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官逼民反
2025-05-31 作者：郑证因 来源：郑证因作品集 点击：
柳惠道：“师父，你先别着急，这又不是我们一手造成的事，这场大祸已经是不能避免的事。不过虎子这孩子年岁小，我不甚放心他，他的话若果然全是真实情况，各渔村中恐怕也有举动了。”甘龙道：“虎儿这孩子，别看他顽皮，他倒还晓得事情的轻重，不然我也不叫他去。这种情形还是一点不差，渔村中是定有举动，可是官家的势力，足以把这些渔村的渔户们置之死地。难道我们就看着他们惨死在这种暴虐的政治下？我们现在最要紧的也得知道渔户们有什么抵抗官家之法，他们若仅凭血气之勇，那可是胡来，并且还更容易叫官家加上个极大的罪名。”柳惠道：“好在所有各渔村中，在这白天他们行动出入这么时时在惧怕着官家，我们还是到了晚间，尽力探查一下。这其中必有暗地主动的人，我们得着真实情况，也就好下手了。”甘龙道：“饭后叫他姐弟两人再向渔村中走一遭，青青年岁稍大些，也可看出真实情况来。县城中有什么举动，在这半日间，也能见到动静。”忙着把早饭用过，把青青招呼到面前，仔细地嘱咐一番，叫她换一身极破旧的衣服和虎儿各人提一个竹篮，仍然扮作拾海蚌的，向渔村一带探查，在日落前务必回来。青青答应着，换好了衣服，这姐弟两人，一同离开龙角湾，顺着海边直往正北走下来。越过了大菱村小菱村，连杏花圩那里，也没停留。这青青一边顺海边走着，一边捡着海蚌，虎子更告诉她自己所到的地方，这姐弟二人一气儿就走出十余里来，越过了七八个村庄。海边一排排的渔船，多半的是船上没有人，空着，有的船只已经浅在海滩上，海滨一带弄成了路静人稀。柳青青一打量附近的形势，尽找那最荒凉，最隐蔽的小渔村走来，一直地越过了崔家坝，在偏着东边看到一处极小的渔村，这里更有一道水岔子，直通到这个小村前。这种地方，不是当地人可叫不出名字来，简直是找不到人，并且两人这种情形，更不便向人问话。青青带着虎子顺着这条水岔子，一片柳荫下转过来。
离着前面这个小村子没有多远，相隔不过半箭地，这里离着海边可远了，青青向虎子招呼了声：“我们别往前走，往村子里去，叫人看着可疑了。这个村子特别隐蔽，我们远远地看看，再往回下返，正好把临来时没走过的地方，全可以走到了。”虎子忽然招呼道：“姐姐你看，这两个人是做什么跑得这么快？”柳青青顺着虎子手指处看去，见从这个小渔村中走出两个人，从这水岔子旁一片土坡下，顺着一道高大的土子，飞跑出去。只见他们两人，竟一直地扑奔前面一片树林中，这两人刚过去，跟着三个一拨，两个一伙，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看他们的走法，完全是躲避着海边。他们身形所经过的地方，地势全矮，在海滩那边连他们的头顶全看不到。青青赶忙招呼虎子，向树后把身形隐起，更注意着四周。不大的工夫，眼中所看到的足有四五十名，全是短衣汉子，完全扑奔前面那片树林，也听不到一点说话的声音。青青向虎子招呼了声：“虎弟，这些人向树林集合，定有极秘密的事。虎弟，好好地小心着，设法掩蔽行迹，我们到了树林前，就可探查这班人的举动了。千万可要小心着，我们行迹一个败露，这班人认为我们是他们的敌人，这种荒凉的渔村，他们什么事可敢做。”虎子却微微一笑道：“姐姐，你太胆小了，莫说行迹还露不了，就是露了，他们还没我跑得快呢。”青青道：“虎子，可不许顽皮，你看见师爷和爹爹着急的情形了。这是咱的家乡，咱们也要长久在这里往下去，拿出本事来，能够探查出眼前的秘密，我们叫师爷和爹爹多么喜欢。”虎儿说了个对字，他瘦小的身形从树后一纵身，已经飞纵到土坡下，更把身形矮下去，一路疾驰。