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兵困渔村
2025-05-3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这位按察使说声:“小姑娘,不要哭,起来吧。”说着,青青已经站起,退向甘龙身边。这位按察使谷大人随手在案上拿起几张文件,看了看,立刻站起来,向甘龙道:“甘龙,这个小姑娘所说的可完全是实情么?”甘龙忙答道:“句句实言。”这位按察使道:“这件事真叫人痛恨了,海门县上负国恩,下负黎民,他这个官做得可真厉害了。”刚说到这风门外有人轻轻咳嗽一声,风门一开走进一人,正是厢房那位年轻的人,他进得屋来,按察使谷大人抬头说道:“子方,你有事么。”这人向前紧走了几步,袖中取出一个纸帖,恭恭敬敬向谷大人递过去。这谷大人接过来就着灯下看了一下,叭地一下把这张纸帖,掷在桌上,脸色立刻沉下来,向祝泽民道:“泽民,你看,简直他们是反了。我不能把这场浩劫挽回,何以对兰公(两江总督)?”祝泽民把这张纸帖拿起来赶紧看了看,却向甘龙说道:“甘龙,带着两个孩子下去。饿了渴了,向这里听差的随便说,事情的情形很不好,下去听信吧。”甘龙诺诺连声地答应着:“是。”赶忙又请安谢大人的恩典。那位按察使谷大人情形很急怒,甘龙行礼也没理睬,甘龙赶紧退了下来,出得屋外。只有角门那里有一名差人站着,并且还是站在门外,外面是一个别人没有。甘龙知道这种事十分重大,关防严密,恐怕走漏风声,自己赶紧地一直地奔北面那个大间,进得屋来,听差的全在屋中坐着,甘龙向他们打个招呼,坐在一旁。可是这班差人们却没有一个向甘龙问他的事,跟着听得上房一连呼唤这班当差的,他们是一阵忙乱,不断地出入着。跟着店家用大木盘送进饭来,此时屋中只剩了一个听差的了,甘龙却也领教了他姓名,这个差人叫李福,他却招呼着这爷儿三个道:“甘老头,你们爷儿三个不要客气,不要拘束。咱们谁也别照顾谁,赶快地吃饭,大约少时许要上路呢。”甘龙看到方才那种情形,知道按察使谷大人是另得报告,事情紧急,这一来自己倒免去了许多危险,因为按察使无须再向自己侦问了,遂招呼着虎儿青青跟着李福一同用起晚饭来。
他们吃着饭的工夫,刘升和另两个差人不住地跑出跑进,这几个人连坐着的工夫全没有,他们好歹地弄了一碗饭胡乱地吃下去。跟着上房那里又在连声地招呼着,这种情形就连老武师甘龙也有些发慌了,全是聊以果腹,立刻把碗放下。那刘升从外面进来,向甘龙道:“你随我来。”更向青青虎儿道:“你们也跟着。”虎儿尚没吃完,把饭碗放下,抹了抹嘴,跟着刘升一直地够奔厢房,这时屋中只剩下了祝泽民一人。
祝泽民此时沉着面色向甘龙甘龙道:“甘老师,咱们就这就起身了。这里的事办得虽然很顺手,你们免去了许多麻烦,老大人的话问多了,你们一个答对不好,极容易误事。可是现在海门县沿海渔村,村民的性命可不准怎么样。这里因为派出去随员,调查附近海防上的事,竟是得到一种意外的报告。崇明提督荣国栋,他突然调动了海防上的驻军,并且是水陆军齐发,水师营出动了两营,镇守宝山崇明一带绿营的人马也开出两营去。因为附近没有变乱发生,驻军调动,更不是换防的时期,并且这一带的队伍全部就要移动的,并且开拔得很疾。已经得到确实的报告:水师营和宝山的绿营,完全是奉到镇守崇明提督荣国栋紧急命令,兵发海门县,这不是要逼出一场大祸来不成么?这一来,谷大人十分震怒,这海门县县官安世禄贪赃枉法,妄用职权,诬良为盗,意图杀害全县渔民。崇明提督荣国栋是他的内亲,此人竟会这么糊涂?