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逮捕渔民
2025-05-3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此时下面的老头子甘龙仰着脸向上面连连鼓掌，这时虎子猛然顺着毛竹竿，身躯往下一栽，双腿绞住竹竿，上半身翻下来，双臂往竹竿上一抓，下半身撤下来。那个柳青青身躯正荡过来，双手一抓竹竿，两腿已经松开，往毛竹竿上一盘，和虎子是一样的姿势，虎子算是把自己的地方让给她，两人弄了手乌鸦夺巢。这时虎子喊了声：“咱们顶这了。”他像翻跟头，顺着竹竿一连几个倒栽葱，手脚可不离竹竿，一连翻了五六次，离着地还有两丈左右，猛然身形向外一甩，轻飘飘落在了地上。那个柳青青竟随着他的后踪也是一样，照着竹竿翻下来。所有四周聚集了好几百人，连这玉皇阁牌坊外行路的人，远远全看见，没有不停住脚步看这种惊险的武功。姐弟二人这一下来，彩声雷动，看的人纷纷向场子里掷钱。内中单有一个衣裳齐整文质彬彬的竟抛了一两多银子，甘龙忙向这人道：“你老怎这样破费。”这个人一笑走去。这爷儿四个拱手躬身，谢大家捧场，老头子甘龙向一班观众们道着谢，说道：“兄弟老师们，这么赏脸捧场，更这么破费，我们爷儿几个感激不尽。好在这两个孩子还有几手小玩意儿，兄弟老师们如肯赏脸，明天我们再来孝敬。”这班看热闹的人，有一半已经走了，还有许多人仍旧在围着，舍不得走，这卖艺的爷儿四个把场子里的钱全捡起，一串一串地用麻绳穿上。
那个壮汉刚要往钱袋子立放进去。这时从人群中走出一人，一直到了壮汉柳惠身边，用手向柳惠的肩头上一拍，口中招呼着：“卖艺的，你先等等，你这个钱来得太易了。”柳惠一抬头，见是一个四旬左右的汉子，一看就知是衙门口当碎催的。柳惠忙直起腰来，赔着笑脸道：“这不仗着众位捧场，赏赐我们爷儿几个吃饭，要说容易，固然是小半天的工夫，不过你老也得想想，没有三冬两夏练得出来么？来在贵地，全仗着爷台们照顾了。”敢情说话的是这县后街的地方，此人名叫热烙铁孙五，他是看见这拨卖艺的这么会儿工夫，竟落了十几吊钱，比他当这份地方可强得多，所以看着红眼，安心找碴生事。柳惠话才说完，热烙铁孙五却把两条斗鸡眉一蹙，耗子眼一瞪，薄皮嘴一撇，哼了声道：“你们到这里，撂地做生意，告诉谁了？并且你们练的这种玩意儿，县城中不经过官家许可就不许搁，你立这么高的竿子，是安什么心？”柳惠一看这情形是成心找麻烦，可是仍赔着笑脸道：“我们流落江湖，但有办法也不愿意拿着武功丢人现眼。可是我们立的这种架子，不过凑合着叫孩子们练几手，并且也没想长期在这里做下去。若是此地没有这个规矩，明天我们就不练这种玩意儿，这还不成么？”这个热烙铁孙五，他是想弄几个钱，可是卖艺的柳惠并不是不懂，成心不拾这个碴儿，嘴上可是十分和气。孙五瞪眼说道：“等明天，今天就不成，我看你们来路有点不对。没别的，跟我辛苦一趟吧。”
这时老头子甘龙已经把那根大竿子撤下来，爷三个一节一节地把它解开，和刀枪把子放到一处，早已听见这孙五是故意诈财。这老头子从身后转过来，口中带着笑声，伸手向热烙铁孙五的肩头上一搭，却招呼道：“这位老爷有什么话和我说，他不会讲话。”热烙铁孙五就觉得肩头上像铁杠子压在上面一样，身躯一晃，他赶忙向后一闪身，带怒说道：“你做什么？想动手么？我看你们有点吃肥了，这海门地面想撒野，可得打听打听。”这老头子甘龙带着笑说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们一个跑江湖的，走到什么地方，也不敢惹事。