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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监牢惨虐
2025-05-3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只见这间牢房很大,长有两丈多,宽也有一丈六七,在一进门北边的墙上挂着一盏瓦油灯,冒着黑烟子的火焰摇摇摆摆,那墙上是一片漆黑,被油烟子已经熏得经年累月。从木门孔中更嗅到一股子湿潮骚臭之气,在两边对着这面墙有五六尺宽,由西到东是一段木栅,在木栅里面就是囚犯们睡的地方。老武师甘龙莫看他久走风尘,在江湖上流浪一生,这种地方还是头一次开眼。屋中这段木栅,正所谓囚室,在这段木栅里隔开三尺,就是一通连的大木炕。在这昏黄的油灯光下,往里面望去,阴沉沉,不过模糊地略辨出形势来。在那大木炕上,大致总有十四五人,这种地方,决容纳不开这么多人,还全是头向外,脚朝里,一个紧挨着一个,在外面看着一排人头。可是最叫人看着难过的,是在这群被囚的犯人脖项上横着一条大木杠,由前面墙壁,直到后面墙壁,这条木杠子大约担架在两边墙上,虽则没压在犯人的脖项上,可是离着脖项,大约也就是一二寸。甘龙看着真是愤怒填胸,心说好厉害的衙门口,真要是江湖大盗,杀人不眨眼的强盗这样的凌虐他,还算他罪有应得,可是县衙门里打官司的,难道全是强盗?可是没有多大罪名的人,也要受同样的虐待,监牢这种黑暗残酷真叫人不敢看,可是甘龙所看到不过是大致情形,残酷的事,比这个多。

  此时这个狱卒,他进了这监牢之内,站在木栅前向里面喝骂道:“施风起,你这小子是成心和老爷们捣乱来了,怎么别人全老老实实地挺尸,唯独你,显着和别人不一样。你半夜三更地全这么不安分,在海面上不问可知,你是人前显锐的好朋友了。施凤起,这回算你小子把主意打错了,在海门县县衙门里想叫字号,就凭你这种东西差得多。你说你挣的什么命?你是想诈尸么?躺着不舒服,在家里舒服。别犯法,别打官司。我看你是自找晦气,老爷要是摆治不过来你,我这二十年的差事就算白当了。”他说话时,甘龙可看不出是准对着哪一个。这时靠当中竟有人答话道:“老爷,你这可成心放不过我去,我连半句话全没说,腿疼,稍微动了动,这也犯法么?”这个狱卒口中骂着道:“混账东西,你说不犯法,我认为你故犯狱规,我看看你是什么变的人物。”哗啷哗啷一阵响,竟把木房上面四尺多高二尺多宽的一个小门锁落下来。门开处,这狱卒闯入里面,他手里提着一根极粗的藤条,抡起来,叭叭地就是两下。那犯人连声哎呀着,因为犯人们一个挨一个,紧贴着,他这藤条竟打在了旁边人的脸上。旁边的犯人,也在嚷着:“老爷,我们并没犯规矩,你怎么乱打呀?”这狱卒藤条一抡,叭地又是一下,竟打在了这个说话的身上道:“你们这群东西,全是一个窑烧出来的,没有好人。打你是教训教训你,叫你认识认识王法的厉害。”可是跟着他竟向先前那个犯人一连又是两下,犯人只管被打呼号,连头也抬不起,只有脚底下的铁链一阵哗啦地响。

  这时这个被打的大约是实无法忍受了,竟是厉声喊着道:“你好厉害,我不知道我犯了什么法。没抢,没夺,没坑人,没骗人,就把我捉进官衙,你们这么虐待,你有本领,把我姓施的一下杀死,我受够了。”这时这个狱卒竟是在喝骂中叭叭地那藤条往下落。甘龙在屋门外,看到狱卒这种暴虐情形,自己真想不管不顾,收拾他一下解恨。可是这时靠狱门旁那间屋中,风门一开,灯光一闪,柳惠也在房檐招呼着道:“师父,外面有人。”甘龙赶忙往旁一纵身,蹿向里面的墙角,隐身在暗影中。

  正是那典狱吏,向里面走来,手里也提着一条皮鞭子,他一面向里面走着,一面招呼道:“李进才,这是哪个烦啊人?这么成心捣乱,任意呼嚎,叫上面听见,谁担得了?”一面说着,脚下紧走,来到忠字监房门口,把门拉开,他可不往里走,就站在门旁,伸手把黑木门拉开,仍在问着:“李进才,这是谁?”这时那狱卒答道:

