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死里逃生
2025-05-3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老武师甘龙道：“咱们话不用重絮，我们爷儿几个已经算渔村内一份，到现在和大家一样，死生祸福，我们也得算着了。我还是认为不能坐以待毙，就等他这么处置。这个海门县县官安世禄很显然是符合我们猜测的情形，他还是一定得这么办，他的权柄，也只跟着眼前这点作为。他想调动大兵，我认为这个贼官必要捏造事实，颠倒黑白，非把这几十个渔村全诬为盗匪，他才能调动大兵。并且县城中虽然我们一度扰乱，现在除了我们这渔村中遭了大劫，别处里地方是安安静静。我认为他除了亲自去办理这件事，只凭一纸公文未必就能调动几营兵马，一个小小县官，他没有那么大权势，并且他更不敢任凭公事往返耽搁。我们与其在此等着他，何妨跟他拼一下？你们这班在渔村中受人敬爱，得渔户信仰的人，一个也动不得了。这件事，我们要替所有渔村拼一下子，成败虽不敢保，可是万一好歹的能够容我们辩别一下是非曲直，我们也不至于就这么含冤而死。事不宜迟，要下手就得赶紧下手，能够走在他头里，或许能救我们四十多渔村，免遭屠戮，也未可知。”施凤起许福民全是微微地摇着头。
施凤起道：“天下的乌鸦一样黑，我看在本省内未必能挽回这场大劫吧。”这时杏花圩的村主佟安却向施凤起道：“施二哥，话也不可这么讲，我们虽然在渔村中，不常到别处去，但是也不断听见传说，像海门县安世禄这种贼官实在是少见。老师傅这么想成全我们，我们何妨试试看？万一能遇到一位爱惜黎民，知道我们这班渔户们的甘苦的好官，就许把我们全救了。”许福民道：“我也认为这次力量小了，恐怕不易挽回，一下手，就看出这个狗官不易对付，可是我们到海州走的人，到现在石沉大海。这种事恐怕不到两江总督那里，不易把这贼官弄倒了。这一带全是他势力所及之地，官场中到处是人情，我们的事情任凭如何冤枉，总是一群穷渔户，谁肯给我们做主，我实不敢指望。”
老武师甘龙道：“这件事咱们这么办，这正是病家一样，病已垂危的人，就叫有病乱投医，死马当活马治。现在这场祸已经弄到头，还会比现在局面更厉害么？我心目中尚有一个没有十分把握的希望，碰碰着，从上月头里，就听到有两江总督那里放出一位按察使，就为的沿海一带三道，一百余里，屡屡地出些贪赃枉法的事，不过没激成这次的大变乱。因为这沿海一带，有极大的出产，两江一带的富源差不多全在这东南各道县，可是所有这一带的官员，只要做一任，就是饱载而归，可是国家的税收，有减无增。商民们从外面上看不出来，但是也全是日趋穷蹙。这种情形，有那关心国计民生的，可就暗中注了意。这班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互相勾结，固然手段很厉害，办得很严密，可是他们胆子越来越大，营私舞弊的手段，也是一天比一天毒辣。这样风声没个不露出去，放下这位按察使来，明着是查访各道县民情风俗，实际为是要整顿两江的吏治。要彻底清查一下，这班贪官污吏有什么有力量的靠山，敢这么放开手的营私舞弊。这位按察使在一月头里，已经到苏常一带，正往沿海这边巡查过来。有的地方是明看到，有的地方是微服私访，他是两江总督授以特权，在他的官职上并不比沪海道，苏常道官衔大，可是他遇到什么事，全能够以特权来对付这些官吏。我想着这件事，只有找到这位按察使，或许能救我们四十多个渔村免遭屠戮。