这不怨我，这是功夫催的，不知不觉手脚就重些，你错疑心了。”这时一班游人们已经散开的，一见热烙铁孙五在此处露面，这小子虽则当了一名地方，可是和县衙门的一班恶吏们全有勾结，平时在地面上十分叨扰，此时一见他这种情形，分明是要找这卖艺的晦气，许多人纷纷地凑过来。这时老头子甘龙，一说这个话，热烙铁孙五越发急了，厉声说道：“我知道你们走江湖卖艺，手底下全练过，出名地不好惹，可是你遇到孙五爷手里，我叫你们尝尝海门县地面上的是什么味儿。连钱带家伙拿着跟我走，好么，地面上正在出事的时候，你们这种来路不明，行踪可疑的人，官面上就有管你们的权柄，快着点，还等我招呼人么？”
这老头子甘龙把脸一沉，笑容顿敛，两眼也瞪着热烙铁孙五，哼了一声道：“你干什么？跟你走，你管得起饭么？打把式卖艺，江湖上有这一行，没犯法不欠官粮，凭什么跟你走。”孙五一听，这卖艺老头子居然敢跟他发横，耗子眼一翻，厉声说道：“你这老东西不知好歹，我叫你到县衙门去。”说话间他伸手就向老头子甘龙胸前抓，甘龙左手往起一扬，向他胳膊上猛向外一拨，口中说着：“你干什么？”这一下，热烙铁孙五可吃不住了，就觉得这条右臂，连筋带骨头，疼得居然出了声，这条胳膊立刻垂下去。他这一边叫着，一边口中喊着：“你们这群东西定是匪类，敢打官人，你走不了。”这老头子甘龙抬头向四周看了看，全是商民百姓，往前一上步，把这热烙铁孙五的背上衣服抓住，往回一带，像小鸡一样，给提回来，往地上一抛，口中说着：“你走，告诉谁了？咱们索性得说明白了。”孙五被摔得屁股上冒火，一条右臂又抬不起来。他跟着就要喊，刚一张口，这个卖艺的甘龙竟是伸手向他两腮上往下一摸，这个孙五立刻只有哦哦地干号，喊不出字来。竟被这甘龙把骨环摘落，下颌脱节，这时甘龙却厉声呵斥道：“我早认得你，是这物华街的地方，倚官仗势，欺压商民，一个数不着的狗腿子，就敢这么任意地敲诈，还有我们的活路么？爷儿几个辛辛苦苦赚几个钱，你也想落一份，想偏了心。我知道，海门县这里，你凭着一个地方就能走动衙门，老爷子教训你了，这是先给你送个信。我们住在西关洪元店，你有什么势力，你只管店中去找我们。别看一个走江湖的，绝不怕你这点势力。先给你送个信吧，今天是见面礼，叫你稍尝尝老爷子的手段，你只要敢架弄官人，到店中去找我，我们没有犯法的事，就是给我们点颜色看，也不过是驱逐出境，不准在这里找饭吃。你是有家有业的人，老爷子那时准要你的命。我若是就这么一走，在你身上算缺了德，你就是找到骨科也治不好。相好的，话已说明，你只要敢在此时敢喊嚷官人，老爷子要不敢闹场人命官司，就对不起你。”说话间，伸手向这热烙铁孙五的下颌上一托，骨环合上，可是孙五弄得满头大汗，疼得他直哆嗦，跟着就觉得脊骨上似乎被这卖艺的老头子摸了一下。他当时骨环虽则合上，说话还是不得劲，更不时地哎呀着。看热闹的人，站在他身后，不住地向老头子甘龙使眼色，全是带着冷笑，甘龙这么惩治了他，大家解恨。老头子甘龙向柳惠、青青、虎儿招呼着道：“咱们走哇。”
热烙铁孙五吃了这个亏，更当着本街的许多人，可是这老头子手底下真厉害，他一边挣扎着往起站，口中不住说着：“好，好，你们好厉害，咱们走着瞧。”猛往起一站，扑通又摔在那儿，不知怎么的腰上非常疼，只要往起一直腰，好像要断气一样，赶紧低下头。这一来热烙铁孙五净剩了满头出汗了，眼看着卖艺的扛着刀枪把子大竹竿子向玉皇阁的牌坊外走去。这个地方孙五挣扎半天，将就站起，仍然俯着身躯，直不起腰来。他可真不敢喊叫了，他知道这班人，实够厉害的，人单势孤，再一嚷非被打坏了不可。自己想着，只要他们不离开海门县，总有报复的时候，无论如何，他也斗不过势力。