  “就是那大营庄的施凤起小子,太厉害了,他成心要在狱中叫叫字号。”这时那犯人却在哎呀着说道:“天啊,谁可别屈心,我叫什么字号来?我这是造了孽,无缘无故地遇了这个事,你随便这么暴虐打起我来。”这个犯人刚说到这,门口的典狱吏,厉声呵斥道:“住口,这不是你讲理的地方。姓施的,我告诉你,这狱中当一份差事担着多大的责任,我们要尽遇上你这种东西,不至于包饭吃不着,这饭碗全得叫你摔了。跟你说好的,你和我们装傻装不懂,难道你不是吃人饭长起来的么?管管你,立刻就这么嚷起来,你想把上面的人喊了来,是不是?李进才,他只要敢大声喊,把尿桶的尿,先灌他一肚子。姓施的你只要敢胡喊,老爷就敢这么摆治你,这种东西睡觉也睡不着。”说着这典狱吏从腰中哗啦一下,拿出一串钥匙来,向里面的狱卒招呼道:“李进才,把这个施凤起提出来,把他缚在墙角上,先待半夜。等着天亮后,我去回一声,这个犯人太厉害,我们管不了,叫你小子先过两回热堂。”说话间那狱卒已把钥匙接过去,立刻他动手从墙上开锁卸那条木杠子,在一片凌乱声音下,只听得里面那个犯人竟是说道:“管狱的老爷,你就这么摆治我么?你要把我系在尿桶那里,我犯的哪一条款?这么惩治我,我姓施的活够了。”在这话声中,只听哗啦一阵响,锁链镣铐一齐振动,那个狱卒更在这时一声怪叫,这个典狱吏此时可闯进牢房里面,老武师甘龙一个箭步,纵到牢门前。

  这时里面的情形非常乱,那狱卒敢情竟被那渔户施凤起用铐子砸伤,可是他把自己的头也砸破,因为那条木杠已经撤去,此时施凤起,已经反了个方向,头向里倒去。那个狱卒,两手抱着脑袋,鲜血流了一脸,典狱吏此时竟是向那一群正在蠢动的囚犯们呵斥道:“你们可要自己估量,哪个敢妄动,就有越狱脱逃的罪名,别说我嘴上无德,不准动。”这个典狱吏在此时他可怕出了事,并且还不敢过分地声张。在这种专制的黑暗政治下,就是互相蒙蔽,上下其手。他们做这种敲诈囚犯,虐待犯人,对于上面只是睁一眼,闭一眼。真出了重大的事,一样地也不能担待。那就是在谁手里出了事,谁的晦气。监狱中羁押着这么多犯人,倘然暴动起来,典狱吏更难辞其咎。他此时一手把狱卒抓住,拉出牢房外,随手把囚室的门,嘎巴地上了铁锁。这个狱卒头发晕,脚底下有些步履踉跄,那个典狱吏这时往外推着他,口中在说道:“好么,敢这么无法无天,李进才,你赶紧去包扎着伤痕,我非重办这个姓施的不可。”说话间,他可是撤步向外走,老武师甘龙赶忙闪避开,这个典狱吏走出监牢之后,将木门铁拐子拉好,那李进才晃晃摇摇地向前面走去。甘龙暗暗佩服这大营庄的施凤起,在这种暴力之下,居然敢以死相拼。甘龙紧贴在墙根下,为是容得使这典狱吏到前面去,自己要进监牢察看。