我也认为事情实已紧急，可是眼前的情势，除了我们反出海门，别的办法是毫无指望。万一能够在这海州一带找到了这位按察使，我破出这条老命去，也得把我们海门四十多个渔村所受的痛苦，官逼民反的情形，陈述在按察使前。现在我们和这海门县安世禄所力争的，也就在这一点。安世禄他全以蒙蔽手段捏造事实，颠倒黑白，好加上我们杀官造反必死的罪名。他蒙蔽文武大员，派兵对付我们渔村加以剿捕，他不这样做，以他海门县县官的身份，他就没有力量敢对我四十多个渔村加以屠杀。我们就是要找到这种有力量的大员，以事实真相详陈这渔村出事经过，我们犯法的情形绝不掩饰，好在安世禄他所定改变沿海渔村税收办法，以及牙行经纪改换官秤，海门县镇守地方的武职衙门，逮捕渔民，这些事实全不容他掩饰。只要肯来彻查真相，我们绝没有死罪。我已看出来，你们这班人全是这么有血性的人，真能够把这所有的渔村这场浩劫挽回，就是我们劫牢犯狱，法所难容，我想出去几个顶罪名的，总会有人肯这么办吧。”
白三秀、黄阿根一拍胸口道：“老师傅只要能把这种苛捐重税、牙行经纪改善过来，我们这些渔村依然能够养赡家小，全活下去，我们弟兄愿意到官自首，承认劫牢犯狱是我们主谋，动手的也是我们，把我们剐了，我们死而无怨的。”老武师甘龙点点头道：“我深信你们能这样做。我老头子这么去不含糊的，正是为的我奔走江湖一生，所最敬爱的是有血性朋友。你们为了保护所有渔村的生存，为大家衣食着想，虽则手段上有许多不当处，但是我老头子的心里敬服你们有血性义气。我也不客气地说，我从十七岁上入师门，在师父跟前整整九年光景，昼夜锻炼，学就一身软硬功夫，论动手论本领，我老头子不是卖狂，你们弟兄实不成。现在我自告奋勇去做这件事，就是为的要借着我这身功夫，随机应变，当时要见事做事，怎样得手，怎样下手。像你们也曾打发人到海州区上告，到如今没有音信，这是很显然的事。最厉害的是人情，最厉害的也就是势力，你们千万地不要疑心，所去的人怕死惜命，不肯尽力，我眼中所看到的除了徐麻子那几个恶徒，渔村中还没有那种下流的东西。可是越衙上控，这种情形只要遇到和安世禄有一毫关系的，他们就要设法作对，状子递不进去还是小事，他们就许连人驱逐出境，不准停留。再遇上和贼官关系深的，还许弄些手段，把人扣留起来，这是可想象的情形。我老头子去办这些事就不怕狐群狗党弄什么手段了，可惜我们全没念过多少书，不能好好地写一份诉状，这只有我到时候能够真的找到这位按察使，口头上陈述一切，谅也能把我们渔村所受的压迫，陈述于按察使之前。你们大家若认为我甘龙这个办法还可以一试，那么黄昏左右，我就要离开渔村。不过事情准怎么样，现在固然不敢断定，万一能够真的见到按察使，陈冤诉苦。我可得说我是出身渔村的人，这些小事看着无关，实在是重要，只有渔村中人能够破死命这么力抗贼官，不是渔村中人，就有极大的嫌疑，将来你们弟兄可不要说错了嘴。”
施凤起许福民等说道：“这倒不用老师傅嘱咐，我想老师傅既认定这么办还有挽救的希望，我们弟兄也随你走一遭吧。”老武师甘龙微微一笑道：“眼前的事，关系着千万人的性命，咱们可不必客气，不必应酬了。眼前你们这几位弟兄，在武术上倒是下过功夫，入县城的情形，倒也能施展，不过轻身小巧之技，你们弟兄可差得多了。现在沿着渔村前一带，水围子附近，官兵放哨的人，接连不断，他们在严厉监视着。海面上有缉私营的巡船，把住了海滩外一带，一只船走不出去。现在我们想出渔村，无论如何，不能给放哨的官兵知晓，你们弟兄不易走脱，我老头子这么讲话，过嫌轻视了。老弟兄们，但是我知道你们能担待我的。”施凤起许福民等全点点头，因为这种情形，不能不承认，逃出县城，若非有这位老武师师徒祖孙相助，就未必出得来了，所以这班人绝不恼老武师甘龙的轻视。许福民说道：“既然是这样，我们也不好再固执，只求老师傅你辛苦一趟，也许是我们这四十几个渔村不该遇到浩劫，老师傅救我们出苦海登彼岸，真是我们的福星了。”
