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封锁渔村
2025-05-3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此次入下城领率渔民为首的人，是柳树湾的渔户许福民白三秀黄阿根，大营庄的渔户施凤起，这班人在最后逃出县城之下，若非老武师甘龙等破死相助，这班人恐怕终归落个死亡枕藉。此时也不过五更左右，伏守在城外的渔户们接应着。这种事办了这班人也不是不知道官家哪会甘心，但是他们也全存着这几十个渔村，最后落个同归于尽，绝不愿意在这班贪官恶吏暴力压迫之下，落个不死不活的想法。所以把被扣押的人救出来，他们就拿定了主意，官家的力量大，抗一时算一时，到了抗不了的时候，我们四十余个渔村，绝不逃走，在海门这里弄个整个地覆灭。劫牢犯狱是犯法，是有死罪，可是不这么做，只有低头忍受这种苛税，承认经纪牙行改订剥削渔户的办法，早晚也是全得饿死。海门县市不要黎民了，我们甘心死在渔村，这还有什么可怕的事。他们坚定了这种心愿，以死相争，所以离开县城之后，绝不往别处逃窜。
老武师甘龙和徒弟柳惠，柳青青柳虎儿，知道这场事是滔天大祸，现在也不便再隐匿踪迹，爷儿几个倒要跟他们合在一处，以谋抵御官家的办法。这班渔户们受伤的不少，仗着人多，留守渔村的不够一小半，所有的壮丁完全出动，沿着这条道上，走不多远，就有一队人现身出来接应退下来的人。许福民在沿途上叫所有这些渔户们只管住下撤，不过暗中却打发几名精明强干的叫他们在县城附近探听信息，官兵只要追赶下来，赶紧地飞报回来，只要我们完全撤回渔村之后，那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赶到一路退下来，到了渔村附近，这里沿着各渔村的村边，树林土冈子，村庄的边上，全安置起大队的渔户们。每一个渔村，推举一个头目来领率一队人，此时把各渔村间隔开的地方，全挑上了土沟，前面堆起土冈子来，从白沙滩那里把海水引起来。在海潮不大的时候，这种土沟就灌平了，赶到潮水一高，所有渔村四周完全被海水灌满，这是大营庄首领施凤起的办法，容易挡官兵的进攻。
老武师甘龙爷儿几个跟随下来，对于眼前这种事，全是十分担心，知道早晚这数十个渔村，非要毁在官家手内不可。这海门县的县官安世禄他对于渔村丝毫不让步，再有了这次劫牢犯狱的事，尤其是有了借口。任凭渔村不怕死，但是终归抗不了官家的力量。老武师甘龙一路上是一语不发，到了渔村附近，有人接应着进去，把受伤的人全行送上海面渔船，老弱不能操作的，也叫他们离开渔村，凡是还能动手操作，就是不能拼命的也留在这。老武师甘龙向许福民等说道：“你分派好了之后，我可得和你细谈一下，咱们这里讲，还是村中去讲。”许福民道：“老师傅，我们这四十多渔村，全是顶着杀身大祸之时，老朋友竟肯舍身相救。一班被难的弟兄们，逃出网罗也仗着老朋友们之助，这样再生之德，我们不敢拿平常的感激话向你表示了。好在县城那边已经有人随时探听信息，随时报告。老朋友们，不要看我们现在这么布置，逼迫到这种地步，不得不如此。我们现在唯一的希望，只有巴望海门县稍存一分恻隐之心，我们还许能够活下去。不然的话，我们知道终有最后的一场惨祸，这不过是抗一时算一时吧。走，咱们到柳树湾渔村公所谈一谈，我们还没有仔细领教一切呢。”不过这时渔户们可有许多认出柳惠是自己人了，老武师甘龙此时却点点头道：“好，咱们就到渔村公所去。”许福民叫白三秀等一班人把守着水围子，有了不好的信息，赶紧到渔村公所去报告。跟随着许福民的有十几个人，全是各渔村主事的人。