青青见虎弟这么轻快的身形，倒也高兴，自己跟踪而下，脚下加紧追了过来，更在低声招呼：“虎弟，你那个朝天杵的小辫讨厌，最容易叫人看见。”虎子倒也听说，一把将红绒绳完全抓掉，他可是脚下毫不停留。这一带有许多处高矮不平的沙石坡，这是潮水涨得太大时，灌进来的地方，渔村中人，挑了十几道长沟，回环曲折的好泄水，这一来倒给这姐弟二人做了往树林那边扑奔的好道路，身形轻脚底下快，一路纵跃疾驰，已经离着树林前，只有一两丈远，那虎子刚要从一条土沟子往外涌身纵起，忽然回头招呼：“青姐，别动。”柳青青赶忙往下一伏身。
靠这边树林子两边竟发现一人，顺着树干上猱升，不大的工夫，已经爬到树顶子上，跟着听得他在上面向下招呼道：“没有事，放心，巡船一条没有，海边一带连个鬼也看不到，放心吧。”这人跟着从树帽子往下退，下面的人却在招呼：“阿七，你在上面看一会儿不好么？”树上这人道：“用不着看，你别忘了，我还是打头阵的人呢，我要听听许大爷一共派多少人啊，跟我不合手的我还不要哩。”树上这人手脚利落，他顺着树干竟下来，下面一人已经在等待着，一同往树林中走去。柳虎儿往起一耸身，一个旱地拔葱，翻上土沟，柳青青也跟踪而上。虎子不敢出声，以手示意，往那里大树上一指，他嗖嗖一连两个纵身，已到了树下，好像一头狸猫轻快异常揉升上去，更回身向柳青青招手。青青好生高兴，虎子居然能够这么随机应变，这真是一个好隐身的地方，自己赶紧扑到树前，往下一俯身，向上一耸，已经蹿起来，双手抓住横叉字，轻轻一翻已到了树帽子内。虎子往前一探身，凑到青青耳边，低声说：“好地方，有得听，有得看。”青青也往前略移动了一下，眼前虽则还有三四排树木，可是从树帽子的隙缝中，已能看到里面。
这片树林子内，好大的地方，可是有许多坟墓，每一个坟前全有一块石碑，这敢情是一个渔村中的义地。只见里面已经聚集了不下百十名短衣壮汉，年岁大的，没有过四十岁的，二三十岁的最多了。一个个全坐在地上或是石碑上，鸦雀无声。在靠这片树林子地当中，堆积着一片树枝乱草，好像一个大坟头。在这人群当中，一个年纪在五旬以上，穿着一身蓝布短衫裤，裤管卷到膝盖上，赤着足穿着一双草鞋，头上戴着一顶竹笠，唇上留着黑须，脸上带着一股子威严。身旁的人年纪比他小，在四旬左右，双道眉毛特别重，两只大眼神光十足，黑紫色的面皮，也是穿着一身蓝布短衫裤，袖管裤管全高卷着，筋肉显得那么健壮。
那个年岁老的此时正在拭着眼中泪，向环坐四周的这百十名壮汉们说道：“你们听见了，方才崔家坝杏花圩全送信来，城里的人也回来报告，现在磕头求饶命全不成了。告示先下来，这是给我们送个信，先礼后兵。就是问我们认头不认头。这不过是官样的文章打官话，我们不动手，要想活可也休想了。现在死活就是两个字，想活，要拿死来拼。一不做，二不休，我们死也死个值得，全是六尺多高的汉子，我们没犯法，非逼得我们全变成海盗不成么？好弟兄们，我们走到哪儿，也是好人，不会当强盗，人家的肉，贴不到我们身上。我们是拿血汗养活老婆孩子，这碗饭不叫我们吃，我们不吃了。弟兄们，敢干不敢干？”所有四周环绕的这些壮汉们，不约而同地全喊出：“干，就这么办。”这种声音，虽则不是大声喊出，一个个全是从丹田发出，柳青青和虎子在树帽子上听得一班渔民壮汉全这么不要命了，悲壮异常。那个老者双手向大家示意，不要再高声喊，跟着向大家说道：“这也许是我们所有被逮捕的乡邻们，不该遭难。从县城回来的人，已经亲眼看到所有总兵衙门和水师营办公处所收押的人全送到县衙。这大约是因为那两处没有监狱，更听得那个万恶的徐麻子，给我们妄造谣言，官家恐怕这班被押的人脱逃，所以才全送到监狱中，易于防范，这一来，我们只向一处下手，比较着容易得多了。可是我们不能把事情看轻了，现在情形实是死中求活，可也未必能活得下去，全凭弟兄们大家努力舍死一拼。