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江湖落魄
2025-05-3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来到店房内，他们住了两小间的房间，店伙见他们回来，赶忙地把他们所住的房间门开了，伙计还在问着：“老师傅们，怎么样？这个地方成么？”老头子甘龙道：“伙计，托你的福，还很好。真是大邦之地，毕竟不同。我们爷儿几个在这地方，大约能够沾光。今天很好，已经弄了十几吊钱，头两天来到，就没找到这么个好地方。”伙计一听，卖艺的能赚这么些钱，他也满脸含笑地忙着伺候一切。这时柳惠把那大竹竿子放在店房的墙角清净之处，刀枪把子收进屋中，爷儿几个净了净面。在路上这一耽搁，已到了黄昏时候，这西关内也是个繁盛的地方，店中客人来来往往的，伙计们忙乱异常。这柳惠回到店房之后，十分愤懑，低着头，一语不发。
那青青看到爹爹这个模样，赶忙地想着法子来劝解，柳惠却向女儿叹息道：“青姑，你不用劝我，我个人满怀愤慨，流浪了这些年来，本是想着你姐弟二人全长大，师爹也无依无靠。咱们的对头人已死，他的后人也离开锦鸡塘，我们说实在的，不想闯江湖，在各处飘荡，我还是想收拾起旧行业，一班宗族们，全在故乡。爷儿几个把身边积蓄的这几个钱，打两条船，仍然安分守己地过咱那渔家生活。哪知道一到海门一带，风言风语地传说起来，我还认为是捕风捉影的话，不足为据，不至于就有这种事。赶到一入海门县境，情形可就变了，想不到咱们这么好的地方，竟被这班贪官污吏弄得各地全不安生。只剩了县城这一点地方，看着还繁华，四乡全成了那种民不聊生的情形，家乡又出了这种变乱。来到海门县这里，我们竟不敢贸然回家了，原本就是家宅全没有，船只也完了，咱们又干了这种行当，在当地倘若贸然回去，弄上一点是非，难道我们仍然流浪天涯么？你师爷那么大年纪，他也灰心江湖，愿意跟着咱们在渔村上终老天年。果然现在渔村竟闹得成这样，我们虽然没看见，就看眼前的情形，已经不问可知，全不能过了，叫爹爹我怎不难过。”
柳惠说话时，是在爷儿四个所住的这一间内，师父甘龙住在旁边。这位姑娘柳青青听了爹爹的话，不由黯然落泪，用衣袖拭了拭泪痕，向柳惠道：“爹爹，把心放宽些，咱们既然安心还乡，好在这已经算了家，我们爷儿几个各学了一身武艺，爹爹这些年来，更不愿忘本，连水面上的事，咱们爷儿几个全抬得起来。我们趁着在县城落脚，把渔村中的情形详细看明白之后，我们爷儿几个尽全力给家乡想点办法。我们并不是把自己看得多高，总有这身本领护身，走到什么地方，也无所畏惧，并且也没有认识我们的人，绝不会和沿海渔村的事牵连上。这种情形，我们容易着手，咱们爷儿几个相依为命，爹爹你打起精神来，你这么愁眉不展的，叫师爷看着也不高兴，他老人家也是个伤心人。事情好好地和师爷相商一下，他老人家一生奔走江湖，多经多见。反正咱们拿定了主意，到什么地步也不离开海门了，慢慢地总会想出办法来。”这时那个虎子正在弄了些吃食，狼吞虎咽地在一旁吃着，他却向青青道：“姐姐，你还劝爹爹别着急，你看你，还没怎样先落泪，多难看。平时还说嘴，总说是自己算个女英雄，女英雄没有遇上豆大的事就掉眼泪。你看我，无论什么时候，也没有落过泪。不用费那些事，爷儿几个一同回锦鸡塘，不管他是谁，只要欺负咱们乡民，把他尽力地收拾，往海里一丢，把这群恶人们全喂了甲鱼，看他们还敢欺负我们不敢？”柳惠却呵斥道：“你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店房可是杂乱之地，不准你胡说乱讲给我惹事。”那虎儿被爹爹呵斥着，他慌得一缩脖子，一吐舌头，却向青青又扮了个丑脸，仍然在低着头吃他的。
