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买金遭缧绁 含恨入囹圄
2025-05-3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段文溪痛断肝肠之下,不敢高声,低哭了一时,站起来,看了看贺天骏,仰面朝天,直挺挺地躺在那,自己叹息着。这真是一旦无常万事休,把往日英雄豪气,全随着最后的一口气消灭了,可怜他死后连一张烧纸没有烧,这真应了空着手来,空着手去。此时自己也不敢去招呼店家,想想过去,再想想自己的未来,痛心到极处,又哭一阵。但是还恐惊动了别的客人,人家说出问话来,又怎样答对。在万念皆灰之下,自己真想着不如随恩兄一块去,倒也干净,把恩兄悲苦,烦恼忧思,一切全抛掉了,不倒也痛快么?想到这里,自己在屋中来回走着。灯油很多,灯光是很亮,可是在此时看到眼中,满屋中黑沉沉,有时眼中看到恩兄,好似又动了动。自己的人影子照在墙上,显得鬼影晃动,把自己倒吓一跳,疑心真个是恩兄的阴魂不散,立时就现形么?自己站住了,看了看是自己的影子,索性坐到凳子上。自己想:“我这不是傻了么?我的未来命运,虽不敢决定,但是能像恩兄贺天骏这么结束了一生,只怕还未必吧。我流落到天涯,尚不知能够得到什么遭遇?恩兄有我这段文溪来送他的终,但是我倘若也到了这一步,又有谁来送我?我还怕个什么?”自己想到这里,天地茫茫,没有自己置身之地,我和孤魂怨鬼有什么分别?段文溪这么一想,立刻把胆气也壮起来,用一条手巾,把贺天骏的脸盖上。

  这时天色已亮,自己盘算了盘算,好在一口棺木用不了许多钱,有三四两银子就成了,只有这个店家,不把他买通好了,不易瞒过去。店家是起得早,天一亮他们得先收拾院子。段文溪仍等昨夜那个伙计,把他招呼进来。伙计一进屋子,就吓了一跳,他一看贺天骏脸上盖着手巾,就知道这个人完了。段文溪就招呼一声:“伙计,我们这位朋友咽了气了。”伙计道:“好,这个没有别的,你先到泛上,先去报一声吧,咱一同去。”段文溪就知道怕自己跑了,遂向伙计说道:“咱们这么说,地面我还会不去么?我们一个出门做客的遭到了逆事,只有处处地仗着朋友们关照。我们不是本地人,何况我们在这种境况下,要想拿钱楣,是办不到了。我已对你说过,我们那位朋友去找人还没来。伙计,你无论如何多关照我们,你算交我这一个朋友。”说到这,又拿出一两银子来,塞在伙计的手内,向他说道:“这是我一点心意,你得处处替我想法子。”伙计忙道:“你这可是多余,死丧在地,你们这种情形,我还看不出来么?我怎能再花你的钱?”段文溪道:“你不必客气,我只仗着你替我为力,在这我们人生地疏,遇到这种事,我实在有些不能招架。”伙计他嘴里说着,把银子已然揣在腰中,向段文溪道:“你不用着急,好办的事。这么办吧,反正店里死了客人,不叫地面上知道是不行,可是你去我这里差着许多,索性我替你到地面上报告一声,就可以省了许多事。不然的话,地面上刁难起来,没有人你就得有钱,全没有,就许让你走不了。你回头跟我一同出去,给他把棺木买来,地面上要给你说下来,没有麻烦的话,赶紧成殓起来,搭出去一埋了事。”段文溪道:“伙计,你多受累吧,咱们心照。”伙计到了柜房,也不知他跟柜房怎么说的,把店薄子拿出来,挟在胳膊下,把段文溪领出来。他是先不到泛上去,领着段文溪先去看了一口棺木。这小子他是另有私心,在那个年月,生活低,一口棺木不过三四两银子,可是他暗中也弄了几吊钱的回扣。他是高高兴兴的,去到泛上替段文溪报官。在这种偏僻的地方,没有过分认真的事,客人死了,又没有什么意外的情形,本没有什么刁难的事。当地的地保手里花上几吊钱,那时候也不讲什么公事手续,一切全不懂。这可得说是段文溪把事办对了,在店伙手中花了钱,顺情顺理,就算没麻烦。他也不用再上泛上去,草草地把贺天骏收殓起来,抬到镇店外埋了。段文溪可叫没有一点法子,只有写假名用假姓,写了一个周富有的木签子,埋在他棺木前。不过自己把这附近记了一下,暗中祝告:“恩兄,你泉下有知,你能保佑我重返苏州府,报仇雪恨。我要力量能做得到,我定要把你的骸骨移挪到一个干净的地方,给你立碑刻石,恢复你的真姓名,以了你我这点结拜之情。”自己祝告完,回转店中,临到葬埋完了,天色已然不早。要论起来,段文溪应该离开这个店,不然的话,也要给他换一间房子,人刚死在屋中,原旧的床铺没动,哪好在住下去。可是店伙计们过于阴损,他们此时不往外开段文溪,反倒留他多住一夜,还送人情,说是,天色已不早,你这时往哪里去也赶不上,索性明早再走,什么钱不钱的。其实伙计们因为这一屋里才死了人,虽然是铁打的店房流水客,段文溪走了,可以另招呼别的客人补上,不过也怕新来的客人,要是知道这回事,非挨打不可,所以竭力留下段文溪,省得他们夜间害怕。段文溪倒也不在乎这些事,心中很安然,又有什么可怕,只叫伙计把床上收拾了一番,自己可是预备好了,天亮时赶快离开这里。到了晚间,自己心情烦闷之下,早早躺下安息,可是不晓得是什么意思,一夜一天的工夫,身上本是十分疲乏,只是睡不着,不止睡不着,还觉得躺着反倒浑身难过。赶到坐起来,看着这屋中,想起恩兄,在前几天还是江湖上的能手,现在落了个薄棺一具,黄土一坯,自己又复感慨凄凉起来。看到屋中的景象,入目伤心,一赌气,把那仅有的一点灯焰扇灭了,躺下想睡,眼闭上,依然是睡不着,并且心乱的厉害,自己也莫名其妙,心说,我这是怎么个情形。段文溪在焦躁不安之下,他索性不再睡了,起来在地上来回地走着,今夜倒好,店中除了新来的客人,不知道这回事,原住的客人,倒是很齐整的早早关门睡觉,这种小店,院中没有灯火,伙计们这院里也少走了好几趟,段文溪心中烦躁得难过,轻轻把门推开,来到院中,自己恐怕惊动了别的客人,只在屋门口房檐下,来回地溜着,可是柜房里还没算完账,灯火还在亮着。