我们只要把人救出来，决无别的举动，官家只要过分地威迫，我们以四十余个渔村，全县渔民的性命来和他做最后的请求，到那时任凭他杀戮。我们此番下手，全仗着大家一心一意，所有进城的人，保护渔村的人，守护渔船的人，要在日没时同时齐备，可是弟兄们要先行一步，人多不易混进去，动手时候不要晚了，时候越晚越不容易脱身。县衙门里守卫的人不过二十余名，最厉害的是那一班捕快们，我们好在已经预备着四十人完全对付他们，谅还可以和他们拼一下。下手要快，现在我们为的千万人的性命，实无法过分顾全，总兵衙门那条街，给他挑断，无论如何，不能叫他官兵过来救应。只要一出了城，我们城外沿途全有接应的人，就是他追下来，也能把他挡回去。现在的事已经没有什么可交代的，请弟兄们分队起身。”说话间立刻四周环绕的人全行起立，自行集合，立刻分成十拨。他们立刻把当中所放的那堆乱草掀开，这里堆着一大垛完全是兵刃，这兵刃可是什么全有，不过没有过长的家伙，立刻各自动手，有的能往身上带的，手叉子短刀，全带在身上。稍长的全打成捆，更从坟后面抱过许多被褥，用它来掩藏兵刃，一半是柴捆，一半是行李卷，每一件里搁三五种兵刃，丝毫看不出来。这个老者道：“入城时可不能走一个城门，全散开了，在时间上务必得等到太阳已经往下落，陆续进城，入县城，只要不大队地走，看不出来。从县衙门附近东西街，县衙后物华街，东门内大安街、百福街，这全是繁盛的所在，行人多。只要一掌灯，在起更前，只要听到了我的竹炮响起，按着指定的地方，各自动手。白三秀他定把西门那里城门守住，那里没有什么防卫，只有两名门车，容易收拾。大家千万谨记，从西门退出城来，城外接应的指定你们所走的道路，纵然官兵追下来，管道上处处暗中埋伏人阻挡，无论如何我们也能回到渔村，弟兄们请吧。”说话间一拨拨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有的担着柴草，有的扛着行李，从树林四周出去，所走的还全不是一个方向，这两人最后才随着大家一直向东穿着树林，顺着一片土，疾驰而去。
柳青青柳虎儿，身形才要移动，忽然听得这个小渔村中又在起了一片低声扰乱，立刻从村中又走出许多人来，老少全有，内中还有许多年轻的妇女，足有六七十人。从这个小村子边出来，顺着这道水岔子，躲避着海边，一直地向南边一个较大的渔村走去。青青向虎子说道：“虎弟，咱们可别再耽搁了，你看这件事，非要弄成塌天大祸不可，这可怎么好，这班渔户们分明是已经不愿意再活下去，可是不肯就这么低头任人宰割，最后挣扎，可不知要死多少人。我们赶紧回龙角湾，报告师爷爹爹，想什么办法阻止他们别这么做。”虎子究竟是个小孩子，眼中看到这种情形，也吓得变颜变色。姐弟二人遂赶紧地从树帽子上飘身落在下面，隐蔽身形，一路疾驰，离开这个小渔村，沿途上再不敢耽搁，只从杏花圩的渔村转了一遭，可是这时见有许多渔村的渔户们，纷纷从杏花圩走出，一个个在低声咒骂着。
青青和虎儿到了杏花圩附近，远远地就望到那个鱼栈门边已经聚集着许多人，有的从那里走出来，一个个全是面有怒色，口中全在低声咒骂着。虎子和青青趁着这里人多，也凑到近前看时，只见鱼栈两旁墙上竟贴着两张官衙的告示。可是青青和虎子认得字不多，并且心慌意乱之下，也不敢过分耽搁，只有看到那告示上的官衔，一张是海门县正堂，一张是镇守海门总兵官。青青知道就是方才在小渔村听到他们说县城发下布告，又在威胁渔村，已经预备清查渔村，逮捕不法之徒。青青和虎子赶紧离开杏花圩，一路上丝毫不敢耽搁，紧赶到龙角湾。这姐弟二人无论如何脚底下怎样快，究竟是一个白天，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不能过分地紧跑。虎子还可以，究竟是一个男孩。青青长的身量又高，岁数又大，所以有时候就得装模作样地缓缓往前走，往返也是十五六里路。赶回到龙角湾差不多申时左右，到了船上，只有柳惠一人在舱中。