甘龙、柳惠、柳青青、柳虎儿随着这班人走进了柳树湾。渔村中此时的情形越发严厉了。凡是年岁太大的和十岁以下的孩子们，已经送到海面上。健壮的妇女，一个个全是面色铁青，浑身衣服扎裹得很紧，背柴的背草的，在这渔村中小小的街道上，络绎不绝，完全是贴着渔村的房屋堆起，干柴干草枯树枝，这些渔村健妇们，满脸泪痕。一入渔村，走了不远就是渔村公所，这是附近五个渔村会议的地方。许福民等让老武师甘龙爷儿四个往里走，走进渔村公所的院落内，只见院中靠墙一带，堆积着一二百根现削成的木棒和鱼叉，连厨刀全有，堆了半院子。老武师看到这种情形，真是触目惊心，知道这渔村的渔户们，已经具必死之心，这场事恐怕不易挽回了。此时也不便随便地多问，走进迎面正房内，那许福民吩咐跟来的渔户们，招呼他们赶紧去烧饭，预备酒菜待客。
老武师甘龙苦笑一声道：“朋友，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有那种心情么？算了吧。”许福民哈哈一笑道：“老朋友，我可不想叫你们在这里多待下去，咱们算结了来世缘，我们渔村中虽穷，但是过去可是各安生业，因为全是自食其力，整天在海面上流着血汗操作着，换得一家温饱。现在恶贼官不叫我们再吃下去，我们现在整个的渔村不分彼此，现在也没有活下去的希望，我们留在尘世间，没有多久了。留着吃不尽的粮，喝不尽的酒给谁？老朋友，我们这种想法对不对？”老武师甘龙皱着眉点点头，落座之后，这才彼此地叙谈姓名来历，把眼前这班人全给老武师甘龙等引见了。许福民向柳惠拱拱手道：“你是我们渔村中的旧日渔户，太不幸，你竟在这种时候赶回来，并且你还带着一双儿女。渔村中这场惨变，没有兄弟你的事。尤其是这位甘老师傅，更不是我们渔村中人，他实在是有血性的朋友。我们所有渔村中人，死做刀头鬼，也不敢忘老师傅的义举。回头咱们痛痛快快喝几杯，我许福民也不再留你们了，你们赶紧走，还来得及。”
柳惠刚要答话，甘龙向他摆摆手道：“你先等等，我替你说。”跟着向许福民道，“我这人是最不惯客气的，我比你大几岁，只有称你许老弟了。我们的事，你先不必担心，我们来得太凑巧，赶上这里出事了。我们想不蹚这种浑水，躲避这场大祸，连渔村全可以不到，我们早走了。往油锅里跳，谁也没拉我们，我们也是甘心情愿。不过我得向许老弟你请示一下，这场事你就这么办了？我认为许老弟你还要三思，难道你就忍心叫这所有渔村弄个同归于尽，血染海门湾？我看死守在这里，反不如死中求活。你们有大帮的渔船，海面上虽有水师营官船监视，但是你们有入县城救人的勇气，大队船帮不可以先逃出海门湾，也比束手待毙强得多吧？”
许福民把眼角的泪水拭了拭，向老武师甘龙道：“老师傅，你的话很对，蝼蚁尚且贪生，一个大活人，哪有不惜命的？何况我们这些渔村，全是世代以此为生。这里的渔户们，单身人找不出几十个来，哪一个渔户全是一家老小，谁忍心眼看着自己的一家骨肉，全惨死在海边上。但是要我们命的，老师傅你要知道，是官，不是强盗。他叫我们死，我们绝不能活下去，也没有我们活的路。我们全有妻儿老小，我们能逃到哪里？我们离开这里，是当土匪去？当海盗去？官家能容我们么？我们现在还落个犯法有罪，大队的船帮能够逃到海外去么？走到哪里也是一样，被获遭擒。与其落个外丧鬼，还不如死在我们家乡好呢？逃不能逃，抗不能抗，我们好在所有渔村中父老兄弟上下一心，没有做第二个打算的，只有等待官家挨个地杀戮。”
