那种豪放慷慨的气概,绝没有这种俗气。自己耳濡目染,他是对于江湖上的事很接近,但是终因为没亲自在江湖经验过,如今一接近这十足江湖气的金武师,颇有些格格不入。对于这位金沙掌金全义已存几分怀疑,怎么这么成名的武师,形迹上这么浅俗,只是自己被本身的情势所迫,绝不敢再稍存观望,反恐怕人家一个不收留,自己投奔哪里去?段文溪存了这种心意,所以心里虽是怀疑,可不敢稍形诸于色,可是对于未入金武师的门墙,先和他们的门徒有了嫌疑,这是多么叫人懊丧的事!

  这时金沙掌金全义却向段文溪道:“你还有行李么?不必在店中住,这里有许多闲房子,只管搬来住。你只要好好地用功,你衣食住是没什么可说的。不过我虽是这金家镇成家立业,可终还是个外面的人儿,没有什么。所有你们师兄们,多半本是在附近有家,倒还没有吃师父的。你离家在外,只管安心住下去,有力量,添补些,没力量,将来也不会忘了师父这份意思吧!”

  段文溪一听金老师这番话,这分明是要和自己讲明白了,这倒也是情理中事,铺把式场的老师没有带着二十顷稻田往外赔吃的,遂说:“师父不必客气,弟子远道投奔了来,为的是传授我一点武林绝艺,使弟子重返故乡,那是弟子所来的志愿和希望。其他的事,是弟子力所能及,请师父不必客气,只管吩咐,弟子是唯命是从。”

  金沙掌金全义听到段文溪的话,哈哈一笑:“你能这么体谅我,我这做师父的绝不慢待你。你先跟他们下去休息休息去,我告诉他领你到厨房去吃些什么。晚间我带你到把式场上,给你引见引见,也叫你看看我这里用功的情形。”段文溪恭恭敬敬地答应着。这位武师金全义招呼了一名下人来,把段文溪领过来,指点段文溪住宿之所。又领他到厨房中告诉厨子,这是新收的徒弟,每天有他一份伙食。那厨子看了看段文溪,腮边含着冷笑,问完了段文溪的姓名,把一盘子老米饭,放在案子上,一盘子吃剩的烧油菜,一盘子吃剩下炸鱼,全给他摆在面前。段文溪一看这种情形,自己去拿了一个碗和一双竹筷,从瓦釜中盛了一碗饭,坐在大案子前,低头吃着。可是心中万分难过,自己出身虽不是什么富厚之家,可是自己也是饱食暖衣,直到长成人也没有吃过这种饭。父亲去世后,自己顶立着门户,因为自己的年岁轻,不事生产,家业日落,但是还没受着什么苦,每日的饮食,虽不能过分考究,可是总要烧几样小菜下饭。想不到祸从天降,申九凤、简凤台把自己害得有家难归,流落异乡,投到人家门下来吃着这种难以下咽的饭食。想起以往的情形,就得把性子放下。可是段文溪此时已低着头,一边吃着,一边用筷子拨着老米中的米沙。自己可想到现在的情形,需要忍受下去,因为自己出来的情形是死生就在一发之间,离开苏州溜走天涯,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需要留着这条命,好去报复冤仇。可是离开故乡,身上并没有多少钱了,二三百两银子,能用到几时?心想:“自己奔仪征县访寻着这位金老师,还没有想到就这么容易,居然就这么被他收留下,这也是难得的事。自己这种饭食,如果因循下去,身边带着有限的钱,将来要过无穷的岁月,恐怕这老米都不易得了。”段文溪想到这种情形,立刻心定神安,绝无丝毫烦闷的情形了。

  那厨子立在一旁,两只胳臂在胸前围着,背倚着桌案,凸着嘴,睨斜着眼,看着段文溪。见段文溪饭吃得不少,菜是一点没用,厨子一旁说道:“喂,这种饭菜大概你吃不惯吧,既想出来学功夫,何在乎多花几个钱?段爷,你要是吃不下去只管言语,这金家镇地方虽小,鸡鸭鱼肉都能买得到,我每天给你做两样新鲜菜。教武功的师父没有管这种闲账的,穷文富武,练武功,不吃些好的,哪里来的力气,段爷你说是不是?”