青青忙地招呼道：“爹爹，我师爷到哪里去了？”柳惠一见这姐弟二人神色不对，满面惊慌，忙地问道：“难道渔村中有什么变故不成？”虎子道：“爹爹，可了不得，他们反了。”青青也在向前说：“爹爹，事情可不好，所有渔村中的人，明着看他们被官衙锁拿毫无办法，哪又知道这班人，不甘受压迫，秘密集合，大祸恐怕就在目前了。”急得柳惠说道：“青儿，别这么麻烦，快讲。”青青遂把所经所见的情形说与柳惠，柳惠一听也是大惊失色，想不到事情竟弄到这步田地，这一来非弄个血洗渔村不可，青青还在问着：“我师爷倒是往哪里去了？”柳惠道：“他老人家大约回来得也快，因为打发你二人走后，他老人家究竟不放心。我是白天不便出去，恐怕认识的人多，他老人家也打扮成渔夫模样，往渔村中去探查动静。”这时虎子站在舱门口，正向外张望着，忽然扭头说道：“爹爹，我师爷回来了。”虎子说话间已经跳上舱面，迎了上去，柳惠和青青也到舱门口，只见虎子已经拉着老武师甘龙的手，他一边已在报告着所经所见。老武师甘龙眉头紧皱，带着虎子跳上船头，柳惠和青青全在打着招呼，这老头子和虎子走进舱中。
柳惠道：“师父，这件事可怎么好，你听虎子说了，他们所去的地方，有那条水岔子，又是到处遍种着柳树，正是柳树湾，大约这次主动挑起这件事的，定是那许福民。早年我没离家乡时，知道这么个人，因为我们两下的渔村一南一北，相隔得很远。有时在海面上遇上，也不过是点头而已。可是听渔村中所有的传言，这许福民他和平常人颇有不同之处，可是水面上本领是真好，当中的一杆鱼叉是百发百中。不过这老头子好酒贪杯，轻易没有人敢惹他。他平时总像是有什么心事，轻易不愿意和人说话，可是水面上做起活来，真比二三十岁小伙子们强得多。因为他不是海门的土著，三十多岁才加入渔村中，柳树湾更是最晚建立的渔村，全认为这人有一身好功夫，可是谁也没见他施展过。不过此次此人竟是这么大胆地去做，恐怕将来还是弄个一败涂地，无论如何也是光棍不斗势。他们这一到县城劫牢犯狱，这种罪名算是准有了，官家倘若派起大兵按着土匪来剿办渔村，就凭一班渔户们，难道就敢抗拒官兵。师父，我们还是想法子阻止他们，别这么办。”
老武师甘龙摇了摇头道：“我出去半日的情形，虽则没有青青虎儿所看到的举动，可是竟被我偷听到几个人暗中讲话，这一对照青青虎儿所见所闻，恐怕我们没有力量挽回。这件事绝不是当时的举动，从官家一抓人，他们已经预备了，此时他们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是一个久离乡里，我是一个陌生人，我们就是此时出头能找到所说的许福民白三秀指挥渔户的首领，他们焉能听信我们的话？不止于不能阻止，反容易生出误会来。柳惠，你是这海门海边上的土著，是安心要重回故乡，仍然干这种渔业。我老头子可说是局外人，和这里可以说毫无牵连，不过我在江湖上闯荡一生，我不敢提什么叫行侠仗义，不过遇到了可以伸手管的事，不妨管一下。何况四十余个渔村，千万人的性命，我们既看到眼中，只能尽所有的力量，在这场事上，能够保全得被这班贪官污吏压迫的渔户们，少死些人，我们也算是略尽一点人心。柳惠，咱们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已然这么做了，我们索性暗中尽力帮他们一下，你想劫牢犯狱的罪名，无可摆脱。人救不出来，也是一样，能够救得出来，索性召集这些渔户们各携家小，就着自己所有的船和海面上驻防的水师营拼一下，叫他们逃出海门，找一个荒僻的海岛暂时避祸，不一样也能避开这场劫难么？