柳青青和柳虎儿站在一旁，听师爷和这许福民等商议好之下，这两人全一齐地要求甘龙，两人愿意跟了去。甘龙略一思索，点点头道：“也好，你们总是这渔村中的子弟，有你们跟随，我也站得住脚步。”柳惠道：“师父，索性咱们爷儿四个一块走，不好么。”甘龙道：“你留在这里，帮他们守护渔村。万一情不能如愿，柳惠，到时候要看你破出这条命去，能救多少算多少了。”柳惠一点头，跟着向甘龙道：“师父从哪里走？”甘龙道：“只有从白沙滩一带闯过去比较容易。”柳惠道：“那么我们的船只索性把他摇到柳树湾这里，咱们也用它不着了。”甘龙道：“这些事可以告诉许庄主，叫他差使一个弟兄，贴着海边，把船驾过来就成了，留着它或许也有用它之处。”商议已定，这一天的工夫，这班人全是忙乱异常，那守在水围子外面的官兵，也没有什么动静，只有严厉地监视着渔村这里。在晚半天，渔村这里望见大约官兵那里又新添了一哨人，分配到各处，海面上也增了几只巡船，可是仍然没见到大队的水师营，缉私的官船到来。这种情形看来，越发地断定，海门县的县官安世禄这种时候，是使手段用势力来对付渔村了。
在渔村公所早早地预备了晚饭，吃过饭之后，天已经黑下来，甘龙正预备要起身，跟着听得门外一阵杂乱脚步的声音，有人在不住说着：“全在公所里了，进去吧。”那许福民、施凤起等遂带着惊异之色，但是却听出全是渔村弟兄们的口音，跟着从外面闯进一个少年，却是一身泥水，吁吁直喘着，看到施凤起忙招呼道：“庄主，你也在这里，很好。”施凤起一看，是自己大营庄的渔户赵福生，他是被派赴县城附近探听信息的弟兄。看到他这种狼狈的情形，施凤起忙地到了他近前，问道：“福生，你怎这样狼狈，可是落到官人手中了么？”
这个赵福生喘息已定，向施凤起道：“庄主，我没遇到意外的情形，不进城，轻易碰不到官人，我是跑得紧些。官兵下卡子放哨监视得很严，回渔村是太不容易过来了。我从太阳没落下去，已经到了这里，只是闯不过来，倒险些被放哨的官兵捉获。我从白沙滩后苇塘边，乘着天黑了，才闯进水围子。”施凤起忙问道：“倒是什么事，你快说。”赵福生道：“我守在西门那里，但是西门一带，出入的官兵很多，不断地有人来往着，我不能紧在那一带停留，在城边转过去。可是今天县城里情形太紧了，中午左右只开了一次城门，此后错非是官人不能出入了。南门紧闭，在太阳偏西时，我走在南城根，忽然南门开放，可是也不准老百姓出入了，南门外还聚集着许多入城的人，他们在城门外等着，为是哪时开城好闯进去。可是这次竟遭到里面突然闯出一队官人的毒打，几条皮鞭子，不问青红皂白，只要站在城门附近的，一个没躲开，打得这些人四散奔逃。可是他们躲得远些，不住地咒骂着，因为这些人在这里等候着，全是进城有要紧事，城门开了，饶没进去。可是这一群官人，把人赶散之后，他们散在附近不肯走，工夫不大，从城里闯出三匹马来，全是穿着便衣，这三匹牲口一出城，放开缰绳向南闯下去。那一伙官人容得这三匹牲口走远了，才退回去，可是这班老百姓们，还不住地央告着往城门那边凑。这伙官人们又赶过来举起鞭子痛打，他们发了一顿威，一个人不放，城门是又行关闭，可是等着进城的人，内中竟有人说：“我们趁早该住店的住店，投亲的投亲，现在没有势力的想出入城门，那算妄想了。