老武师甘龙哼了一声道：“我认为你们这样办，终归不是办法。无论如何也得死中求活，跟他挣扎着看。这一个贪官安世禄就动不了他？太叫人不甘心了。”许福民道：“这种肮脏世界，还向哪里找真理去？像我们这班安分守己的渔户们，还不弄个冤沉海底。老师傅你看一看海门县连文带武，还找不出一个有人心的来，我们又能向谁去说理，有谁替我们来主张公道，问一问我们因为什么这么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还有什么法子？死吧。”甘龙摇摇头道：“这个话倒不见得，也不全像海门县这种贪官污吏，要是全这样还有世界么？”说话间手下的渔夫们竟是把桌椅摆开，居然是鲜鱼美酒，摆了一桌子，热气腾腾，那许福民和施凤起等倒是十分豪放，向甘龙柳惠道：“事情说到什么时候，不过终归是这样，咱们不必提他了。来，老朋友，我们敬酒三杯，聊表寸心，今生今世也没有法子报答你们爷儿几个了。”甘龙点点头道：“很好，许老弟，你倒很达观，看得开，我就扰你三杯。”大家落座，许福民施凤起这时殷勤劝酒。
甘龙、柳惠也是满怀愤慨，一肚子不平，借酒浇愁，可干了三大杯。此时施凤起却向柳惠问起逃出渔村经过，怎的这时竟会想起重返故乡。柳惠把自己的遭遇说与了大家，更指着柳青青柳虎儿，向许福民等说道：“我柳惠是这海门渔村土生土长，世代的渔户，当年惹下杀人大祸，远走他乡，带着这两个没娘的孩子，幸遇见了我这位老恩师，算是救了我们爷儿三个。这两个孩子已经长大起来，他们全是出身渔村，懂得事了，很愿意回海门仍然做我们渔家生活，我也愿意回到故乡和一班父老兄弟在一起重收拾起旧业。老恩师也愿意随着我们，不再行走江湖。哪想到竟遇上故乡上这场事，真叫我们痛心。可是伯伯叔叔弟兄们，不要认为我们爷儿几个失望，回到渔村不能安生立业，我们只痛愤的一班自食其力安分守法的人，竟还遭到这种暴力的欺压，奸民们陷害。我们甘心愿意卷入是非当中，愿意为故乡尽一些人心，尽一点力量。随着大家遭到什么祸事，绝不会出一句怨言。所以我请求大家，不要催促我们赶紧走了，我柳惠虽则没有家了，可是哪一个渔村全是我的家，我们爷儿几个认了命。”施凤起等一班有年岁的人，全是流下泪来。
许福民道：“你这两个孩子可真可爱了，这么点年岁，全有这般好本领，这全是你亲自教出来的么？”柳惠道：“这全是我老恩师成全的，我哪会那么大本领？许福民道：“真是难得，我们为你重回渔村，有这么一对好儿女，也该庆贺你一杯。”说着话施凤起举着酒壶满满地给大家斟了一巡，许福民等刚把酒杯举起，公所外面匆匆跑进一人，高声招呼道：“许大爷，城里有官兵下来了，离着渔村不远了。”许福民把这杯酒一扬脖，喝下去，抖手把酒杯往地上一掷，把酒杯摔得粉碎，口中答了个“好”字，随向老武师甘龙柳惠道：“爷儿几个只管在这里多喝几杯，没有你们的事，咱们来世再见了。”
老武师甘龙也把酒杯往桌上一掷，恨声说道：“官兵来了，也很好，我老头子在江湖上奔走一生，就没做过犯法的事，临收场我落个杀官造反，这么做收缘结果也很好，柳惠，拉家伙干吧。”
施凤起赶紧说道：“老师傅先别这么着，官兵还不知来的多少，人太多了时，我们绝不抗了。我们这种举动，虽则近于愚蠢，可是在愚蠢中，我们也还有个道理，现在也没工夫细说。海门县在澄平时代，没有乱事发生，统共不到一营人，我们这种举动可够厉害的，他不能把县城的官兵官人全拉出来，还得留守保卫县城。他来个二三百人，我们敢招呼，讨不了好去，可是他要想消灭我们四十几个渔村，他没有几个营人马，布置得过来么？海门县的县官，他调不动，他得有上司衙门的命令，真要是省城里认为我们这班人该死，老师傅，我们就不抗了。请他动手屠杀，这比什么不省事？老师傅到村子边上看看，到时候再说。”