他竟听信安世禄片面之言,也不向省城里请示,擅自调动大兵,剿办海门县渔村。他们的手段也太厉害了,这完全把海门县渔民,当作盗匪处治。这种事正如你们所说的,倘若事先无法制止,这场大祸造成,就是把这种贪官污吏违法害民的统兵官依法惩治了,又有什么用?按着公事手续,谷大人应该是去找那崇明提督荣国栋,叫他下令阻止进兵。但是这件事来不及了,并且他们居心险恶,他们违法的地方太多,只有把这场变乱造成,他们倒有了掩饰罪恶的地步,这叫死人口内没招对。可是现在只有以紧急应变之法,我们也要赶到海门县地去办理,除此之外,别的法子全不成了。所以方才已经去了一份紧急公事,以按察使指令海门县安世禄,对于沿海渔村所发生的变故,不得擅自处理。不过这种公事虽则走出去,这个贼官手眼通天,他就许不听这公事的指示。渔村的事,一会儿时候就能够解决,他只把按察使的公事压上一会儿时候,他设法把公事压住,或是避匿不见,他依然放手去做,那么这张公事,恐怕也难生效力。现在谷大人要立时起身,不过老大人他是一个文官,不擅骑牲口,他只有坐船赶奔海门。现在着宝山县县官,调动官船多预备水手。这件事倒还做得到,因为宝山县的县官倒还是个好官,他很能帮我们谷大人的忙。可是水程中风浪险恶,总没有从陆地走快。我已经向老大人请示过,我也想为黎民百姓尽一点做官的人心,我想起旱走,向宝山县借快马。我告诉你,你不要看我是个文人,我年岁不大,做这份幕府已不下二十年。现在也不要提是什么人,我曾经参赞过边疆上几次大变乱,随着大军,在边疆不下十年左右。不过我祝泽民也是毁在这种性情上,趋炎附势,迎合主人公的心意,这种事就叫做不到。我是凭我这点才干混差事,我不想做大官,我犯不上巴结他们,看他们的颜色。所以我是一言不和拂袖而去,任凭他多有权势的人,我绝不留恋着我的前途,所以我牲口骑得很好。甘龙,像你一个练武的,马上功夫也错不了,我向大人面前请一份严厉的公事,我带着这份公事,咱们紧赶他一下,好歹地也把事情压下去。青青虎儿叫他们随着老大人的船走,老大人也很喜爱这两个孩子,这么办,还许挽回这场浩劫,也未可知。”
老武师甘龙听到祝泽民这番话,热血沸腾,痛不欲生。想不到安世禄竟会这么厉害,一个小小县官,竟能这么兴风作浪。这么想起来,还不如在青竹湾把这东西弄死,自己给他抵了命,反能消灭这场大祸。可是祝泽民对于这场事,真是尽了极大的力量,按察使面前完全是他的力量,才能够这么顺利地入手办理。此人虽是一个文人,他这种侠肠热骨,爱惜黎民,这种人叫他做了官,才是黎民百姓的福分呢。老武师甘龙对他感激万分,忙答道:“祝大人这样办很对,祝大人你为了海门县全县渔民,这么不辞劳苦,大人你这真是无量的阴功。倘能使海门县渔民免遭浩劫,他们生生世世不忘大德了。”祝泽民叹息道:“甘老师,不要说这种话,我虽不是现任官,也吃的是国家俸禄。黎民百姓遇到这种大难关头,我们有一份力量尽一份力,自己也总得对得起良心。”
跟着更向青青虎儿道:“你姐弟二人少时要同着谷老大人坐船去,你们不要怕,这位老大人对于你们两个小孩子,总有失误之处也绝不会再责备你们。你们又有一身好功夫,正好保护着大人。把这场事顺利办下来,将来你们是很有希望的,要知道一个渔家儿女也很难得这种机会呢。”虎儿道:“祝大人放心,我们两人还会下水呢,我们能保护老大人。”甘龙道:“虎儿可不许胡言乱语,用你下水做什么?”祝泽民道:“甘老师,不要管他。你的一切事,多半还仗着这两个孩子,正因为他们说出话来天真,没有虚伪,处处地打动了别人的心,对你所办的事不再苛责。下去吧,听候招呼,这就要动身了。”甘龙跟着退下来,到了那间北房中,甘龙嘱咐青青虎儿道:“我本当把你们两人的兵刃取下来,可是我们既练了一身功夫,总还是预备着以防万一。你们在谷老大人面前,不准露出身上带着凶器。”青青点点头道:“师爷放心,我们知道谨慎。”