你们没看见么，出城的当中那匹马上，留着黑胡须的是咱们海门县县太爷，错非他谁有这个势力，城里这么紧，他竟出城，不定又办什么损阴丧德的事了。”有的就说：“这也许哪里出了什么案子，跟随保护他的那两人，在城里茶馆中常看见，全是县衙门的捕快。咱们真是丧气，无故地城门关闭不许出入，咱们海门县的老百姓，大约前生前世没烧高香，全烧了驴粪，才修得遇到这么位好父母官，简直是活要命鬼。走吧，老乡们。”这班人一边骂着，一边散去，我在一旁听得清楚，这些人无意说出绝不会假，以现在县城那种情形看来，错非是他，别人也没有这种势力。这个贪官这种时候出城，必有重要的事，所以我紧赶了回来，给庄主报信，也好有个防备。”施凤起听到渔户赵福生这番话，向许福民等看了一眼道：“贼官他这定是去使用手段，我们猜测的还一点不差。”
老武师愤然作色道：“好，他天夕时才出城，他此去奔海州，正好我们爷儿三个也好保护他一程。”跟着向柳青青、柳虎儿道：“好孩子们，在这里待了一天了，该着咱们爷们儿活动活动。家伙全带好了，跟我走。”许福民赶忙凑到施凤起耳边，低声说了两句，施凤起点点头道：“应该这么办，险些忘了。”许福民向老武师甘龙道：“老师傅先等一等，有点小事。”他立刻走到账桌子旁，把坐柜子开了，从里面取出一个包来，到了甘龙面前说道：“爷儿三个此去不能准保一天半天回得来，这几十两散碎的银子带在身边备用吧。这是村公所的公款，为公益的事，老师傅不用客气。”老武师甘龙微微一笑，向自己腰间拍了拍道：“许老弟，我囊中这点盘费还够用十天半月的，你想得倒周到，难道怕白使唤我们爷们儿么？”施凤起一旁忙答道：“老师傅，我们弟兄可没有那个心，咱们办的是事。”甘龙道：“既这么说，把银子你们收起，我告诉你们，我这里够用的。咱们现在和赌钱押宝一样，我们此行生死成败，大约也就是所有渔村判断最后命运的时候了，但望我们能早早回来，咱们回头见了。”说话间呼啦地跪了一地，所有在公所中的人，全行跪下，施凤起等一班首脑人，含着眼泪说道：“数千户渔户们身家性命，现在全仗老师傅舍命成全。我们只望你能够一帆风顺，事情顺手，我们定给你在渔村中建生祠。”
甘龙和柳青青柳虎儿赶忙地往起拉这班人，一个个眼角全挂着泪水，甘龙用沉着的声音向大家说道：“老弟兄们，别这样，我老头子也不是三头六臂的人物，十拿九稳地准成功。你们这样，事情倘若不得手，我们爷儿三个还有什么脸面回渔村。”施凤起站起道：“冤不能伸，大家的命救不了，我们感激你的心是一样，你们爷儿三个这种任侠尚义，济困扶危之心，谅能救渔村于危难之中。事情成败，我们愿见老朋友你一面。”老武师甘龙哼了一声说：“好，就这么办。咱们回头见了。”说到这向柳青青柳虎儿一挥手，姐弟二人头前出了渔村公所。
此时天已经黑了好半晌，施凤起、许福民、白三秀、黄阿根全跟随老武师甘龙的身后走出来，甘龙回头道：“怎么你们还要送么？”施凤起道：“不是送你出柳树湾，你的道路不熟，渡过水围子，白沙滩那有大片苇塘，从那里走容易闯出官兵的哨卡。”甘龙道：“成了，就这几句话足够用的。这一带的形势，我大致已经看明，人多了，也怕官兵放哨的看见了可疑。我们只要渡过水围子去，自有脱身之法，你不用管了。”许福民答应了声：“好，就遵你的命令，我们不跟出去了。”