柳惠长吁了一口气，站起来，向柳青青道：“姑娘，我就依你的话，爷儿几个振起精神来，把我们一身的力量完全用在故乡，事情弄好弄坏，全算命运了。”扭头看着虎子，见他还是一派小孩子气，微笑了笑说道：“你这东西就是贪嘴，走，到师爷那屋去，他老人家在等着我们一同吃饭呢。”柳惠带着一儿一女，一同来到隔壁屋中。
这个老武师甘龙，正在倒背着手来回在屋中走着，似乎想着什么事，柳惠带着青青虎儿进来，老头子抬起头来，看了看这爷儿三个说道：“柳惠，你现在打算怎么样。”这种话问得柳惠有些不好回答，好在屋中没有外人，柳惠道：“师父，眼前的事，实感觉到有些难办了。我们回转锦鸡塘，虽则我们是乍回村的渔人，按眼前这种强暴的官家还说什么理，我们一样地也要被压榨，那一来，不是自投虎口么？一个不甘心忍受就是祸。县城里卖艺谋生，日子长了不成，这就是三天五天早晨新鲜劲儿。若不是回到海门县，听到故乡这些事，我们绝不想在这里卖艺，爷儿几个全挂上了江湖人的招牌，走也不愿走，方才在旁边屋中，跟青青我们爷儿两个也正为难这件事呢。”
甘龙哼了一声道：“柳惠，你这些年在外面白跑了，难道眼前的事，就束手无策？我老头子想了半晌，我在江湖中奔走一生，到现在求这么归宿之地全不成。我不信，我要放手去做，我要看看这班吸尽黎民百姓的血汗的，一班形如野兽的官差吏役，究竟能够有多大的力量，他要把全县黎民置之死地。我这条老命，不想活下去了。这虽不是我家乡，我看不过去这一班安善良民们就这么被欺压下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柳惠，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遇到了机会，不轰轰烈烈干一下子，也太对不起自己了。方才我已经问过店家，那伙官兵所捉来一班犯人，正是杏花圩、崔家坝两处的渔户。那官兵是这里总兵衙门，不止于这里海门县县衙，狱里全满了。还有驻防在海湾的水师营也照样地像捕盗拿匪一般地对付渔民，大致这处处是合为一起，同时下手，非叫这班渔户们承认这次的改订渔税和经纪人抽佣钱的办法。已经捉进去差不多有四十多人了，早晚这些渔村也得低头忍受，反正他抗不过官家势力。可是被这些日一搅扰，渔村中已经不能各安生业。更因为经纪人的刁难，已经有好多日子海口一带就没走什么船，这种情形就坑害了渔户们。打的鱼无法销售，自己私自往别处一运，当海盗办。这真是官逼民反，要挤出大是非来。店家所说的情形，固然不十分清楚，大致如此，柳惠，吃完饭，歇息一会儿，跟我先走一次。”柳惠点点头。
这个卖艺的柳惠，他原本就是海门县海边上渔村中的土著，在锦鸡塘也是多年的渔户了。只因为五六年前，在渔村中出了一个恶霸，把持渔村的渔业和牙行的经纪，勾结起来，渔村中被他一人剥削压榨，此人叫周三虎。这个柳惠他们家传的是练武出身，在水面上非常有人缘，遇到这种本乡本土的人，竟是和外人勾结来欺压渔户，当年那种情形，任何人也看不下去。因为出产好，鱼税虽则大，还能勉强着交纳，对付着过活。可是那周三虎他因为私自做了几杆官秤，只这锦鸡塘因为分量不足，惹恼了他，十几家渔户所得来的鱼，完全被他推入海内，周三虎当时更打伤了人。这柳惠一怒之下，把这个恶霸周三虎立时摔死在鱼锅火上，更把经纪人、鱼栈的人打伤了六七名。可是这班人哪肯吃亏，周三虎的子侄们当日晚间聚众报复，火烧柳惠的家宅。柳惠当时背着幼子，带着女儿青青，突围闯过来。又伤了周三虎一个侄子，一个儿子，逃出锦鸡塘，可是女人就死在那场事上。柳惠带着一儿一女，身边又没有什么钱，短短的几天中就困住了。他这些年在家乡中，没有干过别的，只有在水面上操作，这一离开海门，举目无亲，无投无奔，身边又有这两个孩子，这一来，柳惠可真要急死。