这卖艺的甘龙爷儿四个刚走出了牌坊下，突然由街西拥过一拨人来，全是紧走着往旁边闪，后面一片呼喝之声。远远看见七八个戴红缨帽的，全是县衙门的官差，头里的提着马棒皮鞭子，赶着闲人，那种耀武扬威的情形，似狼似虎。这老头子甘龙和徒弟柳惠等赶忙身形停住，向后撤了撤，后面那拨官人已经渐渐地走近，一片铁链响，跟着更听到了几声呼号，只见一名官人抡着皮鞭子向一个罪犯打去。这官人们用铁链锁着五个人，这五个人有两个年岁大的，一个鬓发已白，有七十多岁的光景，那一个也在六旬左右，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尚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每人项上一条大铁链，一个官差拉着一名，旁边好几个官人跟随着。被打的正是那年岁最大的人，这一皮鞭子打得够重的，那老头往旁一闪，可是前面拉铁链的，也正在往前一带铁链，老头子哎呀一声，喊的声音嗓音全岔了，扑通摔倒路旁。那个老头后面就是那个年岁最小的，拉铁链的官差，用力往起一提铁链，口中骂着：“你这老家伙，真是刁民，就是你事情多，你比谁全麻烦，这就到了你姥姥家，别装蒜。”
他这往起一提铁链，那老头子双手抓着铁链，随着往起挣扎，左肩头的蓝布衫，全被打破，肩头上已见了血迹。那老头子泪眼模糊地带着乞怜的口吻道：“老爷们，就这么心狠么？我年岁太大了，实走不动，慢了一步，就这么打我，难道我真犯了死罪么？”他此时已经颤巍巍站起，旁边那名公差好凶恶，口中还在骂着：“你们这群东西，一个好人没有，装哪门子蒜？你是走不走？”皮鞭子一抡，又要向老头子身上打。这时后面那个年岁最小的，却猛往前一扑，把这名公差的胳膊抱住，他却哭着喊道：“这位老爷，你别打他了，你亲眼看见，他不能上船做活，有病还没好，老爷你多开恩吧。”这个公差被这么年岁小的犯人一抱住胳膊，他好像认为玷污了他这种身份，口中骂了声极难听的话，一抬腿，脚向这个十几岁的孩子踹去，竟把这孩子踹得在地上连滚了两滚。可是牵铁链的并没撒手，铁链子把他嘴唇全擦破，滚了一身土。这孩子赶忙地翻身跪在那儿直磕头，那个年岁大的老头子，已经被牵着走出好几步去，扭着头向后面招呼道：“小三儿，你别跟老爷们动手动脚的，快着走，快着走。”
那名打人的公差似乎还要发威，却被后面一名差人拦住，不住地说着：“老陈，你何必跟这班穷鬼们怄气，这不是全到了衙门了么，看他们还能刁狡到哪儿去”这才把那打人的公差，劝着往前走，向前面一条南北的胡同中走去。这班犯人一个个全是粗布衣服，光着脚，绑着草鞋，看那情形，全像水面上操作的人物。卖艺的老头子甘龙脸上是变颜变色，眉头紧皱，扭头看着柳惠，柳惠摇了摇头，这个姑娘更凑向前来，把甘龙的衣袖扯了一下，此时所有被赶到街道两边的人，纷纷议论。只听得有人在说着：“哎呀，这班渔户们做了什么孽？你看多惨，真是俗语说的那句话一样，一字入公门，九牛拉不出。只要你沾上一点牵连，弄场官司，准得弄个你人死财散，倾家败产。我就不信，这个庙里烧香，那个庙里磕头，又是哪里显圣了？哪里有灵了？简直如同对付强盗一般。完了，海门这么繁盛的地方，等着吧，早晚把这个地方全折腾穷了。别看一个个穿绸裹缎的，以及这些衙门口的人，狐假虎威，真把这沿海四十个渔村全挤得散了帮，我看县城指着什么。