老武师甘龙向柳青青柳虎儿招呼了声：“身形矮下去，脚底下放快些。”话声中这爷儿三个鹿伏鹤行，直奔渔村外水围子边。爷儿三个跳上一只极小的小船，水围子外曾有一片堆起的土冈子，这边把身形伏下去，小船移动，放哨的官兵，决看不见。贴近了外边的土冈子附近，柳虎儿头一个纵身蹿出去，越过土冈，柳青青老武师甘龙也是跟踪蹿下船去，贴着水围子外土冈子边，身形矮下去，用夜行术的功夫，在这黑沉沉的野地中，眨眼间往南已经蹿出两箭多地来。这里眼前就是白沙滩的渔村北，不过那大片的苇塘，可是在白沙滩上偏着东一段，官兵放哨下卡子，也提防着这种地方。苇塘前隔开两三丈，就有两名官兵来回走着，他们是不时地向南北排下去的哨兵，放出口号招呼着，一个接一个地往下传，互相呼应，如果是遇到了有什么变动，立刻能把信息传下去。这爷儿三个一到白沙滩下，把身形全伏下去。
施凤起道：“天下的乌鸦一样黑，我看在本省内未必能挽回这场大劫吧。”这时杏花圩的村主佟安却向施凤起道：“施二哥，话也不可这么讲，我们虽然在渔村中，不常到别处去，但是也不断听见传说，像海门县安世禄这种贼官实在是少见。老师傅这么想成全我们，我们何妨试试看？万一能遇到一位爱惜黎民，知道我们这班渔户们的甘苦的好官，就许把我们全救了。”许福民道：“我也认为这次力量小了，恐怕不易挽回，一下手，就看出这个狗官不易对付，可是我们到海州走的人，到现在石沉大海。这种事恐怕不到两江总督那里，不易把这贼官弄倒了。这一带全是他势力所及之地，官场中到处是人情，我们的事情任凭如何冤枉，总是一群穷渔户，谁肯给我们做主，我实不敢指望。”
老武师甘龙道：“这件事咱们这么办，这正是病家一样，病已垂危的人，就叫有病乱投医，死马当活马治。现在这场祸已经弄到头，还会比现在局面更厉害么？我心目中尚有一个没有十分把握的希望，碰碰着，从上月头里，就听到有两江总督那里放出一位按察使，就为的沿海一带三道，一百余里，屡屡地出些贪赃枉法的事，不过没激成这次的大变乱。因为这沿海一带，有极大的出产，两江一带的富源差不多全在这东南各道县，可是所有这一带的官员，只要做一任，就是饱载而归，可是国家的税收，有减无增。商民们从外面上看不出来，但是也全是日趋穷蹙。这种情形，有那关心国计民生的，可就暗中注了意。这班贪官污吏土豪劣绅，互相勾结，固然手段很厉害，办得很严密，可是他们胆子越来越大，营私舞弊的手段，也是一天比一天毒辣。这样风声没个不露出去，放下这位按察使来，明着是查访各道县民情风俗，实际为是要整顿两江的吏治。要彻底清查一下，这班贪官污吏有什么有力量的靠山，敢这么放开手的营私舞弊。这位按察使在一月头里，已经到苏常一带，正往沿海这边巡查过来。有的地方是明看到，有的地方是微服私访，他是两江总督授以特权，在他的官职上并不比沪海道，苏常道官衔大，可是他遇到什么事，全能够以特权来对付这些官吏。我想着这件事，只有找到这位按察使，或许能救我们四十多个渔村免遭屠戮。我也认为事情实已紧急，可是眼前的情势，除了我们反出海门，别的办法是毫无指望。万一能够在这海州一带找到了这位按察使，我破出这条老命去，也得把我们海门四十多个渔村所受的痛苦，官逼民反的情形，陈述在按察使前。现在我们和这海门县安世禄所力争的，也就在这一点。安世禄他全以蒙蔽手段捏造事实，颠倒黑白，好加上我们杀官造反必死的罪名。他蒙蔽文武大员，派兵对付我们渔村加以剿捕，他不这样做，以他海门县县官的身份，他就没有力量敢对我四十多个渔村加以屠杀。我们就是要找到这种有力量的大员，以事实真相详陈这渔村出事经过，我们犯法的情形绝不掩饰，好在安世禄他所定改变沿海渔村税收办法，以及牙行经纪改换官秤，海门县镇守地方的武职衙门，逮捕渔民，这些事实全不容他掩饰。只要肯来彻查真相，我们绝没有死罪。我已看出来，你们这班人全是这么有血性的人，真能够把这所有的渔村这场浩劫挽回，就是我们劫牢犯狱，法所难容，我想出去几个顶罪名的，总会有人肯这么办吧。”