  这时店门外忽然有人敲门,可不是用手拍,是用一点什么物件轻轻地敲。柜房里有人听见,跟着出来,隔着门问:“谁叫门?”段文溪自己想,我这么溜出屋来,这又刚死了人,一声不响地,吓着他们也是不饶,往墙角贴了贴,把身形隐起。可是店家这一问门外的人,门外人答的话,段文溪听着不对,虽然隔着老远的,这时院中清静,没有一点别的声音,听得外边说:“别喊,我是泛上的,听不出我是谁?”段文溪听着叫门的情形十分诧异。伙计也不敢高声,低着声音答道:“你莫非是胡老爷么?”外面大了声:“是。”跟着又说:“快开门,轻着点手脚。”段文溪越发地注了意,店门开了,从外面涌进来六个人来,内中看三四个提这家伙的,随着全走进柜房。

  段文溪大惊,见伙计也跟进去,自己一个箭步,窜过来,贴到柜房的窗下。只听屋中那伙计正说着:“不对,这里没有这么两个人,姓贺姓段,您在店薄上看看,大概这五六天内全没有姓这个姓的。”听得一个粗暴声音呵斥道:“你懂什么?不要胡说!这个落网的叫王阿五,他说他是他手底下当使船的船夫。他们有两个首领,一个姓贺,一个姓段,就住在第四间里,那个姓贺的还带着伤,怎么会不对?你们可估量着一点,走了你们担不起。”那店中的管账先生说道:“别管是真名假名吧,那周富有已经死了,只有一个姓赵的还在那屋没走。”

  段文溪听到这,那还敢延迟,赶忙蹑足轻步,回到屋中,把自己那把匕首,从床底下抓出来,掖在腿上。轻轻掩出屋门,往东北角一拐,正是一个小矮墙,用力一纵身,扶着墙头,把灰土带落下许多。翻到墙下,穿着小巷,绕出镇店,直奔荒郊旷野逃去。