此时当啷当啷一片锣声，所有附近渔村，连村子里所有的人，全都出动，有的往海面渔船那里，有的到水围子呐喊杀声，这种喊声，真是震天动地。甘龙柳惠柳青青柳虎儿，一齐到了渔村边，远远望去，这个水围子地势可占得太长了，可是渔村的人也真多，顺着水围子边，刀枪棍棒，鱼叉木桨，篙竿子，厨刀铁锹，反正每人手中全有家伙，呐喊杀声。可是跟着围子边有人跑过来，招呼施凤起道：“施庄主，你赶紧来，所来的官兵，已经被我们挡下去了，人不多，现在他不敢硬往上扑，就是看咱们人多势众。可是顺着水围子外，他把队伍全拉开，也不许咱们再往外闯，人往外一闯，就用箭射，现在他有一名带兵官，招呼着叫我们这渔村首领人到围子外答话。许大爷叫招呼你赶紧商议一下，我们是出去不出去？”施凤起提着刀冷笑一声道：“有什么不敢出去？我才不怕他呢。”说话间身旁的几个人，随着往水围子边跑去，甘龙等爷儿四个也跟随着。这时人声稍微地安静了一些，赶到了水围子里面，许福民那里已经聚集着十几个附近渔村头目人，太远的渔村，一时召集不过来。围子边一递一声地往下传信，叫他们头目人往这里赶。施凤起到了许福民近前说道：“他要我们出去人答话，咱们出去，没有什么。他要想先砍几个镇压，那是他倒霉，他来的一个就别想回去了，咱们的人，多着十几倍呢。”
此时往对面望去，相隔一箭多地远，有一大队官兵，正在分散开，四个人一队，沿着围子边往下跑去，隔开四五丈远，四名官兵就停留在那儿，散布开面向着渔村这里。在离着两三丈远，尚有一名小武官站在那里等候，许福民施凤起等此时反把手中的兵刃全撂下，向大家招呼了声：“咱们过去。”这里已经预备了极小的小船，十几个人用小船渡过去。可是这一带的渔户们却在高声喊嚷：“对面的官兵可听明白了，我们渔村的庄主过来答话，只许你们站得远远的，有什么话只管讲，只要敢动我们这些庄主一指，我们可齐往上扑。咱们死活立时分，我们要是有一个怕死的，就不算人生父母养的了。”此时施凤起等已经渡过水围子，从土冈子过去，那名传话的返身引领，一直向那带兵官停留的地方走去。这里所有的渔夫们，一个个全是手底下按着家伙，瞪着眼看着，只要看出对于过去的人有恶意，立刻动手。可是离着那个带兵官还有四五丈远，已经被那边官兵喝令站住，不准再往前走。看那情形，那带兵官也是提防着这班人动他，相隔得远了，说话的情形，这边可听不见了。
工夫不大，施凤起、许福民等，竟是安然返回来。那名带兵官竟是向相隔稍远的一片树林中走去，可是他所带来的官兵，此时竟全顺着水围子一处处地放哨，算是把这渔村一带监视起来。
许福民等回到水围子内，这些人全聚拢来，问那带兵官交派什么话，施凤起道：“这群东西们还有好心么？我不信他们这一套，他说是此次渔村这班乱民们竟敢攻进县城，劫牢犯狱，论起罪名来，所有渔村中人，全是死罪。不过现在县太爷因为渔村的事，根本不是他个人的主张，他做此地的父母官，绝不愿和黎民百姓结怨。可是我们的情形，国法难容，要按着公事上说，立刻官兵就得冲过来，把越狱脱逃和劫牢犯狱、杀官拒捕的这些人，全得捕拿归案。可是县太爷要开恩，不过这件事情他担不了，已经用公事详报上去，请求府道提督总督，各上级衙门量情处理。县太爷这么办，一来是使你们知道，事情绝不是他个人的主张；二来也因为他小小的县官担不了，公事下来，自然是依法处理。现在渔村中可不许走脱一人，只要敢向外私逃的，是当场格杀，按着盗匪惩治。外面的官兵，只是监视，绝不往渔村里闯。这是他所告诉我们的。”
一班渔户们齐声喊嚷道：“不是贼官的主意是谁，那个万恶的牙行经纪徐麻子，和他勾结一起，他们安心想从我们身上发财。现在这种情形，我们绝不信，这个贼官，不定安着什么心了。”许福民向大家摆摆手道：“请弟兄们不要乱嚷乱闹，我倒明白他这种情形。海门县对我们绝没有丝毫人心，他焉能饶我们的活命？这分明是现在因为他官兵少，海面上水师营一时间也调不来。我们人多势众，兵少了不敢动我们，这个贼官必要调动大兵来屠杀我们。是我渔村的好弟兄，咱是怎么说这么办，守住了围子，真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咱们再把命给他，要活一块活，要死一块死，好弟兄们，就这么办吧。”