商家买卖，这么繁盛，全仗着四乡的出产，沿江的这些渔村，黎民百姓全饿死，我看这群虎狼到那时吃土，喝海水，他向谁弄钱去？”旁边一个年岁稍大的忙地说道：“阿四，你今天大概老酒又喝多了，干什么，满嘴里胡言乱语，管得着么？既知道官司牵连，倾家败产，少说话多磕头。这个年头，老百姓就是低着头，想自己的一家温饱，这些事，你管得了么？快走快走，我这个年岁，可禁不住再惹祸。”一个有年岁的人，拉着这个说话的，向人丛中紧走去，可是那个说话的还在愤愤不平地道：“我肚子全要气破了，难道说几句话，全有剐罪么？”这时这两个人从卖艺的面前走过，旁边一人似乎和他两人也认识，遂拍着那个说话的年轻人的肩头说道：“阿四，快回店里，该着什么干什么去。陈二叔劝你是好话，你说把你杀不了，真把你杀了，倒好受了，一死全休，任什么多完。你是没看见所收进去的人，这个活罪，比死了难受。小伙子，这么不知轻重的，早晚你要惹祸。”卖艺的甘龙，知道全是附近的本街人，他们住得离着县衙门近，这些事，大约十分清楚。甘龙等爷儿四个因为扛着刀枪把子和大竹竿子，必须容得这班人走开，稍清净些，免得碰着人。此时大帮游人纷纷散去，甘龙等顺着这条物华街向西边走。依着那个柳惠想要往县前街转一遭，这个甘老头子道：“柳惠，那个恶地方他并不甘心，我们虽不怕什么，为什么往衙门口找那种麻烦？你听，所有来往的人，不敢高声，低声谈论，全是这件事，我们回到洪元店定可听到一切，快些走吧。”柳惠等遂跟随着师父甘龙，从这物华街一直地往西走，走出半里路来，才往南转一下，再往西拐过去，不远就是西关内。这时日已西落，天色可还没黑，街上人是熙来攘往，商家买卖也正在忙的时候，因为进城出城在这种时候，正是办完了事，捎带着买些东西回去，离着洪元店，还没有多远，靠着城门一带，又是一阵喧哗。
柳惠扭着头向后面跟随的师父甘龙道：“师父，你看这又是什么事，你看那群人后面，大约全是官兵。”果然一群行人紧着往前走，全往道旁商家门旁躲避，路人们一闪向两旁，只见从西关口那里，拥过一拨军兵。军兵们服装齐整，一个个全是扎着青布包头，有的手中提着腰刀，有的提着马棒，前面有六个人开路，后面一片锁链响，有军兵们旁监视着。当中有十几名，全是短衣，乡下人的打扮，也有老的，也有少的，一个个愁眉苦脸，全是倒绑着二臂，用两条极长的铁链子，一个个地从脖项上锁起，连在一处，监视的军兵，一阵阵喝骂着。内中有好几名犯罪的人，口角流血，脸上带伤，有的衣服全破了，那短布衫裤上带着血迹，大约不带伤的少。这班军兵足有二十名，押解着犯罪的人，向东走去，此时在街道两旁所站立的行人们，一个个闭口无言，鸦雀无声，连一个说话的全没有。这伙军兵押解着犯人过去后，所有往城外走的，脚下移动，全跟着走了。凡是往东去的，全在向前面的军兵们张望着，迟疑不敢举步。这种情形，是十分畏惧这伙官兵，恐怕跟随紧了，惹得他们动了怒，被他们打伤，没处诉冤去。
卖艺的老头子甘龙和柳惠师徒二人，眉头紧皱，那柳惠凑在甘龙身旁，低声说道：“师父，你看见内中有一个身量最高的，那个年岁不大的犯人，就是我本家的兄弟。这样看起来，锦鸡塘也遭了难。”老头子甘龙赶忙地用胳膊碰了柳惠一下，低声道：“这种地方，不要多口。你看后面还有一群人，是做什么的。”果然从城门那边拥进一拨黎民百姓们，内中还夹着哭声，甘龙等索性停住脚步，看个明白。