  段文溪不辨东西南北,拼命地狂奔,真是慌不择路,一气跑出了足有十几里地。自己站住,一边喘息着,回头望了望,黑沉沉的旷野里,自己真成了贼人胆虚,找了一片树林子,坐在那里喘息了半天。自己想着:“今夜的事可实在是万分的侥幸,这许是死去的恩兄阴灵护佑我,阴差阳错的,叫我走出屋来,才能脱过这场大难。”自己越想这事越可怕,王阿五竟不知在什么地方落了网,这应了恩兄的话,他终究不会落好结果,果然竟弄到这种地步。段文溪坐在树林里,往四下听了听,大约这一带离着村庄住户是很远,听不见一点声息。看了看满天星斗,天气已经是渐渐地冷了,自弓衣服也没有,竟自在树林里坐着,反不如趁早赶路的好,遂站了起来。看了看天上的星斗,按着恩兄当初所说,叫自己奔武冈州,辨着方向,应该往东南走。可是眼前所走的道路,仔细一辨,完全走错,奔武冈州是越走越远。不知现在是什么地方,也无法探问,只好辨着星斗方向,匆匆地往前走来。深一脚,浅一脚,直是到五更后,天快亮了,远远地望见一个镇店,把衣服整理好了,把那把匕首藏好,扑奔这个镇店。

  天色已亮,镇店上还有许多未起来的,见这个地方还是不小,商家铺户很多,不过多半尚未开门。段文溪找到了一家店房,字号是福升老店,店里伙计才来开门,见到段文溪这种神色,实在是潦倒异常,势利眼的店家,哪能看得起他?张口就问:“你找谁?”段文溪抬头看了看他,遂答道:“我找你。”伙计道:“你不认识我,找我做什么?”段文溪道:“伙计,你真会说话,你这里是店房,又不是住家,我住店不找你找谁?”伙计道:“客人你别多疑,我因为这种时候,轻易没有住店的,难道你是夜间走路?”段文溪道:“伙计,没有那么些废话,住店给钱,有房间没有,给我一个单间。”

  柜房里先生已然起来,听见两个人问答的话,隔着门招呼道:“小陈,你是怎么的,人家花钱住店,你哪来那些话?”这伙计被管账先生这么招呼着,才不敢言语,领着段文溪往里走。段文溪原本是满怀恨愤,遇上这么刻薄的伙计,心上十分不快,随着他走进里面,伙计给开了一个单间。一进屋子,段文溪更怒了,这屋里分明是昨晚或是天没大亮走了客人还没收拾,地上桌上,竟是些烂纸和食物吃完剩下的皮核没有丢去。段文溪皱了皱眉头,向伙计道:“伙计,这是人住的,还是养牲口的地方?你是安心找别扭。”伙计笑着说道:“没有的话,我们哪敢跟客人故意为难,房间多伙计少,收拾不过来,你多包涵吧,我这就给你打扫干净。”段文溪哼了一声,也不便再说什么。伙计跟着把屋中打扫干净,段文溪叫他赶紧给打洗脸水,泡一壶茶。伙计答应着道:“您稍等一会儿,这就来,厨房才烧上水。客人您贵姓,是哪里人,到我们这南河驿做买卖是找人,我们好给你写店薄子。”段文溪道:“我叫段文溪,我是苏州府人,到这里找朋友来了。”伙计道:“段爷你住的可是大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请你在柜上存几个钱吧。”段文溪道:“我又没在这里住了两天三天,我才进门,难道怕我跑了?”这个伙计小陈说道:“您老别多想,店里就是这规矩,没有行李的客人,柜上须要存钱。”段文溪往囊中一摸时,已十分惭愧,竟连整两银子没有,只有两小块碎银子,约莫有六钱多重,递给伙计道:“你先把这点银子存在柜上,晚半天我拿了钱再在柜上多存吧。”店伙计接着这小块银子用手掂了一下,向段文溪道:“爷台全存在柜上么?”段文溪实在是怒极了,一抬腿,把匕首刀从袜筒里拔出来,往桌上一拍,道:“我看你有点故意地气人,我的钱虽少,没欠下你的,你跟我姓段的说刻薄话,我看你是找死?”这伙计小陈吓得赶紧往外走着道:“段爷,您别着急,怨我们不会讲话,还不成么?”一边冷笑着走向柜房。