甘龙柳惠等全站在众人的后面，老武师甘龙此时已把附近的形势看清楚，分开众人，到了许福民施凤起近前，说道：“老朋友们，我看事情不是就可这样了结的，老哥两个随我回渔村公所，我有一点小事和你们商议。”施凤起许福民点点头，吩咐守水围子的各位头目，趁着官兵不往这里闯，他只在监视，把咱们的人，好好调度一下，分班守护，任凭他怎样说，我们一时可不能松懈。嘱咐好了大家，施凤起向老武师甘龙点点头道：“好，咱们到渔村公所。”身旁尚跟随着四五位主事的人，仍然返回柳树湾渔村公所内，来到里面，大家落座之后，许福民道：“老师父，你有什么事么？”
老武师甘龙和徒弟柳惠，柳青青柳虎儿，知道这场事是滔天大祸，现在也不便再隐匿踪迹，爷儿几个倒要跟他们合在一处，以谋抵御官家的办法。这班渔户们受伤的不少，仗着人多，留守渔村的不够一小半，所有的壮丁完全出动，沿着这条道上，走不多远，就有一队人现身出来接应退下来的人。许福民在沿途上叫所有这些渔户们只管住下撤，不过暗中却打发几名精明强干的叫他们在县城附近探听信息，官兵只要追赶下来，赶紧地飞报回来，只要我们完全撤回渔村之后，那就没有什么可怕的了。赶到一路退下来，到了渔村附近，这里沿着各渔村的村边，树林土冈子，村庄的边上，全安置起大队的渔户们。每一个渔村，推举一个头目来领率一队人，此时把各渔村间隔开的地方，全挑上了土沟，前面堆起土冈子来，从白沙滩那里把海水引起来。在海潮不大的时候，这种土沟就灌平了，赶到潮水一高，所有渔村四周完全被海水灌满，这是大营庄首领施凤起的办法，容易挡官兵的进攻。
老武师甘龙爷儿几个跟随下来，对于眼前这种事，全是十分担心，知道早晚这数十个渔村，非要毁在官家手内不可。这海门县的县官安世禄他对于渔村丝毫不让步，再有了这次劫牢犯狱的事，尤其是有了借口。任凭渔村不怕死，但是终归抗不了官家的力量。老武师甘龙一路上是一语不发，到了渔村附近，有人接应着进去，把受伤的人全行送上海面渔船，老弱不能操作的，也叫他们离开渔村，凡是还能动手操作，就是不能拼命的也留在这。老武师甘龙向许福民等说道：“你分派好了之后，我可得和你细谈一下，咱们这里讲，还是村中去讲。”许福民道：“老师傅，我们这四十多渔村，全是顶着杀身大祸之时，老朋友竟肯舍身相救。一班被难的弟兄们，逃出网罗也仗着老朋友们之助，这样再生之德，我们不敢拿平常的感激话向你表示了。好在县城那边已经有人随时探听信息，随时报告。老朋友们，不要看我们现在这么布置，逼迫到这种地步，不得不如此。我们现在唯一的希望，只有巴望海门县稍存一分恻隐之心，我们还许能够活下去。不然的话，我们知道终有最后的一场惨祸，这不过是抗一时算一时吧。走，咱们到柳树湾渔村公所谈一谈，我们还没有仔细领教一切呢。”不过这时渔户们可有许多认出柳惠是自己人了，老武师甘龙此时却点点头道：“好，咱们就到渔村公所去。”许福民叫白三秀等一班人把守着水围子，有了不好的信息，赶紧到渔村公所去报告。跟随着许福民的有十几个人，全是各渔村主事的人。
甘龙、柳惠、柳青青、柳虎儿随着这班人走进了柳树湾。渔村中此时的情形越发严厉了。凡是年岁太大的和十岁以下的孩子们，已经送到海面上。健壮的妇女，一个个全是面色铁青，浑身衣服扎裹得很紧，背柴的背草的，在这渔村中小小的街道上，络绎不绝，完全是贴着渔村的房屋堆起，干柴干草枯树枝，这些渔村健妇们，满脸泪痕。一入渔村，走了不远就是渔村公所，这是附近五个渔村会议的地方。许福民等让老武师甘龙爷儿四个往里走，走进渔村公所的院落内，只见院中靠墙一带，堆积着一二百根现削成的木棒和鱼叉，连厨刀全有，堆了半院子。老武师看到这种情形，真是触目惊心，知道这渔村的渔户们，已经具必死之心，这场事恐怕不易挽回了。此时也不便随便地多问，走进迎面正房内，那许福民吩咐跟来的渔户们，招呼他们赶紧去烧饭，预备酒菜待客。