工夫不大,跟着外面进来很多人,这就是宝山县县衙门所派来的人,那刘升却进来向甘龙招呼道:“你们全收拾好了,老大人先行起身,叫带着这两个孩子走,祝大人随后也就动身了。”跟着院中一阵忙乱,那刘升把青青虎儿领出去,这位谷大人到江口去上船,刘升跟着进来向甘龙道:“我们大人的事,从来不许我们多口多问,不过现在的事,我们全知道了。你跟随祝大人连夜赶下去,带着你手使的家伙,也正好保护我们主人,放心,把它背好了。”甘龙答应着,略事收拾,祝泽民已从屋中出来,仍然是一身便服,向刘升说:“牲口预备好了,怎么样?牲口可有脚程?”刘升道:“这两匹马很好,大约总有四五百里的脚程,现在店门口。”祝泽民和甘龙遂走出跨院,道店门外只见两个马夫牵着两匹牲口,正在那等候。
这两匹马一匹是菊花青,一匹是花斑马,这两匹牲口十分神骏。老武师甘龙十分惊异,这江南地面,平时骑牲口的就少,因为山多水多,有的地方牲口就不容易通过,所以养马的也特别少,至于好牲口,尤其是少见。这宝山县竟会有这么好的马匹,大约这不是他县衙门所有,不定什么地方借来。祝泽民走向前来,伸手把马鞍子推了推,转在牲口前看了看。头里这个马夫把缰绳递给祝泽民,请了个安道:“大人只管骑这两匹牲口,这是我们县太爷向本城三星镖店借来的,专走北省,牲口是又快又驯顺。”祝泽民点点头道:“很好,回来时再向你们大人答谢了。”老武师听马夫这么说,果然自己猜测不差。祝泽民踏镫扳鞍,翻身上马。老武师甘龙一看祝泽民上马的架势,就知道他骑术很精。骑牲口最怕身躯死,尤其是上马时,左脚踏镫,若是不惯骑马的,整个的身子全交在这一个镫眼上,牲口稍微性大的,它就不受这个。这种半边沉,牲口有时在这种情形下,猛然一转,上不去牲口,就许摔下来。祝泽民脚一点镫眼,手底下一按马鞍子,已然轻飘飘稳坐马鞍上,向跟出来的刘升说道:“少和别人胡言乱语,回房间不要随便地出去,提防着有公事到。”刘升答应着,祝泽民一抖缰绳,牲口向前走去,老武师甘龙也随着上马,在街道这里边缓缓地走着,道了城边,城门尚没闭,出城之后,老武师甘龙脚底下一磕牲口,向前蹿过去,口中说着道:“大人,小民在头里给你开路。”跟着一抖缰绳,牲口的四蹄放开,顺着江岸边飞驰下来。
这两匹牲口这一走起来,显得果然是好马,四蹄翻腾,可是身躯平稳。这一个夜间,江岸一带又清净,这两匹牲口一走起来,真是风驰电掣一般。老武师甘龙在道路稍微难走的地方,有高坡有低洼之处,回头注意了一下,祝泽民的骑术果然很好。甘龙放了心。他们一路紧走,这是顺着官站驿路,到了半夜间已经出来七八十里,因为在县里借牲口时,早已告诉过要连夜赶下一站去,这夜间行路又不想落店,有时人禁得住,牲口可不成。每一匹牲口马鞍旁全挂着一袋拌好了的草料,这种草料比较平时的不一样,至多只能牲口吃小半袋,在水边遛了遛,又饮了牲口一下,歇息了半个时辰。二次起身,这一口气儿,就是直到天明,已经到了江口这里,时候赶得正好,天不亮是没有渡船,这时刚好天亮,第一只船出来摆渡。甘龙便牵着牲口,从大渡船上渡了江,在江岸边找了个卖饮食的地方,打尖歇息一下。