不大的工夫，这班人已到近前，只见全是一些黎民百姓。在人丛当中却有十几名妇女，有几位头发全白了的老婆婆，腿脚已经迟慢，扶着十几岁的小孩们，一边走一边哭。内中还有几名年轻的妇女，全是满面泪痕，那情形狼狈异常，似乎走了很多的路。跟随在这十几岁女人旁边的，全是行路人，一边随着走，一边在问着。那年轻的妇女，有的拉着七八岁的男孩女孩，有的怀中尚抱哺乳的小儿，她们却只有连着拭泪，不肯向随着走的人答话。那年岁老的婆婆们，有的还在放声哭着，有的可在絮絮叨叨地述着苦。甘龙等站在路旁，虽则听到他们哭诉的一言半语，已经听出来，这全是附近一带渔村的渔户们的家属，现在因为缴纳一种税银，所有沿海渔村，在无力应付之下，大约惹恼了官家，把他们抓进衙门治罪。这些妇女跟随来的情形，大约是想到衙门去苦求。老头子甘龙双眉一挑，向柳惠等招呼着：“咱们不要再看这些事了，快快回店吧。”柳惠和青青虎儿，这才一直地够奔洪元店。
那个壮汉刚要往钱袋子立放进去。这时从人群中走出一人，一直到了壮汉柳惠身边，用手向柳惠的肩头上一拍，口中招呼着：“卖艺的，你先等等，你这个钱来得太易了。”柳惠一抬头，见是一个四旬左右的汉子，一看就知是衙门口当碎催的。柳惠忙直起腰来，赔着笑脸道：“这不仗着众位捧场，赏赐我们爷儿几个吃饭，要说容易，固然是小半天的工夫，不过你老也得想想，没有三冬两夏练得出来么？来在贵地，全仗着爷台们照顾了。”敢情说话的是这县后街的地方，此人名叫热烙铁孙五，他是看见这拨卖艺的这么会儿工夫，竟落了十几吊钱，比他当这份地方可强得多，所以看着红眼，安心找碴生事。柳惠话才说完，热烙铁孙五却把两条斗鸡眉一蹙，耗子眼一瞪，薄皮嘴一撇，哼了声道：“你们到这里，撂地做生意，告诉谁了？并且你们练的这种玩意儿，县城中不经过官家许可就不许搁，你立这么高的竿子，是安什么心？”柳惠一看这情形是成心找麻烦，可是仍赔着笑脸道：“我们流落江湖，但有办法也不愿意拿着武功丢人现眼。可是我们立的这种架子，不过凑合着叫孩子们练几手，并且也没想长期在这里做下去。若是此地没有这个规矩，明天我们就不练这种玩意儿，这还不成么？”这个热烙铁孙五，他是想弄几个钱，可是卖艺的柳惠并不是不懂，成心不拾这个碴儿，嘴上可是十分和气。孙五瞪眼说道：“等明天，今天就不成，我看你们来路有点不对。没别的，跟我辛苦一趟吧。”
这时老头子甘龙已经把那根大竿子撤下来，爷三个一节一节地把它解开，和刀枪把子放到一处，早已听见这孙五是故意诈财。这老头子从身后转过来，口中带着笑声，伸手向热烙铁孙五的肩头上一搭，却招呼道：“这位老爷有什么话和我说，他不会讲话。”热烙铁孙五就觉得肩头上像铁杠子压在上面一样，身躯一晃，他赶忙向后一闪身，带怒说道：“你做什么？想动手么？我看你们有点吃肥了，这海门地面想撒野，可得打听打听。”这老头子甘龙带着笑说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们一个跑江湖的，走到什么地方，也不敢惹事。这不怨我，这是功夫催的，不知不觉手脚就重些，你错疑心了。”这时一班游人们已经散开的，一见热烙铁孙五在此处露面，这小子虽则当了一名地方，可是和县衙门的一班恶吏们全有勾结，平时在地面上十分叨扰，此时一见他这种情形，分明是要找这卖艺的晦气，许多人纷纷地凑过来。这时老头子甘龙，一说这个话，热烙铁孙五越发急了，厉声说道：“我知道你们走江湖卖艺，手底下全练过，出名地不好惹，可是你遇到孙五爷手里，我叫你们尝尝海门县地面上的是什么味儿。连钱带家伙拿着跟我走，好么，地面上正在出事的时候，你们这种来路不明，行踪可疑的人，官面上就有管你们的权柄，快着点，还等我招呼人么？”