这种流落异乡的人最难办，想做什么事，你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谁敢收留？最要命的是有这儿女跟在身边，你干什么去，也不能不把儿子带在身旁，柳惠被迫得只好在码头上做些苦工。可是这种事，虽说凭着力气赚钱，但是那一个地方，也有人把持着。除非是那码头上苦工不愿意干的，剩下的活计，柳惠才能挨上一点苦事做。真是把一身血汗全用了，不过挨得爷儿三个吃不饱饿不死。住在一个极小的店旁，可是这样依然不容这柳惠活下去。码头上管领着这班卖力气的，也是有这种行脚的头目，他们专能从这班用血汗挣钱的苦朋友身上压榨。柳惠是一个有血性的汉子，在海门打伤人命，也并非是为个人本身争权夺利，他若不是生就了一副侠胆义胆，还不至于受到这样饥寒交迫。此时离开家乡很远，落魄到这种地步，依然有这种没心肝的人，从他身上剥削，柳惠先前为了一双儿女，不能叫他们饿着肚皮，只好忍气吞声地去操作。
哪知道这天竟因为正有大帮的货船到，码头上的工人，从天刚亮就忙着从船上起卸货物。柳惠在第一天，已经听见第二天的船多，自己可弄些钱，还上店家的店账，天没亮就在码头上等待。这一天的操作，倒是能够尽着他的所有力量用，整整一天的工夫，直到天黑筋疲力尽，赶到从头目手中一算钱，这柳惠简直要气疯了。这个脚行头目对于他这么卖命的操作，可是按平时最小的苦工给予柳惠这份工钱。柳惠再不能忍受了，立时口角起来，干这种码头上脚行事业的人，差不多全是土棍一流，厮打斗殴，看成了极平常的事，一言不合，是开口就骂，举手就打。这柳惠在忍无可忍之下，竟和这头目争吵起来，这个脚行头目立刻喝令手下来攒殴柳惠，可是柳惠一身好武功，哪把他们放心上？就在码头上一场狠斗，被柳惠打伤了十几个。可是柳惠身上，也被他们伤了两处，几个脚行头目，也被柳惠摔了个半死。这种地方，最吃亏的是柳惠一个外乡人，从一到这里，他们就欺生。此时再一出事，柳惠一看这种情形，恐怕自己非要落在他们手内不可，人是越聚越多，柳惠只好逃开码头。幸亏柳惠所住的地方，他们还不知晓，回到店中，自己真是痛苦到万分。
这时青青虽则年岁稍大，也不过十二三岁，虎子更小。柳惠在外边这种事，不便对儿女说，劳累一天，挣了这几十文钱，也不过够爷三个将就着两天度用。可是到第二日天一亮，就听店家纷纷议论，说是码头上脚行的头目，被一个外乡苦工打伤，现在各处里派人在搜寻这人，只要找到他，就得出人命。柳惠在此时不觉地愤怒填胸，心说，这真是逼人作恶，自己真想找一把刀，和他们拼了。但是看到眼前的两个儿女，他们母亲又死在故乡，自己真个弄个人命官司打上，这两个孩子交付何人？到此时就叫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柳惠这一天，就没离开店房，自己一想，这个地方不能待了，得赶紧走。从这再行流落下去，一直入了湖南境。实在被逼得无法，这柳惠只好是街头卖艺，可是他卖艺全够惨的，连刀枪把子全没有，哪里能吃得开？就这样将就着又过了一个多月的光景，柳惠被穷愁所迫，竟是生起了病来。