  段文溪明听出这厨子是拿话阴自己,自己才入师门,哪好到处和人伤感情、闹意见,只好低头装傻,这就叫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赔着笑脸向厨子说道:“大师傅你别抬举我,我没有什么吃不惯的,多麻烦你吧,我吃饱了。”这个地方就叫做习惯使然,段文溪自幼在家中就有人侍候着,这些事,例来不会操作。自己立起就走,厨子却招呼道:“段爷……今天是头一天,我替你洗刷碗盏。往后这里可是各人服侍各人,厨房中只有我一人,宅中上下二十多口子,我实在服侍不过来。”段文溪忙答应着,走出厨房。

  回到他休息的屋子里,只有一副板铺,上面任什么也没有。段文溪这时渐渐感觉到来日大难,此后恐有无限的痛苦,自己就是随身的几件衣服,全份家产付之一炬,任什么也没带出来,天气渐冷,恐怕到严冬更是自己苦恼的时候,好在现在是新秋时气节,包裹中还有几件御寒的衣服,只可是顾虑现在,不管将来。段文溪是自己劝着自己,认定了自己所遭遇际,全是应受的磨难。坐在这间小屋内,绝没有第二个人看望自己。有这本门中徒弟,拉开门看看他,说两句无关轻重的话,立刻走去,段文溪也只好置之不理。不过现在段文溪心里是悬着,只这半日的工夫,眼中所看到的情形,对于金沙掌金全义,实有些怀疑,他既已是成名的武师,又精于金沙掌的功夫,可见是他那种粗野的语言,江湖人的行为,叫人真不相信他。何况未入门户,先与他门下一般弟子生了嫌隙,这最是令自己难堪的事。想到前路茫茫,来日大难,不禁对未来的事十分灰心。坐在这小屋中,直到太阳快落下去,也没有出屋子,也因为自己初到这里,所有的人全生疏,自己又是一个不好说话的人,不便和人搭讪。

  天已经快黑了,有一个仆人进来,招呼段文溪,可是说话的神形,也十分可恨,拉着风门也不往屋里走,也不招呼姓名,带着那种轻狂神形道:“喂,大白天就睡,睡倒了脾胃也是病啊!晚饭又得了往厨房里吃去吧,吃完饭还下场去呢,往后咱可别等着请。这里的事,该着怎么办,自己去怎么办,等一会儿还下场子了,吃饱了也好消化消化。”说完这话,把风门一推,转身出去。

  段文溪虽是在穷途末路,可是他有生以来,没受过人侮辱。自己遭受这仆人的奚落,不由得愤慨十分,自己暗叫自己:“段文溪,段文溪,大约你今年走到死路上去了。怎么所遇的事,全是不近人情?我在家乡遭遇,娇妻被人霸占,子女被人掳劫,那怨我命中注定,遇上申九凤这个下流女人,把我害了个家败人亡。可是我还是反过来责备自己,这算我治家无状,德薄不修,我不能怨别人。可是我是投师学艺,我来到金家镇,不过一天的工夫,任凭什么人我都没有得罪,拜师父,我是一百两银子的见面礼,说是吃饭,我如数拿饭钱。我段文溪虽然是落魄江湖,我还没有赖衣求食,何至就这么遭人轻视,我真不明白这是什么道理?要照这样下去,只怕在人世间没有我立足之地了。”

  段文溪自己叹息着,出了这间小屋,够奔厨房。他又哪知道,这种情形,完全是白天所遇的那般少年作祟?他在金家镇和他们街头冲突,要是彼此走开,各自东西谁也不认识谁,哪会有什么是非?偏偏地他所投奔的地方,只是这般少年练武的地方,更兼这般少年全练了一年半载的工夫,自己全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本领。武功没学成,先学会了一路下流的习气,到处无事生非,一派的狂傲蛮横,遇着这倒运的段文溪,犯在他们手内,偏偏又投进他们师父手中,这般少年是安心给段文溪点颜色看,就是不把段文溪挤走了,他们也要抖抖他们作师兄的威风,叫段文溪在他们手中递个手本。段文溪哪里又知道这种情形?