  段文溪坐在那想:“这真是时衰鬼弄人,一个店家他也敢这么欺负你,要不把刀亮出来,他还不定说出什么来。这种势利小人,就叫挤对人不学好。”段文溪遂把匕首放在了床铺席底下,跟着伙计进来,却换了一副脸色,很和气地向段文溪搭讪。段文溪也不好在和他怄气,也只好随意敷衍他,自己想道,好汉无理寸步难行,遂向伙计小陈问道:“这南河驿可有大一点的兑换首饰的地方?”伙计小陈道:“就在本街就可兑换,客人您有什么?”段文溪道:“我不过随便问问,没有什么。”伙计道:“我们这趟街上,洪发首饰店,别看买卖小,一间小门面,他跟街里的大字号全由来往,多贵的首饰他那里全能买卖。”段文溪听在心内,自己暗打主张,擦完了脸,容店伙出去,自己把屋门掩好,悄悄地把恩兄贺天骏给自己的那小包儿打开了看时,只见里面是大粒珍珠,一支金镶珠翠镯子,这个镯子,已经不成形拧成了条。段文溪看着这种东西,不住摇头,知道这是不义之财。但是念到恩兄这是临死前对自己给的一种遗念,自己不能管这东西怎么个来路,何况现在自己又困顿穷途,天越是发的冷了,无衣无食,岂不要流为饿殍。更兼这店家尤其是叫人可气,这种势力小人的举动,自己哪还能忍耐得下去?无论如何我在这里换一点钱用用,暂救目前之急,拿定了主意。这只金珠镯怎么也可以换他几十两银子,自己倒在床铺上,睡到饭时。

  在店中吃过了午饭,走出店门,顺着街道往前走来,果然出来没多远,就是伙计所说的那个洪发首饰店。段文溪走进门来,一看这种店铺,根本不是兑换这种东西的地方,一个很小的首饰铺,他这里只卖些潮金包银。但是已然进来,只好和他搭讪搭讪。这个首饰店老板,五十多岁年纪,拱背缩肩,唇上是数得过来几根狗蝇胡子,穿着件古铜色摹本缎夹袍,全起了油光,胸前已经烧了许多洞,正托着水烟袋,咕噜咕噜吸着,那手指头大约被水烟熏的,连指甲是又黑又黄。一个学徒,正在那扫地。见段文溪进来,他翻了翻眼皮,向那个学徒的招呼了声:“阿兴看看是买什么的?”段文溪看他这种神气,十分讨厌。小徒弟过来,段文溪说了声:“大概你们这里不能兑换赤金吧?”自己不等他答话,就转身。那老板竟把水烟袋一放,跳了起来:“客人你别走,我们这洪发是老字号,这老牌号最是靠得住呢。”段文溪道:“老板,你这里也能收兑金珠么?我有点东西你看看。”段文溪遂从腰中把那支金珠镯取出来,递了过去。那位老板双手接过去,抬头看了看段文溪,把这支金珠镯先放下,从他腰中掏了一个眼镜出来。把眼镜拿出来,戴好了,把金珠镯拿起,先反过去看了看上面所刻的字号,又反过来看了看上面所镶的珠子,看看镯子,瞧瞧段文溪。段文溪好生不满意,心说你这么看,难道我还卖假首饰不成,也许我段文溪运败时衰,金子到了我手中,会变成铜。段文溪遂说道:“老板,别麻烦,这东西别是假的吧,你不放心咱们谁也没拿谁什么,我到别处去兑。”这老板一手托着金珠镯,一手把他那眼镜,在鼻梁上移了移地方,看了看段文溪道:“货色是一点不假,客人这不是一两八钱的买卖,我们哪好不仔细看。倘若货色稍次,我这小字号就吃亏不起呢!客人你贵姓?”段文溪道:“我姓段。”老板道:“段爷你不是是此地人吧,听你口音像……”段文溪道:“我是苏州府人。”这位老板连忙往里让道:“段爷你请里边坐,镯子只有一只么?”段文溪道:“不错,就是一只。”说这话小徒弟已经把拦柜门横板撤开,段文溪也知道,他这里小字号轻易收不着这种货色,定把自己当作一水买卖了,遂也跟着走进里面,遂问道:“老板你贵姓?”这位老板说道:“我姓杨,我吃了一辈首饰行了,别说这南河驿小地方,就连武冈州,那两家大金珠店,看起货色来,全得我杨万发,做天字一号眼力。”段文溪已经坐下说道:“好,好,杨老板咱们爽快一点,我还有事,这镯子你称一下多重,这几粒珠子按怎样算?”