这时他们是到了衡山一带，地方虽是好，他想在市镇上庙会上去卖艺赚钱，只是这些日来，把他糟蹋得已经病魔侵入，身体日弱。柳惠在家乡本是粗壮汉子，一张赤红的脸，现在弄成了面色焦黄，瘦得露骨。可是任凭你什么人物，也挡不住饥寒二字。这个青青从六七岁时倒也随着爹爹练练拳脚，只是不会什么，这时逼迫着，只好也随着爹爹下场子。现在柳惠只有一口刀，一根白蜡杆子，两口竹片做的剑。这天出去，带着两个孩子，到衡山北麓下，地名千竹塘，是个水旱两面的码头。地方很热闹，拣了一个地方，父女卖艺，倒是有些人来看，可多一半是被这两个孩子吸引来的。这两个孩子虽则自幼生长渔村，相貌全那么好。赶到柳惠也按着走江湖的人交代了几句话之后，他拿着把刀，自己耍练一趟刀法，为是多聚些人。赶到把招数一撒开，一施展，练武这种事，离不开力气。柳惠自己不觉得病已潜伏，更兼这些日子来，赚的钱简直不够嚼用，疼儿女的心切，他常常是吃不饱，此时一阵虚火上升，摔倒在地上。这种卖艺的人，有好的就有坏的，就有那口头刻薄，一阵哗笑，带着讥讪口吻说：“这还卖艺，简直饿昏了。”就有那起恻隐之心，抛了几把钱走去，可是围着的人还是不少，吓得这两个孩子忙地把柳惠扶着坐在地上，不住地招呼。围着的人七言八语，有说好话的，就有说刻薄话的。
忽然从人群中走出一人，年在六旬左右，虽然年岁大些，可是看得出来精神饱满，骨格健壮。竟向前看了看柳惠，更看了看这两个孩子，遂向青青招呼道：“小姑娘，这个卖艺的师傅是你父亲么？小孩子们不要怕，他没有多大病，身体弱些。”说着话，这老者就伸手把柳惠的胸前一阵抚摸，更把背后连按了几下。这柳惠吁地长喘了一口气，眼睁开，抬头看了看，惨白的面色，反倒羞得通红，自己认为这种情形可耻，挣扎起来。老者一把将柳惠拉起来，向柳惠道：“朋友你贵姓，看你这情形，不像是走江湖吃生意人。你是哪里人，怎会流落到此地？”柳惠见这个老者虽是穿着一身短衣，竹笠芒鞋，精神不俗。看这神情，定是一个练武的人。遂低头说道：“让老伯你见笑，我是海门人，因事家乡不能立足，流浪江湖，被迫无奈，卖艺求活。今天这种情形，真叫我羞死，太让人笑话了。”因为离着家乡已远，柳惠丝毫不隐瞒，告诉了自己的姓名，连儿女的名字也说与老者。老者点点头道：“落魄江湖，英雄无用武之地，徒唤奈何，不要以为难堪，这有什么？我老头子也是一样，流浪江湖，四海为家，年轻时什么事全做过。只要我们不走到邪途上去，没有见不得人的事。来，今天我帮了你个场子，回头跟我走。”柳惠此时已知道这老者叫甘龙，这老头子立刻真个地拱着手，叫围在四边的人站开，他竟把柳惠那把刀抄起来，向四周看热闹的人说道：“众位，方才全看见这个姓柳的朋友了，不要笑话他。一个离乡背井，更带着两个孩子，流落在江湖道上，虽是练过一身武术，就这么饥寒交迫，绝不肯走错了步，往邪途上奔，这才是好朋友。这种人，众位应当多帮他的忙。在下也练过几天把式，练武的全是一家人，所以我来帮帮他的忙。请众位捧捧我这老头子的场，也就是救救他们爷儿三个。我练一趟刀，给大家看看，年岁大些，并且也没有什么真实本领，力气也不济，练武的老师傅们，多指教。”
说着话，把这口刀往左臂上一抱，右手成掌式，左脚向前一探，脚尖点地，身躯往下一矮，双臂一圈，口中说了声：“现丑。”刀已换右手，一开招，用的是五虎断门刀法，这趟刀法砍出来，看热闹的人，全是出于意外，想不到这么个老头子，竟有一身真功夫。刀砍出去，嗖嗖地带着风声，一招一式，进退转侧，刀身舞动开，一片耀眼的刀光，裹住了这个老头子。崩、扎、窝、挑、删、砍、劈、剁，这八字诀刀法，连用得恰到好处。湖南原本就出好武术，可是湖南省是各成一派，并且还是练内功的多。在这班看热闹人中，很有些个行家，立刻喝起彩来。