甘龙向祝泽民道:“大人还支持得住么。”祝泽民微微一笑道:“老师傅,你不要把我看得太尊贵了。我曾经到过藏边,虽则那时是随军出发,比这么走强得多,可是赶上雨雪的天气,也足够受的,那种苦比现在可就加上百倍了。一两天的工夫,大约还支持得住,现在有这种要命的事悬系在心头,并且所走的道路,多半是平坦之处,牲口又好,有的时候,一样能在牲口上缓息一下。这种情形最好是别落店,只要一落店,心情一松懈,再想走全不成了。奔波风尘,常在外面走的人,总该知道这种情形了。”甘龙点点头,在这镇甸上打过尖之后又略微地歇息了一刻,精神全缓足了,从这唐镇起身,这一气走下来,一直的就是半天没停留。甘龙计算起道路来,牲口这么快,大约这一天足可以赶到海门县,谅还不致误事。可不知道按察使谷大人能赶到不能赶到了,大江行船,完全得看风势,好在自己和祝泽民,只要到了海门县,事情只要没发作起来,像祝泽民这种人,他谅能应付。海门县官安世禄谅他也不敢就抗按察使的命令。中午过后,在一个小镇甸上歇息一下,把牲口叫人遛了遛,上料上水,估料着牲口不至于糟蹋了,才起身赶路。
这一夜半天多的工夫,那祝泽民虽则口中直说着他个人吃惯这种苦,算不得什么。可是老武师甘龙看得出来,他面上苍白了许多,自己倒不敢过甚地催牲口飞驰了,因为现在只有仗着他能救全县渔民的命,路途上倘生差错,自己就是能赶到了,能救几个人?可是祝泽民,虽也是强自支持着,但是这么长的路,骑牲口不是件容易事,牲口虽然是好,可也得在乎骑牲口的人腿上裆里的力量。赶到晚半天,这祝泽民是说不出口的痛楚,两条腿已经没有力量再往牲口两肋上合了。并且骑牲口和练功夫是一样,就怕放下,只要搁的日子一多,立刻生疏。祝泽民在江南游幕,骑牲口的机会太少了,所以再想像夜间和早半天那么奔驰,祝泽民也实在有些不成了。老武师甘龙看得出来,也不便问,道路清静没有行人的地方,不时地和他并马而行,照顾着他,并且故意地说些英雄事迹,豪放行为,振作祝泽民的精神。此时天色可不早了,在野地里看着远远的暮霭苍茫,炊烟四起,可是辨别着眼前所经过的地方。老武师甘龙忙着向祝泽民招呼道:“祝大人,这大约离着海门县城,也就是十里左右,靠东北那个镇甸,是商和驿的小驿镇,看到这个驿镇,就算到了海门。大人我们是直奔渔村一带,不要进县城了。”祝泽民道:“那是自然,这件事早已决定,我们是现地解决,不能容安世禄再使用什么手段蒙蔽。”甘龙道:“那么我们前面就得奔岔道,别往正北走了。”说话间,顺着一条农田小道斜穿下来,又走出三四里地,穿过两处村落,地方渐渐荒凉,天色也是越走越黑。又出来有三四里地,甘龙在马上长吁一口气道:“祝大人,你看那边远远雾气沉沉,灯火若隐若现,那就是海门县县城,现在他如临大敌,不要说晚间,连白天城门全关闭,不准商民再出入了。”
祝泽民在牲口上顺着甘龙的手指处望去,雾气沉沉中,果然看到远远县城的影子,上面有灯火之光,不住地移动着。祝泽民哼了一声道:“照着安世禄这种没有心肝的贪官,这海门县叫他待长了,早晚黎民百姓除了逃亡四方,休想活下去。这种东西只不明白,他个人也有家室宗族,他故里的地方若有这么个好父母官,也这么对付他们,他们活得下去么?这种人竟会叫他执掌权衡,做亲民的父母官,这么闹下去,不知要有多少人被他所累。”