  来到厨房中,看厨子那里正盛出几样菜来,放在木盘中,在菜案子上放着。段文溪进到厨房中,自己就有些头痛,例来就讨厌厨房这种气味,可是现在只好低头忍受。厨子见他进来,向段文溪说了声:“自己拿碗盛饭,吃完了咱们赶紧收拾。新来乍到的,早早到场子里去,别叫四爷说你年轻轻的先学懒。”那段文溪对他说的话,只好听着,不好答话。早晨来时,他还告诉饭在什么地方,这时却不管自己一切了,只好自己找到盛饭的竹勺,盛了一碗老米饭,虽然看到菜案子上放着几样菜,自己可不能指望是给自己下饭的,见锅台上放着一盘子烧油菜,端到菜案子上,方才拉过一条椅子坐下。那厨师正在灶上做着菜,抬头说道:“盘子里所预备你可别动,那是内宅用的,想吃好的自己拿钱。”

  段文溪此时实在是忍无可忍,抬起头来向厨子说道:“大师傅,我的事用不着你这么操心。姓段的也是富生富长,我现在流落江湖,任什么也说不起了,不过还不至于那么下流。大师傅,从此以后,你不用再嘱咐我,我段文溪什么全吃过见过,现在我是讲不起了。我来到金老师这里,我是学功夫来的,不是到这里装公子哥儿来的,老米饭,冲着盐水吃,我是甘心愿意,谁叫我是自己投奔来了呢?我投师学艺,你是凭手艺吃饭,咱们谁也别管谁好吗?”

  这厨子把他手中所做的菜正做好了,盛到瓷盘子里,把他手中的铁勺用力往灶台上一放,向段文溪道:“段爷,你说这是什么话?我好心好意地照顾你,你反倒和我怎么说起闲话来?固然是谁管不着谁,不过我可跟你说在头里,凡是向金老师傅学艺的新入门的徒弟,全都帮助我们操作。你要是不愿意做和我们四爷是说不着,你可得跟师父交代明白了。既然听我说话不痛快,那么咱们没有话可讲,吃完饭,刷家伙洗碗,早晨起来打扫把式场子,擦兵器架子,这全是你的事。其实这些话我全是多说,你做不做,自有人和你交代,我何必操这个心呢?可是我胡三在这也好几年了,谁全知道我心直口快,就有人嫌我说话不顺耳。今天碰了你整个钉子,我还是头一回哩!”说到这,他站在门口招呼了声:“阿四,菜得了,你还不端走等什么?”跟着进来一个十七八岁的小厮,把菜盘子端走。

  段文溪此时低头吃着饭,任凭厨子说着了些闲话,自己绝不回答,心里声算着自己的事。一时间忍不住怒火,本想和他再口角几句,但是想到自己是做什么来了,还是暂时忍耐一时,要看看这里的一切情形,此处若果然能学得几手绝艺,为将来复仇的打算,那么无论受到如何的磨难,也要忍耐下去。这位金老师若有名不副实的情形,只好另做打算。段文溪此时心头郁结的情形,实非笔墨所能形容了。

  段文溪忍受着厨师的冷刺热讽,吃完了饭,那厨师竟真个叫段文溪洗刷碗盏。段文溪想到既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只好和这厨师洗刷一切家伙。少时后面有本门的徒弟过来,进得厨房中,见段文溪在擦洗着碗盏,招呼了声:“段师弟,你干这些活计倒还真有门道!”