白三秀、黄阿根一拍胸口道：“老师傅只要能把这种苛捐重税、牙行经纪改善过来，我们这些渔村依然能够养赡家小，全活下去，我们弟兄愿意到官自首，承认劫牢犯狱是我们主谋，动手的也是我们，把我们剐了，我们死而无怨的。”老武师甘龙点点头道：“我深信你们能这样做。我老头子这么去不含糊的，正是为的我奔走江湖一生，所最敬爱的是有血性朋友。你们为了保护所有渔村的生存，为大家衣食着想，虽则手段上有许多不当处，但是我老头子的心里敬服你们有血性义气。我也不客气地说，我从十七岁上入师门，在师父跟前整整九年光景，昼夜锻炼，学就一身软硬功夫，论动手论本领，我老头子不是卖狂，你们弟兄实不成。现在我自告奋勇去做这件事，就是为的要借着我这身功夫，随机应变，当时要见事做事，怎样得手，怎样下手。像你们也曾打发人到海州区上告，到如今没有音信，这是很显然的事。最厉害的是人情，最厉害的也就是势力，你们千万地不要疑心，所去的人怕死惜命，不肯尽力，我眼中所看到的除了徐麻子那几个恶徒，渔村中还没有那种下流的东西。可是越衙上控，这种情形只要遇到和安世禄有一毫关系的，他们就要设法作对，状子递不进去还是小事，他们就许连人驱逐出境，不准停留。再遇上和贼官关系深的，还许弄些手段，把人扣留起来，这是可想象的情形。我老头子去办这些事就不怕狐群狗党弄什么手段了，可惜我们全没念过多少书，不能好好地写一份诉状，这只有我到时候能够真的找到这位按察使，口头上陈述一切，谅也能把我们渔村所受的压迫，陈述于按察使之前。你们大家若认为我甘龙这个办法还可以一试，那么黄昏左右，我就要离开渔村。不过事情准怎么样，现在固然不敢断定，万一能够真的见到按察使，陈冤诉苦。我可得说我是出身渔村的人，这些小事看着无关，实在是重要，只有渔村中人能够破死命这么力抗贼官，不是渔村中人，就有极大的嫌疑，将来你们弟兄可不要说错了嘴。”
施凤起许福民等说道：“这倒不用老师傅嘱咐，我想老师傅既认定这么办还有挽救的希望，我们弟兄也随你走一遭吧。”老武师甘龙微微一笑道：“眼前的事，关系着千万人的性命，咱们可不必客气，不必应酬了。眼前你们这几位弟兄，在武术上倒是下过功夫，入县城的情形，倒也能施展，不过轻身小巧之技，你们弟兄可差得多了。现在沿着渔村前一带，水围子附近，官兵放哨的人，接连不断，他们在严厉监视着。海面上有缉私营的巡船，把住了海滩外一带，一只船走不出去。现在我们想出渔村，无论如何，不能给放哨的官兵知晓，你们弟兄不易走脱，我老头子这么讲话，过嫌轻视了。老弟兄们，但是我知道你们能担待我的。”施凤起许福民等全点点头，因为这种情形，不能不承认，逃出县城，若非有这位老武师师徒祖孙相助，就未必出得来了，所以这班人绝不恼老武师甘龙的轻视。许福民说道：“既然是这样，我们也不好再固执，只求老师傅你辛苦一趟，也许是我们这四十几个渔村不该遇到浩劫，老师傅救我们出苦海登彼岸，真是我们的福星了。”