  这位杨万发老板,满面堆着笑地说道:“我做这买卖最规矩不过,大行大市,绝不叫客人你吃亏。我这个小字号干了好几十年,不能落出不规矩的情形来。我实对你段爷说,你兑金子带着珠子卖就吃亏了,你一个出门的客人,我给你的银钱太少了,我良心上下不去,给你多了,你也未必是准信。我是那么规矩,我这里有一位专买红绿货的,我把他找来,你可以多卖几十两银子不好么?”段文溪道:“我既投到你这洪发字号来,我就是信得及你,你收下来不也是一样么?”杨万发道:“别这么办。”他说着把那支金镯放在桌上,他转身一掀里间的帘子,走了进去,跟着听见一个女人招呼道:“阿兴。”阿兴跟着往里走时。杨老板已然出来,他却向阿兴说道:“快着点出来,我叫你请李老板过来,这里有点货等着他看。”这个阿兴却跑进里面。段文溪坐在这等着好不耐烦,只是这杨老板说话,入情入理,自己又是急于兑换下银两来使用,南河驿又没有第二家,往别处岂不更费了手脚,自己遂静心等候。那个小徒弟跟着出来,头也不回,由拦门柜的架板下钻出去,走出门外。这里杨老板把金镯给段文溪称了分量,并且还招呼段文溪当面看着分量的轻重。段文溪心想:“人不可貌相,看他真是老奸巨猾,可是他做起事来,还真是规矩买卖人。”自己可就有点责备自己,走江湖眼力还不成,一个人好坏,依然不能从面貌上判断,比起恩兄贺天骏实在是差多了。这位杨老板笑着问,段文溪住在什么地方,东一句,西一句,段文溪不好不答他,自己也不好意思说不卖,把金珠拿走。等了有一盏茶的时候,那学徒地才从外边回来,一进门,伸手把拦门柜的架板搬开。段文溪一看进来两个人,自己就知糟了,一个穿官衣的,像一个衙门口当碎催的。那一个穿着便衣,长得十分雄壮。一进门直往柜台内闯来,段文溪还是坐着不动,那人来到段文溪面前,喝了声:“站起来,你是干什么的?”段文溪道:“我是兑换首饰的。”这人猛然一撩衣服,一挂锁链抖出来,手底下还是真干脆,套向段文溪的颈上,喝声:“朋友,官司你打了吧!”

  段文溪一怒之间还要挣扎,这人手底下很快,链子上的铁锁往铁销里一穿,已给卡上,一手捋着铁链子,左手又一扬,照着段文溪脸上打去。段文溪无故地遭到逮捕,见他又举手要打自己,把右手轻轻往上一翻,竟把这人的腕子磕开,哗啦一声,把桌上的茶碗也给带到地上,摔了个粉碎。杨老板心疼他的茶碗,连喊着糟心。跟进来的那人,往前一凑,从衣服底下掏出一根皮鞭,呵斥道:“你还敢拒捕么?”段文溪也厉声说道:“官司我打,我没犯国家王法,倒把我怎样,你们敢欺凌辱我姓段的,我一样活劈了你。”

  牵着铁链地这个已尝得段文溪手底下的厉害,他却不再动手说道:“朋友,好好的认头打官司,没有别的话说,你这点东西是哪里来的?”段文溪道:“为这个,这东西自有来路,现在说清楚你能放我么?到地方再说吧。”那官人说:“好。这倒是朋友,顺情顺理地走,没人难为你。”他伸手把那金珠镯抓起,段文溪情知被这首饰店老板杨万发所卖,自己哪肯再容他,向这官人说道:“只带我一人走么?不行,这位老板也得辛苦一趟,我还有好多的贼赃卖给他了。”那杨万发却叫唤着说道:“小伙子你这可屈心,我何尝认识你?”段文溪道:“老板,你少说废话,一块走吧。”那官人却也说道:“杨老板,你就先跟他到泛上去说一声,不然他一死儿咬你,我们公事上也不好交代。”这位杨老板此时颇有后悔之意,但是也由不得他,只好跟着走吧。出了洪发首饰店,那老板就问:“老爷们不是往泛上去,这是往哪里走?”那官人说道:“他住在福升店,店里也得洗一下子。”这位杨老板垂头丧气跟在后面,够奔福升店。