老武师甘龙苦笑一声道：“朋友，现在是什么时候，还有那种心情么？算了吧。”许福民哈哈一笑道：“老朋友，我可不想叫你们在这里多待下去，咱们算结了来世缘，我们渔村中虽穷，但是过去可是各安生业，因为全是自食其力，整天在海面上流着血汗操作着，换得一家温饱。现在恶贼官不叫我们再吃下去，我们现在整个的渔村不分彼此，现在也没有活下去的希望，我们留在尘世间，没有多久了。留着吃不尽的粮，喝不尽的酒给谁？老朋友，我们这种想法对不对？”老武师甘龙皱着眉点点头，落座之后，这才彼此地叙谈姓名来历，把眼前这班人全给老武师甘龙等引见了。许福民向柳惠拱拱手道：“你是我们渔村中的旧日渔户，太不幸，你竟在这种时候赶回来，并且你还带着一双儿女。渔村中这场惨变，没有兄弟你的事。尤其是这位甘老师傅，更不是我们渔村中人，他实在是有血性的朋友。我们所有渔村中人，死做刀头鬼，也不敢忘老师傅的义举。回头咱们痛痛快快喝几杯，我许福民也不再留你们了，你们赶紧走，还来得及。”
柳惠刚要答话，甘龙向他摆摆手道：“你先等等，我替你说。”跟着向许福民道，“我这人是最不惯客气的，我比你大几岁，只有称你许老弟了。我们的事，你先不必担心，我们来得太凑巧，赶上这里出事了。我们想不蹚这种浑水，躲避这场大祸，连渔村全可以不到，我们早走了。往油锅里跳，谁也没拉我们，我们也是甘心情愿。不过我得向许老弟你请示一下，这场事你就这么办了？我认为许老弟你还要三思，难道你就忍心叫这所有渔村弄个同归于尽，血染海门湾？我看死守在这里，反不如死中求活。你们有大帮的渔船，海面上虽有水师营官船监视，但是你们有入县城救人的勇气，大队船帮不可以先逃出海门湾，也比束手待毙强得多吧？”
许福民把眼角的泪水拭了拭，向老武师甘龙道：“老师傅，你的话很对，蝼蚁尚且贪生，一个大活人，哪有不惜命的？何况我们这些渔村，全是世代以此为生。这里的渔户们，单身人找不出几十个来，哪一个渔户全是一家老小，谁忍心眼看着自己的一家骨肉，全惨死在海边上。但是要我们命的，老师傅你要知道，是官，不是强盗。他叫我们死，我们绝不能活下去，也没有我们活的路。我们全有妻儿老小，我们能逃到哪里？我们离开这里，是当土匪去？当海盗去？官家能容我们么？我们现在还落个犯法有罪，大队的船帮能够逃到海外去么？走到哪里也是一样，被获遭擒。与其落个外丧鬼，还不如死在我们家乡好呢？逃不能逃，抗不能抗，我们好在所有渔村中父老兄弟上下一心，没有做第二个打算的，只有等待官家挨个地杀戮。”
老武师甘龙哼了一声道：“我认为你们这样办，终归不是办法。无论如何也得死中求活，跟他挣扎着看。这一个贪官安世禄就动不了他？太叫人不甘心了。”许福民道：“这种肮脏世界，还向哪里找真理去？像我们这班安分守己的渔户们，还不弄个冤沉海底。老师傅你看一看海门县连文带武，还找不出一个有人心的来，我们又能向谁去说理，有谁替我们来主张公道，问一问我们因为什么这么做。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我们还有什么法子？死吧。”甘龙摇摇头道：“这个话倒不见得，也不全像海门县这种贪官污吏，要是全这样还有世界么？”说话间手下的渔夫们竟是把桌椅摆开，居然是鲜鱼美酒，摆了一桌子，热气腾腾，那许福民和施凤起等倒是十分豪放，向甘龙柳惠道：“事情说到什么时候，不过终归是这样，咱们不必提他了。来，老朋友，我们敬酒三杯，聊表寸心，今生今世也没有法子报答你们爷儿几个了。”甘龙点点头道：“很好，许老弟，你倒很达观，看得开，我就扰你三杯。”大家落座，许福民施凤起这时殷勤劝酒。