此时因为已经离着海边渔村只有十余里,祝泽民精神一振,向老武师甘龙道:“甘老师,趁着这时没到海边,下牲口我得遛几步。叫你见笑,我这两条腿实有些不成,趁着这时步下走动走动,免得到了海边,叫那些狐假虎威的东西们看着发笑。”甘龙忙地翻身下马,口中在说着:“这就很难为大人你了,你是一片仁慈恻隐之心,吃这么大的苦,真叫小民万分感动。”说着话,老武师甘龙作为不经意地凑到马旁,把祝泽民扶了一下,自己更把他那匹牲口也牵到手中,缓缓地顺着村庄边这条小道穿过来,转上海门县西门外的一条土道。这是直奔渔村的一条路,往前走出也就是半里多地,此时天色已完全黑了,路上十分寂静,甘龙拉着两匹牲口,祝泽民也随在他身边,缓缓地向前走着。此时祝泽民的两腿疼痛已减,活动开了,耳中忽然听得身后一阵马蹄零乱之声,竟有两匹牲口,如飞向前奔驰着,马上人似乎看到道边上有人牵着牲口走,内中一人竟在呵斥:“什么人?”可是甘龙祝泽民绝不说话,那两匹牲口因为跑得很疾,这里虽没答应,他们可也没把牲口勒住,依然向前飞驰下去。
祝泽民向老武师甘龙道:“这一带直奔渔村,恐怕没有别的人来往,一定是县城中人,我们别耽搁,上马。”老武师甘龙,应了声:“好。”把缰绳递过来,各自上了马,这一气走出四五里路来,转过前面一带竹林,老武师甘龙在牲口上哦了声,向祝泽民道:“大人你看,那边天空中一带红光,这得有多少灯火才能照出这样来?哎呀,了不得,大人咱们赶紧一程。”
他们吃着饭的工夫,刘升和另两个差人不住地跑出跑进,这几个人连坐着的工夫全没有,他们好歹地弄了一碗饭胡乱地吃下去。跟着上房那里又在连声地招呼着,这种情形就连老武师甘龙也有些发慌了,全是聊以果腹,立刻把碗放下。那刘升从外面进来,向甘龙道:“你随我来。”更向青青虎儿道:“你们也跟着。”虎儿尚没吃完,把饭碗放下,抹了抹嘴,跟着刘升一直地够奔厢房,这时屋中只剩下了祝泽民一人。
祝泽民此时沉着面色向甘龙甘龙道:“甘老师,咱们就这就起身了。这里的事办得虽然很顺手,你们免去了许多麻烦,老大人的话问多了,你们一个答对不好,极容易误事。可是现在海门县沿海渔村,村民的性命可不准怎么样。这里因为派出去随员,调查附近海防上的事,竟是得到一种意外的报告。崇明提督荣国栋,他突然调动了海防上的驻军,并且是水陆军齐发,水师营出动了两营,镇守宝山崇明一带绿营的人马也开出两营去。因为附近没有变乱发生,驻军调动,更不是换防的时期,并且这一带的队伍全部就要移动的,并且开拔得很疾。已经得到确实的报告:水师营和宝山的绿营,完全是奉到镇守崇明提督荣国栋紧急命令,兵发海门县,这不是要逼出一场大祸来不成么?这一来,谷大人十分震怒,这海门县县官安世禄贪赃枉法,妄用职权,诬良为盗,意图杀害全县渔民。崇明提督荣国栋是他的内亲,此人竟会这么糊涂?他竟听信安世禄片面之言,也不向省城里请示,擅自调动大兵,剿办海门县渔村。他们的手段也太厉害了,这完全把海门县渔民,当作盗匪处治。这种事正如你们所说的,倘若事先无法制止,这场大祸造成,就是把这种贪官污吏违法害民的统兵官依法惩治了,又有什么用?按着公事手续,谷大人应该是去找那崇明提督荣国栋,叫他下令阻止进兵。但是这件事来不及了,并且他们居心险恶,他们违法的地方太多,只有把这场变乱造成,他们倒有了掩饰罪恶的地步,这叫死人口内没招对。可是现在只有以紧急应变之法,我们也要赶到海门县地去办理,除此之外,别的法子全不成了。所以方才已经去了一份紧急公事,以按察使指令海门县安世禄,对于沿海渔村所发生的变故,不得擅自处理。不过这种公事虽则走出去,这个贼官手眼通天,他就许不听这公事的指示。渔村的事,一会儿时候就能够解决,他只把按察使的公事压上一会儿时候,他设法把公事压住,或是避匿不见,他依然放手去做,那么这张公事,恐怕也难生效力。现在谷大人要立时起身,不过老大人他是一个文官,不擅骑牲口,他只有坐船赶奔海门。现在着宝山县县官,调动官船多预备水手。这件事倒还做得到,因为宝山县的县官倒还是个好官,他很能帮我们谷大人的忙。