这一趟刀，动用得真是手法紧妙，身形步眼，全是极准的尺寸，起落进退，吞吐撒放，全是武林正宗的传授。只于看不准这老头子是哪个门户，因为这趟刀法，有好几个门户中全会，不过各有几手变化不同的招数，非是真行家真细心，不容易辨别。这趟刀练完，这老头子气不涌出，面不改色。立刻四周看热闹的人，扔了许多钱。老者把刀放下，拱手道谢。柳惠此时精神稍缓，也跟着谢过老者甘龙，又向四周看热闹的人道谢，这老者甘龙向柳惠道：“朋友咱们见好收。”又向看热闹的人道，“众位老师傅们，改日见。”四周的人纷纷散去。
那青青看到爹爹这个模样，赶忙地想着法子来劝解，柳惠却向女儿叹息道：“青姑，你不用劝我，我个人满怀愤慨，流浪了这些年来，本是想着你姐弟二人全长大，师爹也无依无靠。咱们的对头人已死，他的后人也离开锦鸡塘，我们说实在的，不想闯江湖，在各处飘荡，我还是想收拾起旧行业，一班宗族们，全在故乡。爷儿几个把身边积蓄的这几个钱，打两条船，仍然安分守己地过咱那渔家生活。哪知道一到海门一带，风言风语地传说起来，我还认为是捕风捉影的话，不足为据，不至于就有这种事。赶到一入海门县境，情形可就变了，想不到咱们这么好的地方，竟被这班贪官污吏弄得各地全不安生。只剩了县城这一点地方，看着还繁华，四乡全成了那种民不聊生的情形，家乡又出了这种变乱。来到海门县这里，我们竟不敢贸然回家了，原本就是家宅全没有，船只也完了，咱们又干了这种行当，在当地倘若贸然回去，弄上一点是非，难道我们仍然流浪天涯么？你师爷那么大年纪，他也灰心江湖，愿意跟着咱们在渔村上终老天年。果然现在渔村竟闹得成这样，我们虽然没看见，就看眼前的情形，已经不问可知，全不能过了，叫爹爹我怎不难过。”
柳惠说话时，是在爷儿四个所住的这一间内，师父甘龙住在旁边。这位姑娘柳青青听了爹爹的话，不由黯然落泪，用衣袖拭了拭泪痕，向柳惠道：“爹爹，把心放宽些，咱们既然安心还乡，好在这已经算了家，我们爷儿几个各学了一身武艺，爹爹这些年来，更不愿忘本，连水面上的事，咱们爷儿几个全抬得起来。我们趁着在县城落脚，把渔村中的情形详细看明白之后，我们爷儿几个尽全力给家乡想点办法。我们并不是把自己看得多高，总有这身本领护身，走到什么地方，也无所畏惧，并且也没有认识我们的人，绝不会和沿海渔村的事牵连上。这种情形，我们容易着手，咱们爷儿几个相依为命，爹爹你打起精神来，你这么愁眉不展的，叫师爷看着也不高兴，他老人家也是个伤心人。事情好好地和师爷相商一下，他老人家一生奔走江湖，多经多见。反正咱们拿定了主意，到什么地步也不离开海门了，慢慢地总会想出办法来。”这时那个虎子正在弄了些吃食，狼吞虎咽地在一旁吃着，他却向青青道：“姐姐，你还劝爹爹别着急，你看你，还没怎样先落泪，多难看。平时还说嘴，总说是自己算个女英雄，女英雄没有遇上豆大的事就掉眼泪。你看我，无论什么时候，也没有落过泪。不用费那些事，爷儿几个一同回锦鸡塘，不管他是谁，只要欺负咱们乡民，把他尽力地收拾，往海里一丢，把这群恶人们全喂了甲鱼，看他们还敢欺负我们不敢？”柳惠却呵斥道：“你一个小孩子懂得什么，店房可是杂乱之地，不准你胡说乱讲给我惹事。”那虎儿被爹爹呵斥着，他慌得一缩脖子，一吐舌头，却向青青又扮了个丑脸，仍然在低着头吃他的。
柳惠长吁了一口气，站起来，向柳青青道：“姑娘，我就依你的话，爷儿几个振起精神来，把我们一身的力量完全用在故乡，事情弄好弄坏，全算命运了。”扭头看着虎子，见他还是一派小孩子气，微笑了笑说道：“你这东西就是贪嘴，走，到师爷那屋去，他老人家在等着我们一同吃饭呢。”柳惠带着一儿一女，一同来到隔壁屋中。