  到了店房,把伙计招呼出来,问段文溪住在哪个房间,段文溪自己暗叫,我可认了命,我那还有一把匕首呢。这时那个伙计看见段文溪被锁着,他是一脸正气地说:“段爷,你这是怎么的了,惹了什么祸?”段文溪不愿意再搭理他,被带到自己所住的房间,那还不容易,进到屋中,把那把匕首刀搜出来。官人问:“他店中还存着什么?”伙计忙答道:“他任什么没有,只存着不到一两银子。”官人带着段文溪往外走来,店伙跑进柜房,把段文溪存的钱交与了官人,带着他离了福升店。

  这里驻防守卫地方的一个小官,专管盘查码头,保护地面,到这里倒也没受什么委屈,只问了问姓名、年岁、籍贯,并且这泛上反是好言安慰着,说是你只要知道准是好人,到了武冈州,问一问,也就把你开放了。你只要没做犯法的事,绝不会有什么凶险。只为这武冈州地方出了几次盗案,事主所损失的东西,内中有和你所卖的相似,所以本泛上不便主张,你到了州时,自能辨别是非曲直来。段文溪这种时候,自己心想这里多和他说些废话,也无济于事,只好到武冈州再说了。本泛上备文起解,那洪发首饰店的老板却请求泛上先放了他。段文溪哪肯容他走开,恨透了他,却向泛上说:“我们的事,全得到州衙里再见起落,我满明白,这个杨老板,你们只要放他,任凭你们把我杀了,我绝不能好好地走。”这杨老板急地向段文溪说道:“小伙子,我和你可无冤无仇,你可别诚心害我。”段文溪说道:“杨老板不亏心么?我一个离乡背井的人,又何会跟你有怨有仇,你无故地这么害我,你也认命吧。好在你人杰地灵,有家有业,我不过请你陪着我到武冈州开开眼,少说废话,不到州衙你别想回来。那儿再放你,我管不了,避点委屈走吧。”杨老板一听是咧嘴叫苦连天。泛上也没有法子,只好安慰着杨万发,叫他不要害怕,绝不会有你什么事,你这是有功无过,有赏无罚,你怕什么。那杨万发任凭怎样说,段文溪是咬定了牙,不带他不肯走,泛上只好备文派四个人把段文溪和这位杨老板送到武冈州。

  他们这一折腾,到了武冈州,二十多里路,天已经黑了。可是这是一个最大的地方,送进州衙,班房才把案收了,来人点交明白,晚上州官不能问案,班房里把段文溪浑身搜了一过,把那珠子也给翻出来,一同交到科房里。可是这位杨老板也走不了,他只好在班房里暂等一宵。这位杨万发老板,急得脑筋全跳起来,可也由不了他,唉声叹气。班房里捕快衙役们,嫌他这个情形讨厌,晚上没事,算是拿着这位杨老板垫起牙来,这个一句,那个一句,简直是拿他开心,把个杨万发闹得哭不得,笑不得。段文溪他被押进监牢看管,因为他是盗案嫌犯,不敢把他搁在前面,恐怕一个看守不到,再被他脱逃了。

  一夜过去,第二日直到辰时过后,州官才升堂问案。把洪发首饰店杨老板带了上去,问了问他,这里本来没有他什么牵连,可是衙门口事,已然让他具了结,才把他开释了。跟着把段文溪带上堂来,州官把他所卖的金珠镯子和珍珠看完了,追问他姓名、年岁、家乡、住处、做何生理,段文溪倒毫不隐瞒,把自己真实姓名家乡住处全禀明州官,只说是出来访名师,学武术,绝没做过犯法的事。州官哪里这么肯定他?把本处发生的两处盗案,向他追问起来。段文溪略微放了心,自己只有破出去皮肉受苦,总可以逃得性命,虽然是盗案牵连,只是绝没有追问到铁马庄的事,这分明是尚有一线生机。不过只是十分后悔,不该在这里变卖不常见的东西,招出这场祸来,一口咬定,是自己家中所藏之物。州官竟自用刑取供,打了他二十大板,打得段文溪皮开肉绽,可是咬定牙关不承认这是赃物,求州官恩典,只管行文苏州府,调查他住在段家圩是否安善良民,倘若调查原籍我是为匪作歹的人,情愿领死罪,当时州官只好把他仍然收押起来。