  这时这典狱吏已经走到东面第一间的监房前,忽然听得那监房门内,竟有人招呼道:“金老爷,这是怎么回事,新收进来的,真敢闹笼么?”那典狱吏竟是停住脚步,他和颜悦色地从那黑木门的方孔里向里面说道:“这群刁民们,真是难摆治。你们看多厉害,从收进来,一个小钱没见他们拿出来,现在居然连李进才全打了,简直是亡命徒。申老板,你看这种情形,怨我们对他们严厉么?你们怎么还不睡,留点神,科房里可不断有人来查狱,用什么招呼一声。”里面的人答应着,似乎从木门那里退去,这种情形看在老武师甘龙眼内,已经恍然大悟,敢情这监牢中就是这么黑暗,他们竟敢这么天地之隔地对待犯人们。这不用说,那一监牢内,所羁押的全是本城富商有钱的财主,深夜间在囚笼中,竟得随意地起坐。看起来,百姓们只要打上官司,就算倒了运。有钱的得拿钱挡,早晚也使得你倾家荡产。没钱,拿着人去受,往往官司没完结,冤冤枉枉地惨死在狱中。这种情形真叫人痛恨,怎会不扰得官逼民反?遇到了这种贪官污吏,养着一班爪牙们,商民百姓就算遭了殃。甘龙暗中痛恨下,自己若不是年岁稍大,火性已减,这种地方就容易逼得做出杀人犯法的事来。此时那典狱吏已经走向前面他们那办公室内。

  老武师甘龙不敢耽搁,因为知道这里面绝不是一两人,尚有其他的狱卒,趁着这时他们自相扰乱之下,遂仍然赶紧纵身到这个忠字号的牢房前,抬头向檐头上低声招呼着叫柳惠要小心前面的动静,轻轻地将木门上的铁闩拉开,闪身来到里面。此时里面所有的犯人们,没有一个睡着的。那条木杠已撤去,有两个紧挨着施凤起的犯人,轻手轻脚地已经将施凤起扶得坐起来。可怜他们两手上全戴着手铐,可是同在患难之中,依然是照样地救护自己同难人。其余的人不敢随便地移动,全是抬着身体,用极低的声音互相在问着。老武师甘龙一闯进来监牢,里面犯人们已经发觉,他们疑心是狱卒们溜进来,慌得一齐赶忙地躺下。老武师甘龙贴近了木栅前,低声向里面招呼道:“朋友们不要怕,我不是官人,我只问你们几句话,朋友们放心告诉我。咱们凭天地良心,我老头已经是六十岁的人,你们也不必问我的来路,我的出身,我的用意,反正我是疼惜你们,爱护你们,知道你们的冤枉,痛心你们的所遇,要尽我的能力来帮助你们。那个姓施的朋友怎么样?他的伤要紧不要紧?”施凤起此时似乎耳中全听到这些话,可是他血流满身,现在没有多大力气说话,只往木栅这里抬头看了看,跟着又低下头。在旁边的一人,已经仔细看明甘龙的相貌,他立时明白这是非常的人物,暗入监牢。

  这人眼中含着痛泪,向甘龙低声招呼道:“这位老爷子,我们一定信你的话,你的脸上一团正气,是好人,你可是要救我们出去么?我们愿意跟你走,我们还有船只,立刻离开海门,逃奔别处。”甘龙赶忙拦住他的话道:“朋友不要误会,我姓甘名龙,不过是一平常的人,我不想那种劫牢犯狱的事。真要是那么干,你们全终归要落了犯法的人,被官家加上了盗匪之名,一辈子不能翻身了。你是哪里人?你姓什么?”这人答道:“我姓佟名安,我是崔家坝的人,跟大营庄是近邻,施凤起更是我换帖的弟兄。老爷子你这种情形,大约已经知道我们的事。现在将我们当着盗匪办,我们太冤枉了。子一辈,父一辈的,全指着捕鱼为生,没做过一点犯法的勾当。现在官府和经纪鱼栈勾结成一气,我们这些船帮,没有活路了。除了离开海门,但是水面上各有一个行规,我们离开这里除了改行,没有生路。叫我们低头忍受,一家子也得穷死饿死。官家不讲理,晚交一天鱼税,立时捉来,我们还有安生之日么?所以这次我们想,与其往后活活地饿死,还不如现在一口咬死。无论如何不能接受这种新定的鱼税,可是我们呢被收进来,恐怕再没有出去之日了。”甘龙道:“那么你们究竟对这件事做何了断?”