这个老武师甘龙，正在倒背着手来回在屋中走着，似乎想着什么事，柳惠带着青青虎儿进来，老头子抬起头来，看了看这爷儿三个说道：“柳惠，你现在打算怎么样。”这种话问得柳惠有些不好回答，好在屋中没有外人，柳惠道：“师父，眼前的事，实感觉到有些难办了。我们回转锦鸡塘，虽则我们是乍回村的渔人，按眼前这种强暴的官家还说什么理，我们一样地也要被压榨，那一来，不是自投虎口么？一个不甘心忍受就是祸。县城里卖艺谋生，日子长了不成，这就是三天五天早晨新鲜劲儿。若不是回到海门县，听到故乡这些事，我们绝不想在这里卖艺，爷儿几个全挂上了江湖人的招牌，走也不愿走，方才在旁边屋中，跟青青我们爷儿两个也正为难这件事呢。”
甘龙哼了一声道：“柳惠，你这些年在外面白跑了，难道眼前的事，就束手无策？我老头子想了半晌，我在江湖中奔走一生，到现在求这么归宿之地全不成。我不信，我要放手去做，我要看看这班吸尽黎民百姓的血汗的，一班形如野兽的官差吏役，究竟能够有多大的力量，他要把全县黎民置之死地。我这条老命，不想活下去了。这虽不是我家乡，我看不过去这一班安善良民们就这么被欺压下去，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柳惠，大丈夫生于天地之间，遇到了机会，不轰轰烈烈干一下子，也太对不起自己了。方才我已经问过店家，那伙官兵所捉来一班犯人，正是杏花圩、崔家坝两处的渔户。那官兵是这里总兵衙门，不止于这里海门县县衙，狱里全满了。还有驻防在海湾的水师营也照样地像捕盗拿匪一般地对付渔民，大致这处处是合为一起，同时下手，非叫这班渔户们承认这次的改订渔税和经纪人抽佣钱的办法。已经捉进去差不多有四十多人了，早晚这些渔村也得低头忍受，反正他抗不过官家势力。可是被这些日一搅扰，渔村中已经不能各安生业。更因为经纪人的刁难，已经有好多日子海口一带就没走什么船，这种情形就坑害了渔户们。打的鱼无法销售，自己私自往别处一运，当海盗办。这真是官逼民反，要挤出大是非来。店家所说的情形，固然不十分清楚，大致如此，柳惠，吃完饭，歇息一会儿，跟我先走一次。”柳惠点点头。
这个卖艺的柳惠，他原本就是海门县海边上渔村中的土著，在锦鸡塘也是多年的渔户了。只因为五六年前，在渔村中出了一个恶霸，把持渔村的渔业和牙行的经纪，勾结起来，渔村中被他一人剥削压榨，此人叫周三虎。这个柳惠他们家传的是练武出身，在水面上非常有人缘，遇到这种本乡本土的人，竟是和外人勾结来欺压渔户，当年那种情形，任何人也看不下去。因为出产好，鱼税虽则大，还能勉强着交纳，对付着过活。可是那周三虎他因为私自做了几杆官秤，只这锦鸡塘因为分量不足，惹恼了他，十几家渔户所得来的鱼，完全被他推入海内，周三虎当时更打伤了人。这柳惠一怒之下，把这个恶霸周三虎立时摔死在鱼锅火上，更把经纪人、鱼栈的人打伤了六七名。可是这班人哪肯吃亏，周三虎的子侄们当日晚间聚众报复，火烧柳惠的家宅。柳惠当时背着幼子，带着女儿青青，突围闯过来。又伤了周三虎一个侄子，一个儿子，逃出锦鸡塘，可是女人就死在那场事上。柳惠带着一儿一女，身边又没有什么钱，短短的几天中就困住了。他这些年在家乡中，没有干过别的，只有在水面上操作，这一离开海门，举目无亲，无投无奔，身边又有这两个孩子，这一来，柳惠可真要急死。