这老头子甘龙把脸一沉，笑容顿敛，两眼也瞪着热烙铁孙五，哼了一声道：“你干什么？跟你走，你管得起饭么？打把式卖艺，江湖上有这一行，没犯法不欠官粮，凭什么跟你走。”孙五一听，这卖艺老头子居然敢跟他发横，耗子眼一翻，厉声说道：“你这老东西不知好歹，我叫你到县衙门去。”说话间他伸手就向老头子甘龙胸前抓，甘龙左手往起一扬，向他胳膊上猛向外一拨，口中说着：“你干什么？”这一下，热烙铁孙五可吃不住了，就觉得这条右臂，连筋带骨头，疼得居然出了声，这条胳膊立刻垂下去。他这一边叫着，一边口中喊着：“你们这群东西定是匪类，敢打官人，你走不了。”这老头子甘龙抬头向四周看了看，全是商民百姓，往前一上步，把这热烙铁孙五的背上衣服抓住，往回一带，像小鸡一样，给提回来，往地上一抛，口中说着：“你走，告诉谁了？咱们索性得说明白了。”孙五被摔得屁股上冒火，一条右臂又抬不起来。他跟着就要喊，刚一张口，这个卖艺的甘龙竟是伸手向他两腮上往下一摸，这个孙五立刻只有哦哦地干号，喊不出字来。竟被这甘龙把骨环摘落，下颌脱节，这时甘龙却厉声呵斥道：“我早认得你，是这物华街的地方，倚官仗势，欺压商民，一个数不着的狗腿子，就敢这么任意地敲诈，还有我们的活路么？爷儿几个辛辛苦苦赚几个钱，你也想落一份，想偏了心。我知道，海门县这里，你凭着一个地方就能走动衙门，老爷子教训你了，这是先给你送个信。我们住在西关洪元店，你有什么势力，你只管店中去找我们。别看一个走江湖的，绝不怕你这点势力。先给你送个信吧，今天是见面礼，叫你稍尝尝老爷子的手段，你只要敢架弄官人，到店中去找我，我们没有犯法的事，就是给我们点颜色看，也不过是驱逐出境，不准在这里找饭吃。你是有家有业的人，老爷子那时准要你的命。我若是就这么一走，在你身上算缺了德，你就是找到骨科也治不好。相好的，话已说明，你只要敢在此时敢喊嚷官人，老爷子要不敢闹场人命官司，就对不起你。”说话间，伸手向这热烙铁孙五的下颌上一托，骨环合上，可是孙五弄得满头大汗，疼得他直哆嗦，跟着就觉得脊骨上似乎被这卖艺的老头子摸了一下。他当时骨环虽则合上，说话还是不得劲，更不时地哎呀着。看热闹的人，站在他身后，不住地向老头子甘龙使眼色，全是带着冷笑，甘龙这么惩治了他，大家解恨。老头子甘龙向柳惠、青青、虎儿招呼着道：“咱们走哇。”
热烙铁孙五吃了这个亏，更当着本街的许多人，可是这老头子手底下真厉害，他一边挣扎着往起站，口中不住说着：“好，好，你们好厉害，咱们走着瞧。”猛往起一站，扑通又摔在那儿，不知怎么的腰上非常疼，只要往起一直腰，好像要断气一样，赶紧低下头。这一来热烙铁孙五净剩了满头出汗了，眼看着卖艺的扛着刀枪把子大竹竿子向玉皇阁的牌坊外走去。这个地方孙五挣扎半天，将就站起，仍然俯着身躯，直不起腰来。他可真不敢喊叫了，他知道这班人，实够厉害的，人单势孤，再一嚷非被打坏了不可。自己想着，只要他们不离开海门县，总有报复的时候，无论如何，他也斗不过势力。
这卖艺的甘龙爷儿四个刚走出了牌坊下，突然由街西拥过一拨人来，全是紧走着往旁边闪，后面一片呼喝之声。远远看见七八个戴红缨帽的，全是县衙门的官差，头里的提着马棒皮鞭子，赶着闲人，那种耀武扬威的情形，似狼似虎。这老头子甘龙和徒弟柳惠等赶忙身形停住，向后撤了撤，后面那拨官人已经渐渐地走近，一片铁链响，跟着更听到了几声呼号，只见一名官人抡着皮鞭子向一个罪犯打去。这官人们用铁链锁着五个人，这五个人有两个年岁大的，一个鬓发已白，有七十多岁的光景，那一个也在六旬左右，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小伙子，尚有一个十几岁的小孩子。每人项上一条大铁链，一个官差拉着一名，旁边好几个官人跟随着。被打的正是那年岁最大的人，这一皮鞭子打得够重的，那老头往旁一闪，可是前面拉铁链的，也正在往前一带铁链，老头子哎呀一声，喊的声音嗓音全岔了，扑通摔倒路旁。那个老头后面就是那个年岁最小的，拉铁链的官差，用力往起一提铁链，口中骂着：“你这老家伙，真是刁民，就是你事情多，你比谁全麻烦，这就到了你姥姥家，别装蒜。”