  这个姓佟的渔户说道:“这是我们四十多个渔村的劫难,我们也打算好了,官府不能够容让我们,我们有死而已。实在逼迫极了,什么就许干了。”甘龙道:“朋友,把这种话收起,你们是世代的渔民,到什么地方,不做犯法事,良心无愧。在能忍受下,还忍受下去,实逼到不得已时,那时若没有别的办法时,才许你们走那条路。朋友,只要拿着必死之心,谅贪官们也不能杀尽了四十村的渔户。这施凤起是好汉子,乡里乡亲们照顾他,三日内,我必有办法来送信给你们,倘若你们被释放,那更好办了。”这个佟安却眼巴巴地望着甘龙道:“老爷子,听你的口音,并不是我们乡里人,你竟肯这么安心救助一班苦难的朋友,真叫我们不信世上有这种人。”甘龙叹息一声道:“朋友,若全像贼官一流,那就该人言断绝了。安心忍耐,自有个公道摆在人间,终归要叫你们得安生业。朋友们,再见。”老武师甘龙轻身出了监牢,仍把牢门掩好,腾身蹿上屋顶,向柳惠附耳低声道:“眼前所看到的虽则不多,不必在这里多留恋,徒惹烦恼。”那柳惠,向甘龙低声道:“师父,这监房中残酷的情形,我在屋面上也看了个大致,我们这时何不到前面,找到贪官,给他些警戒?”

  甘龙道:“这种事我们做不得,虽然是我们很有法子收拾他,可是在外面也曾听到一切,就是把这个贼官收拾了,这海门县已经造成了全盘的贪官污吏,我们难道全收拾么?何况看这情形,海门一带尚有渔村中不法的奸人,暗中勾结官衙,变着法来压榨这班渔户们。就是把这个县官挤走了,他们一样地能兴风作浪。我们得设法把这海门一带明面上装着好人,暗地里用种种毒辣的手段对付渔民的先查明了,这班爪牙们,不把他剪除了,沿海渔村没有安生之日。随我来,咱们向那总兵衙门再看一下,我们尽着一天的耽搁。现在的事正在这种重要关头,所有发动这次变更渔税,设立官秤的人已经把这场风波引起,他们必然也要用尽手段,定然把这种损人利己的事要做成了。我们设法调查清楚,知道暗中主动的人,究竟全是什么人,只要动手,就要把他们一网打尽,绝不能再留一个,渔村才好安生下去。”柳惠此时只有遵着师父甘龙的主张,从这监狱的屋顶翻出来,顺着前面一片屋面上一直地奔西大墙。

  将将到了西大墙附近,才想翻出县衙外,忽然看见前面这个箭道的头里灯光闪动,有人向这边走来。甘龙和柳惠把身形先伏下去,容这来人走过去,再行翻上大墙。可是灯光渐走渐近,来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公差模样,提着一支纸灯笼,另一个人年纪在四旬左右,生得身体肥壮,通红的一张脸,粗眉大眼,一脸的油麻子,一边走着,这两人一边还搭讪着说话。那个公差道:“时候太晚了,大约县太爷已经歇息下。好在这些事,咱们师爷全能做主,他还没有睡,你和他说是一样。今天收进来不少,大约连总兵衙门那边带水师营,足有四十多个吧。”那个麻面人却带着扬扬得意的神色,嘴角撇着,向那公差道:“大约还多。今天大营庄、崔家坝、锦鸡塘,这几处就捆进三十多个来。不这么镇压一下,他们简直是不怕。不过事情得办得严丝合缝,一点空不露,才能够人也落了钱也落了。现在只是凭势力,那可要糟到底,总得紧一扣松一扣,这就叫恩威并用。稍一含糊,就要挤出大变动来,那个全糟,杀人不落两手血,犯不上一顺儿。你也明白,说什么叫他们拿出钱来那才叫本领。所以我今天没法脱身,我离开杏花圩,这时人不知鬼不觉,谁也不知道我出来。赶紧跟师爷商议一下,我得立刻赶回去。”说话间,这个公差和这个麻面人已经从东边一道小门转进去。柳惠和甘龙在暗中听得真真切切,柳惠低声向甘龙招呼道:“师父,才进去这人,我看着面熟得很,这人也好像我们渔村中人,颇像当日我在家时杏花圩那个叫徐麻子的。不过当初他没有这么粗壮肥胖,现在满面红光,这人看出来已经发迹了。他口中还说着是渔村中的事,师父,咱们何不跟缀一下,倒要看看这人是否我们船帮中的乡里们。”老武师甘龙因为这种情形,无私有弊,深夜中走动衙门,很可以暗中监视,看看他有什么图谋。这爷两个遂撤身回来,跟缀这下面人,他们往前走出不远来,向东转进一道小门,仍然往北走出有四五丈远,进了坐西向东的一座整齐的院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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