柳青青和柳虎儿站在一旁，听师爷和这许福民等商议好之下，这两人全一齐地要求甘龙，两人愿意跟了去。甘龙略一思索，点点头道：“也好，你们总是这渔村中的子弟，有你们跟随，我也站得住脚步。”柳惠道：“师父，索性咱们爷儿四个一块走，不好么。”甘龙道：“你留在这里，帮他们守护渔村。万一情不能如愿，柳惠，到时候要看你破出这条命去，能救多少算多少了。”柳惠一点头，跟着向甘龙道：“师父从哪里走？”甘龙道：“只有从白沙滩一带闯过去比较容易。”柳惠道：“那么我们的船只索性把他摇到柳树湾这里，咱们也用它不着了。”甘龙道：“这些事可以告诉许庄主，叫他差使一个弟兄，贴着海边，把船驾过来就成了，留着它或许也有用它之处。”商议已定，这一天的工夫，这班人全是忙乱异常，那守在水围子外面的官兵，也没有什么动静，只有严厉地监视着渔村这里。在晚半天，渔村这里望见大约官兵那里又新添了一哨人，分配到各处，海面上也增了几只巡船，可是仍然没见到大队的水师营，缉私的官船到来。这种情形看来，越发地断定，海门县的县官安世禄这种时候，是使手段用势力来对付渔村了。
在渔村公所早早地预备了晚饭，吃过饭之后，天已经黑下来，甘龙正预备要起身，跟着听得门外一阵杂乱脚步的声音，有人在不住说着：“全在公所里了，进去吧。”那许福民、施凤起等遂带着惊异之色，但是却听出全是渔村弟兄们的口音，跟着从外面闯进一个少年，却是一身泥水，吁吁直喘着，看到施凤起忙招呼道：“庄主，你也在这里，很好。”施凤起一看，是自己大营庄的渔户赵福生，他是被派赴县城附近探听信息的弟兄。看到他这种狼狈的情形，施凤起忙地到了他近前，问道：“福生，你怎这样狼狈，可是落到官人手中了么？”
这个赵福生喘息已定，向施凤起道：“庄主，我没遇到意外的情形，不进城，轻易碰不到官人，我是跑得紧些。官兵下卡子放哨监视得很严，回渔村是太不容易过来了。我从太阳没落下去，已经到了这里，只是闯不过来，倒险些被放哨的官兵捉获。我从白沙滩后苇塘边，乘着天黑了，才闯进水围子。”施凤起忙问道：“倒是什么事，你快说。”赵福生道：“我守在西门那里，但是西门一带，出入的官兵很多，不断地有人来往着，我不能紧在那一带停留，在城边转过去。可是今天县城里情形太紧了，中午左右只开了一次城门，此后错非是官人不能出入了。南门紧闭，在太阳偏西时，我走在南城根，忽然南门开放，可是也不准老百姓出入了，南门外还聚集着许多入城的人，他们在城门外等着，为是哪时开城好闯进去。可是这次竟遭到里面突然闯出一队官人的毒打，几条皮鞭子，不问青红皂白，只要站在城门附近的，一个没躲开，打得这些人四散奔逃。可是他们躲得远些，不住地咒骂着，因为这些人在这里等候着，全是进城有要紧事，城门开了，饶没进去。可是这一群官人，把人赶散之后，他们散在附近不肯走，工夫不大，从城里闯出三匹马来，全是穿着便衣，这三匹牲口一出城，放开缰绳向南闯下去。那一伙官人容得这三匹牲口走远了，才退回去，可是这班老百姓们，还不住地央告着往城门那边凑。这伙官人们又赶过来举起鞭子痛打，他们发了一顿威，一个人不放，城门是又行关闭，可是等着进城的人，内中竟有人说：“我们趁早该住店的住店，投亲的投亲，现在没有势力的想出入城门，那算妄想了。你们没看见么，出城的当中那匹马上，留着黑胡须的是咱们海门县县太爷，错非他谁有这个势力，城里这么紧，他竟出城，不定又办什么损阴丧德的事了。”有的就说：“这也许哪里出了什么案子，跟随保护他的那两人，在城里茶馆中常看见，全是县衙门的捕快。咱们真是丧气，无故地城门关闭不许出入，咱们海门县的老百姓，大约前生前世没烧高香，全烧了驴粪，才修得遇到这么位好父母官，简直是活要命鬼。走吧，老乡们。”这班人一边骂着，一边散去，我在一旁听得清楚，这些人无意说出绝不会假，以现在县城那种情形看来，错非是他，别人也没有这种势力。这个贪官这种时候出城，必有重要的事，所以我紧赶了回来，给庄主报信，也好有个防备。”施凤起听到渔户赵福生这番话，向许福民等看了一眼道：“贼官他这定是去使用手段，我们猜测的还一点不差。”