我终恐怕他们从县衙中救出这么多犯人来，一个个都是全身刑具，县衙中尚有一班防卫的人，尤其是守城的官兵，倘若他们的计划不能如愿，被官兵堵截在城中，不能脱身，这种事，官家一定是放手地干，官兵们找死处下毒手，当场是格杀勿论，那一来不止于救的人不能脱身，所进去的人还不是前去送死么？我们不能再耽搁，也跟着走吧，连青青虎子也要尽些力，姐弟二人虽则没见过什么阵势，也不要你们去动手杀人。我们不是杀人放火，响马强盗，我们还是拿着恻隐之心，救人之急。这种没有一点人心的贪官污吏们，激成这种变故，我们暗地帮助这班可怜虫们，也就不能再顾什么叫犯法了，帮助他们脱身，逃回渔村，往后的事，再谈再讲，不必疑虑，就这么办了。青青虎儿不要怕，师爷教给你们一身本领，不是叫你们练着玩，遇上这种大事，正是叫你们把所学所练的都露两手儿，也不枉了几年的辛苦。”柳青青和虎子被师爷用话这么鼓励着，都激起一团勇气，立刻各自赶紧收拾。
离着前面这个小村子没有多远，相隔不过半箭地，这里离着海边可远了，青青向虎子招呼了声：“我们别往前走，往村子里去，叫人看着可疑了。这个村子特别隐蔽，我们远远地看看，再往回下返，正好把临来时没走过的地方，全可以走到了。”虎子忽然招呼道：“姐姐你看，这两个人是做什么跑得这么快？”柳青青顺着虎子手指处看去，见从这个小渔村中走出两个人，从这水岔子旁一片土坡下，顺着一道高大的土子，飞跑出去。只见他们两人，竟一直地扑奔前面一片树林中，这两人刚过去，跟着三个一拨，两个一伙，也不知从什么地方出现。看他们的走法，完全是躲避着海边。他们身形所经过的地方，地势全矮，在海滩那边连他们的头顶全看不到。青青赶忙招呼虎子，向树后把身形隐起，更注意着四周。不大的工夫，眼中所看到的足有四五十名，全是短衣汉子，完全扑奔前面那片树林，也听不到一点说话的声音。青青向虎子招呼了声：“虎弟，这些人向树林集合，定有极秘密的事。虎弟，好好地小心着，设法掩蔽行迹，我们到了树林前，就可探查这班人的举动了。千万可要小心着，我们行迹一个败露，这班人认为我们是他们的敌人，这种荒凉的渔村，他们什么事可敢做。”虎子却微微一笑道：“姐姐，你太胆小了，莫说行迹还露不了，就是露了，他们还没我跑得快呢。”青青道：“虎子，可不许顽皮，你看见师爷和爹爹着急的情形了。这是咱的家乡，咱们也要长久在这里往下去，拿出本事来，能够探查出眼前的秘密，我们叫师爷和爹爹多么喜欢。”虎儿说了个对字，他瘦小的身形从树后一纵身，已经飞纵到土坡下，更把身形矮下去，一路疾驰。青青见虎弟这么轻快的身形，倒也高兴，自己跟踪而下，脚下加紧追了过来，更在低声招呼：“虎弟，你那个朝天杵的小辫讨厌，最容易叫人看见。”虎子倒也听说，一把将红绒绳完全抓掉，他可是脚下毫不停留。这一带有许多处高矮不平的沙石坡，这是潮水涨得太大时，灌进来的地方，渔村中人，挑了十几道长沟，回环曲折的好泄水，这一来倒给这姐弟二人做了往树林那边扑奔的好道路，身形轻脚底下快，一路纵跃疾驰，已经离着树林前，只有一两丈远，那虎子刚要从一条土沟子往外涌身纵起，忽然回头招呼：“青姐，别动。”柳青青赶忙往下一伏身。
靠这边树林子两边竟发现一人，顺着树干上猱升，不大的工夫，已经爬到树顶子上，跟着听得他在上面向下招呼道：“没有事，放心，巡船一条没有，海边一带连个鬼也看不到，放心吧。”这人跟着从树帽子往下退，下面的人却在招呼：“阿七，你在上面看一会儿不好么？”树上这人道：“用不着看，你别忘了，我还是打头阵的人呢，我要听听许大爷一共派多少人啊，跟我不合手的我还不要哩。”树上这人手脚利落，他顺着树干竟下来，下面一人已经在等待着，一同往树林中走去。柳虎儿往起一耸身，一个旱地拔葱，翻上土沟，柳青青也跟踪而上。虎子不敢出声，以手示意，往那里大树上一指，他嗖嗖一连两个纵身，已到了树下，好像一头狸猫轻快异常揉升上去，更回身向柳青青招手。青青好生高兴，虎子居然能够这么随机应变，这真是一个好隐身的地方，自己赶紧扑到树前，往下一俯身，向上一耸，已经蹿起来，双手抓住横叉字，轻轻一翻已到了树帽子内。虎子往前一探身，凑到青青耳边，低声说：“好地方，有得听，有得看。”青青也往前略移动了一下，眼前虽则还有三四排树木，可是从树帽子的隙缝中，已能看到里面。