  可是那时州县官遇到这种案子,怎肯那么认真行文各处,给你调查。幸而是段文溪家门有德,这武冈州两个富室所发生的盗案,所开具的失单,被盗的金银细软,四十余件。可是人家这种失单上,非常详细,每一件价值很贵的东西,全详细开着花样、名单、什么地方打造的、上面有什么辨认的地方,这一来给段文溪减轻了许多罪。因为他这支金镯子,并不是这川湘一带金珠店的东西,上面是江宁字样,他又是苏州府人,这倒很近情理。只是他这一串珍珠,几乎要了他的命,这里被盗的事主陈半城所失的东西中,也有不少珍珠。从这上面州官又追问他两堂,段文溪在这里押了这么些日子,本地出事的情形,他可就听明白了,知道自己绝不会跟本地案子牵连上。因为所出案情日子太近了,恩兄贺天骏绝没往这里来,自己虽则过一堂受一次罪,可是越发地敢往上顶了。只有尽力哀求州官,无论如何让本地事主认这镯子一下,是否准是他们的,他们全是富厚之家,虽则损失很重,可是他们绝不肯误良为盗,信口胡说。他们只好认准了,是这串珠子就说是他们所失之物,我也情甘受罪,死了也认命了。

  这州官还算开恩,真个去传事主到案。这本地的财主虽则向地方官不依不饶,但是他们哪肯就来,直耗了两个月工夫,把个段文溪折腾得已经不成人形,堪堪要毁在监牢里,自己竟把自己家乡事向一同被押的人说了出来。他这种情形只惨,任凭谁听见也要起怜恤之心,这种话竟传到了事主耳中,这武冈州首户陈半城,家财富厚失盗之后,本可以把这事忍在肚子里不再提它,只是深恨武冈州州官对于地方上连续出了这么大盗案,他竟无法逮捕。本地的士绅白白地逢年过节地应酬他,出了事他反倒一点不能给地方上尽力,所以诚心地和他开玩笑,隔十天半月就递一张禀帖,催他捕盗追贼。如今听他竟捕获这么一个被屈含冤的人,陈半城这才动了慈悲之心,亲自到州衙看他过堂审问,并且由库房里将赃物调出来,当堂查验。陈半城看明这两样东西绝不是他家所失之物,便看到段文溪,果然囚首垢面,但是相貌十分良善。陈半城遂向州官要求当堂开放,将赃物发还他。这州官竟怀了恶心,他还是故意刁难,虽说是这两件赃物不是本地这一案的,但是他来历不明,必须等候他原籍公事回来,证明确系好人,才能再发还他。现在他可以找保出去,赃物不能给他。段文溪只求着州官开恩,说道:“我是一个异乡人,举目无亲,谁肯来保我?要是不放我只有死在监中。”陈半城看出这种情形,十分愤恨,只为州官是本地父母官,不便过分得罪他,反倒替段文溪求情,向州官说:“身在公门,才好修行,请州官先把人放了。这个人你再押下去,苏州府公文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来,等着你们官家公事到了,人已经死了,他这冤枉哪里诉去?我是被盗的失主,认了命,此人有什么差错,我替他担承,这总可以了。”州官这才答应叫段文溪具结释放,州官才退堂。

  段文溪到班房里得具甘结。富绅陈半城,却跟到班房里。他是不怕这群官人的,更细问了段文溪,你家乡住处以及妻子被霸占的事,段文溪只好全说了,陈半城道:“小伙子,你认了命吧。你还看不出来么?若不是我给你说好话,你这条小命就不易活了,你那点东西别想真再领出来了,趁早离开这里。俗语说的是,一纸入公门,九牛拉不出。你一个异乡人,遭了官司,还不是死么?我周济你五十两银子,你赶紧逃命吧。”段文溪具了甘结,此时身上的伤,还没好,只好觍颜接了陈半城周济,叩谢他救命之恩。出了衙门,在店中住了两日,自己真是赶紧离开武冈州。