  段文溪虽然是二十多岁的人,此时已羞得耳根子通红。本来自己出身和公子哥儿差不多,自己家中有段升、段虎,内宅有娘姨操作一切事,自己从小就没有受过这些个。此时真觉脸上难堪,把头低下并没有答出话来。这来人复又说道:“没完的事,让大师傅去做,我们该着下场子了。”段文溪把两只湿手用抹布擦干,向这来人问了声:“师兄贵姓,我新来到的,请你多关照我一切。”

  那人答道:“我姓卢,名卢文豹,你姓段吧?没有什么客气,来到师门学功夫,谁也管不着谁,你往后可以不用这么客气,跟我走吧!”那冷酷无情的情形,段文溪还得恼在心里,笑在面上,只好跟着卢文豹走出厨房,往后绕过两道院落去。看情形这宅子是四院,一道角门,门敞着。进得门来,见是一片把式场于,东、西、南三面全没有房屋,只有靠北面,三间形如敞厅式的屋子,足有五丈长。在这场子的前面,摆着一排兵器架子,在两旁用竹竿挑起四支灯笼。这座把式场子,长有十几丈,宽也有五六丈,地上满是细砂子铺地,打扫得洁净异常。这么大的场子,只凭四盏灯笼,哪能照得了多远去?只是靠兵器架子前,略微明亮些。那兵器架上的兵刃擦得雪亮,长短的兵刃还是真齐。

  段文溪对于武功本是门里出身,他一看这种情形,最长的兵器是大杆子。可是这种兵刃,使唤了多少年,一睁眼就能看出来,大杆子为百刃之祖,凡是一位武师,别看这种兵器笨重,不便携带,不便运用,可是大杆子你抖不好,那花枪你如何使唤得好?段文溪此时心中真有些糊涂得慌,这金沙掌金全义,他的名姓儿传到江湖上,不是一年半载,自己知道他也有好多年了,怎么自己来到这里,所见到的和所听到的,叫自己太怀疑了。好在自己是练过功夫,明白一切,只要自己见着他本人略施身手,就可以看出他是否名实相符?段文溪一路跟卢文豹往里走着,已看见把式场中,早有一般徒弟们,在言语哗杂地说喊着,并没有金老师,知道师父还没来,更不用忙着往前走,仔细地留神看场子中的一切。

  这座把式场子,也是北面为上,进来的地方,是这场子的最南头。从南往北,留神看着,两旁的墙下,因为在黑影中,乍一进来,看不真切,此时走到近前,见东墙下一排埋着八根木桩,最粗的直径约过三寸,露出地面,可倒有四尺高。自己暗叫自己:“段文溪,你虽是名武师之子,可是你除去父亲指点练过的功夫,因为没有在江湖上跑过,只是听说过,亲眼见过的事太少了。今天来到这里,才一入目,这八根木桩,自己就不能充行家了。本身的武功,虽是没什么功夫,可是自己完全是在父亲手里,走的是武术正宗的路子。一开首下功夫,就是从初步的功夫学起。父亲段金梁一毫不肯含糊。站架子完全是按照规矩学练,那时自己有些头痛,可是少一天不成,完全按着正当的途径走,按着踢桩练下盘。自己家中所有的完全和他这里不一样,立木桩没有立这么细的,也没有立这么高的。更听父亲说过,武功中没有什么梅花桩、九九桩、竹刀换掌、练草上飞行的竹竿子换步,全部是这样的布置,也没有只埋八根的。这种情形真不懂是什么意思。”段文溪看着十分怀疑,脚底下可就慢了。他那位师兄卢文豹,见他不赶紧跟着往里走,把两手往后扭着,一斜身子回头看了看段文溪,从鼻子孔中哼了一声,带着轻屑的口吻说道:“段师弟,莫非在这种功夫上,也练过吗?最好是能够在这里露几手,我听我们大师兄说是你手底下大约很明白,柏木桩你也能踢吧?”

  段文溪一听卢文豹说出名目来,自己心里凉了半截,心说:“这叫柏木桩吗?我真不懂。”可是对于卢文豹所问的话,只好赔着笑脸道:“我要是身上有功夫,我何必投到这里来?师兄们别笑话我,我是少见多怪。这种柏木桩,没有几年的功夫,漫说踢它,连碰也不敢碰吧!”卢文豹微笑着带出得意的神色。此时里面的一般少年,看见段文溪进了把式场子,呼啦啦跑过六七个来,把段文溪给围上,七言八语的,这个招呼师弟,那个就招呼段少爷,这群少年口中没有一个稍微郑重的,段文溪忍着满腔怒气,只好敷衍着。