这片树林子内，好大的地方，可是有许多坟墓，每一个坟前全有一块石碑，这敢情是一个渔村中的义地。只见里面已经聚集了不下百十名短衣壮汉，年岁大的，没有过四十岁的，二三十岁的最多了。一个个全坐在地上或是石碑上，鸦雀无声。在靠这片树林子地当中，堆积着一片树枝乱草，好像一个大坟头。在这人群当中，一个年纪在五旬以上，穿着一身蓝布短衫裤，裤管卷到膝盖上，赤着足穿着一双草鞋，头上戴着一顶竹笠，唇上留着黑须，脸上带着一股子威严。身旁的人年纪比他小，在四旬左右，双道眉毛特别重，两只大眼神光十足，黑紫色的面皮，也是穿着一身蓝布短衫裤，袖管裤管全高卷着，筋肉显得那么健壮。
那个年岁老的此时正在拭着眼中泪，向环坐四周的这百十名壮汉们说道：“你们听见了，方才崔家坝杏花圩全送信来，城里的人也回来报告，现在磕头求饶命全不成了。告示先下来，这是给我们送个信，先礼后兵。就是问我们认头不认头。这不过是官样的文章打官话，我们不动手，要想活可也休想了。现在死活就是两个字，想活，要拿死来拼。一不做，二不休，我们死也死个值得，全是六尺多高的汉子，我们没犯法，非逼得我们全变成海盗不成么？好弟兄们，我们走到哪儿，也是好人，不会当强盗，人家的肉，贴不到我们身上。我们是拿血汗养活老婆孩子，这碗饭不叫我们吃，我们不吃了。弟兄们，敢干不敢干？”所有四周环绕的这些壮汉们，不约而同地全喊出：“干，就这么办。”这种声音，虽则不是大声喊出，一个个全是从丹田发出，柳青青和虎子在树帽子上听得一班渔民壮汉全这么不要命了，悲壮异常。那个老者双手向大家示意，不要再高声喊，跟着向大家说道：“这也许是我们所有被逮捕的乡邻们，不该遭难。从县城回来的人，已经亲眼看到所有总兵衙门和水师营办公处所收押的人全送到县衙。这大约是因为那两处没有监狱，更听得那个万恶的徐麻子，给我们妄造谣言，官家恐怕这班被押的人脱逃，所以才全送到监狱中，易于防范，这一来，我们只向一处下手，比较着容易得多了。可是我们不能把事情看轻了，现在情形实是死中求活，可也未必能活得下去，全凭弟兄们大家努力舍死一拼。我们只要把人救出来，决无别的举动，官家只要过分地威迫，我们以四十余个渔村，全县渔民的性命来和他做最后的请求，到那时任凭他杀戮。我们此番下手，全仗着大家一心一意，所有进城的人，保护渔村的人，守护渔船的人，要在日没时同时齐备，可是弟兄们要先行一步，人多不易混进去，动手时候不要晚了，时候越晚越不容易脱身。县衙门里守卫的人不过二十余名，最厉害的是那一班捕快们，我们好在已经预备着四十人完全对付他们，谅还可以和他们拼一下。下手要快，现在我们为的千万人的性命，实无法过分顾全，总兵衙门那条街，给他挑断，无论如何，不能叫他官兵过来救应。只要一出了城，我们城外沿途全有接应的人，就是他追下来，也能把他挡回去。现在的事已经没有什么可交代的，请弟兄们分队起身。”说话间立刻四周环绕的人全行起立，自行集合，立刻分成十拨。他们立刻把当中所放的那堆乱草掀开，这里堆着一大垛完全是兵刃，这兵刃可是什么全有，不过没有过长的家伙，立刻各自动手，有的能往身上带的，手叉子短刀，全带在身上。稍长的全打成捆，更从坟后面抱过许多被褥，用它来掩藏兵刃，一半是柴捆，一半是行李卷，每一件里搁三五种兵刃，丝毫看不出来。