老武师愤然作色道：“好，他天夕时才出城，他此去奔海州，正好我们爷儿三个也好保护他一程。”跟着向柳青青、柳虎儿道：“好孩子们，在这里待了一天了，该着咱们爷们儿活动活动。家伙全带好了，跟我走。”许福民赶忙凑到施凤起耳边，低声说了两句，施凤起点点头道：“应该这么办，险些忘了。”许福民向老武师甘龙道：“老师傅先等一等，有点小事。”他立刻走到账桌子旁，把坐柜子开了，从里面取出一个包来，到了甘龙面前说道：“爷儿三个此去不能准保一天半天回得来，这几十两散碎的银子带在身边备用吧。这是村公所的公款，为公益的事，老师傅不用客气。”老武师甘龙微微一笑，向自己腰间拍了拍道：“许老弟，我囊中这点盘费还够用十天半月的，你想得倒周到，难道怕白使唤我们爷们儿么？”施凤起一旁忙答道：“老师傅，我们弟兄可没有那个心，咱们办的是事。”甘龙道：“既这么说，把银子你们收起，我告诉你们，我这里够用的。咱们现在和赌钱押宝一样，我们此行生死成败，大约也就是所有渔村判断最后命运的时候了，但望我们能早早回来，咱们回头见了。”说话间呼啦地跪了一地，所有在公所中的人，全行跪下，施凤起等一班首脑人，含着眼泪说道：“数千户渔户们身家性命，现在全仗老师傅舍命成全。我们只望你能够一帆风顺，事情顺手，我们定给你在渔村中建生祠。”
甘龙和柳青青柳虎儿赶忙地往起拉这班人，一个个眼角全挂着泪水，甘龙用沉着的声音向大家说道：“老弟兄们，别这样，我老头子也不是三头六臂的人物，十拿九稳地准成功。你们这样，事情倘若不得手，我们爷儿三个还有什么脸面回渔村。”施凤起站起道：“冤不能伸，大家的命救不了，我们感激你的心是一样，你们爷儿三个这种任侠尚义，济困扶危之心，谅能救渔村于危难之中。事情成败，我们愿见老朋友你一面。”老武师甘龙哼了一声说：“好，就这么办。咱们回头见了。”说到这向柳青青柳虎儿一挥手，姐弟二人头前出了渔村公所。
此时天已经黑了好半晌，施凤起、许福民、白三秀、黄阿根全跟随老武师甘龙的身后走出来，甘龙回头道：“怎么你们还要送么？”施凤起道：“不是送你出柳树湾，你的道路不熟，渡过水围子，白沙滩那有大片苇塘，从那里走容易闯出官兵的哨卡。”甘龙道：“成了，就这几句话足够用的。这一带的形势，我大致已经看明，人多了，也怕官兵放哨的看见了可疑。我们只要渡过水围子去，自有脱身之法，你不用管了。”许福民答应了声：“好，就遵你的命令，我们不跟出去了。”
老武师甘龙向柳青青柳虎儿招呼了声：“身形矮下去，脚底下放快些。”话声中这爷儿三个鹿伏鹤行，直奔渔村外水围子边。爷儿三个跳上一只极小的小船，水围子外曾有一片堆起的土冈子，这边把身形伏下去，小船移动，放哨的官兵，决看不见。贴近了外边的土冈子附近，柳虎儿头一个纵身蹿出去，越过土冈，柳青青老武师甘龙也是跟踪蹿下船去，贴着水围子外土冈子边，身形矮下去，用夜行术的功夫，在这黑沉沉的野地中，眨眼间往南已经蹿出两箭多地来。这里眼前就是白沙滩的渔村北，不过那大片的苇塘，可是在白沙滩上偏着东一段，官兵放哨下卡子，也提防着这种地方。苇塘前隔开两三丈，就有两名官兵来回走着，他们是不时地向南北排下去的哨兵，放出口号招呼着，一个接一个地往下传，互相呼应，如果是遇到了有什么变动，立刻能把信息传下去。这爷儿三个一到白沙滩下，把身形全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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