  内中一个正是白天在金家镇所遇的那几个最可恶的少年,此时听别人招呼,已知道他姓冯,名叫志武,他是金沙掌金全义的大徒弟。段文溪瞬时置身在这个地方,怎好不先敷衍他们?就向大师兄说道:“小弟初来到金家镇,在街上多有冒犯师兄之处,那只好是我不知,如今成了一家人,我来到师父门中,还得求师兄们多多指教,多多照应。”

  大师兄冯志武说道:“段师弟,过去的事不用提了,不打不相识,你既入了金老师的门户,不用打也得相识了。咱们同门习武,各人学各人的功夫。段师弟,我说句放肆的话,我们的师兄弟几个,全是好这一道,所以每天到这练习功夫,谁也没指望练成了,出去保镖护院,打把式卖艺。好在师父没在此,说实在的,我们不过借此消遣,谁也没指着拿这玩意儿兴家立业,成名露脸。只不过是聚在一处,比干别的,有点好处就是了。段师弟你说有什么好处?”段文溪听他这篇下流的话,恨不得当面暴打他一顿,给练武的出出气。此时反来问自己,何况他这种话,又是安心戏弄,哪肯答他的话?只说了声:“师兄我不懂的。”那冯志武哈哈一笑,用眼光往旁瞧了瞧他自己的师兄弟,哼哼着向段文溪道:“你不懂,我告诉你,练这种功夫就是为了多吃饭。”听这句话出口,这一般少年鼓掌狂喊起来。段文溪只是好生难堪,索性把头一低,给他个一语不发。这般少年纷纷往里走,只是冯志武和卢文豹,仍然随在段文溪的身旁。冯志武好像卖弄家私一样,一面走着,一面指点着靠墙根一带所布置练功夫的器具。可是段文溪眼中看来,他们所卖弄的,全认为是他们本门中得意的功夫,练掌力的、练力气的,以及练轻身术所用的铅瓦、沙袋子,全一一指给段文溪看。这卢文豹颇有卖弄本门功夫之意,只是段文溪所看到眼中的,他这种设备,全是普通练功夫所应当有的,不足为奇,只有含糊地答应着,随着他在场子中转了过来。

  在西墙下,更放着两只二尺五的木桶,一桶是绿豆,一桶里面绿豆铁砂子掺到一处。段文溪看到眼中,知道这是练铁砂掌功夫的,在这两只木桶旁边,放着两只矮木凳子,一只木凳子上钉着七寸宽、八寸长的猪皮,另一只木凳子上,是一寸厚的毛头纸。在这两个木凳子旁,立着一根木桩,在三尺高的地方,木桩上钉着一尺见方的木板,木板上完全用皮蒙着。可是段文溪在这一类练掌力的功夫上,父亲虽然没教过自己,不过对于这种功夫上,知道很详细,对于这种掌力的练法、功效、力量,全知道得清清楚楚。他这种设备,倒是全对。只不过见到场子里,并没有预备药物的情形,心中遂暗暗怀疑,可是尚未认为人家在没操练时,洗手的药没预备在这里,这尚在情理之中。可是从西墙下走过去,靠兵器架子旁,堆着许多石块、碎铁,更放着一只坚固的木桩,自己倒不明白它这是做什么用的了。可是这场子中的情形,别管自己知道不知道,卢文豹每一样全说与段文溪听。段文溪只好一切装傻,故作不知。把这里所有的设备全看完了,一同来到兵器架子前,许多少年正围着那位大师兄冯志武七言八语指指点点地,那情形是分明全在议论段文溪。段文溪只有向着少年们恭恭敬敬地挨个招呼师兄,这般少年也有客气地答应的,也有冷笑着扬扬不睬的。忽听得角门那里,一声咳嗽,少年们立刻说了声:“师父来了。”这才稍微安静了些。段文溪回头看时,正是金沙掌金全义走了进来,这位金武师一到,段文溪当场受辱,幸是猛抽身,可是把自己访名师求绝艺的执望,不啻当头一棒。

相关热词搜索:绿野恩仇

下一章:第四回 投师失意下 卧病困湘边

上一章:第二回 焚宅埋木主 含恨走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