这个老者道：“入城时可不能走一个城门，全散开了，在时间上务必得等到太阳已经往下落，陆续进城，入县城，只要不大队地走，看不出来。从县衙门附近东西街，县衙后物华街，东门内大安街、百福街，这全是繁盛的所在，行人多。只要一掌灯，在起更前，只要听到了我的竹炮响起，按着指定的地方，各自动手。白三秀他定把西门那里城门守住，那里没有什么防卫，只有两名门车，容易收拾。大家千万谨记，从西门退出城来，城外接应的指定你们所走的道路，纵然官兵追下来，管道上处处暗中埋伏人阻挡，无论如何我们也能回到渔村，弟兄们请吧。”说话间一拨拨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有的担着柴草，有的扛着行李，从树林四周出去，所走的还全不是一个方向，这两人最后才随着大家一直向东穿着树林，顺着一片土，疾驰而去。
柳青青柳虎儿，身形才要移动，忽然听得这个小渔村中又在起了一片低声扰乱，立刻从村中又走出许多人来，老少全有，内中还有许多年轻的妇女，足有六七十人。从这个小村子边出来，顺着这道水岔子，躲避着海边，一直地向南边一个较大的渔村走去。青青向虎子说道：“虎弟，咱们可别再耽搁了，你看这件事，非要弄成塌天大祸不可，这可怎么好，这班渔户们分明是已经不愿意再活下去，可是不肯就这么低头任人宰割，最后挣扎，可不知要死多少人。我们赶紧回龙角湾，报告师爷爹爹，想什么办法阻止他们别这么做。”虎子究竟是个小孩子，眼中看到这种情形，也吓得变颜变色。姐弟二人遂赶紧地从树帽子上飘身落在下面，隐蔽身形，一路疾驰，离开这个小渔村，沿途上再不敢耽搁，只从杏花圩的渔村转了一遭，可是这时见有许多渔村的渔户们，纷纷从杏花圩走出，一个个在低声咒骂着。
青青和虎儿到了杏花圩附近，远远地就望到那个鱼栈门边已经聚集着许多人，有的从那里走出来，一个个全是面有怒色，口中全在低声咒骂着。虎子和青青趁着这里人多，也凑到近前看时，只见鱼栈两旁墙上竟贴着两张官衙的告示。可是青青和虎子认得字不多，并且心慌意乱之下，也不敢过分耽搁，只有看到那告示上的官衔，一张是海门县正堂，一张是镇守海门总兵官。青青知道就是方才在小渔村听到他们说县城发下布告，又在威胁渔村，已经预备清查渔村，逮捕不法之徒。青青和虎子赶紧离开杏花圩，一路上丝毫不敢耽搁，紧赶到龙角湾。这姐弟二人无论如何脚底下怎样快，究竟是一个白天，只要有人的地方，就不能过分地紧跑。虎子还可以，究竟是一个男孩。青青长的身量又高，岁数又大，所以有时候就得装模作样地缓缓往前走，往返也是十五六里路。赶回到龙角湾差不多申时左右，到了船上，只有柳惠一人在舱中。
青青忙地招呼道：“爹爹，我师爷到哪里去了？”柳惠一见这姐弟二人神色不对，满面惊慌，忙地问道：“难道渔村中有什么变故不成？”虎子道：“爹爹，可了不得，他们反了。”青青也在向前说：“爹爹，事情可不好，所有渔村中的人，明着看他们被官衙锁拿毫无办法，哪又知道这班人，不甘受压迫，秘密集合，大祸恐怕就在目前了。”急得柳惠说道：“青儿，别这么麻烦，快讲。”青青遂把所经所见的情形说与柳惠，柳惠一听也是大惊失色，想不到事情竟弄到这步田地，这一来非弄个血洗渔村不可，青青还在问着：“我师爷倒是往哪里去了？”柳惠道：“他老人家大约回来得也快，因为打发你二人走后，他老人家究竟不放心。我是白天不便出去，恐怕认识的人多，他老人家也打扮成渔夫模样，往渔村中去探查动静。”这时虎子站在舱门口，正向外张望着，忽然扭头说道：“爹爹，我师爷回来了。”虎子说话间已经跳上舱面，迎了上去，柳惠和青青也到舱门口，只见虎子已经拉着老武师甘龙的手，他一边已在报告着所经所见。老武师甘龙眉头紧皱，带着虎子跳上船头，柳惠和青青全在打着招呼，这老头子和虎子走进舱中。