甘龙、柳惠也是满怀愤慨，一肚子不平，借酒浇愁，可干了三大杯。此时施凤起却向柳惠问起逃出渔村经过，怎的这时竟会想起重返故乡。柳惠把自己的遭遇说与了大家，更指着柳青青柳虎儿，向许福民等说道：“我柳惠是这海门渔村土生土长，世代的渔户，当年惹下杀人大祸，远走他乡，带着这两个没娘的孩子，幸遇见了我这位老恩师，算是救了我们爷儿三个。这两个孩子已经长大起来，他们全是出身渔村，懂得事了，很愿意回海门仍然做我们渔家生活，我也愿意回到故乡和一班父老兄弟在一起重收拾起旧业。老恩师也愿意随着我们，不再行走江湖。哪想到竟遇上故乡上这场事，真叫我们痛心。可是伯伯叔叔弟兄们，不要认为我们爷儿几个失望，回到渔村不能安生立业，我们只痛愤的一班自食其力安分守法的人，竟还遭到这种暴力的欺压，奸民们陷害。我们甘心愿意卷入是非当中，愿意为故乡尽一些人心，尽一点力量。随着大家遭到什么祸事，绝不会出一句怨言。所以我请求大家，不要催促我们赶紧走了，我柳惠虽则没有家了，可是哪一个渔村全是我的家，我们爷儿几个认了命。”施凤起等一班有年岁的人，全是流下泪来。
许福民道：“你这两个孩子可真可爱了，这么点年岁，全有这般好本领，这全是你亲自教出来的么？”柳惠道：“这全是我老恩师成全的，我哪会那么大本领？许福民道：“真是难得，我们为你重回渔村，有这么一对好儿女，也该庆贺你一杯。”说着话施凤起举着酒壶满满地给大家斟了一巡，许福民等刚把酒杯举起，公所外面匆匆跑进一人，高声招呼道：“许大爷，城里有官兵下来了，离着渔村不远了。”许福民把这杯酒一扬脖，喝下去，抖手把酒杯往地上一掷，把酒杯摔得粉碎，口中答了个“好”字，随向老武师甘龙柳惠道：“爷儿几个只管在这里多喝几杯，没有你们的事，咱们来世再见了。”
老武师甘龙也把酒杯往桌上一掷，恨声说道：“官兵来了，也很好，我老头子在江湖上奔走一生，就没做过犯法的事，临收场我落个杀官造反，这么做收缘结果也很好，柳惠，拉家伙干吧。”
施凤起赶紧说道：“老师傅先别这么着，官兵还不知来的多少，人太多了时，我们绝不抗了。我们这种举动，虽则近于愚蠢，可是在愚蠢中，我们也还有个道理，现在也没工夫细说。海门县在澄平时代，没有乱事发生，统共不到一营人，我们这种举动可够厉害的，他不能把县城的官兵官人全拉出来，还得留守保卫县城。他来个二三百人，我们敢招呼，讨不了好去，可是他要想消灭我们四十几个渔村，他没有几个营人马，布置得过来么？海门县的县官，他调不动，他得有上司衙门的命令，真要是省城里认为我们这班人该死，老师傅，我们就不抗了。请他动手屠杀，这比什么不省事？老师傅到村子边上看看，到时候再说。”
此时当啷当啷一片锣声，所有附近渔村，连村子里所有的人，全都出动，有的往海面渔船那里，有的到水围子呐喊杀声，这种喊声，真是震天动地。甘龙柳惠柳青青柳虎儿，一齐到了渔村边，远远望去，这个水围子地势可占得太长了，可是渔村的人也真多，顺着水围子边，刀枪棍棒，鱼叉木桨，篙竿子，厨刀铁锹，反正每人手中全有家伙，呐喊杀声。可是跟着围子边有人跑过来，招呼施凤起道：“施庄主，你赶紧来，所来的官兵，已经被我们挡下去了，人不多，现在他不敢硬往上扑，就是看咱们人多势众。可是顺着水围子外，他把队伍全拉开，也不许咱们再往外闯，人往外一闯，就用箭射，现在他有一名带兵官，招呼着叫我们这渔村首领人到围子外答话。许大爷叫招呼你赶紧商议一下，我们是出去不出去？”施凤起提着刀冷笑一声道：“有什么不敢出去？我才不怕他呢。”说话间身旁的几个人，随着往水围子边跑去，甘龙等爷儿四个也跟随着。这时人声稍微地安静了一些，赶到了水围子里面，许福民那里已经聚集着十几个附近渔村头目人，太远的渔村，一时召集不过来。围子边一递一声地往下传信，叫他们头目人往这里赶。施凤起到了许福民近前说道：“他要我们出去人答话，咱们出去，没有什么。他要想先砍几个镇压，那是他倒霉，他来的一个就别想回去了，咱们的人，多着十几倍呢。”