可是水程中风浪险恶,总没有从陆地走快。我已经向老大人请示过,我也想为黎民百姓尽一点做官的人心,我想起旱走,向宝山县借快马。我告诉你,你不要看我是个文人,我年岁不大,做这份幕府已不下二十年。现在也不要提是什么人,我曾经参赞过边疆上几次大变乱,随着大军,在边疆不下十年左右。不过我祝泽民也是毁在这种性情上,趋炎附势,迎合主人公的心意,这种事就叫做不到。我是凭我这点才干混差事,我不想做大官,我犯不上巴结他们,看他们的颜色。所以我是一言不和拂袖而去,任凭他多有权势的人,我绝不留恋着我的前途,所以我牲口骑得很好。甘龙,像你一个练武的,马上功夫也错不了,我向大人面前请一份严厉的公事,我带着这份公事,咱们紧赶他一下,好歹地也把事情压下去。青青虎儿叫他们随着老大人的船走,老大人也很喜爱这两个孩子,这么办,还许挽回这场浩劫,也未可知。”
老武师甘龙听到祝泽民这番话,热血沸腾,痛不欲生。想不到安世禄竟会这么厉害,一个小小县官,竟能这么兴风作浪。这么想起来,还不如在青竹湾把这东西弄死,自己给他抵了命,反能消灭这场大祸。可是祝泽民对于这场事,真是尽了极大的力量,按察使面前完全是他的力量,才能够这么顺利地入手办理。此人虽是一个文人,他这种侠肠热骨,爱惜黎民,这种人叫他做了官,才是黎民百姓的福分呢。老武师甘龙对他感激万分,忙答道:“祝大人这样办很对,祝大人你为了海门县全县渔民,这么不辞劳苦,大人你这真是无量的阴功。倘能使海门县渔民免遭浩劫,他们生生世世不忘大德了。”祝泽民叹息道:“甘老师,不要说这种话,我虽不是现任官,也吃的是国家俸禄。黎民百姓遇到这种大难关头,我们有一份力量尽一份力,自己也总得对得起良心。”
跟着更向青青虎儿道:“你姐弟二人少时要同着谷老大人坐船去,你们不要怕,这位老大人对于你们两个小孩子,总有失误之处也绝不会再责备你们。你们又有一身好功夫,正好保护着大人。把这场事顺利办下来,将来你们是很有希望的,要知道一个渔家儿女也很难得这种机会呢。”虎儿道:“祝大人放心,我们两人还会下水呢,我们能保护老大人。”甘龙道:“虎儿可不许胡言乱语,用你下水做什么?”祝泽民道:“甘老师,不要管他。你的一切事,多半还仗着这两个孩子,正因为他们说出话来天真,没有虚伪,处处地打动了别人的心,对你所办的事不再苛责。下去吧,听候招呼,这就要动身了。”甘龙跟着退下来,到了那间北房中,甘龙嘱咐青青虎儿道:“我本当把你们两人的兵刃取下来,可是我们既练了一身功夫,总还是预备着以防万一。你们在谷老大人面前,不准露出身上带着凶器。”青青点点头道:“师爷放心,我们知道谨慎。”
工夫不大,跟着外面进来很多人,这就是宝山县县衙门所派来的人,那刘升却进来向甘龙招呼道:“你们全收拾好了,老大人先行起身,叫带着这两个孩子走,祝大人随后也就动身了。”跟着院中一阵忙乱,那刘升把青青虎儿领出去,这位谷大人到江口去上船,刘升跟着进来向甘龙道:“我们大人的事,从来不许我们多口多问,不过现在的事,我们全知道了。你跟随祝大人连夜赶下去,带着你手使的家伙,也正好保护我们主人,放心,把它背好了。”甘龙答应着,略事收拾,祝泽民已从屋中出来,仍然是一身便服,向刘升说:“牲口预备好了,怎么样?牲口可有脚程?”刘升道:“这两匹马很好,大约总有四五百里的脚程,现在店门口。”祝泽民和甘龙遂走出跨院,道店门外只见两个马夫牵着两匹牲口,正在那等候。