  段文溪此时真是感到天地虽大,真没有自己立身之地了。从离开苏州府到现在,遭逢的厄运当头,想躲闪全不成了。武冈州这回真是死里逃生,在州衙里过了这几次热堂,把自己折腾得可以说是脱了一层皮,至现在棒伤未愈。离开武冈州,来到和风驿。在这里住了十几天,才将身上的伤痕养好,身上的钱又耗费了一半多。段文溪困顿江湖一晃数年,已经千经百难,自己想莫如削发为僧心倒干净。不过大仇未报,终有些雄心不死。辗转又到了四川境内,自己真不知投奔哪里为是。一打听道路,所走的这条道正是奔峨眉山的地方,离着峨眉山不到百余里。

  自己想这峨眉山是有名的仙山灵境,历来多少位剑侠异人,多是在这峨眉山上,隐迹潜形,自己莫如赶奔那里,万一有机会可遇,也未可知,段文溪一直奔峨眉山走来。但是传闻上的事,不足为据。他来到峨眉山之后,各处的庵观寺院,全走到了,毫无所遇,自己不禁十分失望。这座峨眉山绵延到数百里,他是越发地灰心丧气,不由得竟自胡乱走起来,身边的钱早已花尽,可是他渐渐地走上绝地。人烟渐少,入山更深。有的时候,终日找不到人家,自己倒是预备了一袋干粮,渐渐地把干粮用尽,想退回来,也找不着正式山道。往前走去,更是前路茫茫。段文溪一看这种情形,想自从武冈州逃出来,可是依然没有一点指望,自己也拼出去了。有时终日不得一饱,只釆些果子充饥,有时捉捕较小的动物。这样苟且活了些日,计算起来,从入峨眉山起,已经有半月光景,干粮吃尽了之后,指着山中所遇的野果等,聊以充饥。在头两天,因为乍然地一吃这些东西,险些把自己命送掉,几乎病倒在一个山洞中,强忍了两天的工夫,才算是吃服了。可是段文溪到现在,只有咬着牙说横话,自己还存着万一的希望,可是他这希望茫茫,自己真不知自己将要得到如何结果。

  这一天段文溪走上一个较高的山岭,站在上面,往四下里看,白茫茫地哪看得到人,只有乱山起伏,峻岭重叠。段文溪心想这倒不错,这几日来,仗着身上有些功夫,偶尔地遇到飞禽走兽,用石块做暗器,打着了敲石取火,学着原始人的生活,饱食他一顿,喝着清泉,有时找些松子烧着吃,倒也能维持了他的生命来。自己想过去所听传闻的话,难道竟是子虚乌有么?我现在已经算走上了死亡的道路,索性我要把这峨眉山踏遍了,真要是没有一点所遇,我也就死心了。段文溪打定了这种心,倒也不再存浮躁之念。这时正是花明柳媚之时,到处草木繁茂,山花似锦,飞萤喷蝶,奇峰耸翠。这一带飞禽走兽更多,自己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寻着一个岩洞,就住上三天五日。他这个干粮袋里头,干粮是早吃没有了,可是遇到有鲜果的地方,就有摘几个,预备寻不到涧水的地方,好用它解饥渴。

  这天走上一道山峰,远远看到一处较高的地方,有一段山岭,如同一座很大绿屏风。沿着这山岭上,长着一片异样的花,花大如掌,五色斑斓布满这座山岭,那种光景远远看着,如同入了仙境一样。段文溪打定了主意,要到近前去看看,只要奔这带山岭,须从一个极窄的山道上走,两边全是很险隘的地方。段文溪不管它怎样难走,顺着这段山道走来。这山道旁正有一道山涧,流水涓涓,清可见底。段文溪才往上走了几步,从旁边乱草中窜出两头小猴子,吼吼地叫着,往山道上跑去,跑到不远,又站住,这两头猴子用藤萝乱草隐蔽着,不住地把头探着往下看。段文溪道:“讨厌的东西,你也要戏弄我。”竟自摸了两块石块,抖手向这猴子打去。任凭这猴子怎样灵活,段文溪总是有武功的人,手底下与常人不同,头里一个猴子,已经闪开,后头那个猴子竟被段文溪一石块打在它的头皮上。这猴子叽了一声,随着那前边的猴子跑去。段文溪看看好笑。段文溪万想不到从这两头小猴子身上,引出一段离奇遇合,人猿结友,绝艺始成,得尝了寝食难忘的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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