他这往起一提铁链，那老头子双手抓着铁链，随着往起挣扎，左肩头的蓝布衫，全被打破，肩头上已见了血迹。那老头子泪眼模糊地带着乞怜的口吻道：“老爷们，就这么心狠么？我年岁太大了，实走不动，慢了一步，就这么打我，难道我真犯了死罪么？”他此时已经颤巍巍站起，旁边那名公差好凶恶，口中还在骂着：“你们这群东西，一个好人没有，装哪门子蒜？你是走不走？”皮鞭子一抡，又要向老头子身上打。这时后面那个年岁最小的，却猛往前一扑，把这名公差的胳膊抱住，他却哭着喊道：“这位老爷，你别打他了，你亲眼看见，他不能上船做活，有病还没好，老爷你多开恩吧。”这个公差被这么年岁小的犯人一抱住胳膊，他好像认为玷污了他这种身份，口中骂了声极难听的话，一抬腿，脚向这个十几岁的孩子踹去，竟把这孩子踹得在地上连滚了两滚。可是牵铁链的并没撒手，铁链子把他嘴唇全擦破，滚了一身土。这孩子赶忙地翻身跪在那儿直磕头，那个年岁大的老头子，已经被牵着走出好几步去，扭着头向后面招呼道：“小三儿，你别跟老爷们动手动脚的，快着走，快着走。”
那名打人的公差似乎还要发威，却被后面一名差人拦住，不住地说着：“老陈，你何必跟这班穷鬼们怄气，这不是全到了衙门了么，看他们还能刁狡到哪儿去”这才把那打人的公差，劝着往前走，向前面一条南北的胡同中走去。这班犯人一个个全是粗布衣服，光着脚，绑着草鞋，看那情形，全像水面上操作的人物。卖艺的老头子甘龙脸上是变颜变色，眉头紧皱，扭头看着柳惠，柳惠摇了摇头，这个姑娘更凑向前来，把甘龙的衣袖扯了一下，此时所有被赶到街道两边的人，纷纷议论。只听得有人在说着：“哎呀，这班渔户们做了什么孽？你看多惨，真是俗语说的那句话一样，一字入公门，九牛拉不出。只要你沾上一点牵连，弄场官司，准得弄个你人死财散，倾家败产。我就不信，这个庙里烧香，那个庙里磕头，又是哪里显圣了？哪里有灵了？简直如同对付强盗一般。完了，海门这么繁盛的地方，等着吧，早晚把这个地方全折腾穷了。别看一个个穿绸裹缎的，以及这些衙门口的人，狐假虎威，真把这沿海四十个渔村全挤得散了帮，我看县城指着什么。商家买卖，这么繁盛，全仗着四乡的出产，沿江的这些渔村，黎民百姓全饿死，我看这群虎狼到那时吃土，喝海水，他向谁弄钱去？”旁边一个年岁稍大的忙地说道：“阿四，你今天大概老酒又喝多了，干什么，满嘴里胡言乱语，管得着么？既知道官司牵连，倾家败产，少说话多磕头。这个年头，老百姓就是低着头，想自己的一家温饱，这些事，你管得了么？快走快走，我这个年岁，可禁不住再惹祸。”一个有年岁的人，拉着这个说话的，向人丛中紧走去，可是那个说话的还在愤愤不平地道：“我肚子全要气破了，难道说几句话，全有剐罪么？”这时这两个人从卖艺的面前走过，旁边一人似乎和他两人也认识，遂拍着那个说话的年轻人的肩头说道：“阿四，快回店里，该着什么干什么去。陈二叔劝你是好话，你说把你杀不了，真把你杀了，倒好受了，一死全休，任什么多完。你是没看见所收进去的人，这个活罪，比死了难受。小伙子，这么不知轻重的，早晚你要惹祸。”