这种流落异乡的人最难办，想做什么事，你一个来历不明的人，谁敢收留？最要命的是有这儿女跟在身边，你干什么去，也不能不把儿子带在身旁，柳惠被迫得只好在码头上做些苦工。可是这种事，虽说凭着力气赚钱，但是那一个地方，也有人把持着。除非是那码头上苦工不愿意干的，剩下的活计，柳惠才能挨上一点苦事做。真是把一身血汗全用了，不过挨得爷儿三个吃不饱饿不死。住在一个极小的店旁，可是这样依然不容这柳惠活下去。码头上管领着这班卖力气的，也是有这种行脚的头目，他们专能从这班用血汗挣钱的苦朋友身上压榨。柳惠是一个有血性的汉子，在海门打伤人命，也并非是为个人本身争权夺利，他若不是生就了一副侠胆义胆，还不至于受到这样饥寒交迫。此时离开家乡很远，落魄到这种地步，依然有这种没心肝的人，从他身上剥削，柳惠先前为了一双儿女，不能叫他们饿着肚皮，只好忍气吞声地去操作。
哪知道这天竟因为正有大帮的货船到，码头上的工人，从天刚亮就忙着从船上起卸货物。柳惠在第一天，已经听见第二天的船多，自己可弄些钱，还上店家的店账，天没亮就在码头上等待。这一天的操作，倒是能够尽着他的所有力量用，整整一天的工夫，直到天黑筋疲力尽，赶到从头目手中一算钱，这柳惠简直要气疯了。这个脚行头目对于他这么卖命的操作，可是按平时最小的苦工给予柳惠这份工钱。柳惠再不能忍受了，立时口角起来，干这种码头上脚行事业的人，差不多全是土棍一流，厮打斗殴，看成了极平常的事，一言不合，是开口就骂，举手就打。这柳惠在忍无可忍之下，竟和这头目争吵起来，这个脚行头目立刻喝令手下来攒殴柳惠，可是柳惠一身好武功，哪把他们放心上？就在码头上一场狠斗，被柳惠打伤了十几个。可是柳惠身上，也被他们伤了两处，几个脚行头目，也被柳惠摔了个半死。这种地方，最吃亏的是柳惠一个外乡人，从一到这里，他们就欺生。此时再一出事，柳惠一看这种情形，恐怕自己非要落在他们手内不可，人是越聚越多，柳惠只好逃开码头。幸亏柳惠所住的地方，他们还不知晓，回到店中，自己真是痛苦到万分。
这时青青虽则年岁稍大，也不过十二三岁，虎子更小。柳惠在外边这种事，不便对儿女说，劳累一天，挣了这几十文钱，也不过够爷三个将就着两天度用。可是到第二日天一亮，就听店家纷纷议论，说是码头上脚行的头目，被一个外乡苦工打伤，现在各处里派人在搜寻这人，只要找到他，就得出人命。柳惠在此时不觉地愤怒填胸，心说，这真是逼人作恶，自己真想找一把刀，和他们拼了。但是看到眼前的两个儿女，他们母亲又死在故乡，自己真个弄个人命官司打上，这两个孩子交付何人？到此时就叫英雄气短，儿女情长。柳惠这一天，就没离开店房，自己一想，这个地方不能待了，得赶紧走。从这再行流落下去，一直入了湖南境。实在被逼得无法，这柳惠只好是街头卖艺，可是他卖艺全够惨的，连刀枪把子全没有，哪里能吃得开？就这样将就着又过了一个多月的光景，柳惠被穷愁所迫，竟是生起了病来。
这时他们是到了衡山一带，地方虽是好，他想在市镇上庙会上去卖艺赚钱，只是这些日来，把他糟蹋得已经病魔侵入，身体日弱。柳惠在家乡本是粗壮汉子，一张赤红的脸，现在弄成了面色焦黄，瘦得露骨。可是任凭你什么人物，也挡不住饥寒二字。这个青青从六七岁时倒也随着爹爹练练拳脚，只是不会什么，这时逼迫着，只好也随着爹爹下场子。现在柳惠只有一口刀，一根白蜡杆子，两口竹片做的剑。这天出去，带着两个孩子，到衡山北麓下，地名千竹塘，是个水旱两面的码头。地方很热闹，拣了一个地方，父女卖艺，倒是有些人来看，可多一半是被这两个孩子吸引来的。这两个孩子虽则自幼生长渔村，相貌全那么好。赶到柳惠也按着走江湖的人交代了几句话之后，他拿着把刀，自己耍练一趟刀法，为是多聚些人。赶到把招数一撒开，一施展，练武这种事，离不开力气。柳惠自己不觉得病已潜伏，更兼这些日子来，赚的钱简直不够嚼用，疼儿女的心切，他常常是吃不饱，此时一阵虚火上升，摔倒在地上。这种卖艺的人，有好的就有坏的，就有那口头刻薄，一阵哗笑，带着讥讪口吻说：“这还卖艺，简直饿昏了。”就有那起恻隐之心，抛了几把钱走去，可是围着的人还是不少，吓得这两个孩子忙地把柳惠扶着坐在地上，不住地招呼。围着的人七言八语，有说好话的，就有说刻薄话的。