这两匹马一匹是菊花青,一匹是花斑马,这两匹牲口十分神骏。老武师甘龙十分惊异,这江南地面,平时骑牲口的就少,因为山多水多,有的地方牲口就不容易通过,所以养马的也特别少,至于好牲口,尤其是少见。这宝山县竟会有这么好的马匹,大约这不是他县衙门所有,不定什么地方借来。祝泽民走向前来,伸手把马鞍子推了推,转在牲口前看了看。头里这个马夫把缰绳递给祝泽民,请了个安道:“大人只管骑这两匹牲口,这是我们县太爷向本城三星镖店借来的,专走北省,牲口是又快又驯顺。”祝泽民点点头道:“很好,回来时再向你们大人答谢了。”老武师听马夫这么说,果然自己猜测不差。祝泽民踏镫扳鞍,翻身上马。老武师甘龙一看祝泽民上马的架势,就知道他骑术很精。骑牲口最怕身躯死,尤其是上马时,左脚踏镫,若是不惯骑马的,整个的身子全交在这一个镫眼上,牲口稍微性大的,它就不受这个。这种半边沉,牲口有时在这种情形下,猛然一转,上不去牲口,就许摔下来。祝泽民脚一点镫眼,手底下一按马鞍子,已然轻飘飘稳坐马鞍上,向跟出来的刘升说道:“少和别人胡言乱语,回房间不要随便地出去,提防着有公事到。”刘升答应着,祝泽民一抖缰绳,牲口向前走去,老武师甘龙也随着上马,在街道这里边缓缓地走着,道了城边,城门尚没闭,出城之后,老武师甘龙脚底下一磕牲口,向前蹿过去,口中说着道:“大人,小民在头里给你开路。”跟着一抖缰绳,牲口的四蹄放开,顺着江岸边飞驰下来。
这两匹牲口这一走起来,显得果然是好马,四蹄翻腾,可是身躯平稳。这一个夜间,江岸一带又清净,这两匹牲口一走起来,真是风驰电掣一般。老武师甘龙在道路稍微难走的地方,有高坡有低洼之处,回头注意了一下,祝泽民的骑术果然很好。甘龙放了心。他们一路紧走,这是顺着官站驿路,到了半夜间已经出来七八十里,因为在县里借牲口时,早已告诉过要连夜赶下一站去,这夜间行路又不想落店,有时人禁得住,牲口可不成。每一匹牲口马鞍旁全挂着一袋拌好了的草料,这种草料比较平时的不一样,至多只能牲口吃小半袋,在水边遛了遛,又饮了牲口一下,歇息了半个时辰。二次起身,这一口气儿,就是直到天明,已经到了江口这里,时候赶得正好,天不亮是没有渡船,这时刚好天亮,第一只船出来摆渡。甘龙便牵着牲口,从大渡船上渡了江,在江岸边找了个卖饮食的地方,打尖歇息一下。
甘龙向祝泽民道:“大人还支持得住么。”祝泽民微微一笑道:“老师傅,你不要把我看得太尊贵了。我曾经到过藏边,虽则那时是随军出发,比这么走强得多,可是赶上雨雪的天气,也足够受的,那种苦比现在可就加上百倍了。一两天的工夫,大约还支持得住,现在有这种要命的事悬系在心头,并且所走的道路,多半是平坦之处,牲口又好,有的时候,一样能在牲口上缓息一下。这种情形最好是别落店,只要一落店,心情一松懈,再想走全不成了。奔波风尘,常在外面走的人,总该知道这种情形了。”甘龙点点头,在这镇甸上打过尖之后又略微地歇息了一刻,精神全缓足了,从这唐镇起身,这一气走下来,一直的就是半天没停留。甘龙计算起道路来,牲口这么快,大约这一天足可以赶到海门县,谅还不致误事。可不知道按察使谷大人能赶到不能赶到了,大江行船,完全得看风势,好在自己和祝泽民,只要到了海门县,事情只要没发作起来,像祝泽民这种人,他谅能应付。海门县官安世禄谅他也不敢就抗按察使的命令。中午过后,在一个小镇甸上歇息一下,把牲口叫人遛了遛,上料上水,估料着牲口不至于糟蹋了,才起身赶路。