柳惠道：“师父，这件事可怎么好，你听虎子说了，他们所去的地方，有那条水岔子，又是到处遍种着柳树，正是柳树湾，大约这次主动挑起这件事的，定是那许福民。早年我没离家乡时，知道这么个人，因为我们两下的渔村一南一北，相隔得很远。有时在海面上遇上，也不过是点头而已。可是听渔村中所有的传言，这许福民他和平常人颇有不同之处，可是水面上本领是真好，当中的一杆鱼叉是百发百中。不过这老头子好酒贪杯，轻易没有人敢惹他。他平时总像是有什么心事，轻易不愿意和人说话，可是水面上做起活来，真比二三十岁小伙子们强得多。因为他不是海门的土著，三十多岁才加入渔村中，柳树湾更是最晚建立的渔村，全认为这人有一身好功夫，可是谁也没见他施展过。不过此次此人竟是这么大胆地去做，恐怕将来还是弄个一败涂地，无论如何也是光棍不斗势。他们这一到县城劫牢犯狱，这种罪名算是准有了，官家倘若派起大兵按着土匪来剿办渔村，就凭一班渔户们，难道就敢抗拒官兵。师父，我们还是想法子阻止他们，别这么办。”
老武师甘龙摇了摇头道：“我出去半日的情形，虽则没有青青虎儿所看到的举动，可是竟被我偷听到几个人暗中讲话，这一对照青青虎儿所见所闻，恐怕我们没有力量挽回。这件事绝不是当时的举动，从官家一抓人，他们已经预备了，此时他们已经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你是一个久离乡里，我是一个陌生人，我们就是此时出头能找到所说的许福民白三秀指挥渔户的首领，他们焉能听信我们的话？不止于不能阻止，反容易生出误会来。柳惠，你是这海门海边上的土著，是安心要重回故乡，仍然干这种渔业。我老头子可说是局外人，和这里可以说毫无牵连，不过我在江湖上闯荡一生，我不敢提什么叫行侠仗义，不过遇到了可以伸手管的事，不妨管一下。何况四十余个渔村，千万人的性命，我们既看到眼中，只能尽所有的力量，在这场事上，能够保全得被这班贪官污吏压迫的渔户们，少死些人，我们也算是略尽一点人心。柳惠，咱们现在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已然这么做了，我们索性暗中尽力帮他们一下，你想劫牢犯狱的罪名，无可摆脱。人救不出来，也是一样，能够救得出来，索性召集这些渔户们各携家小，就着自己所有的船和海面上驻防的水师营拼一下，叫他们逃出海门，找一个荒僻的海岛暂时避祸，不一样也能避开这场劫难么？我终恐怕他们从县衙中救出这么多犯人来，一个个都是全身刑具，县衙中尚有一班防卫的人，尤其是守城的官兵，倘若他们的计划不能如愿，被官兵堵截在城中，不能脱身，这种事，官家一定是放手地干，官兵们找死处下毒手，当场是格杀勿论，那一来不止于救的人不能脱身，所进去的人还不是前去送死么？我们不能再耽搁，也跟着走吧，连青青虎子也要尽些力，姐弟二人虽则没见过什么阵势，也不要你们去动手杀人。我们不是杀人放火，响马强盗，我们还是拿着恻隐之心，救人之急。这种没有一点人心的贪官污吏们，激成这种变故，我们暗地帮助这班可怜虫们，也就不能再顾什么叫犯法了，帮助他们脱身，逃回渔村，往后的事，再谈再讲，不必疑虑，就这么办了。青青虎儿不要怕，师爷教给你们一身本领，不是叫你们练着玩，遇上这种大事，正是叫你们把所学所练的都露两手儿，也不枉了几年的辛苦。”柳青青和虎子被师爷用话这么鼓励着，都激起一团勇气，立刻各自赶紧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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