卖艺的甘龙，知道全是附近的本街人，他们住得离着县衙门近，这些事，大约十分清楚。甘龙等爷儿四个因为扛着刀枪把子和大竹竿子，必须容得这班人走开，稍清净些，免得碰着人。此时大帮游人纷纷散去，甘龙等顺着这条物华街向西边走。依着那个柳惠想要往县前街转一遭，这个甘老头子道：“柳惠，那个恶地方他并不甘心，我们虽不怕什么，为什么往衙门口找那种麻烦？你听，所有来往的人，不敢高声，低声谈论，全是这件事，我们回到洪元店定可听到一切，快些走吧。”柳惠等遂跟随着师父甘龙，从这物华街一直地往西走，走出半里路来，才往南转一下，再往西拐过去，不远就是西关内。这时日已西落，天色可还没黑，街上人是熙来攘往，商家买卖也正在忙的时候，因为进城出城在这种时候，正是办完了事，捎带着买些东西回去，离着洪元店，还没有多远，靠着城门一带，又是一阵喧哗。
柳惠扭着头向后面跟随的师父甘龙道：“师父，你看这又是什么事，你看那群人后面，大约全是官兵。”果然一群行人紧着往前走，全往道旁商家门旁躲避，路人们一闪向两旁，只见从西关口那里，拥过一拨军兵。军兵们服装齐整，一个个全是扎着青布包头，有的手中提着腰刀，有的提着马棒，前面有六个人开路，后面一片锁链响，有军兵们旁监视着。当中有十几名，全是短衣，乡下人的打扮，也有老的，也有少的，一个个愁眉苦脸，全是倒绑着二臂，用两条极长的铁链子，一个个地从脖项上锁起，连在一处，监视的军兵，一阵阵喝骂着。内中有好几名犯罪的人，口角流血，脸上带伤，有的衣服全破了，那短布衫裤上带着血迹，大约不带伤的少。这班军兵足有二十名，押解着犯罪的人，向东走去，此时在街道两旁所站立的行人们，一个个闭口无言，鸦雀无声，连一个说话的全没有。这伙军兵押解着犯人过去后，所有往城外走的，脚下移动，全跟着走了。凡是往东去的，全在向前面的军兵们张望着，迟疑不敢举步。这种情形，是十分畏惧这伙官兵，恐怕跟随紧了，惹得他们动了怒，被他们打伤，没处诉冤去。
卖艺的老头子甘龙和柳惠师徒二人，眉头紧皱，那柳惠凑在甘龙身旁，低声说道：“师父，你看见内中有一个身量最高的，那个年岁不大的犯人，就是我本家的兄弟。这样看起来，锦鸡塘也遭了难。”老头子甘龙赶忙地用胳膊碰了柳惠一下，低声道：“这种地方，不要多口。你看后面还有一群人，是做什么的。”果然从城门那边拥进一拨黎民百姓们，内中还夹着哭声，甘龙等索性停住脚步，看个明白。
不大的工夫，这班人已到近前，只见全是一些黎民百姓。在人丛当中却有十几名妇女，有几位头发全白了的老婆婆，腿脚已经迟慢，扶着十几岁的小孩们，一边走一边哭。内中还有几名年轻的妇女，全是满面泪痕，那情形狼狈异常，似乎走了很多的路。跟随在这十几岁女人旁边的，全是行路人，一边随着走，一边在问着。那年轻的妇女，有的拉着七八岁的男孩女孩，有的怀中尚抱哺乳的小儿，她们却只有连着拭泪，不肯向随着走的人答话。那年岁老的婆婆们，有的还在放声哭着，有的可在絮絮叨叨地述着苦。甘龙等站在路旁，虽则听到他们哭诉的一言半语，已经听出来，这全是附近一带渔村的渔户们的家属，现在因为缴纳一种税银，所有沿海渔村，在无力应付之下，大约惹恼了官家，把他们抓进衙门治罪。这些妇女跟随来的情形，大约是想到衙门去苦求。老头子甘龙双眉一挑，向柳惠等招呼着：“咱们不要再看这些事了，快快回店吧。”柳惠和青青虎儿，这才一直地够奔洪元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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