这一夜半天多的工夫,那祝泽民虽则口中直说着他个人吃惯这种苦,算不得什么。可是老武师甘龙看得出来,他面上苍白了许多,自己倒不敢过甚地催牲口飞驰了,因为现在只有仗着他能救全县渔民的命,路途上倘生差错,自己就是能赶到了,能救几个人?可是祝泽民,虽也是强自支持着,但是这么长的路,骑牲口不是件容易事,牲口虽然是好,可也得在乎骑牲口的人腿上裆里的力量。赶到晚半天,这祝泽民是说不出口的痛楚,两条腿已经没有力量再往牲口两肋上合了。并且骑牲口和练功夫是一样,就怕放下,只要搁的日子一多,立刻生疏。祝泽民在江南游幕,骑牲口的机会太少了,所以再想像夜间和早半天那么奔驰,祝泽民也实在有些不成了。老武师甘龙看得出来,也不便问,道路清静没有行人的地方,不时地和他并马而行,照顾着他,并且故意地说些英雄事迹,豪放行为,振作祝泽民的精神。此时天色可不早了,在野地里看着远远的暮霭苍茫,炊烟四起,可是辨别着眼前所经过的地方。老武师甘龙忙着向祝泽民招呼道:“祝大人,这大约离着海门县城,也就是十里左右,靠东北那个镇甸,是商和驿的小驿镇,看到这个驿镇,就算到了海门。大人我们是直奔渔村一带,不要进县城了。”祝泽民道:“那是自然,这件事早已决定,我们是现地解决,不能容安世禄再使用什么手段蒙蔽。”甘龙道:“那么我们前面就得奔岔道,别往正北走了。”说话间,顺着一条农田小道斜穿下来,又走出三四里地,穿过两处村落,地方渐渐荒凉,天色也是越走越黑。又出来有三四里地,甘龙在马上长吁一口气道:“祝大人,你看那边远远雾气沉沉,灯火若隐若现,那就是海门县县城,现在他如临大敌,不要说晚间,连白天城门全关闭,不准商民再出入了。”
祝泽民在牲口上顺着甘龙的手指处望去,雾气沉沉中,果然看到远远县城的影子,上面有灯火之光,不住地移动着。祝泽民哼了一声道:“照着安世禄这种没有心肝的贪官,这海门县叫他待长了,早晚黎民百姓除了逃亡四方,休想活下去。这种东西只不明白,他个人也有家室宗族,他故里的地方若有这么个好父母官,也这么对付他们,他们活得下去么?这种人竟会叫他执掌权衡,做亲民的父母官,这么闹下去,不知要有多少人被他所累。”
此时因为已经离着海边渔村只有十余里,祝泽民精神一振,向老武师甘龙道:“甘老师,趁着这时没到海边,下牲口我得遛几步。叫你见笑,我这两条腿实有些不成,趁着这时步下走动走动,免得到了海边,叫那些狐假虎威的东西们看着发笑。”甘龙忙地翻身下马,口中在说着:“这就很难为大人你了,你是一片仁慈恻隐之心,吃这么大的苦,真叫小民万分感动。”说着话,老武师甘龙作为不经意地凑到马旁,把祝泽民扶了一下,自己更把他那匹牲口也牵到手中,缓缓地顺着村庄边这条小道穿过来,转上海门县西门外的一条土道。这是直奔渔村的一条路,往前走出也就是半里多地,此时天色已完全黑了,路上十分寂静,甘龙拉着两匹牲口,祝泽民也随在他身边,缓缓地向前走着。此时祝泽民的两腿疼痛已减,活动开了,耳中忽然听得身后一阵马蹄零乱之声,竟有两匹牲口,如飞向前奔驰着,马上人似乎看到道边上有人牵着牲口走,内中一人竟在呵斥:“什么人?”可是甘龙祝泽民绝不说话,那两匹牲口因为跑得很疾,这里虽没答应,他们可也没把牲口勒住,依然向前飞驰下去。
祝泽民向老武师甘龙道:“这一带直奔渔村,恐怕没有别的人来往,一定是县城中人,我们别耽搁,上马。”老武师甘龙,应了声:“好。”把缰绳递过来,各自上了马,这一气走出四五里路来,转过前面一带竹林,老武师甘龙在牲口上哦了声,向祝泽民道:“大人你看,那边天空中一带红光,这得有多少灯火才能照出这样来?哎呀,了不得,大人咱们赶紧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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