忽然从人群中走出一人，年在六旬左右，虽然年岁大些，可是看得出来精神饱满，骨格健壮。竟向前看了看柳惠，更看了看这两个孩子，遂向青青招呼道：“小姑娘，这个卖艺的师傅是你父亲么？小孩子们不要怕，他没有多大病，身体弱些。”说着话，这老者就伸手把柳惠的胸前一阵抚摸，更把背后连按了几下。这柳惠吁地长喘了一口气，眼睁开，抬头看了看，惨白的面色，反倒羞得通红，自己认为这种情形可耻，挣扎起来。老者一把将柳惠拉起来，向柳惠道：“朋友你贵姓，看你这情形，不像是走江湖吃生意人。你是哪里人，怎会流落到此地？”柳惠见这个老者虽是穿着一身短衣，竹笠芒鞋，精神不俗。看这神情，定是一个练武的人。遂低头说道：“让老伯你见笑，我是海门人，因事家乡不能立足，流浪江湖，被迫无奈，卖艺求活。今天这种情形，真叫我羞死，太让人笑话了。”因为离着家乡已远，柳惠丝毫不隐瞒，告诉了自己的姓名，连儿女的名字也说与老者。老者点点头道：“落魄江湖，英雄无用武之地，徒唤奈何，不要以为难堪，这有什么？我老头子也是一样，流浪江湖，四海为家，年轻时什么事全做过。只要我们不走到邪途上去，没有见不得人的事。来，今天我帮了你个场子，回头跟我走。”柳惠此时已知道这老者叫甘龙，这老头子立刻真个地拱着手，叫围在四边的人站开，他竟把柳惠那把刀抄起来，向四周看热闹的人说道：“众位，方才全看见这个姓柳的朋友了，不要笑话他。一个离乡背井，更带着两个孩子，流落在江湖道上，虽是练过一身武术，就这么饥寒交迫，绝不肯走错了步，往邪途上奔，这才是好朋友。这种人，众位应当多帮他的忙。在下也练过几天把式，练武的全是一家人，所以我来帮帮他的忙。请众位捧捧我这老头子的场，也就是救救他们爷儿三个。我练一趟刀，给大家看看，年岁大些，并且也没有什么真实本领，力气也不济，练武的老师傅们，多指教。”
说着话，把这口刀往左臂上一抱，右手成掌式，左脚向前一探，脚尖点地，身躯往下一矮，双臂一圈，口中说了声：“现丑。”刀已换右手，一开招，用的是五虎断门刀法，这趟刀法砍出来，看热闹的人，全是出于意外，想不到这么个老头子，竟有一身真功夫。刀砍出去，嗖嗖地带着风声，一招一式，进退转侧，刀身舞动开，一片耀眼的刀光，裹住了这个老头子。崩、扎、窝、挑、删、砍、劈、剁，这八字诀刀法，连用得恰到好处。湖南原本就出好武术，可是湖南省是各成一派，并且还是练内功的多。在这班看热闹人中，很有些个行家，立刻喝起彩来。这一趟刀，动用得真是手法紧妙，身形步眼，全是极准的尺寸，起落进退，吞吐撒放，全是武林正宗的传授。只于看不准这老头子是哪个门户，因为这趟刀法，有好几个门户中全会，不过各有几手变化不同的招数，非是真行家真细心，不容易辨别。这趟刀练完，这老头子气不涌出，面不改色。立刻四周看热闹的人，扔了许多钱。老者把刀放下，拱手道谢。柳惠此时精神稍缓，也跟着谢过老者甘龙，又向四周看热闹的人道谢，这老者甘龙向柳惠道：“朋友咱们见好收。”又向看热闹的人道，“众位老师傅们，改日见。”四周的人纷纷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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