此时往对面望去，相隔一箭多地远，有一大队官兵，正在分散开，四个人一队，沿着围子边往下跑去，隔开四五丈远，四名官兵就停留在那儿，散布开面向着渔村这里。在离着两三丈远，尚有一名小武官站在那里等候，许福民施凤起等此时反把手中的兵刃全撂下，向大家招呼了声：“咱们过去。”这里已经预备了极小的小船，十几个人用小船渡过去。可是这一带的渔户们却在高声喊嚷：“对面的官兵可听明白了，我们渔村的庄主过来答话，只许你们站得远远的，有什么话只管讲，只要敢动我们这些庄主一指，我们可齐往上扑。咱们死活立时分，我们要是有一个怕死的，就不算人生父母养的了。”此时施凤起等已经渡过水围子，从土冈子过去，那名传话的返身引领，一直向那带兵官停留的地方走去。这里所有的渔夫们，一个个全是手底下按着家伙，瞪着眼看着，只要看出对于过去的人有恶意，立刻动手。可是离着那个带兵官还有四五丈远，已经被那边官兵喝令站住，不准再往前走。看那情形，那带兵官也是提防着这班人动他，相隔得远了，说话的情形，这边可听不见了。
工夫不大，施凤起、许福民等，竟是安然返回来。那名带兵官竟是向相隔稍远的一片树林中走去，可是他所带来的官兵，此时竟全顺着水围子一处处地放哨，算是把这渔村一带监视起来。
许福民等回到水围子内，这些人全聚拢来，问那带兵官交派什么话，施凤起道：“这群东西们还有好心么？我不信他们这一套，他说是此次渔村这班乱民们竟敢攻进县城，劫牢犯狱，论起罪名来，所有渔村中人，全是死罪。不过现在县太爷因为渔村的事，根本不是他个人的主张，他做此地的父母官，绝不愿和黎民百姓结怨。可是我们的情形，国法难容，要按着公事上说，立刻官兵就得冲过来，把越狱脱逃和劫牢犯狱、杀官拒捕的这些人，全得捕拿归案。可是县太爷要开恩，不过这件事情他担不了，已经用公事详报上去，请求府道提督总督，各上级衙门量情处理。县太爷这么办，一来是使你们知道，事情绝不是他个人的主张；二来也因为他小小的县官担不了，公事下来，自然是依法处理。现在渔村中可不许走脱一人，只要敢向外私逃的，是当场格杀，按着盗匪惩治。外面的官兵，只是监视，绝不往渔村里闯。这是他所告诉我们的。”
一班渔户们齐声喊嚷道：“不是贼官的主意是谁，那个万恶的牙行经纪徐麻子，和他勾结一起，他们安心想从我们身上发财。现在这种情形，我们绝不信，这个贼官，不定安着什么心了。”许福民向大家摆摆手道：“请弟兄们不要乱嚷乱闹，我倒明白他这种情形。海门县对我们绝没有丝毫人心，他焉能饶我们的活命？这分明是现在因为他官兵少，海面上水师营一时间也调不来。我们人多势众，兵少了不敢动我们，这个贼官必要调动大兵来屠杀我们。是我渔村的好弟兄，咱是怎么说这么办，守住了围子，真到了活不下去的时候，咱们再把命给他，要活一块活，要死一块死，好弟兄们，就这么办吧。”
甘龙柳惠等全站在众人的后面，老武师甘龙此时已把附近的形势看清楚，分开众人，到了许福民施凤起近前，说道：“老朋友们，我看事情不是就可这样了结的，老哥两个随我回渔村公所，我有一点小事和你们商议。”施凤起许福民点点头，吩咐守水围子的各位头目，趁着官兵不往这里闯，他只在监视，把咱们的人，好好调度一下，分班守护，任凭他怎样说，我们一时可不能松懈。嘱咐好了大家，施凤起向老武师甘龙点点头道：“好，咱们到渔村公所。”身旁尚跟随着四五位主事的人，仍然返回柳树湾渔村公所内，来到里面，大家落座之后，许福民道：“老师父，你有什么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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